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在加勒比海郵輪上聽到鐵生驟逝的噩耗的。2011年新年鐘聲敲響的瞬間,接到了北京傳來的不祥電訊。那天從海上歸來,早晨把女兒送到學校,我轉身就進了附近的花坊,買了一束黃白菊花,回家找出了那個豆青開片雙耳瓶,再從電腦里印出一幀鐵生的遺照,小心仔細地置放在插好的花叢中。
隔著一道大洋,我想為鐵生,也為我自己,安排一個小小的、私己的追思儀式。
我和鐵生大致同齡,同屬下過鄉(xiāng)的“老三屆”和“老初一”。與鐵生的眾多好友相比,我和鐵生的交往歷史不算久遠,卻也足夠深長,深的是心,長的卻是距離。所以我常說,我和鐵生之間屬于一種“過心之交”?;叵肫饋恚踝R鐵生,應該是由建功(陳建功)介紹引見的,大概是1984年夏天,我從美國留學的半途,為兩年后的回國工作進京打前站的時候。和鐵生有了比較多的來往,則是1986年底我自哈佛回國,在社科院文學所落腳以后。
那時候,或許我算是最早的“海龜”(海歸),所以單位上給了我一點特殊待遇——作為單身漢,卻為我分了一套單間一單元,就在當時很有名的海淀雙榆樹“鴛鴦樓”青年公寓。那個年頭,對于北京的同齡人,能擁有這么一個獨立的居住空間,確是非同小可的事情。于是很快,我的雙榆樹小居室就成為了當時北京文學界和學術界圈子里的一個小據(jù)點。日后蜚聲遐邇的“趙越勝沙龍”(北京青年學術圈子)和北京作家的小圈子,都常常在這里聚會。
在當時北京幾個文學圈子里,我和鐵生算是“一伙兒”的,經常玩在一起,泡在一起。1987、88、89那兩三年間,鐵生和我們幾個——建功、萬?。ㄠ嵢f?。?、李陀、何志云、小楂(查建英)還有黃子平、陳平原以及朱偉、鮑昆(攝影家)等等,常常在一塊玩兒?!^“玩兒”,其實不是別的,就是聚在一起聊文學,辦雜志,開作品朗讀會,商量和張羅各種有意思的文學活動(今天這么說起“聊文學”似乎很稀罕,其實在當時北京的氛圍里,我們這一伙算“純文學幫”,已經開始顯得有點稀罕了。我們當時叫“掄”——“掄小說”、“掄評論”什么的)。清晰浮現(xiàn)在記憶屏幕里的有這么幾件事:當時我的留學生小說集《遠行人》剛剛由北京出版社出版(建功夫人隋麗君任責編),但此書沒能進李陀等人的法眼,當時先鋒實驗小說正熱潮滾滾,他認為我的寫法太老舊、拘謹。查建英也是最早寫“留學生小說”的。她寫出了一個短篇系列,發(fā)在南京、上海幾個刊物上,寫得神采飛動,其中的中篇《叢林下的冰河》還在手稿階段,李陀讀完覺得“苗頭很好”,又傳給我們大家看,就商量著召應大家聚到我的小家好好聊一次。李陀還對我說:“順便敲打敲打你。”那時候,我們大家都樂意這樣被互相“敲打”。
每次這種聚會,鐵生總是手搖著他的大輪椅車(那時候他還沒有機動輪椅車,是手動帶鏈條的那種),早早地就從雍和宮邊他當時住的小院出發(fā),至少要經過一個多小時的旅途跋涉,才能抵達我的在北三環(huán)魏公村附近的雙榆樹公寓。因為住得遠和路途不便——想想,當時的行人道還都沒有殘疾人便道,鐵生的手動輪椅一定是貼著車流飛駛的馬路牙子,一點點蹭過來的——可是,鐵生反而常常是來得最早、也最守時的一個。每次看見他的輪椅從電梯升上十六樓,滿頭汗光地出現(xiàn)在我家1657號小居的狹小過道里,他冒出的第一句話總是:“我沒晚吧?”大家夸他是最早到的,他便憨憨地笑著說:“路遠,我這是笨鳥先飛呀!”
