顯曄

古老的出征號子聽不到了，可是滿族兒女卻用他們的行動譜寫了一曲新的出征曲！

東北民主聯(lián)軍縱隊醫(yī)院是在臥舍庫（滿語，天神）巡游日駐扎沙家屯子的。

于是，沙家屯子的女人們身著印記著正白旗旗屬標志的月白色鑲邊旗袍，腳穿繡花氈靴，頂著和煦的冬陽，聚集在宗祠廣場，排成四四方陣跳起了噶薩舞。她們在村長玉蘭的帶領(lǐng)下左手持抓鼓，右手持鼓鞭。進三步退三步，扭動腰部銅鈴。鼓聲伴隨著銅鈴聲，交織成一種絕妙的音響。

這是迎接民主聯(lián)軍的特殊場面。走下汽車的民主聯(lián)軍醫(yī)護人員和能夠走動的傷病員全被吸引到了宗祠廣場。也難怪，這種民族氣息濃郁的歡迎場面大多數(shù)民主聯(lián)軍戰(zhàn)士是第一次見到。

當醫(yī)院的醫(yī)護人員和傷病員們軍容整齊地列裝于歡迎方陣的面前時，玉蘭走出方陣，扭轉(zhuǎn)腰肢，輾轉(zhuǎn)歌喉領(lǐng)唱一聲“呀哩哩！”于是在村長玉蘭的率領(lǐng)下，一首根據(jù)《祭祀謠》改編的《迎聯(lián)軍》的女生合唱歌舞方陣展開。

呀哩哩，嘣叭叭，單鼓打，迎天神，嘎薩迎來咱聯(lián)軍，手執(zhí)鋼槍打敵人。

呀哩哩，嘩啦啦，腰鈴扎，唱天神，百姓翻身得解放，分田分地做主人。

玉蘭嗓音柔美，將《迎聯(lián)軍》的唱腔拖得綿軟柔長。接受歡迎的醫(yī)護人員和傷病員們一個個睜大雙眼品評歌舞的子午卯酉。

女兵相互議論，說是唱歌的大姐真的能進縱隊宣傳隊。

教導(dǎo)員劉妙香出現(xiàn)在接受歡迎隊伍的最前列。

玉蘭停止歌舞，連忙走出方陣，與劉妙香握手。

“歡迎聯(lián)軍！歡迎教導(dǎo)員！”玉蘭滿含微笑說。

劉妙香說：“沒想到，東北赫赫有名的美女村長，歌舞功夫也是沒得比，真的可以給我們縱隊宣傳隊那些演員當指導(dǎo)老師了?！?/p>

劉妙香為醫(yī)院駐扎沙家屯子打前站，有幾天的工作接觸。

其實沙家屯子的女人們在冬季跳嘎薩舞已不是第一次。東北冰雪寒天，陽光明媚的日子屈指可數(shù)。為了迎接“老爺子（指冬天的太陽）”的到來，沙家屯子的大姑娘小媳婦都會跑出家門，齊聚到宗祠跳嘎薩舞。

正如劉妙香所說，玉蘭二十五歲，福晉扎頭，單眼皮大眼睛，是東北地區(qū)數(shù)一數(shù)二的美女村長。她有一個順桿爬的性格，當下不客氣地說：“是嗎？難怪屯子人人都說，我唱歌比匣子里的歌星還好聽。”

劉妙香笑道：“沙村長，你咋這么直接，喜歡受人夸呀?！?/p>

玉蘭說：“這是夸嗎？教導(dǎo)員，我們旗人都這么直接，從來不受人夸的。生活中的我們只有做到直接才叫善！”

劉妙香問：“善是啥意思？”

玉蘭說：“好的意思?。∏缣斓阶陟艟础蠣斪?，豐收到宗祠敬‘臥舍庫，農(nóng)民翻身敬民主聯(lián)軍，相互間問候道一聲祝福，說上兩聲‘善，生活‘嘉可善（極好）。”

劉妙香說：“你說的話我一句也聽不懂?！?/p>

玉蘭說：“你懂的。因為你和我家狗兒他瑪（滿語，父親），啊，也就是孩子他爹是一樣的，都是隊伍里的教導(dǎo)員。”

這就是沙家屯子美女村長留給東北民主聯(lián)軍縱隊醫(yī)院所有干部戰(zhàn)士的第一印象?；蛟S是印象太好，女兵們也隨了村民們的口語，稱玉蘭為沙村長。玉蘭不姓沙，沙譚氏只不過是婆母懿窩可（滿語，嬸）為她在戶籍冊上登記的一個戶名，其實玉蘭的娘家本姓譚，她在閨中的名號為譚玉蘭，滿族正藍旗人。由于政府按戶籍稱謂，所以她就成了村民口中的沙村長。

歡迎儀式結(jié)束，玉蘭打手勢為歌舞《迎聯(lián)軍》的姑娘媳婦分配任務(wù)：“大家都別急著回家，現(xiàn)在咱們的臥舍庫來了，姐妹們應(yīng)該怎么辦？”

姑娘媳婦七嘴八舌說：“看沙村長說的，咱攙扶臥舍庫進病房啊，燒熱炕，洗繃帶，伺候咱們的臥舍庫養(yǎng)傷打老蔣啊。”

