龐壯國

思賢廟夜半殺敵

自從“九·一八”東北淪陷，中國東北遍插日本膏藥旗和滿洲國國旗。日本旗是一片白，中間懸著鮮血顏色的大圓餅。滿洲國的旗是一片黃，左上角抹出四個長方條，紅藍白黑。

等到朝鮮族漢子樸石爾帶領二十九名抗聯(lián)戰(zhàn)士下山的時候，兩種令人毛骨悚然的旗幟，已經(jīng)在白山黑水飄拂了九年。在這兩種旗幟陰影籠罩下的土地、河流、城鎮(zhèn)、鄉(xiāng)村、道路、荒甸，人民在死亡線上掙扎。日偽統(tǒng)治者以為用鐵血殘暴就可以使中國民眾噤聲低眉，卻是打錯了算盤?？谷章?lián)軍從來沒有停止過廝殺、進攻、周旋、抵抗，讓惡魔們身首分家，讓人民在深淵里看到一絲黎明的曦光。

赤日炎炎，流金鑠石，一支三十來人的隊伍悄悄從小興安嶺下來，從東向西，在密林荒草和青紗帳般的苞米地之間，神不知鬼不覺地運動。他們在東天剛剛魚肚白的時辰出發(fā)，趟過白楊木河、木蘭達河、少陵河、豬蹄河，黃昏，進入了崔大房子屯西邊的苞米地。這是抗聯(lián)石爾小分隊的一次秘密行動，代號為“平原開花”。

支隊長樸石爾四十來歲，朝鮮族，膀大腰圓。他穿一件灰白色粗棉布大褂，前襟是一排十二個布條擰縫的扣襻，天氣那么炎熱，十二個扣襻也都扣得嚴實。他腰間扎著七寸寬的練功板帶，純牛皮，一般的刀子扎不進，板帶上別著兩把二十響駁殼槍。行軍的時候，樸石爾肩膀上還扛著一挺輕機槍，兩肩還斜挎著兩大鏈子機槍子彈。百十多斤重的負擔，對于樸石爾來說，鵝毛附體一般。要知道英雄的樸隊長要是有機會吃狗肉的話，白水煮，蘸咸鹽面和辣椒面，他可以連吞帶嚼倆后大腿外加一個肋巴扇。

副隊長遲福龍比樸石爾長得還猛，個頭一米八八，站在苞米地里容易暴露目標，別人在苞米地里能直腰走路，他不能，得躬躬著。因此機槍子彈箱子，兩箱，綁在樺木馱子上，就由他背著。他手里還抓著一桿長槍，三八大蓋，腰間也別著倆短槍。緊跟在樸石爾隊長身邊的是一個團團臉青年，二十郎當歲，機靈，念過國高，識文斷字，名叫張大波。樸隊長把張大波當秘書兼警衛(wèi)員使喚，非常信任他。

石爾小分隊三十人，兵器都是一長兩短，子彈帶得足性。跋涉一百多里，全是荒道，沒有打蔫的、拉胯的、嘴里沫唧的。

抗聯(lián)石爾小分隊今夜的目標是豬蹄河邊的思賢廟小鎮(zhèn)。

崔大房子屯距離思賢廟五里多地，這一大片苞米地又把距離縮短了一里多。再往東，能看見思賢廟那錯落的青磚房和灰土房，還有眾多煙囪冒起的股股柴煙。小分隊趴在壟溝里隱蔽下來。太陽剛剛貼近西邊的地平線。小隊要等待夜幕低垂，才能通過小鎮(zhèn)周圍光禿禿的田野。樸石爾布置了三個哨位，一是苞米地東邊，五六棵苞米稈子，從里面能觀察到小鎮(zhèn)，不弄動靜的話，從苞米地邊行走的人，看不見哨位。另兩個哨位掐在通往小鎮(zhèn)的南北官道兩側。

在苞米地深處，樸石爾身邊躺臥著二十多個大漢。大家不言聲，只有蛐蛐和蟈蟈在周圍和平地低唱。偶爾，還能聽見兩百米之外，豬蹄河里大魚嚼草的聲音，跟老牛嚼草似的，咔哧咔哧。間或傳來不知什么鳥尖厲凄慘的啼叫，估計是被野狐或野貓抽冷子逮住，當了一頓大餐。

樸石爾說：“我給你們講個故事吧，你們都不準咳嗽，不準問話和嬉笑。”

遲福龍回答：“是！”

