1 報到
一九六五年暑假,在我接到大同一中錄取通知書要上高中時,七舅舅也接到了通知。他是跟大同煤校畢業(yè)了,分配到晉中地區(qū)的一個叫做富家灘煤礦職工子弟學校,去當老師。舅舅走的第二天早飯后,我裝著我的通知書,也要到大同一中去報到。
我媽讓表哥跟我到的學校。
三年前,我小學畢業(yè)考初中時就考到了大同一中。來報到時,是五舅舅騎車送的我。五舅舅后邊帶著我的行李,前邊的大梁上坐著我。
這次我跟我表哥一人騎一輛自行車。
慈法師父知道我吃完早飯去學校,一會兒跟里院出來一趟,一會跟里院出來一趟,看我走了沒有,可他又不進我們的家。他從來沒有進過我們家。
我們先把兩輛自行車推到大門外,然后把行李卷抬出來,捆在我的后車架上。表哥車后要捆一個方木箱。箱里面是我媽給準備的需要替換的內衣外衣和洗臉刷牙的用具,還有一些書,還有我心愛的口琴。另有一個敞口玻璃瓶,里面裝的是紅糖姜茶粉。這是慈法師父知道我脾胃不好給我配制的。
慈法師父又是給扶車子,又是給扳車架,礙手礙腳地幫著我們的忙。還“這里有點松,那里再緊緊”地給我們監(jiān)督和指導著。
表哥說師父您就放心哇。師父說,松了容易打偏,緊了沒不是。
師父又揪揪這兒,拉拉那兒,最后說,這下行了。說完跟衣襟里抽出大手絹擦汗。
我說師父您回哇,報完到我們趕中午就又回來了,回來我就進里院去跟您下棋。
師父說,灰孩子,上學就上學,不能是思謀著下棋。
我說噢。
師父說,學習得乏了,禮拜天跟師父下盤棋緩緩腦子也對。
我說噢。
見我們推起車走,師父說,我看兩個兒先推著走上一會兒,過了西門外十字路口再騎也不遲。
我說,沒事兒,我們騎車的技術可好著呢。
師父說,光你好不行,那得開車的司機技術也得好。反正是小心沒不是。
我們兩個上了車,師父說,記得每天飯前沖姜茶。我說噢。騎了一截,又聽見師父在后面喊:“兩個兒靠邊兒騎——慢點兒騎——”
我大聲回答,“噢——”
出了巷口,往西門拐彎時,我捩回頭看看,師父還在街門口遠遠地望著我們。我沖著他揚了一下手,騎過去了。
表哥說,師父是真心地看好你。
我說,聽說我考了大同一中,師父高興地說這得獎勵獎勵,掏出三十塊錢要給我。表哥說,??!三十塊錢。我說我媽不讓我要,可師父硬給,說一中是全省有名的高級學府,不獎獎孩子說不過去。
表哥說,方悅跟我說,三爺就看好招人,就不喜見我。
方悅是慈法師父的侄孫,叫師父為三爺。他家住在城南的雨村。他在大同三中上學時,常來師父家。他跟我表哥歲數差不多,兩人是好朋友。
我說,師父是嫌他懶,嫌他眼里沒活兒,說他還偷著吃。表哥說,不餓誰偷著吃,餓得過。
我問表哥說,你知道方悅哥這會兒做啥?表哥說,村里能做個啥,種地。又說,也到沙場篩過沙子,篩一立方掙一毛,篩一天掙不了五毛,后來篩不行了,又回村種地。他想跟三爺學針灸。師父給了他本書讓他背,可他咋也背不會,師父罵他笨柴頭。
我想起了方悅哥的樣子。要是看外表,一點兒也不笨。長得英俊,說話風趣。他自己還夸自己說,咱們聰明伶俐一表人才,配王曉棠也配得過。
半路有火車道橫在路上,表哥問這是通到了哪,我說是到四二八。
他說,我常聽說四二八四二八,不知道四二八是做啥呢。我告訴他四二八是做火車頭的。
他說,哇,火車頭。他朝廠子方向看,有大門擋著,但遠遠地能看見一處一處的大廠房的頂子。
他說,人家這才是大企業(yè),可我們那爛皮鞋廠,小作坊。
我說,你比方悅哥強。
他說,比上咱不如人,比下人不如咱。
路上盡是騎車的。要不是帶著人,要不就是帶著行李,一看就知道跟我們是一樣的,要去大同一中報到。
記得三年前就是土路,可現在還是土路。路兩旁的樹倒是長高了,綠殷殷的。
路不平,一騎得快了,表哥車后的箱子就顛得咯噔噔響。我們不往快騎。常有人超過我們。
也有不騎車子的,家長背著行李,孩子背著書包提著兜子,說說笑笑地相跟著,步行往學校趕。
快到十里店村口,路邊有一個背著行李的女學生,遠遠地跟我們笑著擺手。到了跟前,我們站住了。她的行李不是卷著的,而是用床單包著,可沒有捆好,快散開了,里面包著的衣服都快掉出來了。她笑笑地說,想讓我們幫她重新打包一下。
重新捆好后,表哥問她:“你一個兒?家長呢?”她說:“家就在四二八住,路不遠,用不著家長。再說行李也不多,沒多重?!?/p>
表哥說:“把你的行李放我的箱子上。咱們一塊推著走?!?/p>
她笑著說:“快到了,不麻煩了。你們頭里走頭里走?!?/p>
我們沒再堅持,各自上了車。
她在后面喊著說:“回見,回見!”
表哥悄悄地學著她的普通話:“回見,回見。”又捩過頭跟我說:“侉侉話真好聽。”
報完到,認識了教室,安頓好宿舍,表哥抬起胳膊看了看時間說,還不到十點。我說回家有點早,走吧,我領你轉轉我們學校,看看比你們大同二中如何。表哥在二中上過初中。
把車子鎖在宿舍對面的陰涼地兒。我領著表哥先轉了北園,再轉了西園。這兩個園子都種著菜。地塄畔是各種花兒,蝴蝶上下飛,蜜蜂嗡嗡嗡。
轉到前院,盡是樹。從葉子的形狀來看,不下十種。我說肯定有櫻花,日本人種的。表哥說,應該有臘梅。我說肯定有,就是認不得。
東操場周圍又都是大片大片的林地,長著高大的樹。表哥說,楊樹。我說,鉆天楊。表哥說,白楊。我說,都有。表哥同意我的說法,都有。
校園的當中是禮堂和教室,表哥說,外國樣。我說,西洋樣。表哥說,南洋的,你不看禮堂四個角伸出了大象的長鼻子。我也說不準西洋該不該有象鼻子。說,管他。
最后又轉回到北邊,轉到了食堂。我跟表哥回憶說,初中那一個星期,頓頓有高粱面大餃子,學生們叫那大紅鞋,真難吃。那一個星期,我可讓餓壞了。表哥說,咱們這兒的高粱,那就不應該是人吃的東西,是喂牲口的。
因為這天沒正式上課,學校兩頓飯。有個老師跟里面出來,端了一個鋁飯盒,里面是燉豬肉。
哇,紅油油的,真好看。
老師走過去了。哇,真香。
表哥說:“想吃?我給進去買?!?/p>
我說:“咱們不是說回家吃飯?”
表哥說:“啥也不是死的,是活的。再說,我看見你剛才在咽唾沫?!?/p>
表哥進去了,起初不賣,說這是教工食堂。表哥說我是他家長,來領他報名,早起沒吃飯,餓了。最后賣給了。一人一個燉豬肉,兩個饅頭。統(tǒng)共才要三塊錢。
綠豆湯隨便喝,倆人可吃了個香,可吃了個飽。表哥說,咱們再轉轉,憋的。
我們轉到校外。學校的西邊有條河,河里有水,嘩嘩流。
我說這叫十里河,水不深。
我們坐在樹蔭下,看河里有沒有魚。
有幾個女同學說著話走過來,她們都說著普通話。跟我們面前走過時,一抬頭,看見前晌那個大個子女生。她也認出了我們,笑笑地問我分在了哪個班。我說是六十三班,她一聽“啊”了一聲。我聽她“啊”,就問,你也是六十三班的?她笑著點頭說:“真巧?!北砀缯f:“緣分?!?/p>
我問她大名,她說:“曾玉琴。你叫……”我說,“曹乃謙。”我不會說普通話,她沒聽清,表哥又幫著解釋說:“曹是曹操的曹。乃是奶奶的奶去了女字旁兒,謙是謙虛的謙?!彼犌辶?,笑著說:“曹,乃,謙。這個名字好。是有文化的人給取的?!北砀缯f:“曾玉琴。也不錯,也有文化?!?/p>
前頭走的另幾個女生喊曾玉琴,她跟我們點點頭,笑著說:“回見,回見?!鞭D過身,快步走了。
我們一直看著她,看著她追上了另幾個女生,還看著她追上了另幾個女生后,幾個人都站住了,她好像是跟她們說了什么,另幾個女生都轉過身看我們。
我說:“說不定這都是我們六十三班的?!?/p>
表哥說:“不錯。招人,我看你找上去哇?!?/p>
我說:“啥找上去哇?”
表哥說:“找上當女朋友?!?/p>
我說:“你灰說啥呢,灰說?!?/p>
他說:“書房戲房,戀愛的地方。兩個兒在班里先搞著,畢業(yè)了就結婚。也生個小侉侉?!?/p>
我說:“呀呀呀,快快快?!蔽业囊馑际强靹e說這了,可他還說,“要人樣有人樣,要個頭有個頭。還笑笑的。一看就是個好女孩。”
我說:“我不喜歡個子高的?!?/p>
他說:“愣你個招大頭去哇。”
我說,走哇走哇,站起身往學校走。
這兒那兒的,有好多的家長領著孩子轉學校的環(huán)境,我身邊的一個家長夸說,這真是個好學校,真像個大花園。
我們轉回到宿舍,宿舍又多了學生。
每個班的學生都按中考的成績排著學號,我是十二號。這意思是我是班里的第十二名學生。排名一號的,是法定的班長。
我們班的班長是我的應縣老鄉(xiāng),又跟我是同一個宿舍。我跟他打招呼說回家呀,明天早晨來。他說回啥呢回,我說我跟我媽說好了中午還回去。班長說,啥中午,你看看幾點了。
表哥抬起胳膊看手表說,三點了,要不你甭回了,省得明天還得早早地來。
我說,我怕我媽不放心。
班長說,又不是個女孩子,怕啥家長不放心。
表哥說,不放心啥呢不放心,我一回去不就都知道了。
我說,那你走就你走吧,告給我媽就說我趕星期六下午就回去了。
表哥自己走了。
下午飯是四點開。我燉肉饅頭吃好了,還沒消化,不想吃,只喝了一碗稀飯。
我正在院門口洗碗,有人喊我,一抬頭,是方悅哥。
“方悅哥。你咋來了?”
“曹大媽讓我給你送饅頭。”他跟車筐里提出個毛巾做的那種手提袋。
我認得,那是我們家的。我這才想起,我媽讓表哥跟我報完到,中午還回家吃飯。下午說給我蒸饅頭。我媽怕我在學校吃不好,挨餓,說要給我每天補一個饅頭,第二天來學校的時候帶來??晌野堰@話給忘記了。
我說,早知道你專門來一趟,那我還不如跟表哥回去。
方悅哥說,別提你表哥了,讓你媽狠狠打了兩個耳光。
表哥平時是在廠子住,但他也常回我們家,我們家是他的根據地,他多會兒想回來就回來,碰到飯吃就行了,不用拿心。我知道我媽也不嫌他吃喝,我媽常罵他是因為說他不跟心,說他有點“四由入摸”。我媽說的“四由入摸”,意思我明白,就是不懂規(guī)矩,可不知道是哪幾個字。
我說,我表哥保險是又跟我媽頂嘴了。
方悅哥說,曹大媽今天也真的是氣壞了。
他說,我來三爺家,想換本簡單些的醫(yī)書,正碰到曹大媽在發(fā)急。
他說,曹大媽中午把飯做熟,咋等也等不住你們兩個回家,問問一點了,問問兩點了,老人可是急壞了。
曹大媽一會兒說,弄不好你們兩個是去學校的路上出了事,一會兒說弄不好是學?;貋淼臅r候出了事兒。老人飯也吃不在心上,找三爺商量。三爺說,再等等,再等等。等到后晌快四點了,我三爺也有點急。一看我三爺也有點急,曹大媽更急了,說,不行,得叫五子給到學校瞅瞅是咋了,那年考去是五子給送的,可這次忠灰子說他能給送,我也是思謀著一個十五六了一個十八九了,可這,可這。
方悅哥說,曹大媽平時是個有主意的人,可這次老人慌得話也說不機敏了,你是沒見當時的樣子。
曹大媽說,不行,這得找五子給去瞅瞅。我說,曹大媽我給去。你媽說,你不是個孩子?能靠得住?我說,要不我給到倉門找五舅舅去。曹大媽想想,說,算了算了,還是我一個兒去哇。
曹大媽這個時候連誰也不信任了。她要自己去倉門找你舅舅。一下街門,忠孝回來了。
一問啥事沒有,再一問他在學校吃了飯,還說是他給買的燉肉,還說燉肉可好吃呢。
曹大媽一聽,照臉給了忠孝一個耳光,指著他說:“還可好吃呢。來,給你記上一功。說得好好兒的是你們兩個中午要回家。招人小不懂得,你快二十的人了,也不懂?”忠孝捂著臉說:“那您也不能是動不動就打人。您有啥理打人?”曹大媽說:“敢跟爺爺頂嘴。反了你了。”說著又是一個耳光。后來我們趕快給拉開了。
我說:“這事也怪我?;厝ノ覌屜胝Υ虼虬?。”
方悅哥說:“打啥打。忠孝一賭氣走了,曹大媽又想起給你送饅頭。唉,你是不知道當媽的心。行了,我走了。”
望著方悅哥的背影拐了彎,看不見了,我這才捩轉過身,“唉——”地長嘆了一聲,提著裝饅頭的手巾袋,悶悶不樂地返回到宿舍。
2 放羊
放了寒假了。我媽說今年咱們到清水河你爹那兒去過大年,我說我想跟著七舅舅到姥姥家。我媽說哪有孩子不跟爹媽過年的,我說上了一學期學,可把我憋躁壞了,我想去姥姥家散散心呢。我媽說想去的話,等你七舅舅跟富家灘回來再說。
按七舅舅來信說的日子,再過幾天他就跟晉中乘坐火車回大同了。然后他再跟我們家出發(fā),就像以往的那些年一樣,騎著自行車回應縣老家。
自從七舅舅上了煤校,我媽就讓他騎自行車而不再是坐長途汽車回村里,這是我媽的主意。因為坐長途車每人最多只能帶三十斤東西,而我媽每次都給姥姥準備著油呀肉呀糧呀,好多好多的吃的喝的。我七舅舅每次回村,自行車最少也得馱個百十來斤東西。
我七舅舅跟晉中回來后,我又跟我媽說我也想跟著七舅舅一塊兒走,也騎著車到姥姥家。我媽說一百八十里,你能騎動?我說能。
她說:“忘了那年?跟清水河來大同的九十里路,你把腿騎得拐了半個多月?!蔽艺f,“那是初二暑假時。當時我腿短,腳探不住腳蹬,大腿根讓座兒給磨得流血了。這會兒我長高了腿長了,不會再有那事兒了?!?/p>
七舅舅也想領我回村,他在旁邊幫著我,給我媽做工作,說讓孩子試試。我媽說,別看他已經是十七八了,但我咋看他還是嫩著呢,一下子騎一百八十里怕是不行。
最后商定的結果是,我媽坐火車,我跟我七舅舅騎自行車,都先到我爹工作的地方,懷仁清水河。我七舅舅回應縣后,我就留在清水河,跟我爹媽一家三口過大年。趕正月初五后,七舅舅再騎車來清水河接我,我就跟著七舅舅騎車去姥姥家。在村里住上十來天后,過了正月十五,我再跟七舅舅騎車來清水河我爹這兒,歇緩一兩天后,再跟著七舅舅騎車回大同。
