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行易
(1.湖南省社會科學院 區(qū)域文化品牌研究中心,湖南 長沙410003;2.湖南人文科技學院 梅山文化研究中心,湖南 婁底417000)
原始神話是探索文明起源的重要材料之一。中國有文字可考的歷史從殷商時代算起只有3 600 年,即便現(xiàn)代考古學證實新砦、二里頭遺址為夏都,可證的中國歷史也只有4 000 多年,五千年中華文明史有相當長的階段還需要從神話傳說中去尋找線索。
“西王母”作為中國神話系統(tǒng)中的祖母神,與中華文明起源關系密切。研究西王母文化,尋找西王母神話源頭,對我們探討中華文明起源將很有幫助。
有關西王母的神話,主要記載在《山海經》《淮南子》《穆天子傳》等古籍中,這些古籍明確記載西王母所居之地為“昆侖山”。但西王母所居昆侖山究竟何在,卻頗有爭議。
歷史上一般認為西王母所居昆侖山在中原西北方,當下流行的“甘肅涇川”說、“青海湟源”說、“新疆天池”說,即這種觀點的延續(xù)。不過也有學者對此提出不同看法,如蒙文通先生等認為西王母所居昆侖山為“四川岷山”[1],何新先生等認為是“山東泰山”[2],等等。就目前的情況來看,以上各種觀點誰也沒說服誰,神話中西王母所居昆侖山究竟何在?這依然是中國文化史上的一個未解之謎。
依據植物學、天文學、分子人類學、現(xiàn)代考古學等方面的材料,對有關西王母所居昆侖山地望的歷史文獻重新進行審視,發(fā)現(xiàn)以上各家觀點均不能成立。
各種證據都表明:西王母所居的“昆侖山”,為地處中國第二階梯與第三階梯南端過渡帶的“雪峰山”,包括與之相連的云貴高原東緣和“武陵山”;而與之相交的作為珠江流域與長江流域分水嶺的南嶺及嶺南地區(qū),為昆侖山毗鄰的“都廣之野”;地處雪峰山區(qū)的湖南省洪江市,則為西王母所居昆侖山的宗教文化中心,雪峰山兩側的通道、靖州、會同、新晃、芷江、麻陽、辰溪、溆浦、沅陵、城步、綏寧、洞口、隆回、新化、安化及黔東南天柱、銅仁一帶,皆為西王母宗教文化的原始積淀區(qū)。據此亦可知,西王母所居之“西方”,指湘水以“西”,而非中原以“西”。試述如下:
歷來持“昆侖西北說”者,都以《漢書》記載的“臨羌……有西王母石室……有弱水、昆侖山祠”[3]為據,殊不知,據《史記·大宛列傳》,在漢武帝之前,我國西北尚無“西王母”和“昆侖山”遺跡。
《史記·大宛列傳》詳細記述了漢武帝時張騫出使西域的經歷和見聞,其中有這樣一則記載:“條枝在安息西數千里,暑濕。耕田,田稻?!蚕㈤L老傳聞條枝有弱水、西王母,而未嘗見?!保?]3163-3164這則記載表明:第一,漢武帝時我國西北找不到西王母所居的昆侖山,故張騫才從更遠的西域采集來了這則“傳聞”;第二,中原更遠的西域也沒有西王母所居的昆侖山,故安息長老說“而未嘗見”;第三,安息長老所說的“條枝”屬于稻作文化區(qū)。
前兩點已充分證明在漢武帝之前我國西北及更遠的西域并無昆侖山存在。另據考古材料,我國西北乃至更遠的西方,在上古時期都不產水稻,也沒有野生稻分布[5];水稻的分布范圍在我國淮河以南及東南亞地區(qū),湖南為稻作文化的發(fā)源地和傳播中心。因此,中原西北乃至更遠的西方,都不可能是西王母所居的昆侖山所在。
西王母所居昆侖山最終被鎖定在中原西北,是由于漢武帝對《山海經》昆侖方位的主觀認定和王莽的政治炒作。
因張騫等漢使在西域諸國找不到昆侖山,無奈之下,迷戀“長生不老”方術、急于找到西王母“不死之鄉(xiāng)”的漢武帝,便根據“漢使窮河源,河源出于闐”的匯報,“案古圖書,名河所出山曰昆侖”[4]3173??梢姡性鞅钡摹袄錾健?,系漢武帝揣度《山海經》中的“昆侖山”方位而命名,后人用它來反證《山海經》所說的“昆侖山”在中原西北,實在于學理不通。
另據山東大學民俗學研究所教授、博士生導師劉宗迪研究,漢哀帝建平四年春,由于連年大旱,民不聊生,發(fā)生了一次大規(guī)模的關東流民到京城“傳西王母籌”的事件?!稘h書》中的“哀帝紀”“天文志”“五行志”同時記載了這次事件,可見其在當時影響之大。這本是一次不利于漢王朝社會穩(wěn)定的“動亂”事件,但王莽為了給自己篡漢尋求根據,便借題發(fā)揮,將這次事件說成是預兆元后女主攝位的瑞應。民間的西王母崇拜終因王莽的提倡而得到上流社會的熱烈響應,各種有關西王母的畫像石便是在這時大量出現(xiàn)的。雖然這次“傳西王母籌”事件并非源自西北,為了使“西王母”更加名正言順,于是,到了東漢人寫的《漢書》中,便有了“臨羌……有西王母石室……有弱水、昆侖山祠”的記載[6]540-545。顯然,這種因統(tǒng)治者需要而杜撰的西王母所居昆侖山遺跡在中原西北的記載,是沒有證據價值的。