樸石爾說：“是也不行，別出動靜，這是命令。我就講了?！?/p>

樸石爾的聲音比蛐蛐蟈蟈的聲音還低沉，大家側耳傾聽，基本能夠聽清。

“話說漢武帝派遣李陵將軍，率領五千步兵，縱深北方大漠三千里，直搗匈奴王廷。他的部隊直入?；剑晒虐柼┥剑?，被六七萬匈奴騎兵包圍，一直戰(zhàn)斗到弓箭射光了。”樸石爾講完李陵將軍悲壯的故事，對大家說：“我們三十人這次遠襲，就跟李陵將軍一樣，要冒死赴險。我們從東面山地森林，下到西部平原，直線五六百里，像咱們這樣彎彎曲曲，走荒地，走山林，走莊稼地，也要千里。只有拼死血戰(zhàn)，我們才有希望。”

樸石爾講到，去年冬天到今年春天，日本鬼子在松嫩平原上強占土地，剝奪中國農(nóng)民，安插日本移民，名曰開拓團，其實是見良田就霸，見百姓就欺。肇東、肇州、肇源（后郭爾羅斯旗）人民苦不堪言，連許多大地主都對日偽當局充滿仇恨。一兩年前，咱們抗聯(lián)老營派出干部，在三肇地區(qū)發(fā)動民眾，那里是干柴遍布，只要有火種，就可烈烈燎原。

誰是火種呢，就是咱們精干的石爾小分隊?，F(xiàn)在日寇大批人馬圍剿東部抗聯(lián)老營。老營把咱們放出來，就是要打它個措手不及，在平原上給它開出鮮紅的花來。思賢廟小鎮(zhèn)，離咱們老營三百里，敵人做夢也不會想到，咱們抗聯(lián)不是白給的，能掏出刺攮子往它心肝上攮，給它放血。

思賢廟小鎮(zhèn)里，有個日本人石桃太郎開的濟利商行，經(jīng)營木材、糧食、鐵器、牛馬，暗地里也鼓搗煙土、沙金，主要功能是關東軍間諜網(wǎng)上的一個秘密工作站。鎮(zhèn)上還有個警察署，兩個日本人當頭頭，下面跟屁蟲似的喲呼十來個偽警察，負責方圓百里的村屯治安，搜捕反滿抗日人士，鎮(zhèn)壓不出勞工、不勤勞俸仕、不納糧出荷的貧苦鄉(xiāng)民。另有一個滿洲國國軍守備團，號稱是團，其實是由地痞流氓組成的漢奸地頭蛇武裝，也就五六十人五六十條槍。

思賢廟小鎮(zhèn)四周，沒有城墻，只挖了半米深的壕溝。馬車汽車從四周進不了小鎮(zhèn)，但是光手光腳的人，那一圈淺壕溝，就成了聾子耳朵，擺設。

抗聯(lián)石爾小分隊里有個十九歲的青年李木，就是思賢廟土生土長的人。原本家境殷實，他哥哥李金在街面上開著迎賓樓酒館，竟被警察署給強占了，把哥哥李金酷刑折磨后定罪成抗聯(lián)密探，送到鶴崗挖煤勞工營，嫂子給賣到呼蘭妓院。李木跑到小興安嶺投奔了石爾小分隊。

石爾小分隊忍受著大團大團蟲子組合的魔鬼云霧的盤旋攻擊，人們用衣裳包著頭臉，連喘氣都困難。大汗淋漓，要哭的心情都有。但是也得咬牙干挺啊。他們在苞米地埋藏到晚間八九點，露水下來了，露水讓蚊蟲的翅膀沉重，它們就瞇在草棵里等待天亮。沒有蚊蟲糊臉，偶爾小清風還給人拂面，戰(zhàn)士們覺得這個時節(jié)太熨足啦。大家跟著向導李木，悄悄走出青紗帳，朝三里地以外的思賢廟小鎮(zhèn)摸去。

思賢廟小鎮(zhèn)就是一個一里地長短的東西南北十字街。街中心座落著一個青磚大廟，兩套四間房的四合院。日偽政權在小鎮(zhèn)建立警察署，就把原先廟里的兩三個老道攆跑了，占據(jù)了廟堂的前臉。自衛(wèi)團在后院，后院里東北角和西北角架設了木頭了望樓子。青磚大廟的東邊街對面是石桃太郎的濟利商行三層小洋樓。青磚大廟的西邊街對面是個大車店大院子，里面幾掛大車幾匹馬，生意蕭條。