我媽這樣安排,一是說我“還嫩著呢,一趟騎上九十里也就夠你日能了”。還有個原因是,她說清水河有她開荒種地打下的黍子和谷子。她要讓七舅舅用自行車給馱回姥姥家。我媽說路兒遠,年前回的時候只能馱百十來斤。她讓七舅舅過了初五來接我時,再往姥姥家馱上百十來斤。
農村的習慣是,過了初五才出遠門。
初六,我背后斜挎著我的長簫,騎車跟著七舅舅回到姥姥家。
我媽要求我無論到哪兒,都不能忘記學習。我的前車筐里裝著我的書包,后車架上捆著個大包裹。大包裹里面是我們一家人替換下的舊衣裳。我媽說別的怕你帶不動,你把這些舊衣裳拿回村,看看誰能穿給誰。
到了姥姥家的第二日早飯后,我跟包裹里挑出一件我爹替下的舊棉上衣,跟姥姥說:“這件我想給存金?!崩牙颜f:“給存金就給去哇。俺娃不嫌他是個放羊娃,一回了村就尋他耍?!?/p>
我說我好聽存金唱要飯調,存金也好聽我背書。前年暑假我回來,存金還跟我背會一首《敕勒川》。姨妹玉玉說:“那天存金見了我爹還問說招人回沒回?還說招人一回來,就好跟我放羊呢。我也可好聽他背書呢。我爹說人家招人上高中呢,顧不得回。存金問說,上高中是做啥呢。”
妙妙表妹說:“連個上高中也不懂得是做啥,還好聽人背個書。笑死個中國人了。”我問妙妙:“記得你比我小六歲,也該上初中了吧。”妙妙說:“今年放起暑假就該了。我想跟我爹到他那兒去上初中?!?/p>
我跟七舅舅說:“真的。這是個好主意?!?/p>
七舅舅說:“我也想叫她去??蓱艨诓辉谀莾?,不知道行不行?!?/p>
我說:“我們班里就有十多個家是農村的?!?/p>
七舅舅說:“那不一樣。人家那是考試考上的?!?/p>
姥姥說:“啥不啥,你給孩子忙忙?!?/p>
七舅舅說:“我也可想叫她去,這次開學我就給忙。忙成了,秋天放起暑假正好就跟我走?!?/p>
姥姥說玉玉:“你姨哥來了,咱們包餃子,你說給你爹晌午過來哇?!?/p>
妗妗說:“叫二姐夫來吃個飯??墒且搽y?!?/p>
姥姥說玉玉:“說上個啥也讓他來。你這就回去說給他。一會兒你返回幫妗妗包餃子?!?/p>
玉玉出去了。
我把我爹的舊棉衣披在身上,跟姥姥說我尋存金去呀,就拄著簫出了門。妙妙在身后說,表哥拄著他的簫,就像是拄著根拐棍。
姥姥喊說記著吃晌飯,我大聲答應著走了。
天不冷。太陽暖和和的。
村里放羊的,除了下雨下雪天只讓羊在圈里吃些干草外,其余的日子都要趕著羊去放。存金放羊的地方就是南山坡。
南山坡有好幾里長。
出了村,我一眼就瞭見存金跟羊們在通往西南山坡的路上移動。瞭是能瞭見,可要到跟前,最少也得五里地。
我看見,存金的那只黃狗跑前跑后地幫著他轟趕羊群。存金的這只狗,在周圍的三鄉(xiāng)五里是出了名的靈。存金一發(fā)口令,它自己就能把羊趕到南山坡。再一發(fā)口令,它自己就能把羊跟南山坡給趕回村。
他們移動得慢,我走得快。當距離縮短了一半時,我放慢速度,掌起簫,就走就吹起來,同時拿眼睛瞭著他們。
我觀察到,是黃狗先發(fā)現了我,并且認出了我。它先是一怔,后捩轉頭朝我這個方向看,看了一眼后,就撒開腿,汪汪叫著朝著我跑過來。它跑得過快,又是下坡,我看見它一下子給蹌到了。我擔心它摔壞,可是沒事。它向前打了兩個滾兒,又很快地站起來,沖我跑過來,在我的身旁活蹦亂跳著。我一伸胳膊,它把我的襖袖抱住了。
存金歪戴著一頂單軍帽,帽子壓住了一邊的耳朵。帽檐朝天撅著,遠看去就像個雞冠冠。我想起,他是一年四季都戴著帽子,可他從來沒把自己的帽子戴正過。
我把舊棉衣脫下來給他,他看看說:“呀。這么多的兜兒。正好裝東西。”
我爹的這件上衣是那種有著四個明兜的干部裝。存金當下就把他的破羊皮褂脫掉,把棉衣換在身上,還把帽子扶扶正。然后,干咳兩聲,沖著坡梁放聲吼叫。
他的吼叫有板有眼,高一聲低一聲,還是一本正經的樣子。
起初我不知道他這是在做啥,后來聽出有“風吹草”還有“牛羊”。
明白了明白了,他是在朗誦《敕勒川》,可又把詞句背得走了樣。
我不由得大笑起來,可他不管我笑不笑,仍然是自顧自地放聲朗誦。
我知道他是在用這樣的方式歡迎著我的到來。但他那樣子,直把我笑得差點兒背過氣去。
背完,他看我。等著我夸他??晌覜]夸他,也沒給他糾正他背的那些錯誤。
我大聲說:“再唱。唱二妹妹?!?/p>
聽了我的,存金又放聲吼唱起來:對壩壩的圪梁上那是個誰?那是個要命鬼二妹妹……
他唱得真好。歌聲在背后的山梁上回蕩著,回蕩著,后來又蕩向了梁下的荒野。
他唱第二遍的時候,我吹起簫給他伴奏。
我們一段又一段地演唱著這個歌。
唱著唱著,我聽到了一種新的聲音加了進來。我尋找尋找,才知道,這是存金的黃狗的嗓子里發(fā)出來的聲音。
黃狗的嗓子里發(fā)出一種細細的很連貫的嗚嗚聲,我注意到,那聲調還在變化著高低,好像是在跟著我們和唱。
我推推存金,然后指著狗,悄悄地對存金說:“存金你聽。你的狗在跟著我們唱呢。”
存金說:“我知道?!?/p>
我說:“你知道?知道它會唱?”
他說:“我也是去年才知道的。”
后來我單獨吹簫時,存金的狗也會跟著我的簫聲發(fā)出那種細細的很連貫的嗚嗚聲。發(fā)出這種聲音的時候,它的腦袋還在跟著自己的聲音搖晃著。我這才認定它不是偶然的,而是有意識地在跟著我們和唱。
我這才知道,原來跟人一樣,狗里頭也有喜好音樂的,有音樂天賦的。存金的這只狗就是這樣的一只有著音樂天賦的狗。
很可能在幾年以前我們歌唱時,它就跟著我們和唱過,只不過是我們沒有注意到罷了。
中午回了家,我跟七舅舅他們說起這事,他們也覺得奇怪。
姥姥說:“它一準是隨了主人。存金子就可會唱呢?!?/p>
姨夫說:“正月村里紅火時,人們就叫存金給唱呢?!?/p>
從這一天起,我叫存金的這只狗叫二妹妹。又讓我奇怪的是,我只是教了它兩次,它就知道自己的名字已經更改成二妹妹了。我只要是一叫二妹妹,它就立馬跑過來了,盯著看我,好像是問:“你叫我有什么事?”
妙妙十一歲了,但個頭長得足有一米六,快跟我一般兒高了。妙妙還有個妹妹,叫平平,八歲了。個頭也不低。我掏出錢一人給了她們兩塊,說是壓歲錢。妗妗說:“俺娃還沒掙錢呢。再說,一個平輩兒,給她們咋?!崩牙颜f:“想給給個毛毛數數就行了,咋給她們那么多?”
我說我有我有。從小到大,我身上總有錢,大錢沒有,但小錢總是不斷。
七舅舅說妙妙和平平:“你們不能要表哥的?!?/p>
妙妙說:“給我就要?!闭f著把錢攥手里了。
平平也學著姐姐說:“給我就要?!币舶彦X攥手里了。
一家人都笑。
姥姥說,“大小人一樣,見個錢就高興?!?/p>
我又掏出二十塊給玉玉,玉玉不要。我說:“這是我媽專門托我讓給你的?!币谭蛘f:“不要不要。你告給姨姨,她這會兒在鄉(xiāng)農中念書。學雜費都免了?!崩牙颜f玉玉:“姨姨給你你就接住。買個布布子,換個節(jié)令令子。”玉玉這才接住了。
姥姥好說重疊的詞,如“串個門門子”,“吃個飯飯子”。
一吃完飯,我又去尋找存金。他不在南山坡了,他是在坡東面的峪口,才做午飯。石頭灶壘起了,干柴也點著了,灶上架著個小鐵鍋,里面是化著的雪水。雪水里泡著漚苦菜。主食是烤油糕。他說大年時人們給的油糕一直還沒吃了。我說別吃你的了,我跟衣兜掏出個籠布包,里面是姥姥給他拿的餃子。
吃完飯,他把鐵鍋和碗筷,都裝進一個油光光的布袋里,放在了一塊大石頭后面。我看他,他說,沒人會偷的。
他說我聽姨夫說你上高中了?上高中還是學習認字吧。我說噢。他說,你說那字總共有多少。我一下子答不出來。他說我看那沒個總的數兒。我想了想說,數兒是應該有個總數兒,但究竟有多少,我可真的不知道。他說那你念了十來年書了,究竟認了多少字,這應該有個數哇。我又讓他問住了,我又想了想,也只好說是不知道。
他說,你看看你。
我問他你的羊有數嗎?他說,那準有。我看看那些散在四處的羊群說:“我看有一百多只?!彼f:“群羊是七十七只,引羊是十九只??偣彩蔷攀弧!?/p>
他說的群羊是指大隊集體的羊,引羊是指社員個人的羊。那些背上用紅的藍的顏色一片片地涂抹著記號的羊,就是引羊。
他說年前的引羊數兒是四十一只,過年時人們殺得就丟下十九只小羊了。他說這里頭還有你姨夫的一只。
有只羊跑得遠了,他喊了聲二妹妹。二妹妹起初顧著啃我給它拿的骨頭,沒注意到那只羊,主人一喊,它才意識到失職了,趕快去追趕。
存金說,我放羊全靠人家二妹妹。別村的放羊的都有個小羊倌,我沒有。我說,那你是不是給大隊省了一個羊倌的工錢。他說,省了一半,另一半貼補給我了,每天多給我半斤糧,多記半個工。我想想說,這對你來說挺好的。他說,好是好,可一個人孤單。
我明白了,他為啥經常是放聲地吼唱,那一準是跟孤單有關系。
我說:“來,我再教你背一首新詩。”
“招人。我看你這次教我認個字哇?!彼f。
“認字?”我說,“好哇?!?/p>
他說:“招人,你教我認上幾個字,叫人說起來,我也不是睜眼瞎?!?/p>
我說:“那好那好。”
頭一次我教他“一二三人大天”六個字。我告訴他一人是大二人是天,還給他說了個謎語“人有我大,天沒我大”。他非常感興趣,一面理解著,一面驚奇地“咿,咿”地大叫。第二天上午我教他“山水田牛馬羊”六個字,順便還教了個“二妹妹”。下午他又讓我教別的。
真沒想到這個存金這么地喜歡寫字,而且還學得快。尤其讓我驚奇的是,他從來沒寫過字,可他寫出的字,樣子真好看,比我們班的有些同學還寫得好。
他一滿是不管羊了,把羊交給二妹妹,自己蒙著頭學寫字。
寫字,用的是一種叫青白白的石頭當筆,在黑色的石頭上寫。
峪溝里有得是青白白,坡梁上有得是黑石頭。
后來,在我領妙妙和平平到南泉公社供銷社買好吃的時候,我給存金買了本兒和鉛筆橡皮。
正月十五晚上,村里的當街有紅火,我在旺火跟前找見了存金,把妙妙學過的語文課本給了他。我后悔這些日子沒給他講講拼音。
我說你好好兒地學,好好兒地寫。今年暑假我回來再教你咋念。他說我一準要好好兒學,你走了以后,我要把這幾本書上的字都學會咋寫。
第二天我跟舅舅騎車到了懷仁清水河,歇緩了一夜后,返回了大同。正月十七舅舅又坐火車到了晉中富家灘。
舅舅走了,我也在第二天該著到學校了。
晚上,我媽問我:“你爹的那個棉襖給誰們了?”
我沒想到我媽會想起問這件事,但我又不能撒謊。我說:“那個,給了那個,存金了?!蔽覌屨f:“給存金了?誰給的存金?”我說:“是我給的?!彼龁枺骸笆钦l讓你給的?姥姥?”
我心想壞了,我媽非要為這個事發(fā)火兒不可。我媽一天罵我說:“不好好兒學習回村跟存金放羊去哇?!彼齽硬粍泳瓦@樣罵我。
我從來沒跟我媽撒過謊,這也仍然不能撒謊,啥就是啥,挨罵也就挨吧,誰讓我自作主張地給了呢。
我說:“是我想起給的?!?/p>
“你想起給的?”我媽用眼盯著我,問。我點頭說:“嗯?!?/p>
“好娃娃?!蔽覌屝α艘宦曊f,“你咋就想起個給他?”
我說:“我,我老跟人家學唱歌?!?/p>
“好娃娃。”我媽說,“我那娃娃跟人交往從來不嫌貧愛富。這一宗兒,媽說你好?!?/p>
我不明白她是什么意思,是夸我呢,還是挖苦我呢。
我看她。
她說:“存金是個好好。心可靈呢??上У氖堑鶍屗赖迷纭!庇终f:“他爹那會兒就可會唱呢?!?/p>
聽我媽夸存金是個“好好”,而不是罵他“灰灰”,我才把心跌到肚里了。
3 醉
大同一中對校規(guī)的執(zhí)行是很嚴格的,開學后同學們只能是早來,不許遲到。無故遲到一天記過,三天就開除你。正月十八開學,同學們在十七就都到了。幾個外縣的學生,怕路途中遇到什么事給耽擱來得遲了,在十六就到了學校。
我是在十七下午四點多來的,學??扉_飯了。
我在宿舍正整理床鋪,聽得邢順在我身后說,哎呀乃謙怎么才來,就等你了。
我說,等我?他說,走走走。他把我拉出宿舍,到了西小院車馬店。
大同一中當時沒有汽車,只有三輛馬車。草棚馬廄都在西小院,趕車倌和飼養(yǎng)員都是跟十里店村雇的農民。三個車倌每天都回家。飼養(yǎng)員龍大爺是個光棍,就在西小院吃住。
同學們叫西小院叫車馬店。
上一個學期,學生們都吃不飽,附近住的學生一到星期日就回家了,曹俊、光輝、科舉三個是外縣考來的,星期天就到地里拾秋。拾回山藥蛋玉茭棒黃蘿卜啥的,就來到車馬店,求飼養(yǎng)員給往熟煮煮。龍大爺是個熱心腸,看這三個孩子可憐,答應了他們。后來他們相處得越來越親切,像是老少朋友了。
我問邢順到車馬店干啥,邢順說你進去就知道了。
一進西小院兒,邢順大聲喊著說:“乃謙來了——”
金印第一個跟龍大爺屋跑出來,“呀乃謙呀乃謙”地跟我來了個大大的擁抱。
曹俊、光輝、科舉、金印、老周都跟龍大爺屋里出來了。
老周說,曹俊他們四個昨天就跟縣里來了,商量說,等你等我等邢順咱們三個再一到,七個人就來個小小的大會餐。
我說,好,這個主意好。可這時我看看院里的草料棚,又看看牲口圈,但還沒等我說出疑問“為啥非要到這里會餐”時,光輝就說:“主要是大家都想喝口。”
我說:“喝口,喝啥?”