在那種討論場合,鐵生并不多言,總是瞇著他那雙永遠帶笑的細長眼睛,在黑框眼鏡后面沉靜地閃爍。但每一開口,他的明晰意見總是一語中的,讓你明白:他是最好的傾聽者和有關議題最深的“解人”。他不但是聽進了,而且是馬上就吃透了,才吐出來的思考精粹,絕無廢話渣子。那晚討論的直接結果,就是修改后的查建英《叢林下的冰河》在《人民文學》發(fā)表后,獲得了廣泛好評和熱烈反響,并成為她出版的第一本小說集的書題和壓卷之作。我記得就連這個文題書題,也是在黃子平(查的大學同班同學)當晚的建議下改定的,因為“叢林”和“冰河”本來是兩個互相矛盾的意象,以此作題目,顯得很特別,也大氣。那次聚會,我還記得有人留下的一句名言。她風風火火地一踏進門,看大家一個個正襟危坐的樣子,便笑道:“嗬,進蘇煒的家門,燈一亮,就開始——談、文、學?!彼祥L著聲調、頓挫著句子:“進高行健的家門,燈一黑,就開始跳——貼面舞!”
我沒有考證過她話里的真意。但當時的高行健家,也是北京作家圈子里另一個聚會點,那倒是事實,那是屬于另一個趣味群落的聚合點。而且,在上世紀八十年代中后期的北京作家圈子里,以“討論文學”為聚會之旨,確乎已顯得迂腐老套,真的是不多見了(今天把這稱作“八十年代的沙龍現(xiàn)象”,在當時,我們倒不這么稱呼,用英文稱“Party”——派對,倒是常見的)。
在我家舉行的“作品朗讀會”,為兩位當時落難的兄長輩作家來一次“雪中送炭”的友情之聚,是1988年初春的故事。我在海外別的回憶文字里曾記述過這次鐵生也在場參與的難得聚會,礙于篇幅與相關原因,這里不打算詳述。值得一記的,倒是為辦《東方紀事》,鐵生和我們大家一起的熱心投入。應該是1988年春夏之交,當時任職《人民文學》的朱偉以個人名義,承包了江蘇省一份連年虧損、瀕臨關門的紀實文學雜志《東方紀事》,準備移師北京,另起爐灶,甩開膀子大干。此事最早商量出基本眉目,就是朱偉拽上李陀等我們這一伙兒,在我的雙榆樹“1657”小居幾次碰頭敲定的。當時的若干聚會,鐵生也都搖著他的輪椅車來了——因為鐵生行動不便,我記得日后進入具體編輯程序,朱偉、李陀和我還專程帶著稿子到鐵生家聚過一次。這種個人承包、用外省刊號但在北京搭編輯班子、自主編輯組稿、最后到江蘇成刊然后推向全國的辦刊方式,在當時實屬創(chuàng)舉,我們大家都有一種“第一個吃螃蟹”的興奮,也紛紛想出各種欄目點子,并設置了自主組稿的各欄目主持人,野心勃勃要辦出“中國頭一份泛文化雜志”?!胺何幕币彩钱敃r文化圈子的流行字眼,就是不要囿于文學,或紀實非紀實等專門行當,要廣泛涉及社會、文化與歷史,同時又以文學和文化為重心。這樣的欄目設置和主持人選,可以看出當時的人際網絡和大家的勃勃雄心:“封面人物”、“四時佳興”、“文革研究”、“知識分子”、“感悟與人生”、“人與歷史”、“自然、災禍、人”、“東方閑話”、“當代藝文志”、“文化潮汐”、“東西風”、“讀書俱樂部”等。當時,我們這些欄目主持人都是一身擔數(shù)任——組稿、寫稿兼編稿,多管齊下。鐵生負責的是一個很吃重的“泛文化”欄目,我記得第一期的“文革研究”專題,也有他一篇分量頗重的回憶散文。有意思的是,坐在輪椅上的鐵生似乎行動不便,但他朋友多,接觸面廣,真?zhèn)€是“眼觀六路,耳聽八方”,他組起稿來反而似乎顯得毫不費力,總聽見他對不時向各位催稿的朱偉說:我這邊的稿子早攏好了,你來拿就是。
