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兮
歷經(jīng)兩年的打磨,我的第一本書《一半兒溫馨一半兒冷:沈從文與張兆和的似水情緣》終于出版了。這是一本沈從文的情感傳記,主要講述的是他和“合肥四姐妹”之三小姐張兆和的故事。除了通過文字本身,這本書也用繪畫的形式鋪展了“民國獨一無二的浪漫傳奇”的故事背景。全書分六章,每一章都以一張水彩插畫作為輯封,插畫中所描繪的六個場景分別是:一條清幽的蘇州小巷、青島福山路3號的沈從文故居、鳳凰古城水邊的吊腳樓、云南昆明的滇池、湖北咸寧的雙溪鎮(zhèn)、北京故宮的午門城。對于這幾個地方,熟悉沈從文生平的人或許可以一眼辨出,但對于不太熟悉的讀者,似有必要作一番說明,于是決定梳理一下沈從文與張兆和共同走過的幾個重要地方,且不局限于書中插畫所涉地點。
中國公學是上海吳淞的一所私立大學,創(chuàng)辦于1906年,是中國最早的大學之一。這所學校學費昂貴,只有有錢人家的孩子才有機會進。1929年,當時已經(jīng)小有名氣的作家沈從文被校長胡適聘請到了這所大學當講師。
就是在這座海邊的大學里,沈從文遇見了讓他愛得發(fā)狂的女子——張兆和。沈從文第一次上課緊張得半天說不出話的段子流傳甚廣,而那一次,外語系的張兆和正好坐在課堂第一排旁聽,把這位“鄉(xiāng)下人”的窘態(tài)盡看在了眼里。后來,沈從文一封“不知為什么,我忽然愛上了你”的表白信,開啟了他長達三年零九個月的瘋狂“情書攻勢”。老師愛上學生,在民國已不鮮聞,但沈從文的驚世處在于,他有一股“不到黃河心不死”的勁頭,在當時就被傳為奇談。在中國公學追求無果的沈從文,后來抑抑地辭職離開了中國公學,去了青島教書。在上海,沈從文嘗到的盡是苦果。
蘇州,是合肥四姐妹的第二故鄉(xiāng),也是沈從文品嘗到甜酒的地方。自張兆和的父母親離開安徽來到上海后,過了幾年,一家人就搬到了蘇州,把家安在了吉慶街壽寧弄八號的一座蘇式宅院里,張家四姐妹在那里度過了一段快樂的時光。后來,張家又搬到了九如巷,這是一條位于五卅路口南邊的一條短巷,長不過百米,既不深,也不幽。張家人就住在在九如巷三號巷口一棟普通的民房里,院子里有一口老井,一棵百年的無花果樹,樹上每年都會結(jié)出大大的無花果。比起過去壽寧弄八號氣派的園林式庭院,九如巷的房子顯得很不起眼。因此插畫中這條古典的蘇州小巷,更接近于壽寧弄八號,而非九如巷三號。
沈從文寫了三年情書還沒有打動張兆和的芳心,1932年夏天,他只好親自從青島來到蘇州九如巷三號的張公館拜訪她。初次登門,沈從文帶了《契訶夫小說集》、《父與子》、《獵人筆記》等英文書作為禮物,她只收下了一套《契訶夫小說集》。沈從文在蘇州一家旅館一住就是一個星期,每天上張家玩,家里的五個小弟弟都很喜歡聽這位大哥哥眉飛色舞講好玩的故事。沈從文初次的蘇州之行,堪稱“破冰之旅”,他跟張兆和的距離終于一點點開始拉近。1933年元旦剛過,沈從文第二次來到了九如巷看望張兆和,和張家姐弟們也變得更熟了。再后來,張允和有名的“半個字的電報”以及張兆和的“鄉(xiāng)下人,喝杯甜酒吧”,正式宣告了沈從文三十一年單身生活的結(jié)束,張兆和終于接受了他。