金印說:“喝啥?當然不是喝尿。”
大家都笑。
這我明白了,為啥要躲到這里聚會,因為學校是不允許學生喝酒的。
我從小就是個乖孩子,從小就聽媽媽的話,聽老師的話。但這時候我心里雖然是有點小猶豫,可也不能掃了大家的興。在班里我們七個合得來,是好朋友。
我說:“好,喝。我正好帶來六個大包子。我給回宿舍取去,順便到小賣部給買酒?!?/p>
老周說不能到小賣部買酒,學生到小賣部買酒,容易引起懷疑。我正要說,那怎么辦,老周接著說酒已經準備好了,“酒家何處有,遙指杏花村。是光輝跟哥哥家拿的,他嫂子還給帶了十顆煮茶蛋,他這兩天一顆也沒舍得吃,就等大家來?!?
老周說話總是這么的詳盡和周全。
大家都端著飯盒兒先到學生食堂去打飯。
金印和邢順去食堂后,又返到小賣部買了兩個水果罐頭。
我回宿舍取包子時,又專門到教工食堂買了兩個燉豬肉。
自從上個學期報到時我跟我表哥吃過教工食堂的燉肉,我就忘不了那個燉肉的香。我后來也去買過幾次,我知道那里老有這個菜。
曹俊放下他的飯盒后,又跟褲兜里變戲法似的拔出瓶渾源恒山老白干。他說自己不敢到小賣部,就到家屬院求白老師給去買。白老師是他的老鄉(xiāng),經常找曹俊修鎖子配鑰匙,還常讓修自行車。白老師說買啥呢買,我這兒有,你拿去哇。
科舉說,人心隔肚皮,小心他告了你。曹俊說,我說我腰疼,想拿酒搓搓背,他告我啥。
大家“行行行”地佩服著曹俊的智慧。
我說兩瓶酒,喝壞呀,我可是從來沒喝過酒。
曹俊說,我想的是咱們是八個人,一瓶酒怕喝不足興。現在是斤半酒,正好。
科舉說,咋是斤半?
曹俊說,我這不是一斤。他提起瓶。大家這才看清是半瓶。
龍大爺提醒說,大冬天不能喝涼酒,喝了肚疼。金印說,喝涼酒寫字手抖。
我說我爹熱酒是先倒一盅兒,然后把盅里的酒點著,再提著酒壺在點著的藍火苗上燒。光輝說那方法很古老,咱們來個現代的,他就把汾酒瓶放在龍大爺的鋁壺里。鋁壺在火爐上坐著,里面是多半壺水。壺口小,只能是先放一瓶。曹俊說等汾酒喝得差不多了,再熱這半瓶恒山老白干。
人們讓龍大爺上炕坐正面,老漢不上,指著飯盒說,你們打的菜一會兒就涼了,我在地下給大家替換著熱。
人們讓老周坐正面,老周不坐。老周說叫乃謙坐,乃謙跟和尚學過打坐,最會盤腿。
正說著,人們聽到“嘭”的一聲。
邢順和金印同時喊,一個說“糟了糟了”,一個說“壞了壞了”。
光輝趕快拔起壺里的酒瓶,酒瓶看上去是完整的,但瓶底沒有了。
再一看鋁壺,里面沉著個圓圓的光溜溜的瓶底。
不用問,一瓶汾酒全都在壺水里。
大家你看我我看你,傻了眼。
那怎么辦?
只好是喝這水酒了。
光輝往飯盒蓋上倒出一股兒,嘗嘗,搖頭。金印也要過飯盒蓋,嘗嘗,也搖頭。
光輝指著老周,叫你坐正面你不坐,這下好了,爆了。
老周苦笑著,連聲地“這,這,這”,邊說邊看眾人。
看著老周委屈的樣子,人們都笑。
邢順說,毛主席教導我們說,看問題要一分為二,這說不定是好事。
曹俊說,就是,酒一點也沒浪費,這稀釋了的水酒,還不辣咱們嗓子。
龍大爺說,還能一直坐在火爐上熱著,涼不了,喝了還暖胃。
“有了有了?!蔽掖舐暤睾爸?,“等著,等著。”我跑出去了。
龍大爺說了個“暖胃”,我一下子想起了我的紅糖姜茶。慈法師父說我脾胃不好,給我配制了紅糖姜茶,讓我用開水沖著喝,既健脾又暖胃。他說,你是小孩不喝酒,要用酒沖著喝,效果會更好。
我跑回宿舍取來敞口玻璃瓶,也沒跟大家說我要干啥,把瓶里的紅糖姜茶粉一下子全都倒進了鋁壺里。
上個學期他們就見過我沖著喝姜茶。金印問,咋把你的治胃病的藥倒里頭了。
我用筷子攪攪壺里,姜茶的好味道一下子沖起,這味道還有我爹點著酒后那藍火苗散出的酒香在里面。攪完,我把筷子頭放嘴里嗍嗍,真好真好。
我提起壺往飯盒蓋里倒出一股,讓人們嘗,大家嘗過都說真好真好。
科舉連聲地說了個什么詞兒,聽了半天才聽出他說的是“玉液瓊漿”。
科舉好說個優(yōu)美詞,寫作文也是,“星移月轉,日月如梭,光陰忽速,時間過得飛快呀”,什么什么的一大串。
在金印的建議下,先給地下的龍大爺倒了一大碗后,我們七個人上炕正式開席。我們也倒了一大碗,大家輪著個兒喝,大家連飯盒里的菜也顧不得就,轉了一圈兒一大碗沒了,又轉了一圈又一大碗沒了。
光輝說,不能就這么地吸溜,咱們輪到誰誰給出個節(jié)目,唱歌也行朗誦也行講笑話也行,但必須得有意思,讓大家笑了。大家說好。
光輝帶頭說:“槐樹開花碎粉粉。”他還沒說后面的,金印說不行不行,“槐樹開花碎粉粉,當兵要當八路軍。班里聯歡時你唱過這個,要來新鮮的來大家沒聽過的?!?/p>
光輝說,下句我還沒說呢。金印說,那你說下句。
光輝又重說:“槐樹開花碎粉粉,站在樹下等蘭英?!?/p>
大家一聽,高興地喊好?!巴?,蘭英。哇,蘭英?!?/p>
光輝端起碗大大地喝了一口。
蘭英是我們班女生的名字,人們都知道光輝喜歡這個女生。
金印問光輝,這次來見了沒?光輝說見了。金印問,說話了沒。光輝搖搖頭,人家沒理我,我也沒敢問人家個話。金印說,膽小鬼。
大家提醒金印,輪你了輪你了。
金印想了想,說:“楊樹開花滿世世飄,人里頭就數小妹妹好。”
大家又都喊好,金印要端酒碗,光輝又給攔住了,“不行,得說清楚小妹妹是誰。”
金印說,你說了個槐樹,我就說了個楊樹,我那是瞎編,我又沒有。
金印說沒有,大家都不讓他了。大家早就看出金印偷偷地喜歡跟他一個學校分配來的晶晶,可金印老也不承認。
光輝說,不行,今天你非得認賬才算。
金印說,沒的事咋認賬。
曹俊提起恒山老白干說,不認賬喝這個,說著就給飯盒蓋倒了一大股。金印趕快說承認承認。他光說承認大家不行,非叫他實際說出來,要不就灌他老白干。
金印只好是重說:“楊樹開花滿世世飄,人里頭就數,那個……那個……”
光輝端起飯盒蓋,“我看這得灌,大家來,按倒他。”
金印趕快接住說:“晶晶,晶晶”。
光輝說:“光晶晶不行,得整個重說?!?/p>
金印只好是再重說:
“楊樹開花滿世世飄,人里頭就數晶晶好。”
大家高興地哇哇叫。
光輝這才把飯盒蓋放下,給金印端起了姜茶酒。
該科舉了,他說大家都知道我沒有,那我給說個我們忻縣的家鄉(xiāng)俗語吧。
大家都知道科舉真的是沒有。我說,那你說個別的,但要失笑。
科舉想想說:“我這是家鄉(xiāng)的兩句俗語,不知道你們覺得有意思沒有?!蔽艺f:“那你說?!笨婆e說:“又背斗子又捉奸,一人賺了兩份兒錢?!?/p>
我不理解他這樣的話,看看大家,只有曹俊在笑。我說不行,得大家都笑了才算。
科舉又說了個別的,可他說完還沒人笑。主要是沒聽出他這忻縣口音說的是啥。人們讓他用普通話說,他好像是有點奇怪和不理解地說:“剛才我就是用普通話說的呀!”
邢順說:“哇。你那是普通話呀,可我們怎么聽不懂。”
人們建議說,要不你說得慢點。
這次他慢慢地說:“狗窩寄油糕。”說完看了看大家,說:“寄就是那個寄放的寄。”
我說,你往下說吧,我們懂得是哪個寄。
他又從頭說:
“狗窩寄油糕,豬窩寄白菜,八十歲的老漢走口外,十八歲的姑娘尋著睡?!?/p>
說完他又解釋說,這叫做“四大不放心”。
大家都沒笑,反正我是覺得這沒什么可值得笑的。
邢順說:“這有個什么意思。不能喝?!?/p>
科舉看老周。老周好像是我們幾個的宋江,有什么疑問,最后由老周拍板。
老周說,也有點點意思,叫他喝哇??婆e說,就是。說完大口大口“咕咕咕”地把半碗姜茶酒喝了個底兒朝天。
邢順出去尿,回來說差點兒讓騾子蹬一蹄子。龍大爺說,出院尿就行了你是到哪尿去了。邢順說,我心想著,怎么能是一出院就尿呢,廁所在哪兒我也不知道,就進了馬圈里。光輝說,那你保險是尿人家馬屁股上了,人家才踢你。
大家轉了一圈兒喝了一圈兒,當中光輝把飯盒蓋上的罰酒也喝了。
在又輪到科舉說的時候,他說,這次給你們說個“四大將就”,聽完你們要是不笑,那才有鬼了。邢順提醒說,這次可得有意思,讓我們大家都笑了才算,才能喝。
為了讓大家能聽得懂,他努力地用他認為的普通話,慢慢地說著:
“沒親娘,后媽也將就。沒姑姑,姨姨也將就。沒粉條,豆腐也將就。沒板雞,屁股也將就。”
“哈——”
全體人都笑,地下的龍大爺在火爐上給熱飯盒里的菜,熱了一個再換一個。他讓這“四大將就”逗得差點兒把一個飯盒里的菜給扣在地下。
科舉高興得端起碗就要喝,讓金印給制止住了,他按著他的手說:“不行不行。”科舉說,“你們都笑成那樣子了,還不能喝?。俊?/p>
金印說,不僅是不能喝,還得罰你。
曹俊給飯盒蓋里大大地倒了一股,科舉看老周,老周也說,“得罰?!?/p>
大家都說這是六毛話,罰。
學校里,學生們說“流氓”的時候,都說成是“六毛”。
科舉接過飯盒蓋,喝一口“哈啊”一聲說,這才頂癮,喝一口“哈啊”一聲說,這才頂癮。
我看得出,科舉并不想喝姜茶酒,他就是想喝恒山老白干,故意地把葷段子一段一段地往出抖,為了讓大家罰他。
半瓶老白干都快讓他罰完了,可他的葷段子還是沒完沒了,還都是“四大”系列的。說得大家都“嗷嗷”大叫。邢順還“嗵嗵”地直拍炕。
可是,當科舉又抖出“四大不怕磨”后,光輝“啪”地一下,照臉給了科舉一個耳光。打完,什么話也沒說,跳下地走了。
當時我正在院里尿尿,沒看見這場景。我尿完往家里返的時候,見光輝出了院,我以為他也是出來尿,還告訴他廁所在西南角。
我進了屋里,龍大爺才跟我說是怎么回事。
邢順說:“男人的圪蛋,女人的一綻。太過分了?!?/p>
龍大爺說:“不是別的,是都醉了,我看是都醉了。”
老周說:“沒別的,都醉了?!?/p>
4 ? ?慈法之死
“大革文化命”的運動開始了。
那些天,在我的身邊就一連發(fā)生了好幾件事。
一是我騎自行車回家時,在西門外讓一伙紅衛(wèi)兵攔住,把我自行車前面的商標讓給撬下來了,說那個商標像國民黨的黨徽。那伙紅衛(wèi)兵撬下來還讓我看,說這不是嗎?跟國民黨的黨徽一樣。我不知道國民黨的黨徽是什么樣子,他們人多,我不敢說什么,再說我從小到大一直是不敢跟人吵架。我趕快走開了。
第二件事是,我媽到五一菜場買菜,女服務員說:“為人民服務。你要買啥?”可我媽光說是想買啥菜,沒說毛主席語錄。人家不賣給我媽,非讓我媽說句毛主席語錄不可。旁邊有個好心的人教給說“愚公移山”,可我媽沒學對,女服務員讓我媽重說,我媽說:“那女兒,你好好兒站這兒賣你的哇。爺爺不買還不行?”說完轉過身走了。
我媽空手回來了,進后院喊師父。
師父出來,我媽說,招人說中午回來吃飯,可我買菜沒買上。
聽了我媽的學說,師父說,我這兒有你先拿著,甭誤了給招人做飯。
我媽說,您看看這成了啥事了,這叫做啥呢,小孩子耍過家家也不是這樣的耍法,按說我平時跟她也可熟悉呢,可這一下子就不認人了。
師父說,曹大媽你甭生氣,一會我給你去買。
那些日,都是師父替我媽去上街買東西。
我聽了這事,有點想笑。我想教我媽幾句語錄,可我媽說“記不住”,不學。
第三件事是,有天我跟學?;貋恚艺M院,一伙紅衛(wèi)兵跟院出來,嘴里還罵罵咧咧的,說“老東西”怎么了。我看看他們的袖章,是大同三中的紅衛(wèi)兵。我心想著這事一準是跟慈法師父有關,我趕快進院。
我家門沒鎖,可我媽沒在家。我跑進里院,我媽在院里正在勸師父。
原來是大同三中的紅衛(wèi)兵來通知師父,讓他換衣裳,說和尚的服裝是唐朝時的樣式,是牛鬼蛇神,要叫他換掉,穿成工農兵的。師父說了句“我沒工農兵的衣裳”,紅衛(wèi)兵一下子惱怒了,有個領頭的說,三天之內不換,砸爛你狗頭。
我媽說:“您不看這陣勢,您不看這來派。我看是好漢不吃眼前虧,您換換哇?!?/p>
我媽回家把我爹的四個兜的干部裝給找出來,讓師父穿。師父穿上看看說,曹大媽你看這像個啥。
看著師父穿著我爹上衣的樣子,我也覺得很好笑。
我媽勸說,看慣了就好了。
師父說,要不我跟村里捎話,讓方悅給往上拿個中式對門的。
我媽說,那您先把招人爹的這件穿上,等方悅拿來中式對門兒褂子再換。
三天過去了,沒什么事兒。又三天過去了,還沒什么事兒。
我媽說想到我爹那里看看,這亂哄哄的,你爹那兒甭有什么事。臨走前,我媽又進里院,把師父喊出來,勸說,“師父,我總覺得這是要出事兒。師父我看您還是到雨村躲一躲哇。”
師父說:“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再說,我沒做虧心事,不怕鬼敲門。曹大媽你放心走你的哇?!?/p>
我媽走后的一個星期,出事了。
三中的那伙紅衛(wèi)兵那天沒做的,一下子想起了圓通寺的這個老和尚。走,看看去!
