寓真
1 ? ?印硯昆仲
中國文人歷來有玩硯的雅興,端硯、歙硯、澄泥和洮硯被稱為四大名硯。還有一種說法,道是“一端二歙三賀蘭”。據(jù)舊時資料記載,寧夏賀蘭山東麓的小口子溝溝源,出產(chǎn)一種深紫間淺綠的兩色石,所制硯臺高雅秀麗,有“賀蘭端”之稱。但現(xiàn)在市場上的所謂賀蘭石硯,不知是否小口子溝溝源所產(chǎn),而且多是俗流所作。
偶爾在一處文玩店里,看到一方古硯,卻是放在角落處,沾滿灰塵,久已無人光顧??ッ蓧m,只見硯邊和四側殘痕已多,顯然年代久遠,保存不善,正面的色澤卻粲然可觀。硯堂底色深紫,分布著淺色的花紋,略似眉子或云紋,可以看出賀蘭石的端倪。硯額的高浮雕,是古樸有趣的“麒麟送子”,麒麟在右,身臥頭仰,雙睛有神;左側的孩兒也是俯臥狀,臀部凸起,生動可愛。孩兒的雙手牽著麒麟的須,下有孔,形成了內(nèi)外硯池。硯的左右側面和上側面,鐫有蓮瓣圖案;下側面,刻紀年款識曰:“光定元年”。
光定是西夏神宗遵頊的年號,由此便可大致斷定,這是一方賀蘭石的古硯。據(jù)《宋史》記載,西夏自乾順時開始建立國學,其后仁孝繼位,在學弟子增至三千,尊孔子為帝,設科取士,并設立了翰林學士院。遵頊是以宗室策試進士及第而登上王位的,從乾順的正德元年,到遵頊的光定元年,漢文化在西夏已經(jīng)有了八十多年的繁育。這一“麒麟送子”古硯,可以稱得上是那個時代的西夏文化昌興的一個標志性文物了。
我很驚詫,一件古老之物,怎么會如此落寞?該店主人顯然缺乏研究,他并且說:“在我們這個地方,文房是冷門,沒有人看?!庇谑撬敢庖暂^低的價錢讓與了我。
回到家里查閱歷史年表,竟然給了我一個格外的驚喜。我以前收得一枚金代銅印,是泰和四年內(nèi)少府監(jiān)造的“提控之印”,金朝泰和四年是公元1204年;這方西夏硯臺出生的光定元年,是公元1211年,二者僅相差七歲,豈不就是兄弟倆嗎?印兄硯弟先后來到吾家,迎此嘉賓,真讓人高興得要鼓瑟吹笙了。
金代官印存世較多,而這枚宮廷監(jiān)造的“提控之印”,印體端莊,文字規(guī)整,亦屬難得。我特意請人制作了一個木盒,將金代印與西夏硯并置其中,相映融洽,名之為“印硯昆仲”。李太白所謂“今古一相接,長歌懷舊游”的詩意,在這里足可以體味了。
2 ? ?余甸的朗徹硯
余甸,字田生,福建福清人,康熙四十五年進士?!肚迨犯濉贰陡=ㄍㄖ尽肪衅涫论E記述。曾在福建鰲峰書院主講,后入仕途,官至順天府丞。為官三十年中屢起屢跌,終被彈劾奪官,回歸故里。晚年曾用唐人詩句為他人寫楹聯(lián),遭不測而牽連下獄,昭雪后卒,年七十有二。其人剛方清簡,精于治理,直聲震天下,文章書法亦冠一時。善集古今法書,作篆隸行草各體,又喜作硯銘,所銘硯臺為文人所珍重。
“朗徹硯”的銘文,在硯池上方,行書流暢渾脫,文曰:
外似拙,中朗徹。若懸河,不可竭。而初無藉乎唇舌。余甸記。