1988年秋天,《東方紀事》新刊一出便“打響了”。長篇紀實文學《儲安平》,以及錢鋼等關于某年上海肝炎流行病的調查報告等等高質量的文本,在當時產生了巨大的轟動效應,一時可謂洛陽紙貴,震動朝野,報攤書亭的雜志被搶購一空。當時,帶著“湘軍”在新建省的海南創(chuàng)業(yè)的韓少功,也循《東方紀事》的路子,把他新創(chuàng)辦的走“嚴肅的通俗”(少功語)路線的報紙《海南紀實》帶到北京來編輯和組稿。每次進京,因為自京廣線凌晨抵達的火車一出站,天蒙蒙亮的他不好打攪他人,卻可以坐直達海淀的公車無拘無束敲開我的家門,所以當時少功進京,大都是落腳在我的小居,夜夜睡沙發(fā)。少功的幾次編輯組稿聚會,也都是在我家辦的。自然都是大家隨便買點德州扒雞、醬牛肉、粉腸什么的,撕著雞腿,喝著啤酒,邊吃邊聊。這種聚會場合,自然也少不了鐵生?;蛘哒f,在我這個“東道主”看來,每次聚會,只有搖著輪椅滿臉閃著慈亮光澤的鐵生到了,才算是“達標”了,功德完美了——我這里用了“慈亮”、“功德”這樣的佛家字眼,是因為當時大家都有一個說法,說鐵生笑融融安坐輪椅的樣子,有“菩薩相”,像是一尊“拈花微笑”的菩薩樣子。鐵生總是微笑著不置可否,大概因為,這種說法他已經聽過多回了。
現(xiàn)在老友們回憶起當年的“沙龍”聚會,都會提到一個特殊的記憶影像:為了上我家聚會,鐵生搖著輪椅頂著風雪趕路,輪椅在半途中斷了鏈條而困在酷寒中的驚險故事(可參看查建英的《八十年代訪談錄》),但一般都語焉不詳。那其實是一件讓我“記恨”至今的、與大導演陳凱歌有關的軼事(凱歌兄,若你有幸讀到,切莫生氣,我相信當時是你的“無心之失”)。
1988年底,陳凱歌根據(jù)阿城小說改編的電影《孩子王》攝制完成,在北影廠的小放映間小范圍試片。當時看片子的有二、三十人,我們幾個應該都是李陀召來的,鐵生也在場??赐暧捌悇P歌過來問大家的觀感,李陀看大家難言的樣子,便說:三言兩語的,怎么談得清楚?這樣好了,咱們?yōu)檫@專門聚一次,大家仔細聊聊。當下就商量:定在某個周六的晚上,聚到我家來,認真跟凱歌聊一次。陳凱歌算是我家聚會的“新人”,我還特意把我家的地址和電話都留了給他(那時候雙榆樹的青年公寓有總機和分機電話)。結果,那個周六傍晚,北京下起了入冬以來少見的大雪??粗巴獯笱┘婏w,我以為大家都不會來了。沒想到,門鈴一響,進來一個;門簾一掀,又進來一個,都是滿頭滿身雪花的樣子??墒牵瑯O為少見的,從來只有提前、說好一定會來的鐵生,卻遲遲沒見現(xiàn)身,大家不由得擔心起來,也覺得這種惡劣天氣讓鐵生出門,實在是不該,幾乎要聲討起此時召集大家“討論文學”的李陀和我來。正在紛紛議論間,門開了,鐵生和他的輪椅車像一堆小雪山似的緩緩挪進來,后面推著他的是同樣雪人般的萬隆,他一邊大口呵著熱氣,一邊大聲說:咳!比過雪山草地還辛苦!原來,冒著大風大雪手搖輪椅趕路的鐵生,在還沒走到從雍和宮到雙榆樹三分之一的半路上,輪椅的鏈條就突然斷掉了!風雪之中,鐵生還是依憑雙臂之力,推動著兩個輪子艱難前行。幸好這時,被同樣趕路過來的鄭萬隆遇見了。萬隆便趕忙推著鐵生,兩人頂著大風雪,終于一輪一坎地抵達了我的雙榆樹“1657”。