一時間，沙家屯子的大姑娘小媳婦攙扶住了一個個纏著繃帶，拄著雙拐的傷員，向聯(lián)軍醫(yī)院走去。

聯(lián)軍醫(yī)院位于原村公所的廂房。廂房十五間，寬大而敞亮。廂房內(nèi)南北熱炕，溫暖如春。劉妙香和玉蘭挨著廂房視察。她們走進院部辦公室。院部辦公室的院子與玉蘭家一墻之隔，玉蘭開玩笑說：“要是墻上開個門的話，我們就是一家人了?！?/p>

劉妙香說：“咱們本身就是一家人，軍民魚水情，誰也離不開誰?！?/p>

院子里傳來一串銀鈴般的笑聲，沙家屯子的姑娘少婦們聯(lián)合民主聯(lián)軍女護士，端著帶血的紗布繃帶走出醫(yī)院，來到了封凍的飲馬河。她們用大鎬鑿開厚厚的冰層，將白皙的小手插進河水。一雙雙小手凍紅了，凍木了，可姑娘們的表情依然笑容可掬，相互間依然嬉笑打鬧。

由于工作關(guān)系，玉蘭和劉妙香接觸多了，也就變得無話不談。劉妙香問得最多的是玉蘭的家事，玉蘭說得最多的也是她和她丈夫緒寧的愛情故事。劉妙香很是吃驚，舊時代走過來的包辦婚姻，村長身份的玉蘭竟然懂得愛情二字。她問起愛情的來歷。玉蘭說：“你可別小看我，我可是個才女，我瑪生前開豆腐店，家是很富的。只可惜他得肺病走了以后，我家就敗了?！?/p>

沙譚兩家是世交。玉蘭受過良好的教育，父親生前拿她當大小姐養(yǎng)，養(yǎng)成了琴棋書畫無一不通。她與緒寧第一次接觸的時候就是靠她的一手古箏曲《寒宮秋月》征服了緒寧的心。緒寧回到家里念念不忘，于是公公向父親提親，玉蘭便有了現(xiàn)在的歸宿。

其實緒寧也不賴，他繼承了家傳的武功，能寫一手好字。定親那天，他故意用墨寶在玉蘭面前賣弄風(fēng)騷。沒想到玉蘭是個爭頭彩的姑娘，緒寧剛剛用隸書寫完一幅字，玉蘭立刻寫下了同樣的書法。兩家大人鑒賞孩子們的兩幅字，誰也沒有說出之間的優(yōu)與劣?？墒蔷w寧知道，他寫的不如玉蘭的好，因而臉兒一紅，向父親提出退婚的要求。

訂下的婚事哪有退的道理？譚家父親知道女兒傷了女婿的面子。沙家父子走了以后，父親教導(dǎo)玉蘭，凡事不可太強勢，應(yīng)給他人留有余地，否則會適得其反。

洞房那天晚上，緒寧死活不肯進新房。玉蘭扯下紅蓋頭，竟然當著眾人面騎到了緒寧的身上，強行將緒寧拉進了新房。當然，經(jīng)過洞房之夜，緒寧的心也就徹底被玉蘭俘虜了。這就是玉蘭引以為自豪的愛情故事。這故事聽得劉妙香感慨：“東北姑娘咋都這么厲害。你也厲害得過于強勢了?！?

玉蘭說：“我現(xiàn)在不強勢了?！?/p>

劉妙香說：“你現(xiàn)在還不叫強勢呀，你看你在沙家莊多霸道啊。”

沒辦法，這就是玉蘭的性格，誰讓她是滿族姑娘？誰讓父親拿她當寶貝養(yǎng)來著？

沙譚兩家的富裕都是以前的事情。后來情況發(fā)生了大變化。譚家父親歿于癆病沒多久，沙家也跟著出事了。1947年的一個春夜，沙家父親載著一車貨走到岔路河的鎮(zhèn)外，遇到了一隊鬼子兵。日本鬼子不但劫走了馬車的貨物，還將沙家父親的衣裳扒光，吊在大松樹上打了一頓。等到被路人救下，抬回家的時候已經(jīng)是有出氣沒進氣了。

沙家父親故去之后，緒寧憑著一股子沖動，撇下懷孕的妻子，拿著大刀找日本鬼子報仇，從此后死活不知，音信杳無。

玉蘭說到這里淚如雨下。因為這樣的日子不好過。整整六年，玉蘭已經(jīng)對丈夫不抱任何希望，她把自己當成了寡婦，將全部希望寄托到了兒子的身上。因為兒子出生就沒有見過父親。然而每當入夢的時候，玉蘭依稀看見丈夫站在自己的面前，她只以為這是思念的結(jié)果，可即使“羅袂濕斑紅淚滴”，又“魂夢欲教何處覓”呢？

然而玉蘭萬萬沒有想到，隨著雙陽城子的解放，她竟然收到了緒寧的來信。緒寧在信中報平安，他已經(jīng)是陳賡兵團某團某營教導(dǎo)員了，現(xiàn)在部隊已開拔到了豫西……緒寧在信中暢抒他對玉蘭和母親的思念，這種思念洋洋灑灑，寫下了一本稿紙厚，好像一本長達六年的思念書。玉蘭給婆母讀，給自己念，念到最后熱淚盈眶，又興奮不已，由此對丈夫的戎馬傳奇生涯產(chǎn)生了奇異的幻想。正像醫(yī)院的那些女護士說得那樣，她好想離開村農(nóng)會的崗位，跨入民主聯(lián)軍的陣營，因為她的個性決定她不是一個安分的女人。然而婆婆的回答有如一瓢涼水，潑得她半晌沒有緩過神兒：“打仗是男人的事，你個女人家湊啥熱鬧？告訴你，只要我活著，哪嘎達（東北方言，地方）你都不能蹦。”