關于西王母所居昆侖山的地望,《山海經》《淮南子》中有三段話說得很明白:
《山海經·大荒西經》:“西海之南,流沙之濱,赤水之后,黑水之前,有大山,名曰昆侖之丘。……有人,戴勝,虎齒,有豹尾,穴處,名曰西王母。”[7]170
《山海經·海內經》:“西南黑水之間,有都廣之野……”[7]182
《淮南子·地形訓》:“建木在都廣,眾帝所自上下,日中無景(影),呼而無響,蓋天地之中也?!保?]4367
這三段話互相關聯(lián),構成一個完整語境。由它我們可知:西王母所居的昆侖山在“黑水之前”;“黑水之間”有“都廣之野”;“都廣之野”是“日中無影”的地方。因“日中無影”是天文現(xiàn)象,不可隨意解讀,這就為我們尋找昆侖山所在提供了一個準確的方位坐標。
“日中無影”現(xiàn)象系由太陽光垂直照射形成,只會出現(xiàn)在太陽光直射的南、北回歸線上及其之間地區(qū)。這是由地球的自轉軸與繞太陽公轉的軌道面所構成的夾角(“黃赤交角”)決定的。
我國屬北半球,北回歸線由西向東依次穿過云南、廣西、廣東、臺灣四省區(qū)。因此,只有這四省區(qū)北回歸線所經之處及其以南疆土,才有可能是西王母所居昆侖山毗鄰的地方。除此之外,其他任何地區(qū)都不可能是昆侖山所在。這就從自然科學上否定了上述的種種“昆侖說”。
復旦大學生命科學學院金立教授等10 余位科學家通過人類基因研究,揭示石器時代中國南北人群的流向是由南向北遷徙,而不是由北向南遷徙的。因而,反映我國先民最早史前生活的昆侖神話,也應先在南方產生。
1998 年,中國醫(yī)學科學院褚嘉佑教授等利用30 個常染色體微衛(wèi)星位點(microsatl-lites)分析了28 個東亞人群和中國南北人群及漢民族與少數民族的遺傳結構,分析表明東亞人群共同從南方進入,并且后來由南向北進行遷徙。
1999 年,中國科學院昆明動物研究所宿兵教授等利用19 個Y-SNP 構成一組Y 染色體單倍型,來系統(tǒng)研究包括中國在內的東亞人群的起源和遷徙。在比較中國以長江為界的南、北人群差異時,發(fā)現(xiàn)南方人群的遺傳多態(tài)性明顯高于北方人群。這一差別揭示中國人的祖先從東南亞進入中國的南方,而后越過長江進入北方地區(qū)。
以上材料來自金立教授和褚嘉佑教授主編的《中華民族遺傳多樣性研究》一書[9]236-237。該書的《推測東亞人群祖先遷移到東亞的可能路線圖》表明:東亞現(xiàn)代人類起源于非洲,經印度到南亞,然后一支進入東南亞地區(qū),一支往北進入中國嶺南,再翻過南嶺到達湖南;然后從湖南分兩支過長江,一支遷往東北,一支遷往西北[9]193。
當然,我國先民由南向北遷徙不是一蹴而就的,從舊石器時代到新石器時代,應有無數個這樣的遷徙過程,而且其間還有往返交流。但不管如何,中華文明的根在南方,南方是中國史前神話的故鄉(xiāng)。
上述基因分析所得出的我國先民由南向北遷徙規(guī)律,與我國古人類遺址的分布規(guī)律完全吻合。
南京大學歷史系考古專業(yè)張之恒教授通過對我國古人類遺址分布規(guī)律研究指出:中國“舊石器時代遺址的分布規(guī)律是,……南部的時代早,北部及東北地區(qū)的時代晚。……早期古人流動和遷徙的規(guī)律,大體和舊石器時代遺址的分布規(guī)律相一致。古人類的遷徙和舊石器時代遺址的分布規(guī)律,又直接影響到新石器時代遺址的分布。二級階梯的東緣,即云貴高原和武陵山脈的東緣,是古人流由南向北遷徙和流動的通道”[10]。
國家文物局主編的《中國文物地圖集·湖南分冊·湖南省新石器時代遺址》亦指出:“沅水和西江始終是溝通長江、珠江兩大水系古文化的重要的,但長久被研究者忽視了的通道。”[11]
雪峰山和與之并連的武陵山所擁有的這種史前人類“通道”地位,使雪峰山成為中國神話的“奧林匹斯山”——“昆侖山”完全有了可能。
以上提到,“都廣之野”為太陽光直射區(qū),而北回歸線正好從南嶺南麓的蒼梧、封開二縣通過,南嶺和嶺南地區(qū)系太陽光直射區(qū)。此外,這一帶還保留有大量的“都廣”類型的古地名,可作為其是“都廣之野”的明證。
“都”義為人類聚居的場所。《辭源》:“都者,人之所聚也。”《正韻》:“居也?!蔽覈让褡钤鐏淼綆X南聚居,故他們把這個地方稱作“都廣之野”?!岸紡V”一詞,原為嶺南史前部族的方言,今“都廣”類型的地名在南嶺和云貴高原東緣及武陵山區(qū)還保留有很多,如:“都關”“都梁”“都陸”“都粘”“都斛”“都伊”“都邦”“都恩”“都隴”“都結”“都康”“都黎”“都陽”“都彝”等等。
嶺南先民以“都廣”名“野”,也以“都廣”名“國”、名“山”。