《慈法之死》這篇文章我原來不想寫了,可是這是我高中時期的一件大事,一件天大的事。我的《高中九題》里不應該沒有這篇文章。
可是,不寫,應該寫,一寫,我就傷心就流淚。于是我跟我的中篇小說《佛的孤獨》里把這一段節(jié)選下來,放在這里,讓我再次用痛苦中的號啕大哭,來追憶我最最崇敬最最親愛的慈法師父。
文章里泥洹寺就是我真實的生活中的圓通寺,而善緣就是慈法師父。
善緣師父的炕頭摞著好些古代的詩呀詞呀這類的厚本子。我看不懂,有時候他就給我講。我記住的好些別人沒聽過的詩句就是從他那里學來的。比如,“禪心已作沾泥絮,不逐春風上下狂”,“朝鐘暮鼓不到耳,明月孤云長掛情”,人們都不知道它們的出處。一定是受了善緣師父的影響,進入初中后我也好翻看古詩古詞這類的書,常跟校圖書館借著看。我發(fā)現古代文人雅士們大都有個字什么號什么的叫法。我也就模仿古文人,來了個“姓曹名乃謙字楚函號曲一日居士”這樣一長串稱呼。還用毛筆蘸上我媽刷鍋臺的白漿,把這一長串字寫在了這一進月亮門洞那兒的“流芳百世”石碑上。
善緣正好過來了,站在碑前看。我也正是為了叫他看,才寫在那兒的。我偷偷觀察他的表情,見他笑笑的,我很得意。
他看完先夸我的毛筆字大有長進,后問我這是誰給你取的。我說是我自個兒瞎取著玩兒。我這是在假裝謙虛。
“楚函。嗯,有文采。曲一日。嗯,折得好,但有點不妥?!?/p>
“哪個?不妥。”我正飄飄然著,他說不妥。我就很不服氣地問。
“這文人大凡稱居士的,都以地名叫起。李白幼時居往青蓮鄉(xiāng),后來就自稱‘青蓮居士,白居易曾在香山筑石樓,就自稱‘香山居士,蘇軾謫居在蘇州東坡,自稱‘東坡居士?!?/p>
這些我都不知道。我覺得臉上火辣辣的。
善緣用厚嘴唇笑了笑說:“招人你想稱號的話,我看叫‘泥洹居士就很好。
我問說:“咱們的泥洹寺這‘泥洹兩個字到底是什么意思?”
他說:“泥洹寺建于清朝康熙二年。泥洹嘛,就是苦海彼岸的極樂凈土。那兒可是個無憂無慮無煩無惱的好地方?!闭f這話的時候,他把頭抬起,瞭著遙遠的西方。神情專注,就好像他已經看到了那個令人向往的泥洹之鄉(xiāng)。
這件事之后沒過多少日子,史無前例的造反有理運動開始了。
四海翻騰,五洲震蕩。中國人自己跟自己過不去的災難開始了。
因我媽不放心調到外地工作的我爹爹,探望他去了。家里沒人。那天下午,我和紅衛(wèi)兵戰(zhàn)友們到口泉鎮(zhèn)造完四舊的反,又返到學校,疲乏地躺在床上。
突然,我覺得心慌,一陣一陣的,就像有次多喝了咳嗽藥那樣。
怎么了?
冷靜下來我猛地意識到,該不是善緣師父出了事兒?
我跳下床,蹬著自行車就向城里猛騎。一路上遇見好幾批隊伍,不知在游斗什么人。進了西門,前面又是一撥兒,擋住了我的去路。
十幾個紅袖章簇擁著一個戴錐形白紙帽的人。那紙帽有三尺多高,像個喊話的喇叭。上面標語似的寫著黑字。白紙帽人一手提鑼一手拿錘,臉上被涂抹著鍋底黑。身上穿著花衣服。脖子上拴著繩子,由一個紅袖章牽著。那繩子繃得緊緊的,像在生拉硬扯著一頭走不動的綿羊。白紙帽人喊一聲敲一下鑼。
“我是黑幫——”“堂……”
“我是地富反壞右——”“堂……”
“我是蘇修特務——”“堂……”
“我是牛鬼蛇神——”“堂……”
“我是蔣匪特務——”“堂……”
那人的嗓子沙啞,都快喊不出聲了。
這個戴白紙帽的人正是善緣師父??晌耶敃r卻沒認出也沒聽出是他。
我繞開人群,拐進我們巷。
糟了!
我的心“嘎噔噔噔……”猛烈地跳。我遠遠瞭見那兩只獅子都滾躺在地下。
我沖向里院“師父!師父!”大聲呼叫,回答我的只是那些嘰嘰喳喳的雀兒們。
后院里所有的匾,都摔在了地下,都被砸成幾塊。南大殿佛像的頭都被打下來了。有的摔裂了,有的眼睛珠不在了,光剩下兩個坑兒。佛堂里的神圣們都被推下佛臺。木魚被砸扁了銅磬被砸破了。帷幔和堂幡被撕成一條條的。臥室里的圍棋子象棋砣兒,還有念珠撒得滿地都是。大肚彌勒佛掛幅被揪在地下,撕成兩片,大肚佛雖然仍是大張著嘴,但那樣子已不再是笑,而是在沖天呼喊嚎哭。
聽得前院有騷動聲,我就向外跑。紅袖章們拉拉拽拽把善緣師父從大門外拖進院,“嗵”地扔倒在地下。
這時候我才認出了他。
他身上的花衣服破了,鞋也不知丟在了什么地方。因有鐵絲連著,白紙帽還拖在脖子上。光頭頂有處傷口滲著血,血和汗水淚水混在一起,把臉上的鍋底黑刮得一道一道的。
師父他閉著眼,臉貼在磚地上急急地喘著粗氣。
我的心一陣緊縮。
我的血在往上涌。
我的頭發(fā)都豎起了。
我的上牙咬著下嘴唇。
我的眼在冒火。
我想沖上前。我想沖向前扶起他老人家。我想沖向前扶起他老人家對他說:“師父,別怕!有招人在,誰欺負你,我宰了他!”
然而,我最終沒那樣去做。沒有扶他,沒有殺人,卻是急轉身退出人群,返回自己家,撲在炕上拉下被子蒙住頭哭了,哭著,哭著。
天不知在啥時候黑下來了。外面也沒有了喊喝聲和嘈雜聲。死一般的寂靜。
師父呢?
院里沒有。
跑進他家,借著窗外微弱的光,我模模糊糊看見他趴在堂屋的地上。
死了?
我的心“突突突突”快速地跳。喊了聲師父就一下撲倒在他身上,放開嗓子嚎哭起來。哭著哭著,覺出師父的手放在我的頭上。
“師父您還活著?”我就哭就說。
“沒見到,你,師父怎能,忍心離去?!?/p>
聽了他這句帶著哭腔的話,我哭得更厲害了。
“好孩子,別哭,去給師父,拉燈。”
我這才放低哭聲,一下一下抽泣著把燈給拉著。給他解開還連在脖子上的破紙帽。把他扶在炕上。把破花衣幫他脫下來,給他洗干凈臉和手。我從家尋出半管青霉素眼藥膏給他抹在頭頂和臉上的傷口處。我問他疼不,他說好呢。咋會不疼呢?他越說好呢,我越傷心。
我說:“師父您餓不,我給做拌疙瘩湯。”他說:“不餓。噢。做哇?!?/p>
當用小勺喂他拌湯前,我望著他的眼睛懇求說:“師父,您先吃這個?!蔽疑煺蛊绞郑莾深w西藥,去痛片。
“吃。我吃。我吃?!彼麛鄶嗬m(xù)續(xù)說著,一句比一句更響亮。他把兩顆去痛片一下放進嘴里,狠勁地咯嘣咯嘣嚼。同時,眼里滾出兩行大顆的淚珠珠。
“師父,您別哭。您一哭,我又想哭?!蔽艺f。其實,咸澀的淚水早已滾進我的嘴。怕影響他吃飯,竭力克制住沒哭出聲來。
吃完飯,我央求他到我家去睡。他堅決不去。他說怕叫那伙紅衛(wèi)兵知道了,知道了對他也不好對我也不好。他看了眼我胳膊上的紅袖章說:“你想想。要知道了能輕饒了我?不僅不能到你那兒,你明天一大早就趕快離開這個院。想看師父,天黑,再,回來?!彼难劾镉至飨铝藴I。
我也流著淚,順從地點著頭。我說:“明兒早上和中午,您都要吃去痛片,晚上我就回來看您?!?/p>
分手前,我給他鋪好被褥,給他把夜壺提進來,又把多半瓶去痛片留給他,我這才依依不舍地離開他,返到前院。
半夜里,迷迷糊糊的覺出有人搖我。后來又聽到了聲音。
“招人。招人你醒醒,招人?!?/p>
我睜開眼,是師父。他不知在啥時候進了我家,并把燈也給拉著了。他兩手捧著一掬東西。
“招人,這是半串念珠。紅漆匣讓他們給沒收走了。這是師父平素用的那串。讓他們給揪斷了,珠珠都撒沒了。剛才我撿了些串起來。你喜愛它。你收下哇。”
我爬起看看,末梢的那顆黃珠珠在。我接過就放進被窩里。師父笑笑,拉滅燈走了。我想起這是那晚他露出的頭一次笑容。
不一會兒,他又進來給拉著了燈說,紅衛(wèi)兵把南大殿你的書箱給翻爛了,我一個人搬不動,咱們兩個抬去,還抬回你家哇。我說別了,就那兒吧。翻爛翻爛去。我還說我瞌睡得可厲害呢。他說那你睡哇睡哇,就走了。
不知道又隔了多長時間,善緣師父又把我給搖醒了。白天我們造反造得很疲勞,又加上睡得遲,我實在是瞌睡得連眼皮也不想睜。師父這又來做啥?我迷瞪著眼看他。
他面色嚴峻,神情莊重,說:“招人,你也是紅衛(wèi)兵,你說說師父我是不是牛鬼蛇神。”我搖頭說:“不是?!?/p>
“不是?”
“不是。師父是大好人?!?/p>
“你說我是大好人?”
“大大的好人?!?/p>
“你睡哇?!?/p>
他一低頭,用燙熱的厚嘴唇碰了下我的額頭,拉滅燈走了。
第二日我醒來,天早亮了。但估計還不是紅衛(wèi)兵造反的時候,進了后院也不會連累了他。我想給師父做碗拌疙瘩湯再返校??伤掖昂熅o閉,推推門也推不開。
他太累了。讓他睡吧。等黑夜回來再說。我就騎車返到學校。
吃午飯時,鼻涕棒兒急急向我走來,驚驚乍乍地問我:“你知道不?你們院兒和尚畏罪自殺了?!?/p>
“啊?!”
我的腦袋轟的一聲響。
“剛才我來學校路過你們巷,見巷里好多的人。原來是三中的紅衛(wèi)兵去揪斗善緣和尚叫不應門,用腳踹開一看,和尚吊在佛堂里。兜里還裝著個去痛片空藥瓶?!?/p>
我呆愣在那里……
5 勒令
五妗妗懷了孩子,那天我媽說快生呀,去看看伺候月子的人定了沒,不行我給伺候,用不著我的話,那我還得到懷仁去侍弄地。
我快睡的時候,我媽回來了,領著麗麗。我看見麗麗,一下子高興了,問是不是妗妗生小孩呀,把麗麗給咱們了。我媽笑,說,妗妗的奶媽來伺候月子,家里住不下,把麗麗領來了,明天就領著麗麗到懷仁呀。
我一聽很是失望。
第二天,她們走了。
就是在我媽走后的那些日子,慈法師父出事兒了。
那以后,我對于紅衛(wèi)兵的事情一下子沒了以往的那種盲目的熱情了,我回到家里,把自己關起來,看書,看《石頭記》。
餓了,我就下地做拌疙瘩湯,先給師父供養(yǎng),我最后再吃。就這樣,幾天過去了。
一個上午,有同學來敲門,說讓我跟他們到哪兒去抄班里誰的家,說他是資本家,抄家總能抄出東西來。
這幾個同學是班里的積極分子,他們的家庭都不是紅五類,他們是班里的中間人物,都不是紅衛(wèi)兵。他們也想戴紅袖章,就積極地表現,想著法子地害那些比他們出身不好的“黑五類”同學。他們也想著做出成績來,也能被吸收進紅衛(wèi)兵組織里。
我說校革委資料組派我到外地呀,一會兒我就走,你們抄你們的去吧。有人問我去哪?我說這是我們紅衛(wèi)兵組織的事。我的下話是,你就別打聽,打聽也不告訴你。
他們走了,那以后沒再來打擾我。我也知道,他們才不敢到校革委去打聽是不是真的派曹乃謙到外地。
我媽領著麗麗走了二十多天,那晚,她們回來了。
一進門我媽說:“出啥事了?院里灰沓沓的?!?/p>
我一下子哭了,就像是那天夜里,趴在師父身上哭師父那樣,放聲地痛哭著。
我媽“唉,唉”地嘆著氣,說:“一個多月前我就跟老漢說過,您不看這亂哄哄的,躲躲哇,三十六計,走為上招兒。躲躲好??衫蠞h卻說,沒做虧心事,不怕鬼敲門。看看,出事了哇。惡狗當道臥,你就得手拿塊半頭磚。你說你沒做虧心事,可你得防著有人要做專門事?!?/p>
我說:“師父要是聽了您的,躲回雨村就好了。他能到方悅哥家。方悅哥那幾年在城里念書,一天價來他三爺家吃呀喝呀的。”
我媽說:“老漢當時如果聽了我的,也就沒這事了。紅衛(wèi)兵也不至于到雨村找他,那些小屁孩他們也不懂得啥,想起一陣子鬧就把你鬧了,不在眼跟前也就想不起來,想不起來也就躲過去了?!?/p>
可就在我跟我媽說這話的第二天,我們家也給出事兒了,是天大的事兒。
我們三個人剛吃了早飯,我媽正洗鍋,門被嘩地拉開,五妗妗臉色死白,一下子跌坐在門口的凳子上,喘了一口氣說:“出事了姐姐。出事了姐姐?!?/p>
我媽沒催著問她出了什么事,問她吃了沒。妗妗搖頭。我媽說我給你做。
妗妗說:“姐姐。撞上天鬼了?!?/p>
妗妗沒哭,但妗妗嘴干得連話也說不完整了。我媽給她倒了半碗水,她喝了一口,放下碗。我媽說,別急,慢慢說。妗妗又抿了口水,才往下說。
舅舅早起上班走了。
忠義早該進二中上初中了,可因為趕上了“文革”,沒學可上。上午九點多他出街玩時,看見有人圍站在自家的房背后,仰起頭,不知道在看什么。他過去了,是自家的后墻上貼著一張黃色的紙,上面寫著黑色的毛筆字:
勒令壞分子張文彬在三天之內滾回老家去!否則,小心狗頭落地。
落款是:革命群眾。
忠義是個小孩,看不懂是什么意思,趕快跑回家。
妗妗出來了,可一是心慌,二是近視,看了半天看不清上面寫得是啥,問周圍人說這是寫得啥。周圍人趕快走開,沒人敢回答妗妗的話。正好是狄大大的美蘭也過來看,妗妗問她,這才知道是大禍臨頭了。
我媽問孩子們呢。妗妗說,我奶媽抱著月圪蛋文文領著孩子們都到她家了。姐姐快看看這咋辦,說著,這才有淚給流下來。
我媽勸妗妗說,不哭不哭,甭慌甭慌。
我媽上牙咬住下嘴唇,想了想后跟我說,“招人,一個是,你騎車到舅舅家給看看,看看究竟是寫的啥。然后你到舅舅單位,叫他中午過咱家吃飯。他要再問的話,你就說妗妗已經到了咱們家?!?/p>
我說:“舅舅要是再問呢,我咋說?”我媽說:“不會再問了。”
我按照我媽吩咐的,先去了倉門十號院,站在舅舅家后墻下,仰著頭,盯著那張寫著“勒令”二字的黃紙,又把“勒令”二字下面的那兩行字也再看看清楚。
我又看到了“革命群眾”四個字。
我突然地有一種沖動,想把那張黃紙撕下去,我想把它撕下去,看看哪個革命群眾會站出來,我想看看這個革命群眾是個誰??晌疫诉^,沒敢那樣做。
我媽沒讓我這樣做,我不能這樣做,我媽如果讓我這樣做的話,那我一定要這樣做的。我聽我媽的。
我聽我媽的,趕快到了舅舅單位。
舅舅一定是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還在那里啪啪地打著算盤,計算著什么。正如我媽說的那樣,當我說中午讓他到我們家吃飯,并告訴妗妗也已經到了我家時,他并沒有再問什么事,只是吩咐我說:“路上慢點騎。”然后又低頭忙著他的工作。
我媽一開始還好像是想望著后墻上的黃紙寫的是別的跟咱們家沒相干的字,可一聽我說,她就說,你們在家,讓妗妗給做飯,我出去一會兒。
后來聽我媽說,她是出去找派出所的那個小黃去了。他已經是所長了,表哥跟應縣往大同辦戶口的事,我媽就是找的他,是他教給我媽一步一步地咋辦理咋辦理。
我媽說,你看看你給我兄弟戴了個壞分子的帽子,這下出事了。黃所長說大姐,誰能想到會是這樣的事。我媽說我也不是找你來算賬,我是問問你,像這種情況是不是有人來下戶口的。小黃說,本人是不會來的,要下戶也都是那些革命群眾拿著戶口簿來給下了的。我媽說,行了,知道了。就回來了。