劉妙香笑了，她萬萬沒有想到，沙家屯子強勢的女村長竟然還有這么一副奇特的心態(tài)，不禁勸慰說：“革命工作哪兒都一樣。雖然你有男兒的俠義心腸，可你也得明白，自己畢竟是女人。女人在戰(zhàn)斗部隊的序列里只能從事后勤工作。沙村長，不要胡思亂想了，好好做好自己的本職工作，別忘了，開展新區(qū)工作，我都有可能被組織安插到某個農(nóng)村從事你現(xiàn)在的工作?！?/p>

玉蘭說：“不會吧，教導(dǎo)員咋能當村長呢？”

劉妙香說：“教導(dǎo)員怎么了？和我同年入伍的兩個戰(zhàn)友，都在來東北之前，到山東的農(nóng)村搞土改去了?！?/p>

那一天下雪了。松江平原的雪夜如狼似虎，鵝毛般的雪片在狂風(fēng)的挾持下拍擊著廂房的門，發(fā)出幽靈一般的嘶嚦，嘶嚦聲嚇住了玉蘭的兒子狗兒。狗兒一臉恐懼，趴在玉蘭的背上不肯下來。

玉蘭看到兒子纏她，也就到廚房打了一盆洗腳水，準備洗洗睡覺。

正在這時，懿窩可端來一碗雞蛋羹進屋：“蘭兒，吃點東西吧。”

這時候狗兒犯困，已經(jīng)鉆進被窩睡著了。

玉蘭推辭說：“訥（滿語，母親），我不餓，你給二妹和明兒吃吧?！?/p>

懿窩可說：“別讓了，這是我專門給你做的，這些天你忙上忙下，飯也不好好吃，人都餓瘦了?！?/p>

看得出來，這是婆母有意為玉蘭燉的營養(yǎng)品，否則婆母不會等小兒子和女兒睡去之后才給玉蘭端過來。

玉蘭的心一動。婆母端碗的手在顫抖，腫脹的雙眼微含淚光，這是玉蘭很少見到的事情。在玉蘭的記憶中，婆母對她只有嚴管，好像千年的媳婦總算熬出了頭，必須向她的媳婦發(fā)號施令才能做到心里平衡。然而婆母也有愛的一面，這種愛體現(xiàn)在1945年的那場大瘟疫，玉蘭染病，奄奄一息，三大爺害怕她把病過給全家，要將她抬出去扔了，是婆母情急之下與三大爺交手，毫不客氣地揍了三大爺一頓，才保住了玉蘭的性命。也是婆母無微不至地護理玉蘭，將她從死神手里奪了回來。

懿窩可是位很能耐的婆母，她與玉蘭的公公是師兄妹，因為學(xué)藝而相戀，后來結(jié)成了夫妻。這樣的龍鳳配原本是無人敢惹的，偏偏懿窩可婚后遇到了狠角色，這角色就是她的婆婆。婆婆不會武，可是婆婆是大家小姐出身，知書達理，論氣質(zhì)就已經(jīng)壓倒了懿窩可。滿人是在規(guī)矩中走過來的，婆婆慢條斯理，只要口一開，規(guī)矩也就隨之而來。譬如露齒笑，跪罰一個時辰；摔破碗，跪罰一個時辰；炕沒燒熱，跪罰一個時辰；炕燒得太熱，跪罰一個時辰。懿窩可沒有一天不下跪的，沒有一天按正點兒睡過覺。可有啥辦法，婆母說話總是慢條斯理，讓你惱也不是，不惱也不是。

懿窩可在她的婆母面前吃盡了苦頭，她得自己懲罰自己，直到規(guī)矩的下限。這樣的媳婦好不容易熬成了婆母，你想，玉蘭能不受委屈。委屈歸委屈，懿窩可畢竟是個練武之人，骨子里面潛藏著俠肝義膽的豪氣。這種豪氣架不住旁人落難。因而瘟疫期間，懿窩可的另外一個形象才能表現(xiàn)出來。聽說狍肉對瘟疫能夠產(chǎn)生抑制作用，當下騎上馬帶上弓，跑到百里外的銀嶺坡，打了三天獵，竟然打回來了兩只狍子。然而打獵的三天里，與玉蘭同時染病的大妹卻離開了人世。這就是玉蘭欠懿窩可的主要原因。

玉蘭不能忘記1946年的事兒，沙家屯子的敗類沙賴子領(lǐng)來了幾個國民黨兵抓玉蘭，原因是玉蘭的男人沒有死，沙賴子在關(guān)內(nèi)看見他參加了共產(chǎn)黨。一個國民黨軍官在玉蘭的臉上摸來摸去。玉蘭掙扎喊救命，軍官說：“別喊了，你個共匪家屬，喊是沒用的?！本驮谶@時，懿窩可來了，三拳兩腳打得國民黨兵滿地找牙。國民黨軍官氣急敗壞，向懿窩可開槍。懿窩可竟然躲過了飛來的子彈。軍官當時就傻眼了，不知道懿窩可是人還是神。