石爾小分隊為了不驚動沿途村屯的看家狗，三十人身上的武器裝備都捆綁得緊緊的，原地蹦跳都沒有響聲。又把鞋子捆綁上破麻袋片，走起路來悄無聲息。

半夜三更，石爾小分隊摸索到小鎮(zhèn)中央的思賢廟圍墻跟前，東西南北四個方向，各有七個戰(zhàn)士。另外的八個戰(zhàn)士包圍了濟利商行。

副隊長遲福龍雙手撐著青磚墻，虎背熊腰一彎，搭出個人橋。樸石爾助跑三四步，左腳踩上遲福龍的臀腰，右腳踏上他的寬肩，遲福龍剛剛一咧嘴，嗖的一聲，樸石爾已經(jīng)躥到房頂。輕機槍就架設好了，控制了院子里左右中三個空間。樸石爾的對面，也有抗聯(lián)戰(zhàn)士登房，架設機槍，形成火力交叉。

翻墻而入的石爾小分隊勇士們前院后院撲通撲通把槍管捅進了窗戶，前院響一個手榴彈，后院響一個手榴彈。前院的偽警察，后院的自衛(wèi)團，都穿著褲衩背心，哭爹喊娘，高舉雙手，魂飛膽破地當了俘虜。

街心手榴彈一響，包圍濟利商行的戰(zhàn)士有的從大門破門而入，有的從二樓窗戶破窗而入。日本人石桃太郎從枕頭底下摸出手槍，開了五六槍，不知道打誰。他槍口冒出的火光卻成了黑夜里的目標，三個方向送給他五六槍回敬，慘號一聲就沒了氣息。

思賢廟戰(zhàn)斗一打響，四分半鐘結束。抗聯(lián)石爾小分隊繳獲了擲彈筒四個，輕機槍四挺，步槍五十六支，子彈兩萬發(fā)。還繳獲銀圓兩壇子，大米白面各八面袋子。

天亮時分，支隊長樸石爾把集合在院子里的六七十個俘虜一頓教育，開導他們不要甘心當亡國奴，要支援抗聯(lián)打鬼子。同時在眾人面前，把警察署的倆日本鬼子拉到十字街口，就地槍決。

樸石爾訓話的時候，思賢廟的伙房緊急忙活，大院里的伙夫興高采烈，為抗聯(lián)烙白面餅，做豬肉燉粉條。

日上三桿，吃飽喝足的抗聯(lián)石爾小分隊套上兩掛大馬車，有說有笑地離開了思賢廟小鎮(zhèn)。大車上裝著繳獲的武器彈藥，還裝著從偽自衛(wèi)團和偽警察署那些混子狗子身上扒下來的服裝。兩輛大馬車大搖大擺走上了沙石鋪設的官道。向西，再向西，直奔松嫩大平原的腹地而去。

馮樂鎮(zhèn)突遭襲擊

抗聯(lián)石爾小分隊竟然大搖大擺坐著馬車穿村過鎮(zhèn)，日偽當局說什么也不會想到。就連小分隊隊員們也不會想到，隊長樸石爾會帶領他們正大光明地奔馳在沙石公路上。

樸石爾對大家說：“我這也是沒有辦法的辦法。你們看看，多好的擲彈筒，多好的輕機槍，銀圓、子彈、糧食。你說不用大馬車，咱們怎么帶走？在小興安嶺里做夢也得不到這些好嚼果，咱們能把好東西白扔了嗎？”

遲福龍說：“哪能呢？可惜了。”

樸石爾說：“估計這一頭晌，思賢廟被咱們連根端掉的消息，傳遍四面八方了。濱江省的鬼子從西邊來，興安省的鬼子從東邊來，肯定得在思賢廟周圍拉上大網(wǎng)搜捕。三五十里方圓，都沒好。你說咱們不駕上馬車，行嗎？”

張大波說：“咱們樸隊長，高明的人。人家那是奉天人，大城市人，張學良辦的大學里喝過墨水的人。”

李木：“咱們這一頭晌大馬車一氣跑出去百八十里，早跳出敵人的圍剿圈了。”

三十個人，一車黑制服，假冒警察，另一車黃軍裝，假冒滿洲國軍。拉荒走也好，過大土圍子也好，明刀明槍，一路上還真沒人敢阻攔。小分隊在一個名叫前半拉城子的村屯住了一夜，號下了大地主康金貴家的大院子。接著又西行一天，在霍家窩棚屯西邊的大牛棚住了一夜。

說話之間太陽剛剛一桿子高，兩輛馬車來到了馮樂鎮(zhèn)。鎮(zhèn)口，土墻子半人高，但是煞有介事地排列兩個刺弦磙子，倆刺弦磙子之間留下只能走一個人的道口。倆哨兵，中國人，刺刀，大蓋槍，面孔冷冷的，那面孔精瘦精瘦比妖精還瘦。別看偽軍哨兵跟個擺設似的，哨兵背后的土炮樓子上，卻架著機關槍，站著倆正規(guī)日本兵。