抖掉雪花,為二位奉上熱茶(我家里總有一等好茶),大家都在為鐵生在這樣的風雪天堅持出門感佩不已。按說,此時該到要“談文學”的時光了。點著人頭,卻發(fā)現(xiàn):最需要現(xiàn)身的主角卻沒有蹤影——那是陳凱歌,因為當晚的聚會,就專為討論他的電影新作《孩子王》而來,他自己反倒不現(xiàn)身!我們大家一時都忿忿然起來。自然,“缺席審判”式的批評討論還是可以做的——因為大家普遍對《孩子王》的電影改編很不滿意,對造作、板滯的電影語言有一大堆的意見和建議??墒?,話題說盡了,熱茶喝涼了,凱歌還是沒有影子。按說他有我家電話,若是臨時因為天氣或別的的原因缺席,也應該打個招呼的,可是,直到每次聚會的“極限”時間到臨(十點半前——一般以我家樓下的公車的晚班車次為限),他陳凱歌老兄作為聚會的主角,卻始終就沒有絲毫音訊!當晚散聚,風雪略住,我記得是萬隆和建功兩人聯(lián)手,把鐵生和他的斷了鏈條的輪椅推回家去的,整個冷凍泥濘的路程,他們足足走了兩個多小時。平日體弱多病的鐵生,后來好像竟沒有因為這一次的長途櫛風沐雨而犯病,這是我當時額首稱幸的。
可是,我們無故缺席的凱歌老兄呢,在下一次見面場合(記得是在小西天電影資料館放映剛完成的王朔某部改編電影或是貝特·魯齊的《末代皇帝》的試片間——二者必其一),我見到陳凱歌,問起他來,他把腦袋一抓,連聲低呼:哎呀,忘了!我最近為出國的事忙昏了頭,壓根兒把那天聚會的事兒,忘光了!我當時真想敲他一記腦殼子!卻只是調侃他:你老兄,不會是因為害怕聽到我們大家七嘴八舌的說長論短而隱身不見的吧?他著急分辯說:不騙你,真的是忘了!抱歉抱歉!記得當時我沒向他提起,雙腿截癱的鐵生為了趕這次聚會,在大風雪中輪椅斷了鏈條的故事,若然,我想,他會更為此懊喪不已的。
上面幾件軼事逸事,算是我和鐵生交往中的“公眾敘事”。我們像兄弟一般交往中一些“私人敘事”,以往我從未與他人言及,或許鐵生也不會向他人提起,此刻,卻一波一波地在眼前浮現(xiàn)。
老友們都說,半生殘疾的鐵生目光遠,心氣高,熱心腸,心胸寬,人緣好……他比大多數(shù)正常人更正常,更健朗,感情也更豐富。無論是作為一個作家和一位個人,還在鐵生健在的當時,內心里與私下里,我們大家都不吝用“偉大”的字眼作為對于鐵生的作品和人品的基本評價。可以想象——用今天的語言,鐵生會有很多“粉絲”。一般讀者對鐵生作品和人品的愛戴,更是不在話下。況且,八十年代的中國正是鐵樹逢春,鐵生又正是處在這么一個青春鼎盛的年華?被人愛——幾乎沒有一個認識鐵生的人不是深深鐘愛這位半身截癱的智者賢者;愛他人、愛世界——對身邊的每一位親友、每一種花草自然都施與至誠深摯的愛,這就是鐵生的本真生活,我想也是鐵生的作品里總有一個博愛主題的原因所在。但是,作為個人,其實在以往,我從來很少想象過,鐵生對愛情生活的具體感受。
大概是1987年末到1988年中這么一段時間,我注意到,鐵生似乎有些日子沒見到了。因為他身體狀況的原因,鐵生有時候不會在我家的聚會場合出現(xiàn),我開始也沒太在意。鐵生有很多密切交往的好友。在我的朋友圈子里,建功和萬隆,包括他們的夫人,與鐵生的關系最為親近。某一天,記憶中,是萬隆給我打的電話,告訴我:鐵生最近不愿意見人,很多好友到訪都吃了閉門羹。原來,是鐵生又犯了老心病。過去這些年來,據(jù)說有一位性格開朗的女孩子深愛著鐵生,鐵生也很愛她,她曾經帶給鐵生許多快樂??墒?,真正進入到實質性的交往(也許是確定關系或者談婚論嫁?當時萬隆語焉不詳),鐵生卻婉拒了這位女孩。就是因為太愛她,鐵生才不敢接受她的愛,怕自己截癱的殘疾身體,耽誤了女孩子的青春和前程。鐵生拒絕得很決絕,女孩子幾經努力還是得不到鐵生的回應,最后傷心地走了(好像是出國了?我聽聞過好幾種版本的鐵生愛情故事)。女孩的離去,卻讓鐵生更深地受傷。好幾個月里,據(jù)說鐵生情緒低沉,閉門不出,不見朋友,也不準任何人跟他談論相關的話題,身體更見衰弱了。而最近這一段,或是此事的舊傷又觸碰上了新痂,鐵生又已經多時杜門謝客,不出門也不見人了。鐵生的父親、妹妹和好友們都為此焦慮不安。萬隆在電話里說:我跟建功想來想去,我老婆也是這個主意,覺得由你上門,跟鐵生走動走動,也許是比較合適的。都知道鐵生跟你很投契,你剛從美國回來不久,你上門去看他,鐵生不好拒絕你。