國民黨軍官被懿窩可的神奇舉動鎮(zhèn)住了，不知道是不是給自己找臺階，竟然沒有帶走玉蘭，反而以謊報軍情的名義差點兒斃了沙賴子，說他捕風(fēng)捉影，公報私仇，村公所的所有公職人員誰不清楚，沙家大公子緒寧早在1941年與日本人拼命，死在了日本憲兵隊？

再后來，玉蘭逐漸摸透了懿窩可的秉性。當懿窩可刁難她的時候，她總是想到婆母的好，總是會默默地承受，總是在想，婆母早年飽受她的婆母的氣，心理失衡，肯定要在她的身上找回當婆母的感覺。

玉蘭情緒激動，無法自持，她放下雞蛋羹，一頭扎進懿窩可的懷里，孩子般地哭道；“訥，我再也不提參軍的事了?！?/p>

玉蘭收了心。她也不能不收心，因為革命隊伍的女同志一切服從組織分配，即使參軍，說不定走到新區(qū)，首長還會派她當村長。與其在外面當村長，還不如在沙家屯子好好干革命。

縱隊醫(yī)院軍醫(yī)有七人，其中男軍醫(yī)六人，女軍醫(yī)一人。

這位女軍醫(yī)名叫王愛玲。王愛玲原本是國民黨新一軍的一名軍醫(yī)。當時國共戰(zhàn)爭如火如荼，四平戰(zhàn)役將民主聯(lián)軍打得焦頭爛額，撤退途中，一不小心遇到了新一軍的一支醫(yī)療隊。民主聯(lián)軍打了這支醫(yī)療隊的伏擊，便俘虜了王愛玲。

王愛玲年近三十，人清瘦。她有二絕，一是手術(shù)做得好，尤其是肺部中彈的手術(shù)，哪怕癥狀再危險，經(jīng)她手術(shù)必然能活。第二絕就是好打扮，哪怕革命形勢再危急，她也必須化好妝，帶著一身香氣為負傷的干部戰(zhàn)士做手術(shù)。

其實王愛玲還有第三絕，就是吃不了革命糧。所謂“革命糧”，就是高粱餅子窩窩頭，醬蘿卜條條鹽水菜，吃得王愛玲兩眼直發(fā)綠。王愛玲被俘的時候身體還胖些，沒想到走進革命隊伍一年半，已經(jīng)瘦成了皮包骨頭，讓教導(dǎo)員劉妙香看著直心疼。劉妙香感到王愛玲已經(jīng)很不容易了，原本國民黨的被俘人員，生活條件那么差，不但沒有跑回國民黨陣營，還與共產(chǎn)黨的干部結(jié)了婚。

王愛玲結(jié)婚的對象就是俘虜她的那個營長，名叫門惠川。因為抓了一個軍中寶貝，民主聯(lián)軍總部要驗證。在押送王愛玲去民主聯(lián)軍總部的途中，王愛玲與門惠川產(chǎn)生了感情，后來總部將王愛玲分配到了門惠川的部隊，兩人很快就結(jié)婚了。可是門惠川與王愛玲不是一路人。王愛玲是南京醫(yī)科大學(xué)畢業(yè)的高材生，而門惠川卻實打?qū)嵉囊粋€大老粗，大字不識一斗。

婚后的王愛玲后悔了，因為她受不了門惠川的邋遢，經(jīng)常與門惠川為生活瑣事鬧別扭。尤其是門惠川犧牲前的最后一次相見，兩人幾乎鬧翻了天，如果劉妙香不及時闖進王愛玲的臨時夫妻房制止他們的家庭糾紛的話，門惠川很有可能會沖動得槍殺了王愛玲。當時劉妙香問起家庭紛爭的原因，門惠川欲言又止，并沒有說出個子午卯酉。

醫(yī)院的干部戰(zhàn)士都知道，門惠川的犧牲與他們夫妻不和有關(guān)，可是誰也不愿意提起這件事。原因是只要說到門惠川三個字，王愛玲的眼淚就會不由自主往下落。劉妙香認為王愛玲后悔了。她不能給王愛玲后悔藥，她只能從生活上關(guān)心王愛玲。她將王愛玲帶進村長家。村長玉蘭的家里，除了二妹還差兩年就是出嫁的年齡，小叔子明兒和兒子狗兒卻是一對半大不大的孩子。不過村長家的伙食王愛玲能夠吃得動，因為村長家的苞米碴子粥和苞谷面發(fā)糕是甜的，村長家的酸菜燉粉條是香的。

懿窩可看出來了教導(dǎo)員往家里帶王愛玲的用意。王愛玲離開村長家的時候，懿窩可往王愛玲的手里塞了一個咸雞蛋，感動得王愛玲哭了。

東北民主聯(lián)軍正式更名為東北人民解放軍。

更名那一天，正值1948年元旦?？v隊舉辦了一場軍民聯(lián)歡會。沙家屯子村長第一次以譚玉蘭的名號登臺表演節(jié)目，她手持抓鼓，以甜美的歌喉娓娓唱起了東北民歌《紙蝴蝶》：

在河畔，夢醒于夕陽。美好時光如云煙，一去不復(fù)返。煙波浩蕩，蝴蝶清風(fēng)舞翩躚……

臺下響起雷鳴般的掌聲。

玉蘭的歌聲久久蕩漾于解放軍干部戰(zhàn)士的心中。當劉妙香向縱隊的張政委介紹玉蘭是位才女的時候，張政委來了興趣，當下命令秘書取來文房四寶，讓玉蘭寫下了“解放軍的恩情比海深”的隸書。