《淮南子·地形訓》高誘注:“都廣,國名也。山在此國,因復曰都廣山?!保?]4367
今南嶺與羅霄山脈相連處的“諸廣山”,應即高誘所說的“都廣山”。“諸”與“都”在上古音同義通,常互換。《集韻》釋“都”:“張如切,音豬,與豬通?!薄稌び碡暋贰按笠凹蓉i”,《史記·夏本紀》作“大野既都”?!柏i”與“諸”亦相通,《書·禹貢》“孟豬”,《爾雅·釋地》作“孟諸”。
另地處灌陽和道縣邊境的南嶺第二峰叫“都龐嶺”,“龐”與“廣”亦義通,《說文》釋“龐”:“高屋也?!贬尅皬V”:“殿之大屋也?!惫省岸箭嫛币嗉础岸紡V”。今“廣東”“廣西”之“廣”,或即源自上古“都廣”之“廣”,意為嶺南先民的重要聚居之所。
又,南嶺第三峰舊名“都龐山”。宋《太平寰宇記》云:“都龐山,在縣(今湖南藍山縣——引者)南九十里,與連州分界?!保?2]“都龐山”亦即“都廣山”。
南嶺和嶺南地區(qū)系太陽光直射區(qū),而在這一帶又遺留有大量的“都廣”類型的古地名,說明《山海經》所說的“都廣之野”在這里無疑。
“建柏”屬常綠喬木,其與“建木”不僅名字相近,同有“建”字,其特征也非常相似:
《山海經》曰建木十分高大粗壯,“其狀(壯)如?!保?]135;嶺南建柏高達30 米或更高,胸徑達1 米。
《山海經》曰建木在“日中無影”的都廣之野;嶺南建柏分布在與南嶺相連的廣袤山地,散生于“日中無影”的北回歸線附近及以南地區(qū),常見于中亞熱帶至南亞熱帶的針闊混交林中。
《山海經》曰建木“引之有皮,若纓、黃蛇”[7]135,“青葉紫莖”[7]183;嶺南建柏樹皮紫褐色,近平滑或不規(guī)則長條片開裂。葉鱗形,深綠色。
《山海經》曰建木“其實如欒”,郭璞注:“黃實”[7]135-136;嶺南建柏果微黃,近球形。
《山海經》曰建木“百仞無枝”[7]183、“其葉如羅”,郭璞注:“其下聲無響,立無影也”[7]135-136;嶺南建柏枝葉緊裹,絕無旁逸橫出的枝條,整棵樹呈與地面相接的圓錐體形狀,如撒開之羅網,又如侗族之鼓樓,有較強的抗風能力。也只有像建柏這樣的樹,才能在正午太陽光直射時不留下影子;而其他樹木大都有旁枝橫出,即便在太陽光直射下,其橫出的枝條也會有投影落地,不可能做到“日中無影”。
因此,說《山海經》所云“建木”即嶺南“建柏”是可信的?;蛟S,正因為建柏具有這種特性,我國先民才用它來觀測日影變化,將其視為通天“神樹”吧?今天這一帶的侗族鼓樓造型應即來自建柏之外形,故鼓樓也有“通天”神性,由是成為侗族神圣之所。
《山海經》有兩段經文可證“雪峰山”即“昆侖山”。
其一,《海內東經》:“蒼梧在白玉山西南,皆在流沙西、昆侖虛東南。”[7]145
“蒼梧”系“九嶷山”所在,屬南嶺山脈之萌渚嶺,為舜帝崩葬處?!渡胶=洝ず冉洝芬衙餮浴吧n梧”在湖南:“南方蒼梧之丘,蒼梧之淵,其中有九嶷山,舜之所葬,在長沙零陵界中?!保?]185
這段經文以“昆侖虛”為坐標介紹“蒼梧”方位,可見二者在相近的地理范圍內。而這里描述的“蒼梧”同“昆侖虛”的方位,與“蒼梧”同“雪峰山”的方位相合,蒼梧正好在雪峰山“東南”,故可證“雪峰山”即“昆侖山”。
其二,《海內南經》:“蒼梧之山,帝舜葬于陽……在狌狌東。狌狌知人名……在舜葬西。……窫窳龍首……在狌狌知人名之西……建木,在窫窳西弱水上?!保?]134-135
從這段經文所述的“蒼梧之山,帝舜葬于陽”——“狌狌知人名”在“舜葬西”——“窫窳龍首”在“狌狌知人名之西”——“建木”在“窫窳西”可知,昆侖山之“建木”位于九嶷山西部,而那里正是雪峰山所在,可見“雪峰山”即“昆侖山”。
東北-西南走向的雪峰山同武陵山并行,在城步縣與東-西走向的“南嶺”相交,構成一個緊密相連的“L”型山系,“蒼梧之山”正位于這個“L”型山系的交匯處,故《山海經》以其作為中心來釋其它相關方位。
除《山海經》經文可作為內證證明“雪峰山”為“昆侖山”外,其他文獻中也有大量“雪峰山”即“昆侖山”的證據。
1.楚辭中的證據
屈原在《天問》中提到:“昆侖縣圃,其尻安在?”在《離騷》中,他又說他到九嶷山找舜帝陳情后,曾去尋訪過昆侖縣圃:“朝發(fā)軔于蒼梧兮,夕余至乎縣圃?!笨芍瓕ぴL的昆侖縣圃距蒼梧不遠。又據《涉江》:“乘舲船余上沅兮,齊吳榜以擊汰?!l(fā)枉渚兮,夕宿辰陽。”可知屈原尋訪的昆侖縣圃在沅水流域的雪峰山區(qū)。
過去屈賦研究者認為屈原這里寫的是純想象之詞,實誤。其實屈原到九嶷山向舜帝陳情,到沅湘之間尋找昆侖故鄉(xiāng),其指向性是很明確的。屈賦中另有多處涉及昆侖,也都是指向沅湘地區(qū)。
2.《漢書》《說文解字》中的證據
據《山海經·西山經》,西王母所居之地又名“玉山”:“又西三百五十里,曰玉山,是西王母所居也?!保?]30而據《漢書·地理志》和《說文解字》:“玉山”在雪峰山區(qū)的武陵鐔成?!扮喅伞奔唇駪鸦榻粠?,屬古武陵郡。