舅舅中午過來了。他跟我的想法一樣,要分析“革命群眾”是誰,是單位的還是街道的,還是老家村里頭的。我媽說快別分析這,想知道是怎么回事,你得先躲到個安全的地方再慢慢去想,返回頭再考慮是怎么回事。
妗妗說,姐姐您說,我們聽您的。
我媽說,現在最安全的地方是釵鋰村。五子,你下午就跟單位說說這個事,就說要回村去。讓他們知道你是沒等第三天就走了。
她跟我妗妗說,明天,一大早咱們就回倉門,把該拿的都帶走,就說回村去呀。
我媽說,咱們在明處,革命群眾在暗處,咱們不知道這伙人是誰,但他們肯定是在暗處觀看著咱們,咱們這個時候只能是服軟,讓他們看見,咱們怕了,聽了他們的,走了。
我媽說,現在,走是最好的法子了。躲得離他們遠遠的,越遠越好。不怕跟上鬼,就怕鬼跟上。別叫他們再看見咱們,別再想起咱們,別再擱記著咱們。
妗妗說:“姐姐,反正是他爹要回村他自己回去吧,我可不跟他回?!蔽覌屨f,“你先甭回著呢,但五子必須得回。因為我們現在拿不準這革命群眾是不是村里的?!辨℃≌f:“如果是他讓下了戶當了農民,姐姐我可把話說在前面,那我就要跟他離婚。我不是真離的意思,我是為了孩子。離了婚,他自己回村去哇,我跟孩子可不回去?!?/p>
我媽說,先看看情況,不行該走也得走這一步。眼下的事兒是,在兩天之內,離開倉門。要不的話,小心像慈法師父,來抄你的家,來砸你的東西,來把你剃個光頭,戴個紙帽子,上面寫著壞分子張文彬,拉著你游你的街。
妗妗說,可是做不得做不得。
我媽說,要到了那一步,可就慘了??偟膩碚f是,不能跟他們拗。師父不就是拗出了事。紅衛(wèi)兵不叫他穿和尚的衣裳,那就不穿。穿也行,你躲躲。老漢是又沒躲,也沒換衣裳,把命賠進去了。
舅舅妗妗都點頭,都說聽姐姐的。
我媽說家里有啥值錢的,事先都想好,糧本戶口糧票布證兒,除這,還有啥,都想好。
妗妗說,不瞞姐姐,為給忠孝娶媳婦,我們也攢了幾個。我媽說錢你們拿著,看往哪放。把戶口糧本兒給我留這兒。
妗妗說,給忠孝攢的錢,也留您家。
我媽說,放哪也丟不了。再一個是還得把行李都拉走,要叫人看著是個不再回來的樣子。
這時我說出了我的一個想法。我的意思是搬家的時候,最好別跟紅衛(wèi)兵碰見。要是碰著的話,我知道我們紅衛(wèi)兵的那種不講理。你跟他們笑,他們說是裝的,你跟他們不笑,他們說你是對他們有意見,不滿意他們,就要找你的茬兒。問你這是干什么,無論你怎么回答,他們都不滿意。最好是別碰著。
妗妗問那咋就能不跟他們碰著。
我說我知道,即使是紅衛(wèi)兵有什么活動,也是在上午的九點十點才開始。
在我的建議下,在第二天的六點多鐘搬家。
先是我跟我媽,陪著妗妗回了家。我把“大同一中毛澤東主義紅衛(wèi)兵”的袖章戴上,跟他們進了倉門十號院。不一會兒,妗妗的哥哥還有奶哥哥他們家的孩子們,拉著輛小平車,一齊過去把家搬空了。
狄大大跟家出來,跟我媽說了句“她張姑”,就再說不下去了。我看出,狄大大是真心地為我們難過。
我媽說,這不是讓他們回村呀,我跟收拾收拾。
狄大大說,這世道亂的。
我媽說,狄大大,他們都回村了,有啥您去告訴我一聲。我在圓通寺一號院住。
狄大大說,知道,我讓美蘭到皮鞋廠去找忠孝。
我媽說對對。
出街門,又碰上武嬸嬸,武嬸嬸說,張嬸嬸。
妗妗說,武嬸嬸,我回村去呀,話語不清。
武嬸嬸唉了一聲說,別說了,張嬸嬸。
我們走出了拐角的紙鋪,妗妗又回頭瞭了瞭,我也回頭瞭了瞭,瞭見了那張黃色的“勒令”。
把忠義留在他舅舅家,把小忠兒留在他奶舅舅家。舅舅自己一個人背著行李卷兒,回到了農村,回到了他出生的地方。
妗妗領著秀秀麗麗和艷艷,抱著文文,走“上訪求生”的道路,去了首都北京。
6 拾茬子
中央文革組織紅衛(wèi)兵大串聯,我去了韶山。
串聯回了家,我媽也剛好是從姥姥家回來沒兩天。她是瞧五舅舅去了,看他在村里怎么樣,在干什么。我說已經是冬天了,村里的莊稼早都收割了,沒啥莊稼營生了。我媽說這些日舅舅在村里打旱井,還說忠義這兩天也到了村里,我問忠義咋去的村里,我媽說是她領回去的。
我說五舅舅一下子讓攆回了村,姥姥保險是可麻煩呢。我媽說,可不是啥,姥姥的閑氣圪蛋又犯了。
我姥姥的胃一直不太好,當肚有個硬東西在嗵嗵地跳。五舅舅說這是胃痙攣??扇藗兌冀羞@閑氣圪蛋。我媽說五舅舅給開了個方子,藥我也抓好了,可這會兒亂哄哄的不知道往回寄保險不保險。我想想說我給送去,正好也去看看舅舅和姥姥。我媽說你送也好,坐長途汽車回哇。我說我不想坐汽車,我想騎車回。
我媽還是不放心我一趟就騎一百八十里,最后決定還像上次我跟七舅舅回村那樣,讓我先騎到清水河,歇緩一天后再回姥姥家。
我媽說:“我也正好去看看你爹。這亂哄哄的,你爹在清水河別受了啥制。”
我說:“您放心哇,中央文革說軍隊和農村不搞文化大革命?!?/p>
我媽說:“害人的心不能有,防人的心不可無。多會兒也是防備著點好。你舅舅這事哇不是,緊防著就給出了事。”
我媽又想讓我給姥姥多帶東西,但又怕我騎不動。
我們頭天黑夜把該安頓的都安頓好,第二天的一大早,我就把我媽送到了長途汽車站,她正好趕住了到應縣的頭一班車。這趟車在懷仁的清水河有一站,我媽每回都是坐這趟車。
我媽在車上喊著吩咐我說,認不得路了就問人,鼻子底下莫非沒個嘴?
我也大聲地回答說,您放心吧。
趕我中午到了清水河時,我媽已經把午飯也準備好了。這是讓我一輩子也忘不了的一頓飯。我一進家,聞到一股甜絲絲的香味。我說這是啥飯,真香。我爹說,快給俺娃先盛一碗。
是有個社員給我爹送的做糖的那種甜菜根,我媽把它切成小片兒,熬在了小米稀飯里。那根片煮得有點半透明了。
哇!稀飯真甜,哇!根片真香。我問我媽:“還有甜菜根嗎?我給姥姥也帶幾個?!?/p>
我媽說,到底也是在姥姥家長大的,多會兒也忘不了姥姥。
我爹說,不在于是哪兒長大的,還是我娃娃懂得感恩,我娃娃以后一準不是那長大了就剜它媽眼睛的貓杏鶻。
正月時,我跟七舅舅從我爹這兒回姥姥村,用了五個鐘頭,這次我少用了一個小時。不到中午我就到了。
進了院,姥姥正坐在木梯的最下面的橫檔上,給平女裹手指頭。
平女讓門給把手指頭擠破了,姥姥跟袖口里掏出新布條,給平女纏裹。
姥姥的袖口老也是高高地綰起著,高高地綰起著的袖口里,老也有好多東西。有棉線有頂針有布條,有時候還有大豆、黑棗,還有炒蹄子。
炒蹄子是妗妗用黃米面做的,大豆那么大小,但形狀像是個小驢蹄,人們叫它炒蹄子。小時候我在姥姥家,妗妗常給我們做炒蹄子。做好也給姥姥分一些,姥姥不舍得吃,就裝在她的袖口兜里。
我跟玉玉妙妙就常常是跟姥姥的袖口兜里往出找吃的。
姥姥見我來了,高興地說:“呀,快,快看你表哥來了。”說著,站起來,“招子招子你咋就給姥姥來了?”我趕快迎過去。平女還認得我,就擦淚眼就跟我笑。
我說姥姥給您個戒指,姥姥說給我個啥?我說銀戒指,說著跟兜里掏出來。姥姥一看說:“噢,是忍內兒?!崩牙呀薪渲附小叭虄葍骸?,也不知道這兩個字是不是這樣寫。
姥姥老常是用白線在左手中指的指根上纏幾圈兒,像個戒指??蓵r間一長了,那白線圈兒就臟了黑了,很不好看。我說姥姥,等我給你買個真的戴。這次我串聯時在北京天橋的舊貨市場,花了一塊錢,給姥姥買了個真的銀戒指。姥姥說我纏白線圈是為了能避肚里的閑氣圪蛋,又不是為了俏。
姥姥有好多這樣的治病的土辦法,有的也挺靈驗。
我哄說姥姥您戴上這個戒指,肚里的閑氣圪蛋一準就好了。我用剪子把姥姥的白線圈兒鉸下來,換成了我的銀戒指。姥姥抬起手看著說:“看這好的,這不敢定是多貴呢。”
我說不貴才一塊錢,姥姥說俺娃哄姥姥呢,我說管它多貴,您戴著哇。
街門響了,是忠義表弟回來了。
忠義背后背著一個大攬筐,懷前還抱著一柄刨茬用的鐵頭爪子。他側著身子慢慢地跟門洞擠了進來。
忠義彎著腰背著大攬筐的樣子,很是吃力。我趕快跑向前,幫他。攬筐里是滿滿的一筐莊稼的根茬。
天很冷,忠義頭上的汗在冒著白氣。
我?guī)椭伊x把茬子倒在西墻下。墻下已經是有半人高的一大堆茬子了。
我提著試了試空攬筐,說,這個攬筐太沉。忠義說我為放得多。
忠義說他每天上午刨這么一攬筐,中午刨一筐,下午再刨這么一筐。這三筐茬子供著一天做飯用,最后也剩不了多少。他說你是不知道,西房冷得要命,我想在睡覺前把炕燒得熱熱的。我說明天表哥跟你去刨,咱們攢得多多的。正說著,七妗妗扛著鐵鍬回來了。
農業(yè)學大寨,村里冬天也讓青壯勞力們出地。五舅舅是在生產大隊的打井隊,七妗妗是參加小隊的勞動,到野外平整土地。
妗妗跟堂屋的暖閣里夠出白羊毛氈,給我鋪在上房的炕腳底,讓我坐。白羊毛氈鋪開有股地椒椒味兒,真好聞。
這塊白羊毛氈有一個褥子大,是妗妗結婚時帶來的陪嫁。只有像我爹這種貴客來姥姥家,妗妗才跟柜里夠出來。妗妗這是把我也當做貴客了。
妗妗說,炕拔涼,妗妗怕把俺娃溻著,俺娃快坐上緩緩,妗妗給俺娃做飯。我說我好喝豆稀粥,再煮幾個黍子片子和山藥蛋。妗妗說,俺娃就好吃咱們家鄉(xiāng)的土飯。我說我正好還拿來了糖菜根。妗妗問啥是糖菜根,我說是做糖的那種大圓根,熬稀粥可好喝了。妗妗說,黑夜的哇,妗妗中午給你吃黍子糕炒雞蛋,這也是俺娃好吃的。
打井隊讓白明黑夜地連軸轉,兩班倒,五舅舅是白天的班兒,中午不讓回家。飯熟了,我跟忠義先給舅舅送飯。
妗妗把糕放進黑瓷飯罐里,罐口坐個小碗,小碗里面是炒雞蛋,小碗上面再扣個大碗。飯罐系繩的雙耳,各插一只筷子。忠義早已經準備好了棉兜子,站在那里。棉兜子是妗妗專門為了給舅舅送飯做的,為了保暖。
忠義說不用表哥去了,我一個人去。我說我回來就是為了眊舅舅。
到了地里,遠遠地就看見一個高大的三腳架,十多個人正用力地拉拽著從架頂拖下的一根繩。忠義說,第三個人就是他爹,可我看了看,認不出來。
到了井架跟前,我喊舅舅,舅舅跟隊伍里出來了,我才認出是他。
爛皮帽爛皮襖,笨棉褲。誰也不會想到,眼前的這個灰眉土臉的人,兩個月前還是坐在廠辦公室的大會計。
舅舅看見是我,笑著叫了一聲招人,說“俺娃回了”,就再沒說什么。我看出,他的眼睛有點濕潤。
我說我專門是回來看舅舅了,說完,一下子控制不住自己,眼淚嘩嘩地流淌下來。
忠義把飯罐給了舅舅,舅舅接過說:“俺娃們保險還沒吃呢。俺娃們快回去哇?!?/p>
我和忠義轉身走了。聽到舅舅在后面喊著問,給姥姥抓回藥嗎?我大聲回答說,抓回了。
妙妙也跟學?;貋砹?,她在南泉學校上小學六年級。她問我,表哥我聽說你們大同學校里的“文化革命”可忙呢,你咋有空回來。我說“文革”一開始,我是學校革委資料組的,我的任務是在外邊搞“文革”資料,不回班里參加活動。可大串聯后我到外地走了一個多月,革委資料組以為我是回班了,沒給我安排具體的什么任務,而班里面又以為我還是學校資料組的,也不過問我的事。所以,我想去就去不想去就不去,誰也不管我。
實際上,自從慈法師父被三中的紅衛(wèi)兵批斗得上吊自殺后,我就對“文革”有點不感興趣了,后來又加上舅舅被攆回了村,我就對這個“文革”徹底地厭倦了,再也不想到學校參加什么“文革活動”。妙妙小,這些個想法我沒有告訴她。
吃完飯,我就跟忠義出地刨茬子。他說光是奶奶和嬸嬸他們,西耳房本來是不用燒的??晌腋业换貋?,這就費燒的了。
我說咱們不用大攬筐,咱們一人提根繩子就行。忠義說,我也見有人是只拿根繩子背茬子,可我不會。我說我教你。忠義說表哥你咋就會?我告訴他說,你忘了表哥在上小學前一直是在村里住。一到秋天就跟你大哥出地拾茬子。
忠義說,人家命好,這會兒在城里當工人,用不著再在村里受苦了,可我們卻是,唉,反而都讓攆回了村。
忠義比我小三歲,這一年是十三了。以前我沒注意,可這次我發(fā)現忠義好像是一下子長大了,一滿是個大人了。
路上,忠義說,你今兒來了,給吃好的,平時我們就是玉茭面糊糊玉茭面窩頭,澀得咽也咽不進去。又說,你看,你一進門,嬸嬸就趕快跟堂屋夠出白氈子給你鋪在炕上,可我們回來就不是。
我正想著說個什么勸勸忠義,他卻說,這我知道,我們回來是要長期住,可是表哥你是客人。再一個是,嬸嬸成天說妙妙她們,說姑姑在懷仁清水河種地打下的糧食,都轉站到這里了,困難時期別的人家的人都快要餓死了,咱們家卻沒人餓肚子,孩子們你們多會也得記住姑姑對咱們家的好。
忠義說,反正我知道,姑姑供叔叔到大同念書,太寧小學,大同三中,大同煤校,一直供到現在成了晉中的老師。
我說我媽是家里的姐姐,老大,拉扯弟妹們是應該的。
在附近的地里,那些火煙大的高粱茬和玉茭茬早叫人們刨走了,而黍茬和谷茬不經燒不說,火煙還小。我說咱們出地找高粱茬。忠義說他早偵察過了,就是有點遠。
他把我領到了村東南,在快到山底下,有一塊高粱地。
這塊地離村太遠,真想要弄燒的,既然是到了這里,那還不如一了上山砍山柴??缮仙娇巢裎kU,姥姥是不讓我們上山砍山柴的。
我說遠就遠點,可這是正經的燒火茬子。
在路上我就告給忠義說,要盡量地把刨起的根茬的土磕干凈,這樣一個是輕省了,背起來不死沉了。再一個是只有沒了土的根茬,它的根須才好相互地纏繞在一起,捆起來好捆,不至于在半路散了架。三是沒了土,背回去燒起來也火旺。
我們一個人用鐵爪子往起刨根茬,一個人往干凈磕土。在天快黑的時候,刨了好大的一堆。
我們先把干樹枝打底,再把根茬垛在樹枝上,垛得緊緊的,垛成兩個茬垛,在天黑下來的時候,背回了姥姥院。
做飯的時候,玉玉也跟南泉回來了,她在公社農中上學,中午不回家,晚上回來,也是回姥姥家。她也問我“文化大革命”的事兒,還說,他們學校的學生都鼓動著老師領著出去大串聯。
晚飯,妗妗給我們熬蓮豆稀粥,我告訴妗妗把糖菜根切成片,放鍋一塊兒熬。
我拿來三個糖菜根,每個快有羊頭那么大。妗妗說這么大,咱們放半個就足夠了。
妗妗跟我說,我沒吃過糖菜,招人你媽切多大的片兒。我說我給切。我就照著我媽切的樣子,把半個糖菜根切成二十多片兒。平均一人分到三片,但那稀飯已經是很香甜了,一家老小,不住地夸贊說真香真甜。
吃完飯,玉玉幫著妗妗洗鍋。姥姥過了西房去燒炕火。
平平讓妙妙教她在墻上用煤油燈打燈影兒。她說,我打出的兔子老也不像,像是只耗子。忠義逗她說,能像個耗子也不錯,那你不會跟人說我這是打了一只耗子。平平說,可我想打一只兔子嘛。
妙妙說,一天就謀著耍。她捩轉過頭問我說:“表哥你說我爹咋還不回?這‘文化大革命多會才能革完?”
