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莊
作為海外儒學研究代表人物的成中英,常年致力于在西方世界介紹中國哲學。70年代曾為臺大哲學系教授兼主任,自1983年起,執(zhí)教于美國夏威夷大學哲學系,同時兼任多所大學的客座教授。他致力于中國哲學走向世界并做出巨大貢獻,是《中國哲學季刊》的創(chuàng)立者和主編,國際中國哲學學會、國際易經學會、中國哲學高級研究中心、遠東高級研究學院等國際性學術組織的創(chuàng)立者和主席,國際中國管理與現(xiàn)代倫理文教基金會的奠基人。
在成中英看來,儒學發(fā)展經歷了三個階段,即先秦、兩漢和現(xiàn)代。在隋唐時期,由于受外來文化影響,儒學的人生觀、價值觀都受到了一種遮蔽。儒學是開放的體系,外在的宗教作為成長的資源,才產生了宋代的宋明理學。那么后來的儒學是否在衰退?并非如此。它的主體還在,而且產生了更完整的體系,這是一種成就,但不是最后的成就,也不是永久的模式。晚清后期的陽明學,適應時代的變化和外在的世界,對世界的張力呈現(xiàn)一種自我保守的狀態(tài),這是一種心理上的封閉。因此,清代儒學的研究形態(tài),基本沉在故紙堆,側重考證或訓詁,這是閉關政策造成中國和世界脫節(jié),造成文化往后看不往前看的自滿狀態(tài)。
成中英強調哲學是儒學活力的來源,把哲學的智慧全部看成歷史材料,并足以代表歷史觀。哲學和歷史意識不一樣,哲學是超越的,如果不能把哲學意識轉化為歷史,那就把今學變成史學了。要想跳出來,就要從訓詁里跳出來,考察人性的意義,追求善的意義。這就是為什么其說儒學在清代的發(fā)展,從歷史來看是閉塞的,造成儒學整體開始往下走。這時候剛好碰到西學東來,這本來是很好的溝通管道,但是八國聯(lián)軍侵略戰(zhàn)爭,把中國推向歷史悲慘的境地。這時是否代表中國儒學整體消失?五四運動等文化運動認為中國一無是處,不但中國儒學被否定,中國文化也被否定。
儒學發(fā)展經歷的第三個轉折點,就是在中國現(xiàn)代文化運動中,進一步否定儒學的價值,儒學的整體性喪失掉了。歷史的消解、西方文化的沖擊,再到自我的一種內在的意識形態(tài)的斗爭,產生了儒學的全面否定,連根都要挖掉。
儒學發(fā)展的五個階段,首先是儒學發(fā)展的原始階段,第二階段為古典儒學到漢代儒學,第三階段為宋明新儒家,清代可視為儒學發(fā)展的第四階段,第五階段為當代新儒學。第五階段中使用新儒學的興起在面對當代新儒家的盲點與弊端執(zhí)面進行再啟蒙并加歸原點再出發(fā)。
問:您是在怎樣的情形下開始研究儒學的?
成中英:我出生在抗日戰(zhàn)爭的前夕,經歷了抗戰(zhàn),經歷了國內社會混亂,經歷了今天中國的繁榮、穩(wěn)定和在世界上的興起,我自己注意到人的發(fā)展的一個重要意義,這個意義有一個深厚的根源,有一個具有歷史滄桑的再生過程,就是鍥而不舍追求維護人的價值或理想的存在,這就是中國近代發(fā)展的道德含義。這個道德含義也要更新。
我個人存在承前啟后的壓力。50年代,一方面是沉重的歷史負擔,一方面是發(fā)展前景的信念。怎么在這個發(fā)展的前景在歷史的負擔里謹慎地用心地勤奮地學習和追求,這是我的心態(tài)。我自己的追求過程中,對中國歷史的創(chuàng)造力的根源非常關注,對中國歷史過去有怎樣的民族英雄非常有興趣;一方面對于求知有強烈的興趣,對科學的關照和知識的關照融在里面,我對知識本身產生全面性的關照。掌握這個知識體系,有一定工具性,也是我們行為的一個基礎,沒有無知的行為。人類發(fā)展作為一個生物體,了解世界才能決定個人行為,了解世界是對自己負責。了解世界才能做出合理的判斷,這是我從小到大的一個心態(tài)。
問:研究儒學,您經歷了怎樣的發(fā)展歷程?