樸隊長看著離鎮(zhèn)口還有三四百米，就讓全體戰(zhàn)士下車，排列兩條縱隊。老樸喊著口令，“一二一，一二一！”先黑后黃兩塊隊伍，加上隨后跟進的兩輛大馬車，每個車上還亮出輕機槍，臥著機槍手。站崗的哨兵一看，問都沒問，趕緊持槍敬禮，挪開倆刺弦磙子騰個扇面，讓石爾小分隊通過。馮樂鎮(zhèn)口炮樓上的日本兵看著，以為下面的偽軍哨兵都問訊明白了，他們看著也就看著，管都沒管。隔三差五的，總有兵警路過馮樂鎮(zhèn)，或者是從北向南往肇州街里去的，或者是從西向東往肇東城去的。

進了馮樂鎮(zhèn)，小鎮(zhèn)也是一個十字街。不比思賢廟繁華。

遲福龍在大街上拽了拽隊長樸石爾的衣角，悄悄問：“咱是路過呢，還是砸吧砸吧呢？”

樸石爾說：“要路過倒是捋順調陽，可那也不是咱們小分隊的脾氣啊。我看，先找個大館子，吃著歇著踅摸著，把風水看明白了，晚上就熱鬧熱鬧?！?/p>

十字街的東邊路側，坐北朝南，一個大院落，老字號“盛吉好”，前頭的門臉是大原木搭建的牌樓，掛八個紅彤彤大幌。八個幌的飯館子，意思是你點啥菜能做啥菜。

“盛吉好”老板崔武看見一隊人馬進了大院，連忙迎了出來。樸石爾摸了摸胸前的第二個紐扣，崔武看見，一愣，連忙也摸了摸大褂上的第二個布紐扣。樸石爾摘下大蓋帽用手指彈了彈灰塵，崔武也連忙摘下禮帽用手指彈了彈灰塵。這是抗聯(lián)地下交通站在緊急情況下使用的接頭暗號。樸石爾用朝鮮話嘟囔了幾句，崔武也用朝鮮話嘟囔了幾句。

樸石爾回頭對人馬說：“找三個大桌，你們坐下。派倆哨兵，看著大車。”然后使個眼色，對崔武說：“點菜，走菜，我們還有公務呢?！?/p>

崔武連忙喊伙計給擺桌，上茶，又把樸石爾讓到里屋賬房。倆人嘮起來，原來都是海倫縣老鄉(xiāng)。樸石爾說：“我小時候家在海倫的大北邊，通泉屯子，后來搬到大西邊，崔連仲屯?！贝尬湔f：“崔連仲屯？我姑姑現(xiàn)在還在那屯住呢，我老家倫河的。”

崔武悄聲說道：“大前天，巴彥縣那邊的思賢廟，是你們弄的吧？濱江省里來了緊急通令，嚴加盤查流竄紅匪。都以為咱們部隊只能鉆苞米地高粱地呢，誰想到你們是明火執(zhí)仗，架著大車，跑著大路，真是尿性啊?！?/p>

樸石爾說：“兩壇子銀圓，你留下一個半，給山里琢磨過冬的棉花布匹，想法送到鐵力跟前的透籠山里。另外，我們得在鎮(zhèn)子上鬧鬧，你說說情況吧?！?/p>

崔武說：“鎮(zhèn)子里，沒有多少日本人，警察署號稱五六十人，也不足性。有個小銀行，日本人管著?！?/p>

樸石爾說：“那就晚上解決了吧。”

崔武說：“你們大啦呼哧進了我的店鋪，全鎮(zhèn)都看見了。咱這個交通站建立到現(xiàn)在，沒暴露，不容易。這么著吧，吃飽喝足，你們從北門出鎮(zhèn)子，半夜再摸進來?！?/p>

樸石爾點點頭。

崔武說：“我弄三十套便裝，一會出去你們帶上。打仗就穿便裝吧。”

這天（9月13日）零點三十分，馮樂鎮(zhèn)槍炮轟鳴，不到一袋煙的工夫，擊斃偽軍三人，日本教官一名，擊傷偽軍兩人，俘虜偽警察十七人，繳獲小銀行現(xiàn)金八萬元，鴉片兩千包，步槍二十七支，步槍子彈三千發(fā)，手槍四支及手槍子彈兩百發(fā)。