我那時候還是個單身漢,也剛剛經歷過一段傷痛恒久的失戀。鐵生也是單身漢,可是每逢建功、萬隆等老友總鬧著說要給我介紹一個“王彩鳳”時(說我什么都不缺,就缺一個老婆,哪怕是找個“柴火妞”呢!故名“王彩鳳”,甚至說要把我的“1657”小居命名為“棲鳳樓”),這個在聚會中常常調料似的話題,鐵生卻從來不參與起哄。我怎么想象得到,在鐵生日常吟吟的微笑后面,藏著這么一段痛楚逾常的感情經歷!一輛自行車,一個破書包,無論炎涼寒暑,我當時在北京穿街過府地四處買書、淘唱片、侃大山和訪友蹭飯,是我的“光棍”生活常態(tài)。于是,我便把飯,“蹭”到鐵生家去了。
“蹭飯”倒不是刻意的。鐵生和父親那時還住在雍和宮附近胡同里的一個灰磚小院里。以往每次上門,都可以看見門上貼著一張鐵生手寫的小方塊條子,大意是:因為本人的身體狀況,不接受沒有預約的訪客;敬請一般到訪者,談話勿超過XX分鐘,等等。雖然我們這些老友熟友到訪,其實每次都超過了XX分鐘還是被鐵生一再挽留,但我們確實也都很注意,一般不會在鐵生處停留太久??墒?,那些日子上門,鐵生院門上的條子換了,換成了類似“本人最近身體狀況不佳,不接待訪客”之類的直白文字。那是一個冷冰冰把門的鐵將軍,很多熟友好友都因此知難而退。
大概我的“海龜(歸)”身份(那時其實沒有這個說法)確實略為特殊,按慣例,每次登門,都是伯父先出來開門,看見是我,伯父會對著鐵生緊閉的屋子喊一聲:鐵生,蘇煒來看你!然后,伯父就會笑吟吟對我說:鐵生讓你進去?,F(xiàn)在想來,鐵生那一段時間的糾結狀態(tài),大概屬于一種憂郁癥或者自閉癥吧?進得門來,還是那個臥床四面環(huán)著書架的小屋,多時未見,坐在輪椅上的鐵生顯得疲憊而憔悴,只是笑容和暖依舊。我裝著不經意路過,每每掏出書包里的“獵物”(或買的舊書、或淘的唱片等等)跟鐵生炫耀,隨即,便大大咧咧跟鐵生海聊起各種美國見聞和留學趣事來。那年代,海外的留學生活總是一個吸引人的新鮮話題。鐵生天性敏感,好奇心重,我的那些海外趣聞每每說得鐵生呵呵大樂,說著說著,就把時間忘了。這時候,伯父會掀開門簾進來,說:鐵生,我們就留蘇煒下來吃飯吧。看見鐵生點頭,伯父會特別高興,鐵生便說:你看,我爸留你,你就別客氣,好好嘗嘗我爸的手藝!
回想起來,那段時間,我在鐵生家大概蹭過三、五回飯。我不知別的好友有沒有享受過這樣的“殊榮”,我甚至已經忘記我跟鐵生和伯父一起吃過什么了(炸醬面肯定是常有的,還有別的米飯小炒之類),但我清楚記得,鐵生喜歡我的到臨,每次我的那些天南海北嘰里呱啦的瞎扯,總是會讓鐵生高興,舒展開眉頭,拉開話匣子。他平日話就不多,但我記得鐵生仔細向我詢問過殘疾人在美國的具體處境、福利待遇和就業(yè)情況。我跟鐵生講起美國所有馬路上、公共場所必有的殘疾人步道,每輛公共汽車和校車都設有的讓殘疾人隨輪椅升降就座的特殊裝置;我還跟鐵生講起:我在加州大學的日文課上和一個口眼歪斜的殘疾人配對子練習,老師照樣會對這位口齒不清的同學提問,而全班同學從來都耐心等待她結結巴巴的回答,不會有任何特殊的、反常反應。這一切,在八十年代的中國,確實是匪夷所思的奇聞,鐵生每每聽得動容,感嘆說:對于殘疾人,那簡直就是天堂一般的生活了。話題漸漸拉開。雖然我一次也沒有觸動鐵生那個傷心的話題(鐵生也從未正面提及),但是,我卻向鐵生坦白談到過自己在大學和留學期間那段大喜大悲的戀愛和失戀經歷,談到自己至今未能走出情感的陰影,談著談著就動了感情,長吁短嘆起來,鐵生還設身處地地為我開解。于是,兩人越談就越投契,心氣越近,小屋里的氣氛也越來越和煦。伯父有時候進來遞茶送水,看見鐵生臉上漸漸顯出的寬顏,自然也暗下高興。所以有那么一段時間,我算是那個灰磚小院一位頗受老少主人歡迎的客人。