我說:“這可是說不準的事?!?/p>
她說:“我想著我爹回來,跟他到他們子弟學校上初中。以后畢業(yè)了,也能在城里頭上班。”
忠義說:“你還想進城市,你不看看這形勢,快別再做你的美夢了?!?/p>
妙妙說:“我做啥美夢了?”
忠義說:“這亂哄哄的。本來我還應該是大同二中的學生呢。你還做夢想進城。”
妙妙說:“我問你,我做啥美夢了。我想進城上學就是做美夢了?”
忠義張了張嘴,不知道該說什么。他是看見妙妙生氣了。
妙妙說:“說我做美夢。你不做美夢你咋不在城市待著,回我們農村做啥?你不在大同好好兒住著,回村住我們家做啥?”
忠義說:“我是回我奶奶家?!?/p>
妙妙說:“那你現在是在哪兒坐著,不是在我家炕上坐著?”
忠義還想說什么,被五舅舅照他后腦打了一巴掌。
妗妗從沒打過孩子們,她罵“妙灰子你這是灰啥呢”,妙妙才不作聲了。
忠義跳下地到了耳房。
黑夜里,姥姥舅舅忠義在耳房睡。妗妗、妙妙、平平、我在上房睡。玉玉回了房后頭他們家。
妗妗把白氈子給我拉過來鋪在后炕,又把好蓋窩給我夠出來,這條蓋窩也只能是給像我爹爹這樣的貴客蓋的。平女見新蓋窩好,也鉆進了我蓋窩里。半夜妗妗又把她給抱走了,說是怕給尿在新蓋窩上。
第二天去刨茬子的路上,忠義跟我說妙妙:“我知道,她是嫌我住她們家了,吃了飯了,費了燒的了……可我緊著給做營生,刨茬子把手都刨得,表哥你看……”忠義把手伸給我,他的手掌滿是血泡和干痂??伤€只是個十三歲的孩子。
他哭了。
我說:“忠義你別多心,妙妙不是那個意思。妙妙是個一心思想讀書上學求進步的孩子。你說她‘做夢去哇那種話,對她真的是一個打擊。這話你真的是不該說。你應該主動跟她承認個錯?!?/p>
忠義聽了我的,在中午,就跟妙妙說:“妙妙,昨晚是哥錯了?!?/p>
妙妙沒看忠義,但卻是笑著說:“我才錯了。”
妗妗也一定是在背后給妙妙做了工作。
姥姥不知道昨晚發(fā)生的事,問說:“你倆這是說啥呢?錯了錯了的?!?/p>
聽了姥姥這話,人們都笑。
我跟忠義刨了半個月,一天兩趟,差不多把那塊地的茬子刨完了,西墻下垛得滿滿的。
我在姥姥家住了二十來天,一直到我走,姥姥的閑氣圪蛋也沒有再犯,我?guī)Щ氐闹兴幰矝]有吃。姥姥說招人給我買了銀忍內兒頂事,她說:“你們當是啥,銀忍內兒也是避邪的?!?/p>
我走的頭天黑夜,存金敲門,他給背來一大梱干樹枝。他說是聽我姨夫說我回來了,知道每天都是出地給姥姥刨茬子。
他還裝來上次我給他買的那些本兒,他照著我留給他的妙妙的那些書,在本子上寫滿了字。他認不得那些字,可他卻一筆一畫地照著,把所有的本子都寫得滿滿的。
7 行禮
表哥在皮鞋廠上班,廠子里有單身宿舍,他就在廠子里吃住。
那天,我在屋里聽得院門外有很重很響亮的“嘎、嘎,嘎、嘎”的腳步聲向我們家走來,一會兒門被拉開了,是表哥。
我專門看了看,他腳上穿著一雙新的翻毛皮鞋。他把手里提著的帆布工具兜往炕上一倒,對我說:“給你。”
他跟兜子里又倒出一雙跟他腳上穿著的一模一樣的新翻毛皮鞋。
他跟我媽說,廠子里照顧職工,半價處理皮鞋,他一下買了兩雙。我媽問他多少錢,他說一個月的工資。當時他掙的是徒工錢,一個月開十八塊。我媽罵他瞎花,說他討吃子拾著個錢,忘了那二年。
這是我穿過的頭一雙皮鞋。我挺高興。我跟我表哥兩個人走在街上,“嘎嘎嘎嘎”的,我們故意踏出那種聲響,就像是外國電影里面的希特勒部隊的巡邏兵走過來了。
那次表哥給我買了電影票,我們跟電影院“嘎嘎嘎嘎”地回了家,高興地談著電影里的情節(jié),我媽突然說:“人心上麻煩的,我也不知道你們高興啥。”我們一下子不敢做聲了。
我媽說:“忠娃子,你爹被攆回了村,你一點也沒有個麻煩的樣子?!?/p>
表哥說:“我麻煩哇能有個啥用。”
我可不敢跟我媽這么的說話,我覺得表哥快挨打呀。正想著說個什么話,解解圍時,我媽指著表哥厲聲說:“回村瞅瞅你爹去。你爹遇了難了,也不懂得主動說瞅瞅。還得等我提醒。沒你爹拉拽,你能上來?”
表哥說:“他拉拽我啥了?不是您跟他硬爭,他才不想把我弄上來呢。他拉拽我?哼,他還等人拉拽呢?!?/p>
“反了你了,”我媽照臉給了表哥一個耳光,“敢跟你爺爺頂嘴?!?/p>
表哥往后躲躲,再不敢說啥了。
我媽說:“明天就回去!”
表哥抬起頭,看著我媽說:“再有半個月就過大年呀,我一了兒過年的時候去。那時候也好請假?!?/p>
我媽說:“不行。明兒就騎洋車回,叫招人跟你一塊回?!?/p>
表哥說:“您當那請假好請呢?!?/p>
我媽說:“不用你請。一會兒我就給你去請假?!?/p>
我媽真的就給表哥請了一個星期的假。我也不知道她是咋給請的,也沒問她。反正是我媽要做的事,沒有她做不成的。
我媽給了表哥一百多塊錢說:“上班的人了,不能說空手耷拉的?;厝ソo上奶奶五十。給上嬸嬸三十。給你爹,也給上三十。給,再給你十塊?!彼痔统鍪畨K,給了表哥。
我媽又給了我二十塊,說是路上碰猛有個啥,好燃嚼。
我跟表哥騎車回了村。一進門姥姥說,你們兩個真是穿上了趕嘴鞋,有個事宴呢。我問是啥事宴,姥姥說,是席家堡你表姐聘女子呢,你舅舅不敢跟村里請假,你們正好給去行禮。
席家堡表姐是我姥爺頭一個老婆的孫女兒。他們好像是常年在內蒙住,跟我們不多來往。
表姐小時候是在我姥姥村長大的。這個村盡是她本家的人,我媽和玉玉媽是她的姑姑,我五舅舅和七舅舅是她的叔叔,東院大舅舅二舅舅三舅舅是她的叔伯大爺。這幾方面的人,她都請了。
姥姥和舅舅他們商量后決定,都讓孩子們去。
我代表我媽,忠孝代表五舅舅,妙妙代表七舅舅,玉玉該代表我姨夫,面換該代表我三舅舅,可他倆都不在村。
玉玉和面換都在公社農中上學,農中有幾個領導,帶領著學生們到外地去串聯。他們不敢到別處,只是說到太原去找省教育局的革委,要求給他們公社農中按城市的非農業(yè)人口看待。他們也不敢乘坐火車,他們是一人做了一個紅衛(wèi)兵袖章,打著一面紅旗,各人背著各人的行李,步行往太原走。姨夫說他們已經走了二十多天了。
姨夫問我說,你說他們在路上吃啥,在路上喝啥,黑夜在哪兒睡覺。我說您放心吧。這會兒各地都有接待站。
面換不在,那就讓他弟弟二換代表,東院大舅舅讓二寶代表。
我和表哥,加上妙妙二換二寶,共五個,都和表姐是平輩兒。
妗妗說,你們這五個別看是年齡不大,但都是當舅舅姨姨的,是長輩,還屬于人主兒。五舅舅說,是屬于娘家的人,也就是說,是媽媽家方面的親戚。去了那里是要受到最高的禮遇的。
舅舅問我們身上帶錢沒,我說我?guī)Я硕畨K。表哥這才想起身上的錢。他跟兜里掏出來,跟我姥姥說:“奶奶,我姑姑讓給您五十。給我爹三十,給嬸嬸三十?!?/p>
我聽著他的這個話說得不明不白的。我媽的意思是說,他上了班了掙了錢了,給奶奶五十給爹三十給嬸嬸三十??伤@說成是我媽讓給的,這究竟是個啥意思。
可這個時候我也不能幫他再往清楚說了。
倒是妗妗說了個話,讓我有了解釋的機會了。
妗妗說:“嬸嬸不要。俺娃攢上娶媳婦哇?!?/p>
我趁機解釋說:“我們來的時候我媽說我表哥,你掙了工資了,這回回村把你那工資給上奶奶五十給上你爹和嬸嬸一人三十。”
沒想到表哥接住說:“我的工資除了吃了喝了,沒攢這么多。這是姑姑給我的錢,讓給你們?!?/p>
這下大人們都知道是啥意思了。我再說也沒意思了。
五舅舅給轉話題,說:“這次去行禮,招人和忠孝,你倆在城里住。一人上十塊錢禮。妙妙跟二換二寶,是在村里住,一人挖上三升黍子?!?/p>
姨夫說:“玉玉不在村。我也給上上三升黍子。叫二換給背著?!?/p>
妙妙說:“讓我沉哇哇地背黍子,我不背。我也拿錢。”
妗妗說:“這不是了。姑姑又給了錢。不想背,給上你十塊。”妗妗給了妙妙十塊。
妙妙高興了,說:“就是嘛。黍子哇不是錢?”
妗妗說:“黍子也是你姑姑給咱們的……哎,就你爹掙上那幾個錢,他自己在學校燃嚼完,沒幾個了。我在村里掙上幾個工分,一年到頭也分不了幾斤顆子。反正是咱們一家都在吃你姑姑喝你姑姑。你們長大了可不能忘了你姑姑?!?
妙妙說:“我長大掙上錢給姑姑花?!?/p>
平平說:“我長大掙上錢也給姑姑花。”
五舅舅說:“有這個孝心就是好孩子。”
回了村的第三天上午,我和表哥領著二換二寶妙妙,五個人步行到了席家堡。
路上,我說我沒見過這個表姐。表哥說,你這個表姐可像你媽了,跟你媽一樣樣的。眼睛大大的,兇兇的。她一看你,你就不敢看她。
“真的?那咋的呢?”
“養(yǎng)女兒達像姑嘛。她叫你媽姑姑。親姑姑。”
我想起了,麗麗也像我媽。麗麗也叫我媽姑姑,親姑姑。
到了席家堡見了面后,我覺得表姐長得比我表哥說得還像我媽。那簡直是一樣樣的。就連年齡也接近,就像是我的媽。
她們不一樣的是,表姐嗓門大大的,還好說話。我媽不好跟人多說話,更不好大聲地嚷嚷。
表姐沒見過我,把我上下打量了一氣說:“呀哎呀,看這個表弟,看這長得偉大的,看這長得光明的?!?/p>
說我長得偉大的光明的,我真失笑。
后來又說:“看看,看看,笑也是笑得那無量幸福的?!?/p>
我笑得更厲害了。
我跟表哥穿著他給買的新翻毛皮鞋,走到哪里哪里都是在嘎嘎嘎嘎地響,表姐說:“看我這倆兄弟走得那雄壯的快樂的。你們這一來呀,姐姐的心情呀,就像是那沸騰的大海?!?/p>
二換說:“姐姐你見過大海沒?”