成中英:哲學的知識和智慧是最重要的,是我如何與世相處、與人相處、與己相處的源頭活水。在我的求學生涯中,從小學到中學到大學,也是一種奮斗的過程,是跟時代帶來的壓力、暴力連在一起的。經過抗日戰(zhàn)爭,我從臺灣到大陸再到美國再回到中國,從11歲離開大陸,1950到1985年,我的儒學研究大概可以歸納為五個階段的發(fā)展。再細化一下,從三個階段里面有重要因素。
一是人權的階段,對人的體現(xiàn),從小到大是對人的遭遇、歷史遭遇的了解,去觀察宇宙,去學習的階段;二是治學的階段,能看到知識的重要性系統(tǒng)性,對自然知識、社會知識和文化知識有自覺的追求。怎么做人,實際是從上一代的教誨里,強調做人的道理。慢慢我也會覺得,儒學應該和知識結合在一起,跟進科學,跟西方并駕齊驅共行;三是仁學的階段,不管怎么參與,怎么豐富,其價值目標還是強調人的根源。我的仁學,強調生命的產生就體現(xiàn)了一種生命本身的價值,就是宇宙對生命的一種關懷和選擇,是生命發(fā)展的宇宙,實現(xiàn)價值的宇宙,就是強調儒學的一種價值性、包含性、世界性。
第一個仁學是自己從小到大在戰(zhàn)爭烽火里體現(xiàn)到人的狀態(tài)。我接觸到的家庭和社會是溫暖和有愛心的,中國文化就是愛心文化、關懷文化,人和人之間彼此關懷,彼此依存,彼此同行。民族的災難下,產生愛國心理是自然的?;陂L期的醞釀,大學階段我決定讀哲學。我當時想,應該先了解西方的文學,我認為文學是強調所謂人文意識、美學意識和文學批評意識。我在大學里很喜歡詩歌、文學批評理論,這都跟哲學聯(lián)在一起,大學里受到仁美哲學智慧的影響,欣賞人類文化多元化,人能夠包含天地的精神。父親《詩經》的反復吟誦,引我入勝,這一點很重要。文學是了解人性最重要的途徑。沒有文學作基礎,人文主義內涵是什么?我在加拿大演講,題目就是“什么是人文”,是世界性的還是地域性的?大家都比較容易知道,現(xiàn)在是全球化,區(qū)域性的東西要走向世界,問題是世界性和區(qū)域性如何融合,世界性如何融入區(qū)域性。我認為人文是人的一種心性和精神的活動產生的一種文化活動,表現(xiàn)在人的關系里。
我就是文哲不分的心態(tài),喜歡有深度的文學作品,也看中國的文學小說,《三俠五義》等民間小說,高中時看哲學性的,但丁的《神曲》、紀德的《大地》,凡是具有啟發(fā)、生命性的,具有開展性的文學我都喜歡。高中時我就讀了大陸出版的《白帆集》,文字優(yōu)美,展現(xiàn)了一種有詩意、有美好的生命形象。
我從小喜歡看天文地理,喜歡神話故事,這種智性的好奇,使我產生把儒學和治學結合,變成現(xiàn)代化、世界化的學問。我在臺灣教書,感覺到儒學應用于現(xiàn)代知識,還要有現(xiàn)代哲學的反思,有方法論的反思,把儒學變成現(xiàn)代仁學的思想。中國哲學的現(xiàn)代化與世界化作比較的話,一是了解西方世界的語境并掌握它,用這個方式來重建中國哲學,大家知道儒學講道德講倫理,講的是什么樣的道德和倫理?是反對功利,在什么意義上不是權思,這些都是重要的問題要回答。我在80年代寫了一些文章,90年代出了兩本書《在相互詮釋中》、《論中西哲學精神》。其中,把本體詮釋學提出來了。
比較漫長的第四階段,我在美國教書,教西方哲學和中國哲學,每學期開一門,每兩年或三年循環(huán)一次,基本集中講授道德哲學、語言哲學和知識哲學。1973年我在美國創(chuàng)辦《中國哲學季刊》,在季刊上發(fā)表了一千多份論文提倡中國哲學,由世界有名的BLACKWELLmm 出版,對于中國哲學系統(tǒng)化地推廣起到一定的作用,主要內容是我教的課程,以及和西方哲學的交流對話和詮釋。
現(xiàn)在這個階段,我在進行儒學本體學的創(chuàng)建,是儒學哲學體系的創(chuàng)建,包括倫理學政治學的部分。我現(xiàn)在進行整個體系的歸納和整合。我作為第三代儒學繼承了過去廣義儒學的發(fā)展,包括和第二代儒學家的交流,并在中西古今溝通。
問:您被公認為“第三代新儒學”的代表人物,對當代儒學有著權威發(fā)言權,您認為新儒學與傳統(tǒng)儒學的本質區(qū)別是什么?