九如巷三號,是張家十姐弟永遠的家,后來也成為沈從文南下工作或探親時的落腳點。唐山大地震那年北京受到影響,為避免余震威脅,沈從文與張兆和于是來蘇州避災,與五弟張寰和一家度過了半年的休閑時光。
沈從文在青島待的時間不長,從1930年到1933年,不過短短三年時間,卻是沈從文創(chuàng)作的豐收期。當時,沈從文應青島大學校長楊振聲之聘來校教書,住在福山路三號的教師公寓,一座西洋風格的小別墅里,《從文自傳》、《記丁玲》、《八駿圖》等名作都創(chuàng)作于此。
青島這座充滿西洋風情的海濱小城,也是沈從文與張兆和真正戀愛的地方。1933年初春,沈從文與張兆和在青島訂婚。張兆和與沈從文的九妹岳萌一起住在福山路三號的宿舍,一向不會打理生活的兄妹倆,終于在張兆和的幫助下有了改觀。
在海邊,沈從文與張兆和經(jīng)常一起攜手漫步,聽風過耳,看云滿天,拾起沙灘上的貝殼海螺,沈從文苦澀的時光一去不復返,終于迎來了愛情的春天。兩人還一同游了蒲松齡《嶗山道士》中提到的嶗山,在北九水與張兆和一起在溪邊洗手時,恰遇到一個戴孝的女孩子執(zhí)著白幡在哭,這一場景,使沈從文萌發(fā)寫一篇“好看的小說”給張兆和看的想法,這才有了后來被譽為“一顆千古不磨的珠玉”的經(jīng)典小說《邊城》。
鳳凰,是沈從文出生的小城,也是他不到二十歲就離開的地方,更是他終其一生懷念追想的故鄉(xiāng)。他的一支妙筆,為湘西故里制作了最好的名片,湘西成就了他,他也成就了湘西。
1934年元旦后不久,新婚才幾個月的沈從文接到母親病危的電報,于是辭別妻子,獨自踏上了匆匆的返鄉(xiāng)之旅。那時交通不便,沈從文要坐船才能到鳳凰老家。沿著清澈透明的沅江,途經(jīng)瀘溪、沅陵、桃源和常德等縣,處處風景如畫。冬天風雪襲人,沈從文就坐在飄搖的小船上給遠在北京的新婚妻子寫信,還用蠟筆畫下兩岸風景,信中滿是溫柔的話語。二人這段時間的通信,后來結(jié)集為《湘行書簡》,篇篇醉人,堪稱是民國最美的情書集。
自年輕時離鄉(xiāng)以后,沈從文一共只回了四次家鄉(xiāng),而最后一次,是和張兆和一起的,那時,沈從文已八十歲,張兆和也七十多歲了。這一次的還鄉(xiāng)之旅,圓的是沈從文的夢,也是張兆和的夢。對于湘西,張兆和已從沈從文的口中、書中知道得太多太多,熟悉得就如同是自己的故鄉(xiāng),可是她一生只有這一次機會去感受。在黃永玉等人的陪同下,沈從文與張兆和互相攙扶著慢慢走過文昌閣小學、北門碼頭、鳳凰老街,去趕集、看碾坊、喝豆?jié){、吃春卷。走在熟悉的小城里,回想起往事,沈從文常常會忍不住落下淚來。而陪在身邊的張兆和,也終于將《從文自傳》里描述的畫面一一印證。
抗日戰(zhàn)爭時期,為了躲避戰(zhàn)亂,沈從文一家在云南昆明度過了八年的歲月。避居昆明的日子雖然艱苦,但一家人都過得很快樂。那里一年四季都有看不盡的繁花,聽不完的美妙鳥鳴聲,貧窮與戰(zhàn)亂帶來的苦惱因為這天堂般的景致而減去不少。沈從文在西南聯(lián)大教書的同時,還寫下了《湘西》、《長河》、《云南看云》等一批優(yōu)秀之作。張兆和則在中學教書,他們的兒子沈龍朱和沈虎雛,也在花草豐茂的彩云之南度過了最快樂的童年。