表姐說:“見過。我在內蒙住的時候,到處都是大海?!?/p>
二寶說:“姐姐你很有文化呀。”
表姐說:“那是作準的。我私塾上了三冬天。我們那就頂是秀才,調如這會兒這高中生。你們不信問問他們,”她指著跟前的村人們說,“他們跟城里頭拾回那‘文化大革命傳單,就叫我給念。他們都是瞎白丁,半個字也認不得?!?/p>
她看見了花花,說:“花花,你說媽說的是真的哇?!?/p>
花花說:“媽,人們都忙呢。您完了再說哇。”
這個叫花花的是表姐的大女兒,這次就是她結婚。
花花長得很漂亮。人也活潑。她叫我表舅舅。但她的年齡好像是跟我一樣。其實也還是個小孩。第二天早晨我醒來,但還沒起來,她進了我睡覺的屋里,說真冷真冷,說著就把手伸進我的被窩兒,胳肢我胳肢窩兒,還說:“看看表舅舅怕不怕?!蔽易屗熘糜譀鲇职W癢。
表姐看見說:“看看。晌午就嫁過去了,可還是個孩子。跟表舅舅耍逗?!?/p>
我們來的那天是安鼓,也就是該有鼓匠班來吹吹打打,但因為是“文化大革命”當中,不能叫鼓匠,但人們還把這天叫做安鼓。這一天,遠地的客人也都是該到了。從這一天開始,就要坐席,吃好的。
第二天是娶親。
花花女婿就是本村的,中午來娶親的時候,我們幾個小孩都跟過去看紅火。男方家的院里正房前掛著大國旗,國旗上別著毛主席像。典禮時,司儀喊著說,首先讓我們祝福偉大的統(tǒng)帥偉大的領袖偉大的舵手偉大的導師毛主席萬壽無疆萬壽無疆萬壽無疆。然后又祝福林副主席身體健康永遠健康??吹竭@里,有人在后面拉我,是花花的妹妹叫我們回去吃飯。
我說不著急,看看紅火。她說,家里開飯呀。
我說叫他們先吃吧。她說,那不能,您們是主兒家,您們不動筷子別人不敢先吃。我們一伙小孩子,只好是相跟著回了表姐家。
看紅火時,老聽見有人夸我們:“看看,這五個人,一般般兒的高,一般般兒的那好看?!?/p>
看紅火時,我發(fā)現有個穿綠襖的女孩一直在跟著我們,我們走到哪里她跟到哪里。我跟表哥說,表哥你看那個女的,老是跟著咱們。表哥說,甭看她。我們就假裝沒看見她。后來我們回了表姐家,吃飯時,表姐把那個穿綠襖的女孩領進來了,表姐給介紹說,這個女娃想找個在外前做工的,你們看看誰愿意。我們沒人作聲,都看表哥。表哥笑著不言語。
背后表姐跟表哥說:“忠孝,人家是看上你了。非讓我說,我就當面說說,要不人家以為我沒有給說,其實我知道你也不找村里的農民?!北砀缯f:“我才掙的十八塊,娶個農民咋養(yǎng)活人家?!?/p>
表哥悄悄問我你們班那個姓曾的侉女女現在干啥呢,我說“文革”開始后我們誰也不見誰。表哥說那可是個好女女,人樣有人樣,個頭有個頭。
第三天是回門,第四天是送客。我們在表姐家一共紅火了四天。
我們走的時候,表姐給我們每個人裝了一個很大的喜氣饃饃,上面點著紅點。她還非要按照村里的講究,把這個饃饃讓我們裝在懷里。說這叫懷揣喜氣。
回了大同,我跟我媽說,那個表姐那才跟您長得像呢。
我媽說,家女達像姑嘛,就像麗麗,那不是也長得跟我像。
我說,麗麗不是說要給我當親妹妹,也要姓曹,可多會才正式給呢?
我媽說,這亂哄哄的,等以后再說哇。
8 二胡
我跟表哥從姥姥村里回來沒幾天,就有人給表哥介紹了個對象,叫五板。就在我家見的面。五板挺愿意,成天往我們家跑,隨著我表哥叫我媽叫姑姑,叫我直接就是叫招人,還給我掏出東西吃,招人給俺孩吃哇。其實她只比我大兩歲,可她稱呼我“俺孩”。那時候我大概是長得有點面嫩。
人們都說五板走路有點拐,我說我咋看不出來。人們說她來你們家時,故意地拿捏著走路,讓你看不出來。我說我給去她們附近偵察偵察,跟鄰居們打問打問,叫五板的一個女孩是不是有點腿拐。
五板的家在西門大巷住。是在一進西門路北的第二個巷子里面。我們家在圓通寺住,是在一進西門路南的第一個巷子里面,離她們家不遠。說完我就給去了。
偵察嘛,那一定得是悄悄的。誰能想到,我跟西門大巷往她家的那個巷子一拐彎,撲面就給碰到了五板。你看這巧的。兩人距離著一米多遠,想溜也來不及。
五板說:“呀,是招人,俺孩來啦,是不是尋我了。走,入家入家?!?/p>
我不知道該說個啥好,跟著人家到了家里。
五板給我濃濃地沏了一碗紅糖水。我喝著挺香挺甜,我心里說,你要是再給放點姜粉再加點汾酒就更好了。
五板想等我說話,看我找她有啥話要告訴她??晌以瓉砭蜎]打算有啥話要告訴她。她等不住了,直接問我:“俺孩來是……”我說:“我聽得有人拉二胡?!碑敃r我是真的聽著有人拉二胡。
她說,那是隔壁院的一個瞎子。我說我想去聽聽。她說,走,我引你去。還說:“這個瞎子可靈呢,還會看盲文呢?!?/p>
我說:“咋看?沒眼眼咋看?”
她說:“拿手摸。”
這我來了興趣,說:“我還沒見過盲文是啥樣子?!?/p>
到了盲人家,五板說:“安孩哥哥,有人想看看你盲文?!蔽倚南?,這個五板咋叫誰也是“俺孩”,叫人家哥哥還又叫人家俺孩。后來才聽出是叫“安孩”,不是叫“俺孩”。
安孩說,你們坐炕上哇。說著他把二胡放炕上,后來又往當炕推推。然后又后退著退到炕腳底,托著被垛站起來。被垛上方的頂棚下有個木頭架子,上面是書。安孩先跟架子的一頭開始摸,就摸就數,后來很準確地抽出一本書,然后又托著被垛坐下來,打開書。
是本硬袼褙書,袼褙上有突起來的點點。安孩用手指就摸就念:“世界是你們的,也是我們的,但歸根結底是你們的。你們年輕人朝氣蓬勃,好像早晨八九點鐘的太陽,希望寄托在你們身上。”
回了家,我媽問我打聽到了嗎?我說我打聽了,人家五板就連半點也不腿拐。
五板跟我表哥最終也沒搞成。
那以后,我又到過安孩家好幾次,聽他拉二胡。他說給你拉個《聽松》,給你拉個《光明行》,給你拉個《二泉映月》。有一次我又去時,他們家的門上著鎖。鄰居告訴我說他們家讓紅衛(wèi)兵給抄家了。他們讓勒令到農村去了。還說他們爺爺在解放前是地主。
我跟我媽說想買個二胡。
我媽說你看你,你看看你多少?;钅?,你一滿是要飯呀。
她說,又是笛子又是口琴又是洋琴。她叫大正琴叫洋琴。
我說,沒了鉆家沒做的,我又不想去學校。
她一下子放高聲音,生硬地說,學校不去!“文革”的事不參加!
我說,那您給我買個二胡。
我媽說,招娃,媽主要是擱記著你七舅舅,你說他暑假沒回,這寒假別又不回。
我說,您不知道?這會兒文化大革著命呢,根本就不放什么寒假暑假。我又說,我七舅舅不是來了信了,說是能回來過大年嗎?您就放心吧。
我媽說,信上是那么說的,可那要是又讓“文革”的啥事給圪絆住呢?
我媽看看我說,招娃,媽是讓這“文革”給嚇著了,我心里總覺得你七舅舅在那里是不是也遇到了啥事。
我說七舅舅能有啥事,舅舅在大同三中上學那會就是共青團員,到了大同煤校的第二年就入了黨。
我媽說,招娃,你是不懂得,我覺得這會兒好像是不說啥團呀黨呀的了。
最后我媽提出個要求,讓我到富家灘去瞧瞧我七舅舅,說返回來,就給我買二胡。
一是我想買把二胡,再一個是,我也想七舅舅。他真的別是有了什么事,過大年也回不了家。
我到學校革委的資料組開了個空白介紹信,戴著大同一中毛澤東主義紅衛(wèi)兵的袖章,就上了火車。有介紹信,上火車不要票。沒買票就沒有座兒,上了車,鉆在座兒底下睡了一大覺,就到了太原。下午就到了富家灘煤礦。
七舅舅沒出什么事。
他是給看學校。學校的革委領導領著老師和學生都到北京見毛主席去了,舅舅給看學校。校革委領導說,等他們回來后,就讓舅舅回家,說可以回三個月。
我給七舅舅寫過信,跟他說過五舅舅讓壓縮回了村里。七舅舅明白壓縮是怎么回事。我跟七舅舅說五舅舅在村里打井,穿著個爛皮褂,我都認不得了。我說我也不知道他是跟哪兒找的那個爛皮褂。七舅舅說,他那不定是穿誰的。
七舅舅又問五妗妗的情況,我說五妗妗領著秀秀麗麗艷艷抱著文文,到北京上訪去了。七舅舅說,那還不是躲著去過大年去了。你小孩子不懂的,嫁出去的女人只能是在自己家過年,可她卻沒了自己的家。
我又跟他說了慈法師父被三中的紅衛(wèi)兵斗得活不出去了,上了吊。說起師父的死,我又快哭呀。
天快黑了,舅舅說,走吧吃飯去吧。舅舅是把我領到了火車站旁邊的一個飯店。
舅舅說這是礦上唯一的飯店,可里面一個吃飯的人也沒有。舅舅給買了一斤水餃,一個炒豆腐。
小飯店里燈光挺亮堂的,可就是冷得不行。廚房里面白氣騰騰,看不見人?;馉t看里面,好像是有火炭,也有紅光,但外面冰涼,拿手摸上去也不燙。
半天,炒豆腐和餃子才端上來了,舅舅又要了三兩白酒,想用酒暖暖身子。
我在學校跟同學們喝過姜茶酒,也覺得挺好喝的。可我喝了一口舅舅這酒,太冰涼。舅舅想讓里面的師傅給把酒熱熱,我說別了,等酒熱上來了菜跟餃子又涼了。我讓舅舅跟師傅要了一碗餃子湯,加在了酒碗里。七舅舅嘗了一口說,這倒是個好辦法。我跟舅舅一口替一口地端起酒碗喝,喝了熱湯酒后,身子才覺得有點暖和氣。
舅舅說,你咋是灰眉土臉的?衣裳也臟的。我說我沒座位,是趴在火車座底下睡的覺。
舅舅說,走吧,洗個澡去。
舅舅是老師,屬于礦干部,在礦干部澡堂里有他的更衣箱。澡堂很漂亮。我舒舒服服地洗了一個澡。
回了屋就想睡覺。
富家灘礦生產的是無煙煤,無煙煤其實是有煙的,只不過是眼睛看不著罷了。他的宿舍挺暖和,但有一股刺鼻的味道。舅舅說是一氧化碳。怕我煤煙中了毒,他把窗子牙開道縫兒。
不一會兒我就睡著了。
第二天早晨,舅舅叫我吃飯。
早飯他是在宿舍里給我做的。我問他平時在哪吃,他說大部分時間是到礦工食堂,有時候也自己做。
案板上有只拔光了毛的雞,他說是跟礦工家屬買的,還讓人家給殺了并處理好了。他說咱們中午燉了它。我說您會燉?他說燉好燉不好不敢說,但肯定一點的是能燉熟它。
七舅舅雖然是長輩,但跟我說話沒有長輩的架子。
中午舅舅又跟火車站飯店打回三兩酒,舅舅要給坐在水壺上熱,我提議還是用昨晚的那個辦法,把開水兌進去。我說這種喝法又不辣又感覺是喝了很多。
我們仍然是一口替一口地喝。
我問說,舅舅你喝醉過沒有,舅舅說,這輩子就喝醉過一回,是在剛進大同三中時,我們幾個學徒偷偷地到街道報了名,要到朝鮮去抗美。走的頭一天晚上,街道給會餐。我喝醉了。第二天下午才睡醒。趕快到草帽巷你們家,跟你媽去告別。你媽問我?guī)c的火車,我說晚上九點。你媽給我做上飯,我不想吃。你媽說那你再睡會兒,我說我怕誤了火車,你媽說,沒事兒,到時候我叫你。我就又躺下睡了。趕睡起,天黑了。我趕快下地,可是一拉門,你媽把門從外面給拿鎖子鎖住了。我大聲喊,姐姐姐姐,要誤呀誤呀。你媽拄著一根擔杖,站在門外說,你今兒敢出來,看我不打斷你的腿是好的。
我說,我初中時學校動員學生到農村去插隊,我媽就也把我鎖在家里過。
舅舅說,她為了保護她要保護的人,有時候就要做些不理智的事情。我說就是,我沒上學時,她打過一個老常欺負我的大小孩,我上小學時,她打過我們的班主任張老師,我上初中時,她還打過我們班的一個男生。
舅舅說,你媽可厲害呢,一般的人是打不過她的。我說就是,有回在糧店買糧,有個比她可高可大的女人說我媽插行,吵開了,那個女人先動手拿面袋抽打我媽,我一看有人打我媽,我就給嚇哭了,我媽一聽我哭了,一下子發(fā)了怒,撲上去揪住頭發(fā)把那個女人可打了個灰。完了眾人給拉開了。我還想起我媽在我小時候還打過一個警察。她也是一聽我哭了,一下子就厲害起來。
舅舅說,蘇聯的屠格涅夫寫過一篇散文叫《麻雀》你看過沒?我說沒。
舅舅說,在你媽跟前我們永遠就是那小麻雀,她時時刻刻都在保護著我們。
我想象著我們是張開大黃嘴的小雀兒。
舅舅說,那次你媽把我鎖在家里,第二天才放我出來??蓜e人都走了,我沒走成。
我說那要是走了,去當了抗美援朝志愿軍,那現在說不定是個軍官了。
舅舅說,去的那幾個學生,沒一個活著回來的。
我張大嘴說,啊?都犧牲了?
舅舅又說,這次姐姐是救了我一條命,我老常跟妙妙他們說,沒你姑姑當時把我鎖在家的話,今天也不會有你們了。
我不敢說什么了,我覺得在那樣的形勢下,我媽這樣做好像是不對著呢。不,不是好像,是肯定不對。
在回了家以后,我為這個事悄悄地問過我媽,我說:“媽,您當時不怕街道的領導告了您。說您破壞抗美援朝?”沒想到我媽卻大聲地說:“哼!他想告我?我不告他也是給了他面子。我弟弟十六歲,他們街道為了立功受獎,憑啥弄虛作假,讓不夠當兵年齡的學生去朝鮮?!?/p>
我一聽,我媽這是還有了理啦。
七舅舅宿舍有把二胡,比安孩的那把好,還是銅軸的。安孩說他的那把木軸的是三十塊,也不知道這銅軸的得多少錢。
我問七舅舅,你這把二胡是多少錢買的。七舅舅說,這是學校的,也不知道多少錢。
我說我媽說我回去后,也要給我買個二胡,可我也不懂得咋挑。
七舅舅說,你喜歡就把這把拿去吧。
我說那能?這是公家的。七舅舅說亂哄哄的,啥公家的私家的。你拿走拉去吧。
我說我拿走您拉啥?