《漢書·地理志上》:“武陵郡……鐔成,康谷水南入海。玉山,潭水所出,東至阿林入郁”[3]1594-1595。
《說文解字》釋“潭”:“潭水,出武陵鐔成玉山,東入郁林。”
另據《湘川記》:“玉山下有廟?!贝恕皬R”或即洪江高廟。
3.《路史》《遁甲開山圖》中的證據
《山海經·海內經》:“有木……名曰建木……太皞爰過?!保?]183。太皞即伏羲氏,為創(chuàng)制八卦、歷法等早期中華文明的中華人文始祖。由《海內經》這句話可知,太皞伏羲創(chuàng)制八卦、歷法與“都廣之野”測日影的“建木”有關。而據《路史》《遁甲開山圖》,伏羲的生平事跡在湖南九嶷山和雪峰山區(qū),那里正是太陽光直射的“都廣之野”所在或其相鄰地區(qū)。
《路史·后紀》:“太昊伏羲氏……生于仇夷,長于起城?!保?3]
西漢緯書《遁甲開山圖》:“仇池山,四絕孤立,太昊之治,伏羲生處。”[14]
以前人們認為此之“仇夷”“仇池山”指甘肅西和縣的仇池山,認為“起城”指甘肅天水的“成紀”,皆誤。甘肅遠離北回歸線,非處“天地之中”,不在太陽光直射區(qū),缺乏伏羲通過“建木”觀日影創(chuàng)制八卦、歷法的自然條件,不可能是伏羲文化的原生地。
《路史》之“仇夷”當指湖南“九嶷”?!俺稹迸c“九”上古音同,可通用?!墩f文解字》釋“仇”:“從人,九聲,巨鳩切?!薄耙摹迸c“嶷”亦音同,可通用。
西漢緯書《遁甲開山圖》中的“仇池”也指“九嶷”?!墩f文解字》釋“池”:“也聲?!薄墩崱丰尅耙病?“養(yǎng)里切,同迤?!贬尅板啤?“延知切,音移?!?/p>
《路史》所說的“起城”則為“成起”之倒裝,《路史·后紀一》羅萍注引《遁甲開山圖》云“伏羲生于成起”可證?!俺善稹碑斨秆┓迳轿鱾戎俺较薄!俺善稹睘椤俺较钡纳瞎抛x音,《韻會》釋“溪”:“牽奚切”,音“起”。今雪峰山區(qū)方言讀“辰溪”仍讀作“成起”。
這兩段材料明白地告訴我們:太皞伏羲生于九嶷山,長于雪峰山區(qū)的辰溪。這樣的記述與上述其他證據是很相吻合的。
甘肅西和的“仇池”和天水的“成紀”應為晚出的地名,是史前先民由南向北遷徙時帶去的,且產生了記音文字之變化。古人遷徙往往把原居地的地名帶到新居地,這樣的例子很多,這造成了上古史研究的極大混亂。
又,“辰”與“陳”音同,《左傳·昭公十七年》曰:“陳,太皞之虛?!蓖醴稘摲蛘摗の宓轮尽吩?“伏羲,世號太皞都于陳?!贝恕瓣悺币鄳獮椤俺健保瓣悺币矐鞘非跋让癖边w后對“辰”的不同記音文字。
說“成起”或“成紀”即“辰溪”并與伏羲有關,還有以下依據:
其一,“辰”與時間、星象有關,這與伏羲觀日影創(chuàng)制八卦、歷法的事跡很相合;或因伏羲在此創(chuàng)制八卦、歷法,才名此地為“辰”。
其二,“辰”在十二地支中屬“龍”,而伏羲以“龍”為標識?!蹲髠鳌ふ压吣辍份d郯子言:“太皞氏以龍紀、故為龍師而龍名。”
其三,“辰”,辰溪方言亦讀作“蛇”,而據《帝王世紀》:“太昊帝庖犧氏……蛇首人身?!?/p>
因此,說伏羲“長”于雪峰山區(qū)的辰溪是頗可信的。
上面已論,“太皞爰過”的“建木”在“都廣之野”,而“都廣之野”即南嶺和嶺南地區(qū),雪峰山與南嶺相連,故伏羲生長活動的“雪峰山”為“昆侖山”當無疑。
4.《帝王世紀》中的證據
《太平廣記》云:“凡得道授書者,皆朝王母于昆陵之闕焉。”[15]然據《帝王世紀》,西王母見“得道授書者”在雪峰山附近。
《帝王世紀》:“(舜)葬蒼梧九疑山之陽,是為零陵,謂之紀市,在今營道縣。下有群象為之耕,雒書靈準聽日,有人方面,日衡,重華,握石椎,懷神珠,西王母受益地圖?!保?6]
“九嶷山”與“雪峰山”相連,西王母在雪峰山下的“紀市”“受益地圖”,可知“雪峰山”即“昆侖山”。
5.《初學記》中的證據
據唐代徐堅等著的《初學記》,更可明確獲知雪峰山為“昆侖山”。
《初學記·帝王部》引《遁甲開山圖》云:“天皇(伏羲)被跡在桂州昆侖山下。”[17]195“桂州”在今桂林一帶,桂林附近最大的高山即與南嶺相連的“雪峰山”,故“桂州昆侖山”當指“雪峰山”。
這里需要說明的是,在其他文獻轉引的《遁甲開山圖》這則材料時“桂州”多作“柱州”。此或因“桂”與“柱”字形相似所誤,或因前人不相信雪峰山是昆侖山而故意改之?!抖菁组_山圖》早已失傳,其散見于其他古籍中的文句每有竄改。鑒于此,中華書局在1962 年出版點校本《初學記》時,校訂這則材料特意采用了最早的“排印本”,取“桂州”[17]218。從上述種種證據審之,“桂州”是正確的。
6.《新唐書》《方輿勝覽》中的證據