滇池位于西山腳下,湖水澄碧,如一塊流動的玉。在呈貢楊家大院的家中,沈從文開窗即可將滇池和西山的風光盡收眼底。沈從文常常帶著兩個兒子到后山及滇池邊玩耍,撿石頭,認野花,還給他們學鳥叫。九年結(jié)婚紀念日時,沈從文一夜未睡寫完小說《主婦》,作為送給妻子的禮物。然后走到門外,望著不遠處碧柔的滇池水,心曠神怡,回去時還在路上采了一把藍色野花送給張兆和。
1939年5月到1944年8月,為避免日軍轟炸,沈從文把家安在了郊區(qū)呈貢龍街的楊家大院。沈從文因為要去西南聯(lián)大上課,只能兩頭跑,三天左右在昆明集中把課上完,其余時間到呈貢和家人團聚。沈從文每次回家,都得先坐小火車然后租一匹云南小馬才可到達龍街。搬到鄉(xiāng)下居住的日子,沈從文十分滿意,1942年9月8日給大哥沈云麓的信中曾感慨道:“九年中倒是最近兩年在呈貢住,真是最值得記憶,因此一家日子過得非常健康。人家要過節(jié)時才把家中收拾收拾,我們倒像每天都在過節(jié)似的。孩子們給我們的鼓勵固然極大,最應感謝的,還是兆和,體力方面的健康,與性情方面的善良,以及在苦難中永遠不喪氣,對家中事對職務永遠的熱誠,都是使一家大小快樂幸福的原因?!?/p>
之后,沈從文一家搬到了離昆明城更近一些的桃源新村,由于靠近火車站,他便免去了騎馬的麻煩。
說到雙溪這個地名,大部分人首先聯(lián)想到的,或許是李清照筆下“唯恐雙溪蚱蜢舟,載不動,許多愁”,不過這闕詞里說的雙溪是在浙江金華,而不是湖北省咸寧市的雙溪鎮(zhèn)。
雙溪地屬古云夢澤地帶,曾是大詩人屈原流放所經(jīng)之處,水澤彌望,芳草萋萋,菱角、荷花、蘆葦、魚蝦、野鴨等隨處可見。1970至1971年,年近古稀的沈從文曾經(jīng)下放此處,而老伴張兆和則在距雙溪五十里路的向陽湖鎮(zhèn)勞動改造,兩人要想見一面都很不容易,張兆和得先沿著向陽湖泥濘的湖堤跋涉二十五里,再搭一天只有一班的長途汽車顛簸二十五里路,才能見到沈從文。且因沈從文年事已高,加上心臟病、高血壓纏身,因此即使每逢老伴來訪,往往也沒有太多時間欣賞風景,而是相伴來到醫(yī)院打針或抓藥。年輕時瘋狂的追求已偃旗息鼓,相濡以沫的攙扶,成了人生艱難時最大的安慰。
咸寧夏天濕熱,冬天又非常冷,沈從文住的房間一年到頭都是霉?jié)駶竦?,身體也變得更差了。不過即便如此,沈從文還是寫下了不少文物研究方面的文章。有一年夏日荷花開的時候,沈從文在給表侄黃永玉的信中寫道:“這兒的荷花開了,你若來……”而夏日里,想必張兆和也同沈從文一道賞過含苞或盛開的荷花,抑或是一同聽過秋日的枯荷雨聲。
北京,是沈從文的第二故鄉(xiāng),他二十歲就背著包袱離開了湘西,只身一人來到這座大都市,他在這里成名、結(jié)婚、工作直到最后去世。
達子營二十八號,是沈從文與張兆和的新婚的居所,一座典型的北方四合院。院子里有一棵棗樹和槐,被稱為“一棗一槐廬”,沈從文最出名的小說《邊城》即是誕生于此。兩個兒子龍朱與虎雛,也是在孕育于這個家。