硯堂左邊,鐫“朗徹”二字,豐腴略似東坡。硯堂右邊,鐫聯(lián)語曰:“千樹梨花百壺酒,一莊水竹數(shù)房書?!睍鴶M漢隸,樸茂有致。此聯(lián)上句出自唐詩,據(jù)說是朱彝尊集為對聯(lián)。余甸借用這一名聯(lián)銘硯,也寄托了他對前輩文宗的仰慕之情。
此硯為隨形端石,寬過手掌,硯池硯堂外留出寬邊,便于鐫字。雖然三邊有銘,而字體各異,安排宜稱,自是一種雅格。除銘文之外,別無雕琢,拙樸自然,非大家之手莫出。
清中期福建書畫家林在峨,著有《硯史》一書,余甸的“朗徹硯銘”在書中即有著錄。兩百年來此硯經(jīng)過了怎樣的顛沛流離,猶能來到我們面前,可謂幸甚。雖然邊緣處有些小殘,那是風塵輾轉留下的痕跡,無損于它的淳雅氣質(zhì)。但不知還有多少這樣的古硯尚存于世,愿他們都能安然無恙。他們的存在,總能夠為這人世間散發(fā)幾許古文化的幽芬。
3 ? ?石鼓文硯
時在2009年初冬,我往福建龍巖參加海峽兩岸詩詞筆會,歸途過廈門,買了一個舊硯臺攜回。此硯石質(zhì)堅致,是老端硯無疑,制為鼓形,圓面直徑12厘米,高6厘米,周側上下各鐫一圈鼓釘紋。兩圈鼓釘之間,銘文齊整,共篆四十六字,都是臨摹古石鼓文。硯的正面,下半部為半圓形硯堂,上半部正中有小小硯池,右方有蝙蝠紋,硯池周邊的銘文仍是石鼓文。剛健而秀逸的銘文,為這個小鼓硯增添了濃濃的書卷氣,加之它歷經(jīng)多年氧化和摩挲,包漿光潤,手感細膩,令人悅愛。
石鼓文是現(xiàn)存的我國最早刻石文字,出自東周初年的秦國。原來是在十塊鼓形石上,分刻有十首記載秦國國君游獵情況的韻文,現(xiàn)有九鼓存世,藏于北京故宮博物院。唐宋以來,“石鼓”之贊屢見于詩文,蘇東坡詩云:“舊聞石鼓今見之,文字郁律蛟蛇走?!笨涤袨檎f:“石鼓即為中國第一古物,亦當為書家第一法則也?!睂τ跁液妥碳襾碚f,臨摹石鼓文向來是一種學習的自覺和偏好,而將那些古籀文字鐫刻到一個精致的鼓硯上,尤其可見文人情趣之篤至。
如此一位文情篤雅的制硯人,他是誰呢?原來此硯竟是出自清代藝術家吳熙載之手。何以知之?硯池外的銘文末端,有橢圓小圈內(nèi)刻了一個“攘”字,吳熙載字讓之,又作攘之,這個“攘”字便是他的落款。
有文史資料記述,吳熙載是江蘇儀征人,在清道光、咸豐年間,稱為一代書法篆刻大家,近世影響深遠。他善作各體書法,又精于金石考證,能以碑刻摹印,其篆刻遒勁而舒展,遠出當時印人之上。晚年寄居泰州僧舍,以書畫自給,作寫意花卉亦風韻絕俗。
如果硯臺的具款為“吳熙載”三字,或者是“讓之”二字,必定早已被人拿去,不是拍賣贏利,便是藏之秘閣,我們也就無緣一見了。一個“攘”字卻可以使人忽略,大概會有許多的過手者想不到那個字是名款,更不知其為何人。如同陳師曾有的作品具款只一個“朽”字,齊白石有的篆刻下款是一個“璜”字,對后人來說具有了隱蔽性,這也是作者始料不及的。藝術品收藏中往往隨緣而遇,尤其是遇上這種半隱的款,唯有識者可得。諺語說,“有緣千里來相見,無緣對面不相逢”,人際交友如此,與物交友也是如此。