張政委感慨地說：“部隊現(xiàn)在的兵源有一半是國民黨起義人員，急需要宣傳教育，提高素質(zhì)啊，可我們的政工干部太少了。玉蘭是地方干部，有一套自己的工作方式，何況她又是一個提筆能寫、張嘴能唱的才女，這樣的政工干部難道不該為我們所用嗎？”他動員玉蘭參軍。玉蘭將球踢到了婆母懿窩可的身上。

懿窩可說：“這可不行，我兒子給了你們八路軍，我不能再把媳婦送給你們吧?！?/p>

張政委開導(dǎo)懿窩可說：“大娘這種思想可不對哦，正因為你的兒子兒媳都是我們黨的優(yōu)秀干部，您老才更應(yīng)該支持革命，為兒媳制造革命成長的環(huán)境，全力支持她鬧革命?！?/p>

懿窩可說：“我已經(jīng)支持她革命了，不然我是不會讓她當什么農(nóng)會會長的。”

張政委說：“正因為她走上革命道路，成為一名共產(chǎn)黨員，才更應(yīng)該聽從黨的指揮?！?/p>

懿窩可說：“現(xiàn)在還不是聽黨指揮嗎？難道非要穿上軍裝嗎？政委啊，我不是一個守舊的人，如果家里的孩子再大一大，我一定會親自送我閨女參軍的?！?/p>

看來一時半會兒說不通老人的思想。張政委一臉的遺憾。在這種遺憾面前，玉蘭哭了，哭聲震撼了懿窩可。

聯(lián)歡會之后，玉蘭一下子變成了解放軍干部戰(zhàn)士心目中的女神。部隊整訓(xùn)的時候，一些戰(zhàn)士慕名來到沙家屯子，要求見村長譚玉蘭。譚玉蘭大方，對于戰(zhàn)士們的要求無不應(yīng)答。

日子就這樣一天接著一天地過去了。開春的時候，緒寧的信已經(jīng)被玉蘭裝訂成了一本書。沒事的時候，玉蘭就要打開來讀一讀。其中她最喜歡讀的就是緒寧對于革命的憧憬，什么“革命勝利后，還要進行偉大的新民主主義建設(shè)，我們這些新民主主義者還要進工廠，進機關(guān)，進學(xué)校，進行新的革命?！笔裁础澳銘?yīng)該樹立起一種崇高志向，準備將來做一名合格的共產(chǎn)主義者。”

春天來臨，柳絮飄飄，解放軍部署嚴密，攻勢猛烈，已經(jīng)對長春城的國民黨守軍形成包圍態(tài)勢。飲馬河鎮(zhèn)黨委為配合解放軍圍點打援戰(zhàn)役，召集各村村長，召開了戰(zhàn)役配合行動動員會。

玉蘭是吃過午飯到鎮(zhèn)上參加會議的。

沙家屯子毗鄰飲馬河鎮(zhèn)，它們之間以飲馬河為界，飲馬河北是沙家屯子，飲馬河南是飲馬河鎮(zhèn)。由于距離近，每一次鎮(zhèn)黨委開會，玉蘭從不留宿鎮(zhèn)子，開完會就及時回家?？墒沁@一次就是怪了，夜已經(jīng)深了，依然未見玉蘭的蹤影。

懿窩可心急如焚，實在無法繼續(xù)等待，決定到鎮(zhèn)上看個究竟。

懿窩可向村口走去。

天空晦暗，云兒漂浮，星光隱匿，春風(fēng)陣陣，風(fēng)勢較強，帶來股股寒意。

飲馬河鎮(zhèn)是長春外圍的大鎮(zhèn)，人口上萬，城域千丈，為此縱隊將所有機關(guān)全都駐扎到了城域，包括沙家屯子。

沙家屯子到飲馬河鎮(zhèn)的路程不遠，出了村口，再走二里地，一過飲馬河就是鎮(zhèn)子。懿窩可擔心的就是這二里地的路程。因為二里地很背，為一色的農(nóng)田。

懿窩可走到村口臥舍庫神廟的時候，突然狂風(fēng)大作。懿窩可為躲避勁風(fēng)，跑到了神廟的山墻下面。然而就在這時，她似乎聽到廟內(nèi)發(fā)出一陣從未聽到過的嘀嘀聲。她來到廟門跟前，再加細聽，里面又悄無聲息了。

誰能在里面呢？懿窩可警覺起來，她用手摸摸廟門，門上的大鎖安然無恙。

臥舍庫神廟是有講究的，插秧季節(jié)，萬物復(fù)蘇，村中遺老打開廟門，開始一年一度的噶薩祭祀，以保秧苗茁壯成長，沙家屯子風(fēng)調(diào)雨順。平日里，廟門是不會打開的。因此放一般女人，早被廟內(nèi)怪異的動靜嚇傻了?？绍哺C可是個習(xí)武之人，具有無人可比的高深武功，連射向她的子彈都能躲開，還會害怕什么怪異聲響？

其實，懿窩可也信鬼神，只是她無緣見到真正的鬼神而已。她想到了老輩人講述的耗子精的故事，竟然產(chǎn)生想要活捉耗子精的想法。懿窩可去捅神廟的窗戶，只聽得咔嚓一聲，窗子打開。懿窩可一個縱身，非常敏捷地躍進廟內(nèi)。