在中國昆侖神話系統(tǒng)中,昆侖山為“不死之鄉(xiāng)”,西王母是擁有“不死之藥”的神靈,其所居之地有“丹穴”。所謂“丹穴”,即產丹砂的洞穴。我國丹砂多分布在雪峰山區(qū)的古辰州麻陽一帶及西南數省,因最先產自辰州(亦即沅陵),故又稱“辰砂”?!缎绿茣さ乩碇尽?“辰州……土貢:光明丹砂……?!殛枺械ぱ?。”[18]《方輿勝覽》:“辰砂本出麻陽縣?!保?9]71可見,雪峰山系“丹穴”所在之昆侖山。
這是證明雪峰山即神話中昆侖山的最有力的文物證據,其與上述各學科證據材料相互支撐構成一個不容置疑的證據系統(tǒng)。
高廟遺址坐落在湖南洪江市雪峰山區(qū),背后約700 米即雪峰山余脈雞公界山,前面為沅水,是我國最重要的史前遺址,2005 年被列為“全國十大考古發(fā)現(xiàn)”之一,我國許多早期文化現(xiàn)象都可以在這里找到實物圖像證據。
1.“太陽”圖像
在洪江市高廟遺址,出土了距今7 800 年前的太陽圖像,這是目前已知的在我國發(fā)現(xiàn)的表意最完整的最早的太陽圖像。據高廟遺址發(fā)掘主持人賀剛教授介紹:這個圖像中的“太陽被描繪在圜形天體中央,這是對當時人們天圓地方觀念的直接描述”[19]234。這種“天圓地方”觀念的產生,需要對南北回歸線之間建木下的日影變化進行長期觀察才能得出,無疑來自我國先民在“都廣之野”的生活經念。這種太陽圖像最先在雪峰山區(qū)出現(xiàn),可證雪峰山即昆侖山。
2.“八角星”圖像
與太陽圖像相伴而生的八角星圖像也在高廟遺址出土。這個圖像不僅是最早的八卦原始模型,它的形成更與都廣之野測日影的“建木”有關。賀剛教授通過對其構圖法還原,認為“高廟文化先民就是依據周年性日投影的原理制作了八角星圖像。八角星圖像上的八個角的頂點與外部大圓的交點,正好是整個圓的八等份結點。相鄰每等分結點與圓心連線的夾角(圓心角)均為45o”,這與“太陽在南、北回歸線之間運行45o 左右的夾角完全吻合。……由此可見,高廟先民首創(chuàng)這種等分八角星圖像,實際上是他們在觀測周年性日影運行規(guī)律時發(fā)現(xiàn)的,是表述日影周年運行過程的一個縮寫符號,并可作為測定四時的儀具來制作太陽歷”[19]336-339。這種太陽圖像出現(xiàn)在雪峰山區(qū),更可證雪峰山即昆侖山。
3.“獠牙獸面”圖像
《山海經》所描述的昆侖山上的“其狀如龍首,食人”之怪物“窫窳”[7]135,在雪峰山高廟文化中也得到了實物圖像印證。高廟遺址出土的“獠牙獸面”圖像即食人之“窫窳”圖像。這個圖像至今仍在雪峰山、武陵山地區(qū)作為儺面流行,并強調了其“食人”特性,直言“吞口”。它便是在后來的良渚文化、二里頭文化、殷商青銅文化中反復出現(xiàn)的“獸面”,亦即“饕餮”。這個圖像現(xiàn)在被考古界解讀為“龍”,著名考古學家李學勤先生也認為良渚文化的獸面屬于“龍”的形象[20],這個“獸面”與《山海經》描述的“窫窳”性狀是完全相符的。
4.“鳳鳥”圖像
《山海經·海內西經》云:“昆侖南淵深三百仞……有鳳皇、鸞鳥?!保?]139《海外西經》云:“(此)諸(夭)[沃]之野,鸞鳥自歌,鳳鳥自舞。”[7]123《山海經》中的這種鳳鳥形象,在高廟遺址出土最多,可以說是高廟文化的一個基本符號。高廟遺址出土的鳳鳥圖像是目前已知的我國最早的鳳鳥圖像,應即《山海經》所云之“鸞鳳”。
據賀剛先生介紹,這個鳳鳥在高廟文化中還與獠牙獸面(龍)有直接聯(lián)系:“在飛翔的鳳鳥雙翅上常見有獠牙獸(或吐舌)圖像。如高廟遺址05T14—01 第19 層出土的一件陶罐,所飾鳳鳥的羽冠卷翅,雙翅上各載有一個獠牙獸面?!保?9]258這當是我國龍鳳相配觀念的源頭。
5.“建木”圖像
建木不僅是都廣之野觀日影的神木,也是昆侖山上的通天神梯。建木圖像在高廟遺址出土的白陶器皿上每有發(fā)現(xiàn),而且還是高廟祭壇的主要建筑。據賀剛教授對“高廟遺址白陶罐上的祭儀圖”分析,“這幅祭儀圖與祭壇上那四個主洞柱的布局,以及主洞柱前方祭祀坑位置的選擇是完全吻合的”。這幅祭儀圖上的“雙柱環(huán)梯建筑”,“就是供神靈上下天庭的天梯,也就是神話傳說中的建木”[19]306。
6.“木禾”遺存
《山海經·海內西經》:“昆侖之虛,方八百里,高萬仞。上有木禾,長五尋,大五圍?!保?]138有研究者稱,“木禾”便是“薏苡”?!稗曹印碑a自南方,是雪峰山區(qū)及“都廣之野”的昆侖先民最早的食物之一,在高廟遺址出土的7 000 多年前的石磨盤與石磨棒上,發(fā)現(xiàn)殘留有大量的薏苡仁[19]341。當然,《山海經·海內西經》所描述的“木禾”,也可能是昆侖先民所崇拜的在“都廣之野”最先誕生的原始栽培稻之圖騰。今雪峰山區(qū)農村仍稱水稻為“禾”,稱收割水稻為“打禾”。在雪峰山余脈寧鄉(xiāng)黃材出土的商周時期的人面青銅方鼎鼎腹內壁,亦赫然鑄有“大禾”字樣。