4 ? ?趙南星硯
趙南星是河北高邑人,明朝萬歷進士。他天性方嚴嫉惡,宦海三起三落,在大明歷史上,這是一個不可遺忘的人物,頗有可敬可愛之處。
早年在朝中,南星不過是一名小官,卻竟然敢批評當局吏治,上疏指出:從中央到地方,上下有“四大害”,“四害不除,天下不可得治”。這樣嚴厲的上疏,當然會觸犯時忌,有朝臣出來駁斥他,他只好稱病辭職了。再起時,職務為考功郎中,參與考察京官,他配合吏部尚書秉公汰澄,將那些投靠門路的不良京官貶斥殆盡,結果又遭人嫉恨,朝廷聽信讒疏,下旨將他削職為民。南星回鄉(xiāng),閑居長達二十余年,他的清流名聲卻愈來愈高。七十歲時又三起出山,任左都御史,旋升吏部尚書,史稱他“慨然以整齊天下為己任”,受到東林黨人的擁戴。然而,皇帝昏庸,宦官專權,哪能容他銳意澄清?東林黨在與魏忠賢激斗中失敗,南星被削職,遣戍代州,兩年后死于戍所。到崇禎初年,為他恢復了名譽,謚號忠毅,后世便稱他為趙忠毅公。
紀曉嵐著《閱微草堂筆記·卷二》寫道:
沈椒園先生為鰲峰書院山長時,見示高邑趙忠毅公舊硯,額有“東方未明之硯”六字,背有銘曰:“殘月熒熒,太白睒睒;雞三號,更五點,此時拜疏擊大閹;事成策汝功,不成同汝貶?!鄙w劾魏忠賢時,用此硯草疏也。末有小字一行,題“門人王鐸書”,此行遺未鐫,而黑痕深入石骨,干則不見,取水灌之則五字炳然。相傳,初令鐸書此銘,未及鐫而難作,后在戍所乃鐫之,語工勿鐫此一行,然閱一百馀年,滌之不去,其事頗奇。
這里說到趙南星的一方硯臺,名為“東方未明硯”,是為彈劾魏忠賢、起草上疏時所用硯。當時寫了硯上的銘文,還沒有來得及刻就遭事了,他帶到山西代州戍所后,才叫石工刻的。后面原來寫有“門人王鐸書”,這一行小字沒有讓石工刻,字痕卻留下來,濕水就能看見。紀曉嵐分析原因說:王鐸后來“人品日下,書品亦日下”,南星當時就有預見了。其實,紀曉嵐的臆測是很偏頗的。王鐸當年還只是二十出頭的青年,南星被遣戍代州時,魏忠賢在朝氣焰正熾,如果說南星出于對門生的保護,而將其名字隱去不刻,倒是合乎情理的。
清道光年間,梁紹壬著《兩般秋雨庵隨筆·卷三》,也曾說到此硯,文曰:
趙南星硯:余幼時曾見。有人持一硯來,上鐫趙忠毅公款識,有銘云:“東方未明,太白睒睒。雞三號,更五點,此時拜疏揭大閹。事成銘汝功,不成同汝貶?!碑敃r草劾珰疏,蓋用此硯也。
“劾珰”的“珰”,也就是“大閹”,都是指宦官,指魏忠賢。此硯為“草劾珰疏”所用,與紀曉嵐的說法是一致的。梁紹壬著書在后,紀曉嵐的書在前已經(jīng)刻印,但那時的發(fā)行極其有限,梁不曾看到。梁所記硯銘,與紀曉嵐所述略有出入,這是他幼年所見,記憶不確的原因。
高邑縣南星故里,有趙氏宗祠。當?shù)貍髡f,“東方未明硯”是南星為楊漣起草“魏忠賢二十四大罪”的疏文時所用,曾在宗祠內(nèi)保存。楊漣上疏是東林黨人與閹黨斗爭中的一個大事件,此事必有南星支持無疑,南星被削職外戍后,楊漣慘遭迫害,死于酷刑下,草疏用硯如存于世,應是一件重要文物。但據(jù)紀曉嵐和梁紹壬所記,此硯至少是乾隆年間已經(jīng)流轉在外了,保存于宗祠的說法似無根據(jù)。