廟內(nèi)漆黑一片。懿窩可眨巴了兩下眼睛，以適應(yīng)這樣的黑暗。她運氣繃腿，以虛步探查廟內(nèi)虛實，鞋尖觸碰到一個散落在地的小香爐，只聽得咣啷啷一陣金屬滾動的清脆聲響。與此同時，神龕后面?zhèn)鱽硪宦暸拥募饨新暋?/p>

懿窩可順聲尋去，一閃身兒，身體敏捷地躥到了神龕背后，看見一個黑影貓腰蹲著，順手一抓，揪著黑影的長發(fā)提了起來。懿窩可本能地感到，她提起來的這個黑影是個女人。

女子“媽呀”一聲叫出聲來。

懿窩可將黑影拽到了神廟正堂，她看到黑影裸露著上身。

懿窩可厲聲問道：“你是誰？”

黑影回答：“大俠別殺我！”

懿窩可說：“我不是啥大俠，我是懿窩可?！?/p>

黑影神情鎮(zhèn)定了一下說：“大娘，是我，我是縱隊醫(yī)院的軍醫(yī)王愛玲呀！”

懿窩可起疑，質(zhì)問說：“王軍醫(yī)，你在這里干什么？難道你們教導(dǎo)員沒有說過，神廟是我們旗人的圣地，任何人不得擅自闖入嗎？”

王愛玲驚慌說：“沒，教導(dǎo)員沒說過?！?/p>

風(fēng)聲漸弱。云層閃現(xiàn)，竟然將一絲月光打在了神龕上，照亮了神龕下面一個軍人的褲腿。

懿窩可警惕，厲聲喝道：“誰在里面！快出來！”

神龕沒有動靜。王愛玲在懿窩可的面前打哆嗦。

懿窩可已經(jīng)意識到王愛玲在神廟里面干什么。她手指著王愛玲斥責(zé)說：“你們可真不要臉，干這種埋汰（東北方言，臟）事，咋能跑到這種神圣地方哪？在我沒有發(fā)火之前，你的那個野男人趁早給我滾出來。”

神龕下面沒動靜。

懿窩可沖著神龕高聲喊道：“是不是我的話你當耳旁風(fēng)了？別想什么鬼主意，告訴你，我抓你易如反掌?！?/p>

神龕一動，又一個人系著褲帶，慢吞吞地鉆了出來。懿窩可隱約分辨出，這個系褲帶的男人也是一個軍人。

懿窩可感到一陣惡心，她怒不可遏地說：“王愛玲，你說，他是誰，玷污我們臥舍庫的靈魂，是不是讓我在神龕面前劈死你們?！?/p>

男軍人想掏槍，懿窩可一運氣，揮起了拳頭說：“你動？你再動我殺了你。告訴你們，在臥舍庫神廟干見不得人的勾當，就是我把你們殺了，你們解放軍都沒權(quán)定我罪?！?/p>

男軍人老實下來。

王愛玲哀求說：“大娘，我們真的無意冒犯您，求您老放我們一條生路吧！”

懿窩可想，她是來捉奸的嗎？她聽玉蘭說起過王愛玲這個人，身世比較可憐，男人犧牲，孤苦伶仃。既然有個心上人，或許能改變她的孤苦現(xiàn)狀。只是令懿窩可不能容忍的是，他們在滿族人的神廟里面鬼混，無疑是對神靈的褻瀆。所以懿窩可準備將這對通奸的男女趕出神廟。她向王愛玲和那個男軍人命令說：“你們這對狗男女，不要再糟蹋我們的神靈了，趕快滾出這座神廟?！?/p>

王愛玲和那個男軍人慌慌張張地拿起衣裳，準備離開神廟。

說真的，懿窩可原本沒多想，她只是將王愛玲和那個男軍人當成了在神廟里野合的狗男女，她只是想將他們趕出神廟這塊圣潔的地方。沒想到電臺的回電聲徹底暴露了他們的真實身份。

就在王愛玲和那個男軍人準備爬窗子離開神廟的時候，神龕下面再一次響起嘀嘀聲。懿窩可警覺，跑到神龕跟前，掀起龕簾一看驚住了。只見神龕下面有臺鐵疙瘩，鐵疙瘩上面紅燈閃爍，發(fā)出嘀嘀嗒嗒的清脆聲響。

懿窩可雖然不知道這是特務(wù)經(jīng)常使用的電臺，但是她聽玉蘭說過，解放軍內(nèi)部潛藏了許多國民黨特務(wù)?；蛟S王愛玲和那個男軍人并不僅僅是通奸那么簡單，他們很可能就是玉蘭所說的國民黨特務(wù)。

懿窩可怒斥：“你們這對狗特務(wù)！”

那個男軍人一看事情敗露，立刻拔出手槍，向懿窩可開了一槍。懿窩可眼快，一閃身躲過了子彈。男軍人準備再開第二槍，懿窩可一個箭步?jīng)_過去，飛起一腳踢到了男軍人的手腕。又一聲槍響，子彈打到了神像上，打碎了臥舍庫的頭。

男軍人的手槍跌落到地上。他妄圖拾槍，然而懿窩可的拳腳已經(jīng)迎了上來。男軍人急忙招架。他明顯受過國民黨專門的特工訓(xùn)練，懂得一些擒拿動作，但是手法生澀。懿窩可打的是快拳，僅僅幾拳便打得男軍人失去了防守功能。