7.“白陶”祭祀器皿
高廟為白陶發(fā)源地,高廟遺址出土的白陶皆為祭祀器皿。據賀剛教授介紹,“白陶的發(fā)明,是高廟文化先民的一項創(chuàng)舉……它突破了數千年以來古代先民在居址附近就地取材制作陶器的傳統(tǒng)。……白陶原料的生成地通常都是在離居址較遠的山體內,或在河谷、湖濱、沼澤和河漫灘等低洼地帶的沉積土層中。因此,制作白陶第一步就是如何獲取合適的原料,這就需要具有豐富經驗的陶工走出家園,去探尋和挖掘適于制作白陶的泥土”[19]352高廟先民之所以不畏其難地選擇白陶作為禮神器,結合上述西王母居于“武陵鐔成玉山”(即高廟所在地)的材料分析之,應與西王母“尚白”有關。
關于西王母“尚白”,有很多證據:
其一,《山海經·大荒西經》云:“有大山,名曰昆侖之丘。有神人面虎身,有文有尾,皆白處之?!腥舜鲃倩X,有豹尾,穴處,名曰西王母?!保?]170
其二,西王母為“白虎”圖騰,《金石索·金索》云:“東王公西王母,青龍在左,白虎居右?!保?1]
其三,《山海經·大荒西經》云:“[有西]王母之山……有沃[民]之國,沃民是處。沃之野,鳳鳥之卵是食,甘露是飲?!保?]167《淮南子·地形訓》高誘注:“沃,猶白也,西方白,故曰沃野?!保?]4367
其四,《管子·輕重己》載“秋至而禾熟。天子祀于太惢,西出其國百三十八里而壇,服白而絻白……號曰祭月”[6]562-563。西出祭月,也就是祭祀西王母?!秴窃酱呵铩す篡`陰謀外傳》:“立西郊以祭陰,名曰西王母?!保?]563
至于西王母為什么尚白,應與觀日測影有關。在中國文化中,日光為白色,“白日”“白天”“白晝”等詞即源于此觀念。據《管子?輕重己》載,“夏至”是主祭西王母的節(jié)令:“以春日至(春分)始,數九十二日,謂之夏至,……出祭王母”[6]562。而“夏至”那天正午是北回歸線“建木之下日中無影”的時刻,可見西王母與“立竿測日影”有關,故“尚白”。
因此,以“白陶”為祭祀器皿的高廟祭壇,應為西王母祭壇。高廟祭壇是我國目前已知的最早、最大的原始祭壇,距今已7000 多年,這與西王母作為中國神話中的“祖母神”身份也是相合的。
8.“昆侖山”具象符號
據《水經注·河水》注“昆侖虛”云:“三成為昆侖丘……昆侖之山三級。”“昆侖山有三角,其一角正北,干辰星之輝,名曰閬風巔。其一角正西,名曰縣圃臺。其一角正東,名曰昆侖宮?!保?]3751-3756高廟遺址出土的祭祀圖案上巫者所登之“山”,便是由“三成”“三級”“三角”組成的“昆侖山”。
高廟遺址出土的05T14—01(17):12 白陶罐頸部刻畫的圖像,“飛龍”兩側各有一個人形物立于由三個“三角山形”相重疊構成的山巔上(最后面的“三角山形”中間一角被第二個“三角山形”遮蔽)[19]309這個圖像表達的無疑就是昆侖山的“三成”“三級”“三角”觀念。
神話中昆侖山的“三成”“三級”觀念,應來自現(xiàn)實中的雪峰山最高峰蘇寶頂“分為三級廳堂”,1984 年出版的《湖南省黔陽縣地名志》“蘇寶頂”條對此地貌仍有記載。“三角”觀念則應來自雪峰山西面的武陵山、北面的幕阜山和東面的武夷山。它們的南面即南嶺,也就是“都廣之野”。神話昆侖山“三角”所涵括的廣袤土地,即中華文明最早的孕生區(qū),這已被近二十多年間這里所出土的大量考古文物所證明。
而圖像上那個立于山巔的“人形物”,便是在雪峰山高廟祭壇做法術通于“太帝之居”的巫師。
高廟遺址出土的04T1016(13):34 陶罐上的類似圖像,三級“昆侖山”被簡化成“Δ”形,山腰兩側各有一道上舉的斜線與主峰同高,構成“三尖狀”[19]309。今雪峰山、武陵山地區(qū)梅山教巫師(端公)戴的帽子上有這種“三尖狀”標志,這種“三尖狀”標志應即“昆侖山”的象征符號。據蘇州大學研究生張勤2005 年撰寫的學位論文《西王母神話傳說研究》,他在與雪峰山毗鄰的黔東南地區(qū)做土家族民歌收集工作時,發(fā)現(xiàn)當地土家人舉行儺祭時,“土老師”(端公)戴的三尖狀帽子中間一角的神靈便是西王母。
除上述出土文物外,《山海經》等典籍中記載的許多與昆侖山有關的地名,在雪峰山及其相鄰地區(qū)也有發(fā)現(xiàn)。如“鐘山”“龜山”“若水”“流沙”“天柱”“銅柱”等等,它們同樣可視為雪峰山為昆侖山的佐證。此不贅述。
上面我們借助天文學、文獻學、民俗學、現(xiàn)代考古學、分子人類學資料以及植物分布規(guī)律對西王母所居昆侖山地望重新進行審視,西王母所居昆侖山為雪峰山其實十分清楚,是什么原因致使昆侖地望成為“千古之謎”的呢?