沈椒園先生,即是沈廷芳,乾隆時曾官河南按察使,紀曉嵐是在沈氏手上見到趙硯的。梁紹壬見此硯于誰手,文中沒有述及。其后又傳與何人,今日更在何處,再也沒有別的文字記載,恐怕已經(jīng)毀滅在災患戰(zhàn)禍頻仍的歷史滄桑中了。
一次我在市場閑逛,不經(jīng)意間淘得一方明代的歙硯。此硯長度僅十幾厘米,置于手邊,常常摩玩,它的簡潔、質(zhì)樸、古秀的風格,使我相信它必出自明人之手。硯的正面,以簡練的刀法、流暢的線條,勾畫出一個寶瓶圖案。硯的背面,有銘文曰:
年盼五十,欲期寡過,研朱點易,小窗閑坐。南星。
趙南星擅長書法,昔時稱賞其書“沉渾鴻博,秀色可餐”。這方硯臺所銘十八字,仿古籀文,確有秀色,筆致自然、恬靜、沖和,無一生硬之筆。
從銘文內(nèi)容看:作者年齡接近五十歲了,這個時候的唯一心愿,便是不要再出任何過錯;或是研磨朱墨、閱讀點評周易,或是倚著小窗悠閑靜坐,以使后半生時光能在讀書生活中平安度過。聯(lián)系到南星的身世,萬歷二十一年大計京官后,他被貶斥為民,年齡恰是四十余歲,此后讀書、寫作,賦閑多年,上述硯銘的內(nèi)心表白,多么符合他當年的心境!
如果南星一直堅守“小窗閑坐”,便可在家鄉(xiāng)安度晚年,然而,讀書人的家國擔當胸懷也是根深蒂固的,他七十歲后復起,既要為整頓朝綱而竭忠盡智,便把“欲期寡過”的銘言丟到一邊了。南星出任吏部尚書那三四年時間,是他政治歷程中最燦爛的一段,縱然最后遭遇了厄運,若與“寡過”的平安相比,還是遭遇厄運更有意義,那種人生的燦爛是不滅的。
寫“東方未明硯”的銘文時,南星身居要職,正值與魏忠賢搏戰(zhàn)之時,而且已是年過七十的老者,因而,命他的門生代書是為適當;制作這方“年盼五十硯”時,則是在他閑居家鄉(xiāng)、精力健旺之時,親自書寫硯銘正在情理之中??梢酝葡耄核砟耆氤@方小硯留在家中,數(shù)年后遠戍,死于代州,遭此不幸,致其生母、嫡母同時哀慟而卒,七歲的幼子在驚怖中夭亡,家產(chǎn)亦抵盡,誰還會理睬一方硯臺呢?于是,帶著南星銘文的小硯,便遺落在人們不加留意之處,無聲無息地隱存下來,以后流散民間,大概也不曾有人去探究它的來歷。幸好歙硯堅老耐久,竟然無恙而遺存至今,也是“人不留天留”,物運如此吧!市場上冒充名人銘硯的贗品雖然很多,但并非沒有真品;只要有諸多因素構成了它無可懷疑的真實性和合理性,它便是真品。
南星在鄉(xiāng)閑居、“研朱點易”的那些年,撰寫了許多著作,他的散曲和小品文,成為后人喜愛的文學作品。清初作家尤侗讀了趙南星的散曲,不禁感慨道:“一代正人也!”
我有時邊讀他的散曲,邊撫摩小硯,四百年前“一代正人”小窗閑坐的情景,便會悠然現(xiàn)于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