男軍人一邊應(yīng)付懿窩可的攻擊，一邊向王愛玲喊：“快揀槍，打死這個老婆子！”

王愛玲揀起手槍，將槍口對準了懿窩可。懿窩可一走神，挨了男軍人一腳。

王愛玲猶豫，手打哆嗦不敢開槍。

男軍人喊：“美女蛇，你還等什么？難道你想受軍法處置？”

看來王愛玲的特務(wù)代號是“美女蛇”。

懿窩可看出來了王愛玲的善良本質(zhì)，勸解說：“王軍醫(yī)，別干傻事！教導(dǎo)員和我家玉蘭一直看好你的?！?/p>

王愛玲放下手里的槍，哭出聲來。

男軍人罵道：“你這個臭貨，看我如何殺了你?！?/p>

然而沒等他狠話說完，懿窩可已經(jīng)轉(zhuǎn)身倒地，以臥龍踅繩的快捷動作轉(zhuǎn)到了男軍人的身后，抓住他的雙臂，咬牙說了一聲：“別殺了，你還是給我趴下得了！”將男軍人的雙臂牢牢鉗住，俘獲了男軍人。

男軍人喊：“開槍呀！打死我，打死這個老婆子！”

王愛玲在痛哭中再一次舉起槍。

懿窩可說：“王軍醫(yī)，你是一個好閨女，共產(chǎn)黨的政策是懲惡揚善，只要你肯做一個善良人，窩可，不，大娘我一定會在張政委面前保你的?！?/p>

王愛玲再一次被說服，神情顯得不知所措。

“你這個臭貨！早知你如此膽小，我真該一槍崩了你！”男軍人咬牙切齒地大罵王愛玲。

“小子，省省吧，王軍醫(yī)可不是膽小，她是審時度勢，不想與共產(chǎn)黨為敵?！避哺C可大笑說，“閨女，大娘給你作證，從現(xiàn)在起你不再是特務(wù)。這個狗特務(wù)是你和大娘一起抓到的?！?/p>

懿窩可一腳踹開神廟的木門，將男軍人拉到了廟外。

這時候正好趕上玉蘭回村。玉蘭看到婆母抓了一個陌生男軍人，吃驚地說：“訥，你這是干啥哪！”

懿窩可說：“別說那么多，這個狗特務(wù)干壞事，被訥抓到了?！?/p>

玉蘭上來幫忙，要抓王愛玲。就在這時，男軍人掙脫了懿窩可的束縛，瞬間來到玉蘭的身后，將玉蘭摟頭俘獲。他迅速拔出玉蘭身上的盒子槍，向王愛玲命令說：“快，把這老婆子押起來，咱們撤！”

王愛玲大驚失色，用槍指向懿窩可。

懿窩可正要反擊王愛玲，男軍人威脅說：“老婆子，你別反抗啊，你反抗，我就殺人質(zhì)?！?/p>

懿窩可看著失去反抗能力的玉蘭說：“真沒用，就你這小樣，還想?yún)④?？?/p>

玉蘭說：“訥，別罵我了，快點兒制服王愛玲吧。我的槍里沒子彈?！?/p>

懿窩可恍然大悟，她大笑一聲，向王愛玲走來。

男軍人向懿窩可開槍，盒子槍里果然沒子彈。

男軍人命令說：“美女蛇，快開槍！開槍啊！”

王愛玲顫抖著雙手說：“大娘，你別過來，我真的會開槍?！?/p>

懿窩可笑道：“閨女，你是不會開槍的。你不像他，亡命。你還想活，大娘還要為你作證。”

王愛玲更加猶豫。

懿窩可說：“閨女，把槍給我，這不是手術(shù)刀，不是你玩的東西?！?/p>

王愛玲向懿窩可繳槍。

男軍人看大勢已去，氣急敗壞，用盒子槍柄打暈玉蘭，妄圖奪路而逃。

懿窩可瞄準男軍人，扣動了扳機。男軍人應(yīng)聲倒地。

就在這時，劉妙香率領(lǐng)警衛(wèi)排的戰(zhàn)士趕了過來。察看現(xiàn)場，驚愕地說：“天啊，這不是縱隊的作戰(zhàn)參謀王學(xué)榮嗎？”

懿窩可了不起，只身一人破獲了國民黨特務(wù)潛伏案。縱隊保衛(wèi)科來人，對王愛玲進行了突擊審訊。王愛玲交代說，王學(xué)榮是她的上線，由于解放軍包圍了長春的國民黨守軍，王學(xué)榮為她帶來一部電臺，命令她將縱隊的布防方案發(fā)給南京保密局。

敵人要這么一個布防方案干什么？難道他們還有能力打一場大戰(zhàn)役，破壞解放軍對于長春國民黨守軍的包圍？

保衛(wèi)科的工作人員百思不得其解，他們未作片刻停留，連夜趕回縱隊司令部。

王愛玲被警衛(wèi)排關(guān)押到了村農(nóng)會的一間辦公室。

劉妙香和玉蘭滿懷喜悅，因為懿窩可的功績大得出乎她們的想象。她們相互猜測，縱隊首長會給予懿窩可什么樣的嘉獎。

然而玉蘭畢竟受到王學(xué)榮的重擊。她說她感到頭暈，無法等待首長命令了。劉妙香就讓玉蘭回家休息。

然而玉蘭萬萬沒有想到，就在她剛剛躺下沒多久，災(zāi)難發(fā)生了。

那是天剛麻麻亮的時候。敵機馬達的轟鳴聲籠罩了整個天空，只是瞬間工夫，一顆顆炸彈落到了沙家屯子，伴隨著震耳欲聾的爆炸聲，沙家屯子火光沖天，一片瓦礫。大人喊，小孩哭，受傷的人發(fā)出聲嘶力竭的慘叫聲。一切的一切，驚心動魄。