崔武的“盛吉好”酒店，大門也挨了兩顆手榴彈，他還用白繃帶把左胳臂包扎得飯碗粗，沒事似的躲過后來的日軍大搜捕，繼續(xù)為抗聯(lián)潛伏。

黎明時分石爾小分隊迅速轉移，駕馭四輛馬車，先向北，再向西，沒了蹤影。于13日七點半他們占領了馮樂鎮(zhèn)東南約八里地的榆樹屯部落，對被俘虜?shù)膫尉爝M行教育，然后將他們釋放。

宋站鎮(zhèn)遭遇挫折

五天以后，9月18日，是“九·一八事變”九周年，樸石爾帶領小分隊進入肇東縣境，要打個漂亮仗洗雪國恥。他們選擇了宋站警察署。四挺機槍從四個方向打得偽警察署魂飛魄散，眼看就要拿下，情況卻急轉直下。

由于七八九三個月在大平原上，抗聯(lián)派出多股精悍小隊把地面攪動得風起云涌，濱江省、興安西省、興安南省、龍江省聯(lián)合行動，積聚日偽軍機動快速反應部隊，配備了戰(zhàn)馬、汽車、摩托車、裝甲車。

雖說宋站是中東鐵路上的一個小火車站，但是鐵路把北面的安達和南面的肇東連接得緊密。所以在宋站剛剛打響不到半小時，鐵路、公路日軍偽軍反應急速，從安達、肇東、昌五、蘭西東南西北四個方向，大批日偽軍趕到。

抗聯(lián)石爾小分隊突然被大批日偽軍包圍，樸石爾才感到攻打鐵路線上的宋站是一次失誤。宋站一馬平川，突圍不易。樸石爾帶領十四人，四挺輕機槍和兩個擲彈筒開道，從東向西拼殺，往肇州方向運動。副隊長遲福龍帶領十四人，也是四挺輕機槍和兩個擲彈筒開道，從西往東向慶城（現(xiàn)在的慶安縣）轉移。

打馮樂鎮(zhèn)繳獲的八萬大洋沉甸甸地綁在四匹戰(zhàn)馬的馱子上，張大波牽著這幾匹馬。他一看大事不好，跟著樸石爾跑到大草房屯、毛官甸屯，就故意掉隊了。趁著日偽大部隊向西追擊抗聯(lián)，他拼命向北騎馬狂奔，跑到百里外的連家圍子，已經(jīng)傍晚。大墾荒戶連大掌柜的，見到他就一個人，還使勁拍打圍子的大門，就放了進來。張大波拱拱手，先把一百現(xiàn)大洋送給連大掌柜。說道：“山不轉水轉，給個方便，別的，別打聽，住一宿，我就走?！钡诙欤瑥埓蟛ù虬绲昧锕馑?，雇一臺馬車，又雇一老一少倆娘們跟車，假裝走親戚，向北再向北，到了安達縣城。轉乘火車，跑哈爾濱，然后又跑到新京（長春）躲了起來。

肇源街兩度血戰(zhàn)

轉眼之間，初冬十月。經(jīng)過二十多天的隱蔽、休整、集聚，石爾小分隊在松花江邊一個名叫靠山湖的小島嶼上，多少恢復了一點元氣。小分隊吸收了一些自愿參軍的獵人、漁人。樸石爾花光了余下的大洋，為全隊二十三個戰(zhàn)士添置了棉衣、棉褲、羊皮筒子和牛皮靰鞡鞋。

不久，抗聯(lián)地下聯(lián)絡員送來緊急命令，要在幾天后襲擊重鎮(zhèn)肇源街。原來是遲福龍副隊長帶領殘兵突圍，打進小興安嶺西麓，在鐵力老金溝抗聯(lián)大本營向首長匯報了行動。首長果斷下令，由遲福龍十三個石爾小分隊員做向導，派出一百來名精干騎兵，直插平原，給妄自尊大洋洋自得的敵人殺一個回馬槍。

這一百二十多個勇士，喬裝打扮成日軍偽軍，從小興安嶺西麓的鐵力出發(fā)，途經(jīng)慶安、綏化，渡呼蘭河，跨越中東路，于10月4日，到達肇州縣的李道德屯（現(xiàn)在肇州縣托古鄉(xiāng)大溝村境內）。李道德屯已經(jīng)是抗聯(lián)在平原展開斗爭的秘密營地了，挖了個大地窨子，地下黨就在那里跟四周村屯的抗日組織秘密碰頭。兩年前派到平原上的抗聯(lián)干部，已經(jīng)發(fā)動周圍百里方圓許多鄉(xiāng)村成立了抗日救國會。

樸石爾帶領小分隊連續(xù)四天，夜行晝伏，經(jīng)由岔格岱屯、王大酒簍窩棚、豆芽崗子、孟克里屯，最后在10月6日凌晨，來到距離肇源城二十里的奧本臺屯（也有寫作敖木塔的）。這時遲福龍當向導的一百多騎兵也進入了奧本臺。當?shù)赜型练宿D變的民眾抗日武裝，號稱“三岔口”的六十來人，也來響應。