他說,學校還有。說著打開卷柜,里面不僅有二胡還有別的樂器。舅舅說煤礦的學校又不缺錢,學校組織了一個毛澤東思想宣傳隊。舅舅是樂隊的負責人。
我看有把銅號,我說舅舅我想起了,你在大同三中上學的時候就會吹。
舅舅說,那是學生的小軍號,可這是正兒八經的銅管樂器小號。說著掌起給吹。吹的是“大海航行靠舵手,萬物生長靠太陽,雨露滋潤禾苗壯,干革命靠的是毛澤東思想”。
舅舅吹得真好,可我拿起試了試,吹不響。
卷柜里還有手風琴。我抱起拉拉,只會用右手指按個簡單的曲子。我讓舅舅拉。舅舅給拉起來,拉得真好,我不由得跟著他唱起來:
金色的太陽,升起在東方,光芒萬丈
東風萬里,鮮花開放,紅旗像大海洋
偉大的領袖,偉大的統(tǒng)帥,偉大的毛主席
您是我們心中的太陽,心中的紅太陽
萬歲毛主席,萬歲毛主席
萬歲萬歲萬歲萬歲萬萬歲
萬歲萬歲毛主席
我在舅舅學校原打算是待兩天就回大同,舅舅說無論如何也得等別人回來他才能走。可讓人高興的是,那天晚上舅舅正要送我上火車,他們學校的領導們回來了,他們是天南海北的玩夠了,回來過年了。
這下舅舅就能走了。
臘月三十,我跟舅舅一塊兒跟富家灘回來了,回到大同,回到圓通寺一號院。
我跟舅舅說,您在外面等等,我先進。
我一進門,說,媽您猜猜院門外還有個誰?
我媽說,院外頭,有誰?莫非是,你七舅舅?
本想讓我媽來個驚喜,可她一下子給猜中了。
真沒勁。
我又把二胡盒拿給我媽看,我說您猜猜這里面裝的是啥?我心想我媽沒見過二胡,一定猜不準?
誰想到她說,啥?莫非是二胡?
想跟她開個玩笑也開不成。
真沒勁。
我爹笑著說,我那娃娃成了人了,可也還是個娃娃。
我就讓她再猜猜這是哪來的二胡,可她又一下子說:“舅舅給你的?”
我媽真不是個紅火人。我媽真是個不懂情趣的人。
但,她猜錯了,她說盒里是二胡,她猜錯了。就連我也沒想到她給猜錯了。
我打開二胡盒,一看。盒里什么也沒有??盏摹?/p>
哪去了?二胡呢?
我跟舅舅一塊回想,才想起,白天我拉二胡了,可我拉完后,當時沒有把二胡放進盒里,放在了窗臺上。吃完晚飯走的時候有點急,沒想起這回事,就提著空盒兒回來了。
舅舅說這個盒子是學校讓木工給做的,有點笨重。所以,拿了個空盒也沒覺出來。
我說,媽,您不是說給我買二胡呢,這下買吧。
9 逍遙
七舅舅要給我錢,讓去買二胡,我爹說不要你的不要你的,你那一大家子還等著你呢。七舅舅說,靠我這幾個錢養(yǎng)活不了那一大家,全仗姐夫你們。
我爹要掏錢給我,我說您先別給我著呢,我得先打問打問是多少錢一把。
我媽說銀柱跟太原回來了,前天還來找你,他不是懂得二胡?
銀柱在太原公安技校上學,他早就會拉二胡了,是跟他大哥學的。銀柱就幫我在四牌樓文具店挑選了一把,不到四十塊錢,但是把四胡。他說四胡去上兩根弦兒就是二胡,我為你是這個的蟒皮好,聽我的沒錯兒。我就聽了他的,買上了。
這個四胡不帶盒兒。我說我正好有個可好可好的二胡盒兒,可拿回來一比,不行,四胡高著好幾寸,放不進去。七舅舅回富家灘的時候,我又讓他把那個空盒拿走了。
我每天讓銀柱教我,趕他過了正月要到太原時,我已經會拉個“對面山上的姑娘,你為什么這樣悲傷”了。
過了二月二,五妗妗領著幾個孩子跟北京回來了。
那天我坐在炕上正照著譜子拉二胡,聽見是有人拉開門進來了,我以為是我媽,沒抬頭,照拉我的。那影子走到炕跟前站住了,叫“表哥”,我一捩頭,是麗麗。
我說呀是麗麗,她說表哥。我們兩個都高興地笑。一會兒,秀秀跟小忠兒又進來了,一會兒五妗妗又進來了,懷里抱著文文,一會五舅舅和忠義也進來了。
他們的臉面雖然還算是干凈,但那衣裳一個一個像是逃荒的,沒有半點過年的樣子。但我也能看得出,在火車站,妗妗一定是給他們用刷子蘸著清水把衣裳都認真地刷過。
妗妗沒讓他們一塊兒進院,而是等前一個進了我們家,下一個這才進院。
妗妗說,我們像是一伙要飯的,一塊兒進來太惹眼。
我媽問:“五子和忠義咋也跟著你們?他倆不是在村里嗎?”妗妗說:“年前我給他寫了個信,告訴他我們在哪住,他就領著忠義找我們來了?!?/p>
舅舅說:“怕你攔住不叫我跟忠義去,就讓在大同過年,我沒跟你打招呼,悄悄地走了?!?/p>
我媽說:“那,那也不該攔你們,過年呢,應該是團團圓圓,可,可你們到哪去團圓了?有家不能回,這光景過成個啥日月了,一家人就像是過去那兵反了,逃荒呢?!?/p>
看我媽快哭呀,妗妗給打斷了話茬。
妗妗說,姐姐,我們在北京也交了幾個朋友,她們的情況跟我差不多,我們相互鼓勁,堅決不回村里。姐姐,我還有個想法,過些時,我還想回倉門,開開鎖,進去住。誰有錯是誰的錯,我是工人階級我怕啥。不能說一個人犯法,一家人都跟著坐法院哇,天下就沒有這個理。
我媽說,這會兒的世道啥叫個理,哪有個理,有個一去二三里。不行,不能回。再等等,再看看,想回的話,等天暖和再說哇。
麗麗當時是九歲。她讓我看她的毛主席像章。她的像章在衣襟里面別著。她說有的是拾的,有的是人給的。她讓我跟里面挑一個好看的給我,“來,表哥你挑?!?/p>
我看了看,她的像章沒一個是高質量的,有的都蹭得露出了金屬的底子。但我不想辜負了她的好心,假裝看對了一個說,哇,這個真好。她說表哥你真會挑,我也看是這個最好。我說你看這個最好你就留著吧,表哥再挑個別的。她說,不要不要再挑,就這個。
我說:“怕你不舍得?!彼f:“舍得舍得?!闭f著,把那個像章取下來,放在我手上,說:“表哥喜歡就給你吧。你就把這個拿走吧?!?/p>
我學著她的口氣說:“你喜歡主席像章,表哥也給你幾個吧?!?/p>
我的像章都在一塊大白綢子上別著,有五十多個。我把白綢子展開,鋪在箱頂。
她大睜著眼,驚喜地看著。
“哇,真好。哇,真好?!彼f,“你的都比我的好。”
我說:“你喜歡,那就都給你吧?!?/p>
她說: “別別,別都給我,我拿一個就行?!?/p>
我說:“都給你?!?/p>
她說:“不。我只要一個?!?/p>
我就跟里面挑了一個我認為最好的給了她。
她跟我說,她有一次給走丟了,后來他們好不容易才找見她。她說,如果找不見的話,那我就再也見不到你了。她還跟我說他們到過天安門,可她媽不給錢讓他們照相,說,照啥呢照,穿得討吃爛鬼的照啥照。
妗妗夸我說,俺孩好像是長高了,成了個大孩子了。
我媽說,小時候,我把孩子嚇唬得沒了膽子了,這會兒長大了,也放開讓他出去闖蕩闖蕩,那次他大串聯走了一個多月跟北京回來,我看出這個孩子能行了,還讓他騎車回村瞧了兩趟五舅舅,還到富家灘一趟,把七舅舅給領回來了。
我媽這是把七舅舅的回來,歸功給我了。
五妗妗說,招人,您就放心哇,從小看大七歲到老,在我家那三年我就看出這個孩子能行。倉門十號一院人都夸他,就數是狄大大夸他夸得好。
我媽說,小時候我不放心他,看來是該闖蕩也得讓闖蕩。
妗妗說,毛主席就讓紅衛(wèi)兵在大風浪里鍛煉,讓在大風浪里成長。
吃完飯,妗妗領著孩子們到大眾浴池去洗澡,洗回來,妗妗說運氣好,又碰到了小畢姨姨的爹,沒跟要錢。
妗妗問我記不記得小畢姨姨,我說記得,就是罵我小屁孩那個火燒財門旺姨姨。
妗妗他們替換下來的衣服,妗妗說要洗,我媽說別洗了,不要了,扔了它,就頂是把那晦氣給扔了。妗妗說,對著呢姐姐,那我到奶哥哥家給孩子們把那過大年的衣裳都取回來,換上它。正月沒穿,咱們二月穿。
銀柱跟太原又回來了。我倆成天又是拉又是吹,銀柱說沒個彈撥樂,我說大正琴不是?他說,大正琴小玩意,登不了大雅之堂。我表哥說,我們廠宿舍有人彈秦琴,哥給你買上它一把。第二天,他就抱回來了,說是他們廠的那個工人給幫著挑的。
表哥給我買回了秦琴,這要在以往,我媽非罵他,說他瞎花錢。這次沒罵,也沒問是多少錢買的。還說了表哥一句,你也跟著他們學。表哥說,我不會,我一弄這,笨得就跟那牛上樹,不行。
我媽說,你當是啥,跟木頭說話,難呢。
我每天除了拉二胡彈秦琴,就是到牛角巷兒找老王玩。
初中時候,我們幾個孩子跟老王到城南水泉灣耍水,銀柱差點給淹死。昝貴媽把這個事告訴了我媽。我媽立馬就去找老王,把老王好一頓數算。從那以后,除了過大年拜年外,平時老王再不到我家。我想跟老王耍,就得到人家家。
老王在印刷廠上班,是單位的鑄字工,化鉛,有毒。除了工資,單位還給他發(fā)油茶面,一發(fā)就是好幾斤。他就給我們燒開水潑油茶。我是頭一次吃油茶。里面有芝麻花生核桃碎粒兒,還有葡萄干兒,青紅絲。真好喝。有時候不待要燒開水,我們就干舔。干舔也好吃,更甜。
怕影響老王爺爺休息,我們把活動的地點挪在了二虎家的小西房。
二虎媽我們叫高大娘。高大娘一家人住著一處院。
高大媽的小西房那本來是個放雜東西的小屋,我們把雜雜亂亂的東西都放在院南墻下,在屋子搭了一個木床。又把小屋的頂子和三堵墻,都釘上了厚厚的白紙。進屋里整個一個雪泊。我們就叫這個小西房叫雪泊。
我們幾個成天鉆在雪泊里,大聲說話大聲唱歌兒。
有回老王告訴我們一個消息,說造紙廠庫房拉進一大批書,說這批書要粉碎后泡成紙漿,造手紙。
他說,太可惜了。咱們偷去。
小斌說,怎么叫偷?是搶救!
對,搶救!
我們搶救了好幾回,搶救回《黑格爾》《小邏輯》《費爾巴哈》《孟德斯鳩》等等的幾十種書,還有好多的被江青批判成是大毒草的世界文學名著。
我想起沒眼眼安孩家的那個在墻上頂著的書架,在我的建議和設計下,二虎給雪泊的三堵墻做了三排書架。
當把幾十本大厚書碼在書架上時,老王高興得兩胳膊張開,大聲唱起來:
“冰雪覆蓋著伏爾加河,冰河上跑著三套車。有人……”
哇,從來沒聽過老王唱歌,還唱的是《三套車》,我們不由得驚叫起來。可我們一驚叫,老王不唱了,唱到了“有人”后,就再不唱了,再咋做工作也不唱了。從那以后我們再沒聽過老王唱歌,就聽過那么兩句。
我也回過幾次學校。
學校已經沒有了班這個集體了,也沒有年級這個區(qū)分了,紅衛(wèi)兵都組合成了各個戰(zhàn)斗隊。各個戰(zhàn)斗隊里甚至連年級都打亂了,有高中的有初中的,凡是觀點一致的能湊在一起的,就組成個戰(zhàn)斗隊。
有回碰到學校正在一進校門那兒塑毛主席像,是揮著手的那種站像,已經塑好了,很高大,足有兩層樓高。但還沒有正式的完工,搭的架子還是用席子圍著。我看見金印他們正在用砂磚磨塑像的底座。他們就澆水就磨。我也給過去磨了一陣。挺費事,磨半天,看不出有啥變化。
學校是越不想去越不去,越不去越不想去。
我也碰著過老周。我悄悄地跟老周說過我的活思想,一是慈法師父的死,二是舅舅讓勒令回了農村,因此我厭煩這個運動,不想參與這個運動。老周是我在大同一中的最最忠實的朋友,我跟他說啥都沒關系。老周笑著說,管他,躲進小樓成一統(tǒng),管他春夏與秋冬。我也笑著說,就是,管他。老周笑。
我跟他說,如果有啥特別的情況,你就到家告訴我。
一九六七年年底,老周到家告訴我,中央革委指示,讓紅衛(wèi)兵與工人階級相結合,到工廠參加勞動。
這個好,我對這個感興趣。我跟老周說這個我參加,我說到我表哥的皮鞋廠,老周說,已經聯系好了,是大東街的毛紡廠。
在毛紡廠待了幾個月,天暖和了,在一九六八年的春天,中央革委又讓紅衛(wèi)兵復課鬧革命。
同學們大部分都回到學校,各回各班。
我媽跟五妗妗說,看樣子這是灰完了,能回家了。
我媽跟妗妗先是小試著進了倉門十號院,開開家門,清掃清掃。隔壁狄大大主動地過來,還給端過一臉盆水,幫著清掃。過了幾天,妗妗一個人回家,又開開門,燒了燒炕火。
在一九六八年的五月一日勞動節(jié)這天,妗妗一家人終于又回到了自己的家。
我們班有幾個同學說沒到過北京,想去,我說走,咱們去。他們說咋去,早就不讓大串聯了,坐火車要錢呢,咋去?我說騎車。我們幾個同學又騎著自行車,在第四天的晚上,到了燈光明亮的天安門廣場。
跟北京玩了二十多天,回來時我?guī)Я怂钠肯阌?。是跟王府井街北頭路東的那一家鋪子買的。我說往大同帶,售貨員叔叔給把口封了。是把瓶口朝下,在一種紅色的液體里蘸了一下又很快給拉起來,沒幾秒鐘,紅色的液體凝固了,把瓶口的鐵蓋兒封得死死的。我覺得真先進真科學。這到底是大城市。
回了大同,我媽說,把香油給妗妗送上一瓶。我說我原來也給妗妗買著呢。
我去了倉門,麗麗舉起左手跟我說,表哥你看。她的手掌纏繞著白紗布。我睜大眼問,咋啦?她笑著說,沒事兒。說:“我媽說我該上中學呀,到了學校不好看,同學們會給取外號。就領著我到三醫(yī)院把小六指兒給動手術取了。你看?!闭f著,要往開解紗布,讓我看。我說別,別,小心著風。她說沒事,一個多月了。
她一下子想起什么,高興地說:“表哥,我跟你說哇。我媽一天給我吃一顆雞蛋,我吃了三十顆雞蛋呢?!?/p>
不知道是從小我就背著她的過,還是我背著她時她常常把我衣服給尿濕的過,還是大人們說過她要給我當妹妹的過,我看見她總是很親切很喜歡。
我不由得摟著她的肩膀,親了一口她腦門兒。她抬起頭笑著看我。
我說,沒有奶毛味兒了。
她說,表哥你說啥?
我說,沒有奶毛味兒了。
她說,表哥你真是個愣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