中老胡同三十二號,是北大教職工的宿舍,原先是清朝珍妃、瑾妃的娘家。在這里,沈從文曾經(jīng)歷了人生中最痛苦的一段日子。從抗日戰(zhàn)爭結(jié)束后到解放時,沈從文一家都住在這里,與曾昭掄、朱光潛、馮至等為鄰友。由于當時正處在歷史轉(zhuǎn)折時期,包括沈從文在內(nèi)的這一大批知識分子都面臨著是去是留的抉擇。最終,沈從文選擇了留在大陸,與朋友們一同迎接新的生活。但是,沈從文內(nèi)心仍充滿了憂慮。1948年最后一天,沈從文決定封筆。年初,沈從文精神出現(xiàn)一些問題,自殺未遂。經(jīng)過一段時間的修養(yǎng),沈從文的精神逐漸得到恢復。那一年,稱得上是沈家最灰暗的一年。好在,在張兆和的堅強支撐、朋友們的無私幫助下,沈從文最終挺過了難關(guān),逐漸走出了陰霾。2011年北大出版社出版的《中老胡同三十二號:老北大宿舍紀事(1946—1952)》,收錄了沈家兩個孩子的四篇文章,其中沈龍朱的《珍貴的友情》與沈虎雛的《團聚》,都寫到一家人在中老胡同三十二號度過的那段艱難歲月,以及朋友們的無私幫助,感人至深。
東堂子胡同五十一號,是歷史博物館分給沈從文的宿舍,只有三間小房子。在“文革”時,有兩間房子被占,只剩下一間小屋作為沈從文的“工作室”,張兆和則住在單位提供的小羊宜賓胡同里。長期以來,兩位老人像牛郎織女一樣遙遙相望,“鵲橋相會”。沈從文每天傍晚去小羊宜賓胡同吃老伴做好的飯,然后將第二天的早飯和午飯帶回東堂子胡同,這樣“東食西宿”的局面持續(xù)了十幾年。小羊宜賓胡同的房間也很狹小,桌子不大,沈從文來的時候,就只能和老伴輪流使用一張桌子工作。在院子里,張兆和種滿了好看的月季花,有時沈從文就搬著桌椅在花影扶疏里寫文章,改稿子。
從1949年到1958年,沈從文在午門樓上的歷史博物館度過了孤獨的十年。沉浸在文物無聲述說的豐富歷史中,開始將后半生獻給文物研究工作。陳徒手《午門城下的沈從文》,詳細而深刻地描寫了沈從文在這一時期轉(zhuǎn)向文物研究的抉擇過程和心理。插畫中紅色的午門城,明黃的樹,湛藍的天,是北京特有的秋日景色。畫中景雖醉人,但其中的午門樓,其實與愛情沒有太多聯(lián)系,它更像沈從文后半生的一個象征和縮影,孤單卻堅定。而這背后隱藏的,也是張兆和默默無聞的支持。
以上所列,多為沈從文或張兆和曾經(jīng)長期或短期生活過的地方。除卻這些常居地,兩人一起去過的地方并不算多。他們年輕的時候遇上了戰(zhàn)爭,沒有條件外出旅行,等到了和平時期,又要忙于工作家庭,分身乏術(shù)。他們相伴五十五年,雖曾一起參觀過敦煌,和家人一同爬過黃山,晚年張兆和還陪沈從文坐飛機到過美國各大學演講,但并不曾像現(xiàn)在的年輕人一樣浪漫地“始終牽手旅行”。因而,這份拼貼的“愛情地圖”,與其說是浪漫,不如說更多的是平淡了。相濡以沫,或許就是像沈從文與張兆和這樣,靜靜地一起生活,一起走過一個又一個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