中華文明在南北遷徙的過程中出現(xiàn)過記憶斷層。如《大戴禮記》載孔子學生宰予有一次問孔子有關黃帝的事情,孔子回答說:“予!禹、湯、文、武、成王、周公,可勝觀也!夫黃帝尚(太遙遠)矣,女(你)何以為?先生難言之?!彼抉R遷在《史記·五帝本紀》中也說:“學者多稱五帝,尚矣。然《尚書》獨載堯以來。”這個“記憶斷層”完全中斷了中原史家對南方文明源頭的追溯,尤其早期人類文明史往往是以“神話”的形式記述的,孔子不語“怪力亂神”,而司馬遷也認為“百家言黃帝,其文不雅馴,薦紳先生難言之?!保?2]于是,在屈原時代的南方地區(qū)還很清晰的昆侖地望,到漢武帝時代的北方中原地區(qū)則被完全遺忘了。雖然司馬遷作為史學家,曾“南游江、淮,上會稽,探禹穴,窺九疑,浮于沅、湘”[23],到過包括雪峰山沅水流域在內的很多地方做過田野調查,但終因年代久遠,許多真相難以澄清,故未敢采納。
今天,隨著科學技術的發(fā)展,我們有了現(xiàn)代考古學和分子人類學材料,南方為我們先祖初居地的史實逐漸清楚。兩千多年來,那些散落在古籍中的有關“都廣之野”和“昆侖山”在“南方”的曾被懷疑、錯解的記述,也終于可以作為我們論證“都廣之野”和“昆侖山”在南方的可信文獻了。在這一點上,我們比孔子、司馬遷他們是幸運的。
雪峰山在我國古代一直沒有一個統(tǒng)一的稱呼,其名字沒有固定的文字記載,“雪峰山”之名是在現(xiàn)代地理學中才出現(xiàn)的,這一點似也可作為它是中華文明記憶斷層中失憶的上古昆侖山的佐證。在雪峰山地區(qū),至今還保存著一種神秘的梅山文化,這種文化或為上古昆侖文化的遺存。梅山文化中的女神“梅婆蒂主”“梅嫦”的原型或即“西王母”,而今天被尊為梅山開山祖師的“張五郎”是一個倒立的嬰兒形象,該文化的儺戲中還保留有大量的原始生殖崇拜內容,這些亦應都與作為“祖母神”和“生殖神”的西王母有關。從文字學的角度分析,梅山的“梅”字由“木”與“每”組成。甲骨文“每”作“”,金文作“”,是一個頭帶“三尖狀”(即“昆侖山”符號)的孕婦??梢姟懊贰弊值脑家饬x應為婦女在拜媒樹求子(類似的造字還有“李”字),其與昆侖山西王母有關也是很明顯的。
中國史前人類由南向北遷徙造成了地理中心的不斷變化。而在原居住地形成的文化、政治中心概念,到了新的地理中心后則產生了極大的時空紊亂。
中國早期文化、政治中心遷移到北方后,商、周王朝的統(tǒng)治者們?yōu)榱藦浹a中原“文化、政治中心”與南方“日中無影”的“自然地理中心”的脫節(jié),曾采取過相應的補救辦法:一是將夏至日“日晷測日”的影子定為“一尺五寸”為正午,并將“日晷”所在的地方視為全國地理中心;二是將“日晷”上的測影桿傾斜度與夏至日太陽光的投射角度調成一致,造成“日中無影”的假象。唐代高僧義凈的《南海寄歸內法傳》所載的“洛州無影,與余不同”便是說此。
為弄清楚這個有悖于天文常識的記載,2004年夏至日,北京大學東方文學研究中心王維邦教授曾特意到河南登封市(屬古洛州)的古觀星臺(傳為“周公測影臺”),觀看是否真的“洛州無影”。結果發(fā)現(xiàn)所謂“洛州無影”,是“陽光雖不是絕對垂直地射下,但射下的角度,剛好與石臺正北立面的傾斜度相同,因此石臺的日影被掩藏了起來”[24]。商、周王朝統(tǒng)治者所采取的這種補救辦法,雖然樹立了其統(tǒng)治的“中央”正統(tǒng)觀念,卻進一步加劇了中原地理中心與史前神話產生地的矛盾。
如前所述,人類基因研究成果表明我國先民最早在嶺南定居,《山海經》敘述的最早地理中心亦在此?!痘茨献印ぬ煳挠枴繁阌羞@樣一則記述:“東方為田,南方為司馬,西方為理,北方為司空,中央為都。”[8]4359可見“都廣之野”的“都”,除了表示人類的聚居地外,同時是兼有“中心”義的。故《山海經·海內西經》所云“海內昆侖之虛在西北”,當是以南嶺“都廣之野”為地理中心而言的,西王母之“西”也應由此而來。當我國的地理中心被周王朝統(tǒng)治者“論證”為中原后,南嶺“都廣之野”的中心地位被完全取代,而后來記敘西王母昆侖神話的《山海經》文本沒對此做相應調整,這就造成了一代又一代《山海經》研究者以中原為中心,到中原西北尋找西王母所居昆侖山的方向性錯誤。
我國先民由南向北遷徙不僅造成地理中心變化,也造成了原居地地名的多處復制與記音變化,這便給上古史研究帶來了諸多障礙,使我國先民的遷徙路線變得撲朔迷離。
上面提到的“仇夷”“仇池”“陳”等地名變化便是如此;《山海經·海內西經》所云“海內昆侖之虛,在西北……河水出東北隅”之“河”[7]138-139,也是如此。其實“河”的稱謂在上古并非專指“黃河”,南方水系稱“河”的也有很多,如嶺南有“紅水河”“黑水河”,湖南瀏陽有“瀏陽河”、寧鄉(xiāng)有“流沙河”等等。流經雪峰山區(qū)的沅水與發(fā)源于武陵山東北隅的“澧水”“酉水”,當地人今天仍稱之為“沅水河”“澧水河”“酉水河”。因此,根據上面所論雪峰山(包括武陵山)即昆侖山判斷,《山海經》所說的“河水出東北隅”之“河”,應指“沅水河”或“澧水河”,而不會是黃河。然而,漢以后“河”專指“黃河”漸成定論,以致《漢書·司馬相如傳》注云:“南方無河也,冀州凡水大小皆謂之河?!币虼撕笕丝偸菑摹包S河之源”來定位昆侖。
這種對“河”的稱謂之誤解,不僅造成了昆侖地望的誤判,還導致了整個中國古史的紊亂。如《水經注》所載:“伏羲,受龍圖于河,八卦是也。故《命歷序》曰:河圖帝王之階,圖載江河山川州界之分野,后堯壇于河,受龍圖,作握河記,逮虞舜夏商,咸亦受焉。李尤《盟津銘》:洋洋河水,朝宗于海,徑自中州,龍圖所在?!痘茨献印吩?昔禹治洪水,具禱陽纖,蓋于此也。”[8]3752這就致使整個中國上古歷史都圍繞著一條黃河展開,而原本為中國上古文化中心的南方卻成為“南蠻”之地了。