奧本臺距離肇源街不到二十里。清晨，一百二十多個抗日戰(zhàn)士向肇源街進擊。可惜天不作美，忽降大雨，道路泥濘，使進擊速度放慢。天亮時分，戰(zhàn)斗打響。日軍調集了肇源、肇州、肇東以及哈爾濱臨近三肇的部隊，三面包圍抗聯(lián)把抗聯(lián)從肇源街邊，漸漸又壓縮在奧本臺附近的莊稼地和墳地里。

樸石爾、遲福龍與重新匯合的小分隊埋伏在墳崗子上，四個擲彈筒嗵嗵地轟擊，一打一團煙，煙霧里斷胳臂斷腿亂飛，讓鬼子哭爹喊媽。八挺輕機槍噠噠噠，彈彈咬肉，壓得日偽軍抬不起頭來?？孤?lián)騎兵趁機發(fā)起沖鋒，馬刀砍瓜一樣，日偽軍腦袋嘰里咕嚕遍地打滾。

日偽軍三千人馬，其中日軍二百士兵葬身戰(zhàn)場，偽軍傷亡四百，而抗聯(lián)犧牲六十多名戰(zhàn)士。尤其在墳地里掩護大部隊突圍的石爾小分隊陣亡大半，只剩十六人被當?shù)貪O民劃船渡過松花江脫險。樸石爾、遲福龍最后壓陣，一人一挺輕機槍，左右開弓橫掃。他倆看著小分隊的船只已經(jīng)過了江心，才放下心來。

天空飄拂的細雨忽然轉成細碎雪花，雨夾雪使奧本臺大地一片白茫茫。日軍大部隊已經(jīng)尾隨抗聯(lián)騎兵，坐上卡車跟著追擊。墳地外圍只剩下幾百偽軍，心驚膽戰(zhàn)，瑟瑟地抱著槍忍受雨雪，無心再去冒險。槍聲漸漸稀落。偽軍營長著急建功，逼迫偽軍再度發(fā)起沖鋒。樸石爾、遲福龍趴在東西兩個墳堆上，屏住呼吸，等待敵人靠近。

能聽見敵人呼哧呼哧的喘氣聲了，雨雪紛飛的白線條縫隙中，能看見躬腰蝦米一樣偽軍士兵的哭喪臉了。走近三十多米的時候，樸石爾對遲福龍喊一聲“打”，遲福龍對樸石爾回一聲“打”，兩挺機槍開始掃射，把偽軍打倒一片。墳地周圍寧靜了，沒槍聲了，只聽見三聲五聲哭唧賴尿。“媽呀，我的小腿碎乎啦，救救我呀?！薄鞍?，呦，哎吁喲?！?/p>

樸石爾說：“走吧，他們不會再追了?！眰z人貓著腰，向江邊跑去，突然噗嗵噗嗵，倆人在墳地上沒影了。

第二天敵人在奧本臺墳地和莊稼地打掃戰(zhàn)場，把抗聯(lián)士兵遺體一律斬首，用六十多個木頭籠子懸掛在城墻上示眾。濱江省的日偽報紙大肆鼓吹勝利。十來天之后，肇源街的日偽機關在11月8日召開祝捷大會。會后，晚間大擺宴席。

樸石爾和遲福龍在十天前奧本臺墳地大戰(zhàn)中撤離戰(zhàn)場的時候，噗嗵噗嗵，掉進了深有三米的狼窟窿，狼窩。幸虧那時戰(zhàn)場上槍炮轟隆，把一群狼嚇得沒敢回窩。倆大漢跌進狼窩，當時是跌昏了?；枇硕嚅L時間，他倆不知道。日偽士兵打掃戰(zhàn)場，也沒發(fā)現(xiàn)他倆。等到他倆過后醒來，爬出狼窩，只覺得渾身出奇地刺癢。慘淡的月牙，在天上給兩個又饑又渴又冷又刺癢的亡命人指路，他倆相互攙扶著，跌跌撞撞，來到一個小漁窩棚。

天還沒亮，漁人搖著小船，把他倆送過松花江。倆人跋涉十多里沼澤葦塘，來到后長脖子屯，跟石爾小分隊十六人匯合。大家發(fā)現(xiàn)，昏昏沉沉大睡的樸石爾和遲福龍?zhí)珖樔肆?，棉衣棉褲和頭發(fā)上爬滿了虱子、跳蚤、草爬子，狼毛、茅草、鳥絨也粘了可身。大家扒光他們的衣裳，大鍋燒水，把里外衣裳咕嘟咕嘟煮了兩袋煙工夫。把隊長和副隊長的頭發(fā)都用快刀刮個溜光。就是這樣，樸石爾和遲福龍仍舊刺癢了四五天。