成中英:相對于“新儒學”,我更認同“當代新儒家”的說法。我想從一個開拓與開放的角度來談,而不必限制在過去的幾個大家的格局來談。我想我們應超越狹義的門戶之見來解決一些既有的問題,也面對一些新的問題。我不想只是堅持某一傳統(tǒng)的儒家觀點,而要尋儒學之根,開儒學的新境,結合道佛與西方哲學來發(fā)展儒學的應用,我名之為“新新儒學”,以之來應對“后后現(xiàn)代”的問題。因而講求本體與體用的關系以達到本體用三結合的動態(tài)循環(huán)貫通,同時通過西方理性主義經驗主義來詮釋儒家,賦予儒家以后后現(xiàn)代性;另一方面也是說明儒家的整合融通的道德精神以及開放發(fā)展的宇宙哲學。
西方是科學知識的體系,中國是人的體系?,F(xiàn)在看,中國強調主體性,走到極端,凡我們的就是好的,另一種是對立的方式。中國哲學的主體性有一種世界性,沒有變更。這一主體性是根據(jù)本體性來的,從這個論述里可以看出,科學和人文不是沖突的。西方和中國傳統(tǒng)不必非沖突不可。我們沒有考慮到的是宗教問題。我三四年前在香港演講《儒家的精神性》,談到儒家作為宗教的可能性,不是西方說的宗教。宗教意思里有一種來自我對生命的反思,對于這種精神性的建立。我回顧英文著作里談到宗教意識,也談到基督教和儒教對話,我是最早提出這種對話的,基督教和佛教,不是否定,我提出儒家是在這之間的中和,不是要否定也不是超越。我談儒家的存在性,超越內在特殊的含義,把現(xiàn)實和理想結合在一起,把外在知識和內在結合在一起。在這種認識中可以超越死亡。我可以生活在知道我生命本體發(fā)展的方向,知道道德自由,也可以隨心所欲不知矩,這些精神,這是我最后期的活動。
另一方面是管理哲學。過去講政治帶來的權威,這個權威能夠治理天下,權威來自何處?來自公正的處理,政治上的開放性就顯現(xiàn)出來了。強調的是價值理想,做的是治理的工作,強調管理是治理的實際操作。
問:您如何評價自己在儒學研究上的貢獻?
成中英:儒學研究正處于方興未艾的地位,我做到的是中國儒學當作理性行為了解,了解儒學的倫理學知識學,儒學的本體學,這是我的帶動。這還是在一個彼此了解的過程中,儒學在哲學中有一些激活。其他海外學者,在宗教學上建設上做了些事,在哲學上我做得最多,中國興起了,在儒學中可以找到發(fā)展之道。我的認識是中國一定要完成儒學興起,世界要靠儒學重新掌握存在的意義。我從事儒學的研究,從60年代到現(xiàn)在,在海外從事哲學創(chuàng)造性的工作,1985年回來提倡儒學和義學。
問:哲學總是形而上的東西,如何用通俗易懂的方式讓更多的讀者認知?
成中英:本體論本來就存在,大家是逃避而不是面對。
不能那么寬廣,要了解我,要寬度,我對西方哲學的認識也比較深刻,也是事實,難度不意味不應該懂得,也不是沒有人懂。哲學這個領域上,我是就哲學來談哲學,沒有西方哲學和中國哲學的基礎。這些條件都解決的話,沒有什么難懂。
我對人的了解,進入到仁和智的了解。講到仁義的問題,這是一個系統(tǒng),由義才能講到理,仁智義理信。我對儒家仁理學,是在不斷超越和擴大體系的完整性,生命本身永遠都是在那里挑戰(zhàn),所以我對人類宗教理論上沒有困惑,智者不惑,看你智的層次,我想孔子不會存在這樣的困惑。人能做到自己問心無愧,我們做的事情真的是出于善意,孟子有求全之美,構成一種事無憂怨,智慧治學,是要與時俱進的,我的身體心理都能維護智的眼光,維護人類的關懷,做有益的事情,這是我憂的事情。不做非義非仁的事情,能超越困境。一方面我會超越,你看到窮苦的人能夠同情,對社會的不正義心有憂慮。不能對自己的世界沒有憂慮。用道德勇氣說出真話,勇者無懼,今天的中國人和古代中國人比往往缺少首先勇氣,這也是一種憂。無憂無懼無惑,我對哲學有很深的體驗。
問:儒學在當下有怎樣的現(xiàn)實作用?
成中英:儒學在當下能起到什么現(xiàn)實作用,是大家都很關心的問題?,F(xiàn)在儒學希望能夠當政當?shù)溃艺J為儒學作為一個主體,把下一代教育好、把社會風氣匡正,能夠作為一個現(xiàn)實的公共行政或政策的考慮基礎,個人是否當?shù)啦恢匾?,而在于位是否正。如果是君子,有知識,世界因此大治,國家因此更好,何樂不為?學而優(yōu)則仁政是有道理的,不做官,就不考慮儒學了嗎?這也是一個問題。大家喜歡講儒商,我也支持,儒者當政正做自己該做的事也是很好的教化,影響到家庭創(chuàng)造仁性發(fā)展的環(huán)境。
文化是動態(tài)的,在今天中西文化廣泛的交流對話中,新的文化變因也將在未來發(fā)生作用,甚至改變中西文化的氣質。因此,是西方文化需要中國文化,同時中國文化也需要西方文化以發(fā)揮其潛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