實際上,根據現(xiàn)代考古材料,最早的八卦原型——“八角星”圖像是在雪峰山沅水流域的高廟遺址發(fā)現(xiàn)的;最早的“河圖”是在安徽凌家灘遺址發(fā)現(xiàn)的,而安徽凌家灘遺址出土的玉龜板上的“河圖”的基本圖案,又與高廟遺址出土的白陶器皿上的“八角星”圖案完全相同,當源自高廟文化。據此可見,“八卦”和“河圖”都與黃河無關,因此《山海經?海內西經》所云“海內昆侖之虛在西北……河水出東北隅”之“河”,也不應指“黃河”,神話昆侖的地望不在“黃河”之源。
這種地名的遷移變化是伴隨人類的遷徙就一直發(fā)生著的,并非中國上古地理中心整體北遷后才如此。如嶺南靠云南境有“流沙”,雪峰山沅水東側有“流沙”,與雪峰山余脈相連的寧鄉(xiāng)有“流沙”;嶺南蒼梧有“鐘山”,湖南的武陵山地段有“鐘山”,江蘇南京亦有“鐘山”。這種同一地名或山名在不同地方出現(xiàn),當為早期人類不斷遷徙所致。
這種情況造成了《山海經》自身地名系統(tǒng)便較紊亂,除錯簡所致外,不少地名、山名在書中多處出現(xiàn)?!袄觥敝彩侨绱?。
所謂“昆侖”,其實即“混沌”,《周禮·大宗伯》注:“神在混淪。”《經典釋文》:“本又作昆侖。”
“昆侖”當源于人類先民的早期文化共同記憶,是他們在大遷徙的過程中于北回歸線以南“日中無影”的地方生存時對原初棲息地的一種迷茫印象。這種源自北回歸線以南“日中無影”的地方的迷茫印象,到了中國古代社會還隱約保留著,如我國古代泛稱中印半島南部及南洋諸島以至東非之人為“昆侖”。這種稱謂常見于一些古代文獻中,如在《太平御覽》所引的《南州異物志》《扶南記》《大唐西域求法高僧傳》等文獻中便可見到?!杜f唐書·南蠻傳·林邑》載:“林邑國,漢日南象林之地,在交州南千余里。其國延袤數千里,北與驩州接。地氣冬溫,不識冰雪,常多霧雨?!粤忠匾阅?,皆卷發(fā)黑身,通號為‘昆侖’?!保?5]唐張籍在《昆侖兒》詩中亦吟道:“昆侖家住海中洲,蠻客將來漢地游。”
于是,我們的先民在史前某個時期來到東亞大陸后,便把他們在這塊大陸上最先棲息并依照太陽投影最早創(chuàng)造出八方空間的地方即以“雪峰山”為中心的廣袤山區(qū),也稱作“昆侖”了。
“昆侖”作為人類在北回歸線以南“日中無影”的地方生存時所形成的迷茫印象,在印度也留下了痕跡。印度的阿耨達山也叫“昆侖山”。
據北魏酈道元《水經注·河水》引《釋氏西域記》,魏晉年間佛教傳入我國,便有天竺僧侶對漢代所傳昆侖山在中原西北提出異議:“釋氏論佛圖調列《山海經》曰:西海之南,流沙之濱,赤水之后,黑水之前,有大山名昆侖。又曰鐘山西六百里有昆侖山,所出五水,祖以佛圖調轉也。又近推得康泰《扶南傳》,傳昆侖正與調合,如傳自交州至天竺最近,泰傳亦知阿耨達山是昆侖山。釋云賴得調傳,豁然為解,乃宣為西域圖以語法汰,法汰常見怪,謂漢來諸名人,不應河在敦煌南數千里,而不知昆侖所在也?!保?]3755
然而,雖然天竺僧侶說阿耨達山是“昆侖山”,但這只是早期人類所共同的“昆侖”印象(“混沌”文化記憶)在印度文化中留下的印記而已,印度的阿耨達山不可能是中國昆侖神話的源頭。
或印度昆侖神話亦來自中國昆侖神話。如前所述,高廟遺址出土文物證明中國昆侖神話距今至少已有7 800 多年,而古印度文化距今不超過5 000年,因此,印度不可能是中國昆侖神話的源頭。其實《釋氏西域記》所言的昆侖方位和所涉山名、水系,更像是緊連南嶺“蒼梧之野”的雪峰山:“交州”原屬中國所轄的南越國;“鐘山”或即今南嶺南側的“鐘山縣”,而“鐘山西六百里有昆侖山”,其方位和距離亦似鐘山縣同雪峰山的方位和距離;“所出五水”,亦似指雪峰山腹地的武陵“五溪”。
“昆侖”之名在《山海經》中多處出現(xiàn),其所在方位又有差別,這就導致古人在注《山海經》時眾說紛紜。晉郭璞謂:“言海內者,明海外復有昆侖山?!保?]138清郝懿行謂:“荒外之山,以昆侖名者蓋多焉?!保?6]清人畢沅則認為:“昆侖者,高山皆得名之?!保?7]王念孫《廣雅疏證》卷九下亦云:“昆侖所在,言人人殊?!保?8]《山海經》這種地名系統(tǒng)的紊亂,是造成中國神話中的昆侖地望被后人誤判的重要原因。
綜上所述,我們對西王母所居昆侖山地望進行了多方面論證,昆侖地望已經明了,而中華文明的源頭也漸次清晰起來。
長期以來,人們總是以“南蠻之地”看待湖南,看待雪峰山和武陵山區(qū),這種認識必須改變。事實上,五千年前,中華文明的中心在湖南。經中外考古學家20 余年來的發(fā)掘,在湖南道縣“都龐嶺”玉蟾巖遺址,出土了18 000 年前的目前所知的人類最早的陶片[29]和14 000 多年前的栽培稻[30],澧縣彭頭山、八十垱遺址出土了9 000 多年前的“ ”符號(此符號即后來甲骨文之“五”字)和1 萬多粒稻谷[31],城頭山遺址還出土了6 500 年前的擁有灌溉系統(tǒng)的水稻田和6 100 年前的目前所知的中國最早的古城[32],可見湖南為中華史前文明最早的孕生區(qū)。高廟遺址發(fā)掘主持人賀剛稱:“高廟文化晚期和大溪文化早期先民在澧縣城頭山相繼修筑的大型環(huán)壕聚落和規(guī)模宏大的城池,很可能就是中國歷史上最先出現(xiàn)的由炎帝集團所擁有的邦國國都。”他通過“對各區(qū)域史前遺存的考古學觀察”后認為:“可初步認定長江中游地區(qū)的沅水流域是炎、黃人文思想最初的發(fā)源地。”[19]558因此,說雪峰山地區(qū)為中華史前文明和西王母神話的源頭并不突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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