就在肇源街敵偽大白天舉行慶祝大會的這天，抗聯(lián)八十多騎兵，進入肇源街西北二十來里的一本堂村集聚，準備半夜攻擊。石爾小分隊則從肇源街西南方向，穿過松花江南岸沼澤，越過松花江，從四方灘急速向肇源街靠攏。

敵人吹噓三肇的抗聯(lián)已經(jīng)消滅干凈，大吃二喝，毫無戒備。半夜，即將進攻的前兩分鐘，城外抗日民眾在地下黨組織下，把電線桿子鋸斷，使肇源同外界的聯(lián)絡中斷。城里，有三十多個內應，胳膊上扎白手巾，分別為抗聯(lián)當向導，布置在敵偽要害部門附近。一陣馬蹄踏踏聲音，一陣槍炮轟鳴，抗聯(lián)的騎兵和步兵疾馳入城，把醉酒的日偽官兵殺個措手不及。

據(jù)史料記載：抗聯(lián)焚毀了偽警察署及倉庫，散發(fā)了大批傳單，擊斃警務股長等九名日本人，擊傷日本人兩名（之后仍舊不治身亡），俘虜日偽軍三名；繳獲步槍二百七十一支，步槍子彈三萬發(fā)，手槍子彈六百發(fā)，戰(zhàn)馬五十匹，卡車兩輛，軍大衣三十八件，冬服九十五件，鴉片七萬包，現(xiàn)金一萬三千元，高粱四十噸，苞米五噸，大豆一百二十九噸，大車十輛。一座汽油大罐被炸毀。監(jiān)獄二十九名“抗日人士”被釋放。

11月9日早晨，抗聯(lián)在肇源街召開群眾大會，群眾抗日愛國情緒高漲，當場有許多青年報名參加抗聯(lián)。突然之間，三肇抗日部隊就擁有騎兵一百四十多人、步兵兩百多人。石爾小分隊也立即補充兵員，仍舊三十人編制，每人一長槍兩短槍，五人中間配備一挺機關槍。下午兩點多鐘，抗聯(lián)隊伍高唱戰(zhàn)歌，撤離肇源縣城，向東北方向轉移。

“朔風怒吼，大雪飛揚，征馬踟躕，冷氣侵入夜難眠?；鹂厩靶嘏L吹背后寒。壯士們！精誠奮發(fā)橫掃嫩江原。偉志兮！何能消減，全民族，各階級，團結起，奪回我河山?！边@悲壯的歌聲，在平原大地上回蕩，早冬的金黃蘆葦翻涌著白色蘆花，冰雪呼嘯，萬里肅穆。這嘹亮的歌聲響徹松花江嫩江大平原，給受苦受難的亡國奴點燃起迎接光復的希望。

抗日戰(zhàn)爭勝利七十周年的今天，人們對抗聯(lián)“平原開花行動”的英雄壯舉，仍舊追緬崇敬。

敵偽檔案里，有一份縣警察署給省警察廳的報告，報告里說，三肇抗聯(lián)的活動“最為頻繁，彼等善于忽聚忽散，縱橫奔馳于游擊區(qū)”，“居然敢襲擊縣城”，驚呼，“匪勢日益猖獗”。

另有一塊日本人建立的石碑，上面記載了抗聯(lián)攻打肇源街被擊斃的日本人詳細名單。抗戰(zhàn)勝利后，被當?shù)匾粋€農(nóng)民從焚毀的日本忠魂塔上搬運到家，墊了馬槽子。上世紀九十年代，被文物部門發(fā)現(xiàn)。那塊石碑的陰面，記載了一大串名字。

他們是：濱江省事務官東榮作（日本福井縣人），事務官伊藤泰一郎（奈川縣人），警正田中武夫（福岡縣人），后郭爾羅斯旗警佐梨木靖司（新瀉縣人），警佐高野敏三（靜岡縣人），警尉補高岡清（京都市人），后郭旗屬官佐藤政勝（熊本縣人），技士前原一勇（福岡縣人），興農(nóng)合作社司事西山行人（熊本縣人），鐵道警護隊護監(jiān)工藤佑藏（山形縣人），省理事官渡邊政雄（福島縣人）。共計十一人。