玉蘭尚在睡夢之中，一顆炸彈落在她家的房前。紅光一閃，房梁傾斜，塌了半邊。窗子沒了，房門也被擠得改變了模樣。

屋內(nèi)一片漆黑，狗兒嚇得哭出聲來。

玉蘭來不及穿衣，抱著狗兒去拉變形的房門，房門死死地卡在了門框上。

房梁上的土不停地往下落，隨時都有徹底垮塌的危險。很顯然，玉蘭和她的兒子已無力生還了。

然而就在這時，“咣當”一聲，門板掉在玉蘭的身邊，一個大漢雙手托住了搖搖欲墜的門框。玉蘭認出這個大漢，是醫(yī)院警衛(wèi)排排長侯宗輝。

“村長，快點兒出去！”侯宗輝喊。

玉蘭和狗兒脫險?？墒怯捎诤钭谳x撒手不及，被掉下來的木梁砸倒在房子里。

玉蘭瞪著一雙大眼，大喊一聲“侯宗輝！”便與趕過來的警衛(wèi)排戰(zhàn)士搶救侯宗輝。

鄰村部隊用機關(guān)槍向天空還擊。

敵機立刻改變高度，盤旋了兩圈之后不知去向。

這一次敵機轟炸，沙家屯子損失慘重。六大爺一家無一幸免，三大爺和兒子兒媳死于非命。就連玉蘭一家也是骨肉分離。十三歲的小叔子死于災(zāi)難之中，十六歲的二妹昏迷不醒。

沙家屯子殘垣斷壁，哭聲一片。

面對傷者，劉妙香及時做出決定，釋放王愛玲，全力搶救傷員。

王愛玲做的第一例手術(shù)是玉蘭的二妹。她感到她是個罪人，她必須救活村長的家人。緊接著她又做了第二例手術(shù)，是侯宗輝。劉妙香特別交代，侯宗輝是救村長負傷的。王愛玲又滿懷著一種贖罪的心情為侯宗輝做手術(shù)。

由于王愛玲向敵特組織傳送了縱隊的布防方案，導(dǎo)致飲馬河鎮(zhèn)多處地區(qū)遭受敵機轟炸，為解放軍和當?shù)乩相l(xiāng)造成了重大的人員傷亡和財產(chǎn)損失。

玉蘭家的靈堂里，小叔子明兒平靜地躺在棺木里面。玉蘭和懿窩可面對面地坐著，誰也不說一句話。

突然間，懿窩可做出一個決定，她心情沉重地說：“你去參軍！”

玉蘭淚眼婆娑地說：“訥，咱再別提這事好嗎？兒媳這點兒本事，是參不了軍的?！?/p>

懿窩可說：“不，你能的，部隊需要你?！?/p>

玉蘭內(nèi)心一驚，一雙大眼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懿窩可：“那，狗兒咋辦？”

懿窩可說：“我?guī)?！”她撫摸著玉蘭的秀發(fā)說：“閨女，到了部隊好好干，為你弟弟報仇雪恨?！?/p>

滿懷著報仇雪恨的心情，玉蘭和懿窩可決定將明兒發(fā)喪。

那是敵機大轟炸的第五天早上，月牙彎彎，繁星點點，晦暗的天空一片幽藍。由于明兒未成年，按照滿族喪葬風(fēng)俗，他的出殯只能在天亮之前進行。

懿窩可沒有打攪任何人，她和玉蘭推著一輛裝有明兒棺木的板車，默不做聲地向村口走去。然而懿窩可萬萬沒有想到，臥舍庫神廟前聚集了黑壓壓的一群人，這群人里有劉妙香帶領(lǐng)的警衛(wèi)排戰(zhàn)士，有村農(nóng)會的干部，還有沙家屯子許許多多的村民。

懿窩可心頭一熱，帶著哭腔顫聲說：“解放軍同志，鄉(xiāng)親們，我不想打攪大家啊！”

劉妙香說：“大娘說的啥話啊，這咋能是打攪呢？大娘為革命做出那么大的貢獻，只身破獲敵特組織，如今骨肉分離，于情于理我們大伙兒都得送一送！”

是的，這是劉妙香事前從玉蘭口中得到的消息。她在暗中部署，以最隆重的成人禮節(jié)為明兒出殯。

嗩吶聲聲，靈幡高懸。黎明前的黑暗里行進著沙家屯子的出殯隊伍。面對著股股冷風(fēng)的侵襲，玉蘭哭了，劉妙香也哭了，所有的鄉(xiāng)親全哭了。于是出現(xiàn)一種沙家屯子有史以來從未出現(xiàn)過的奇特景象，一個十三歲的孩子出殯，成人們的哭聲竟然響徹四野。

天亮了。一縷曦光灑落在沙家屯子的墳場上。面對墳場樹立起來的新墳塋，面對哭得死去活來的玉蘭，懿窩可果斷地說：“走，去縱隊，找張政委！”

責(zé)任編輯 陳 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