尾 聲

抗聯(lián)石爾小分隊于1941年2月14日在偽濱江省蘭西縣境內被包圍，副隊長遲福龍等五十名戰(zhàn)士全部在戰(zhàn)斗中殉國，隊長樸石爾重傷被捕。他犧牲于哈爾濱日本憲兵隊監(jiān)獄中，時年四十歲。

樸石爾犧牲前，率領石爾小分隊把抗聯(lián)的“平原開花行動”推向了極至，大小戰(zhàn)斗連綿起伏，日偽軍聞風喪膽。

石爾小分隊輾轉拼殺的戰(zhàn)況戰(zhàn)績并時間表如下：

11月9日，石爾小分隊三十人襲擊郭爾羅斯后旗頭臺村。擊斃一個日本警佐和三個偽村公所漢奸，把敵人囤積準備上繳的糧食三萬斤分發(fā)給全村民眾。

11月11日早上，石爾小分隊人組織八十人，襲擊郭爾羅斯后旗古龍站。解除十三名偽警察武裝，遣散回家。

11月11日下午，三千名日偽軍從哈爾濱方向追趕抗聯(lián)大部隊。石爾小分隊在楊伯同窩堡的丘陵地帶進行阻擊，掩護大部隊轉移，犧牲六名勇士。樸石爾率領其余隊員在肇源縣東北部通過了松花江，到了泰來縣界時才甩掉追蹤的敵人。

11月15日到20日，樸石爾帶領戰(zhàn)士轉戰(zhàn)泰來五棵樹一帶，連續(xù)襲擊了幾個村公所和日本一個開拓團，燒毀了敵人的營房、倉庫、拖拉機，繳獲了一部分槍支彈藥。

11月16日晚，樸石爾率六十人（其中“青山好”民眾反日武裝三十七人），襲擊了肇州縣托古村擊斃日本人一名，偽警察三名。燒毀了村公所及警察分駐所，繳獲步槍三支、子彈二十發(fā)、馬四十匹。

12月7日，石爾小分隊連同三個地方民眾反日武裝八十人，襲擊肇州縣啟明村。

12月11日，石爾小分隊連同地方民眾反日武裝一百八十人，襲擊郭爾羅斯后旗大官村，摧毀日偽基層組織。

12月21日，石爾小分隊組織反日武裝兩百人，襲擊安達縣興亞農(nóng)場。

12月24日，石爾小分隊率一百余人，襲擊了安達縣杏樹崗敵營，日偽軍六十人潰逃。召開群眾大會，樸石爾親自講演，宣傳抗日主張。燒毀了偽村公所和敵營，嚇得周圍五十里的敵軍紛紛逃竄。

1940年12月末，日偽軍警討伐隊在肇東縣任家圍子附近，將石爾小分隊包圍?？孤?lián)損失很大，原本發(fā)展到一百六十人的隊伍下降到七十多人。樸石爾指揮戰(zhàn)士分散突圍，一部分隊員突圍后撤往海拉爾以東地區(qū)。

1941年1月2日，石爾小分隊三十多人在偽北安省慶城縣萬來號屯與日軍今村討伐隊發(fā)生激戰(zhàn)，打死日軍一人，抗聯(lián)有六人犧牲。

日偽軍大力圍剿石爾小分隊，于1941年2月14日在偽濱江省蘭西縣內，石爾小分隊全軍覆滅。

此后，日偽瘋狂鎮(zhèn)壓三肇抗日民眾，抗聯(lián)遭到了偽濱江省和偽龍江省日軍偽軍的包圍。從1940年12月到1941年3月，中共龍江工作委員會、“三肇”地區(qū)工作委員會及所屬的九個救國會遭到嚴重破壞，中共地下黨員、抗聯(lián)戰(zhàn)士、愛國人士及無辜群眾三百余人被逮捕殺害。偽滿當局特設的所謂“治安工作指導部”，在長達四個月的白色恐怖里，先后槍殺抗日武裝人員七百三十多人，集體槍殺居民四十二人，并將十九名居民用鐵絲穿在一起投入冰窟。東北抗日聯(lián)軍重要干部七十三人被處死。

茫茫黑土，凜凜寒風，長達七個月之久的“平原開花行動”，抗聯(lián)英雄們奮戰(zhàn)、流血、犧牲，彪炳著中華民族大義赴難視死如歸的精神。至今，三肇大地、松嫩平原仍舊傳揚英雄們的傳說。

筆者有詩記曰：

燕草秦桑天蒼黃，

壯士赴血不思鄉(xiāng)。

安得遺志化巨戟，

鐵馬冰河擎艷陽。

我兮抗聯(lián)斷腸子，

春風秋淚綿綿長。

何事夜半不成寐，

一思一念涌大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