我與鐵生之間的“過心之交”,還不能不提及這件曾讓我感到很難落筆的事體,此事之不能不提,因為它也可以看出平素以性情溫厚、廣結善緣著稱的鐵生,內心里的剛烈之氣。那是1989年的某一天,我從社科院文學所每周一次的“正式上班”完后,蹬車路過,順便去看望望鐵生,發(fā)現(xiàn)他當時滿臉慍怒之氣,有點感到詫異。細聊下來,原來,他剛剛看了某位當時正當紅(堪稱炙手可熱)的某知名作家新發(fā)表的中長篇,以一種油滑冷漠的文風語調,隱晦但行內人一看就明白的敘述文字……鐵生看罷惱怒氣忿不已,為此生了大半天的悶氣?!拔易钍懿涣说?,是此人在字里行間透出的那種幸災樂禍的嘴臉!”“這是最典型的落井下石!”鐵生少見地漲紅了臉龐,滾推著他的輪椅在小房間里轉圈……
此事,其實很可以看出鐵生在紛紜世態(tài)面前的剛正腰桿和擔當肩膀。勇于為落難朋友兩肋插刀,敢于在社會公義面前拍案而起、挺身而出的為人行事風格,眾多義舉這里難以一一細表,卻正是鐵生這么些年來廣受身邊友人和文學同行由衷尊崇和深摯愛戴的原因之一。
1984年,胡耀邦訪日歸來,曾有過邀請三千日本青年訪華的“中日友好船”盛舉。為紀念這一歷史事件,國務院曾指定由著名的浙江龍泉窯,燒制一批仿自宋代哥窯的豆青開片雙耳瓶,作為“國禮”贈予參與者作紀念。我的一位江南好友的父親,恰是這批“國禮”精品制作的主事人。1988年底,好友因事進京(我也帶他出席了那次陳凱歌《孩子王》的北影放映間試片),讓我驚喜的是,他給我千里迢迢帶來的,正是一對當年“國窯”燒出的豆青開片雙耳瓶!曰:那是出窯后做質量檢查時發(fā)現(xiàn)微有瑕疵(如有氣眼等),按慣例要一概敲碎銷毀的次品,父親給悄悄留下來的?!澳憧纯?,對比整個成品的精美雋永,那點小瑕疵,簡直不算什么啦!”
我望著這一對綠潤如玉、造型敦樸厚重的國窯精品,細閱著瓶底的“中日青年友好聯(lián)歡紀念”的篆書印鑒,第一個念頭,就想到要把這雙“國禮”的另一半,贈予我的“過心好友”——鐵生。我知道鐵生雖然不嗜收藏,但他對各種文房器皿的品味高雅而獨特,家中也多有朋友贈送的各種奇巧珍品,比如他向我展示過一件賈平凹送他的可能是漢代的陶罐,對其造型和工藝的評點,就曾讓我對他的“玩物”功力刮目相看。可以想見,當日的鐵生,會以一番怎么樣的欣喜珍愛之情,從我手中接過了這件有特殊意義的“國禮”贈品。
生死契闊,世事如煙。這個成雙卻獨處的龍泉豆青雙耳瓶,經歷了跨世紀也跨洲過洋的顛沛流離與風云血火,多年來竟然奇跡般地一直陪伴在我身邊。2004年初夏,當我在睽別京師整整十五年后第一次在京中與鐵生重聚,踏進那個對于我顯得略略有點陌生的公寓單元,我記得,鐵生和我在輪椅上相擁后的第一句話,就是——鐵生輕輕推開我,指著當門的書櫥說:你看看,你認得這是什么嗎?
正是那個龍泉豆青雙耳瓶,我贈予他的“另一半”——還是那樣閃著螢光,綠潤如玉地立在那里,和我們對望著。
這么些年,她一直陪伴著鐵生,守護著鐵生,就像我的心魂我的牽掛也一直陪伴著他守護著他一樣——她,成為鐵生和我的這一對“過心之交”之間的一個最好的生命見證,友情見證。
此一刻,這“另一半”的豆青龍泉開片雙耳瓶,又一次立在我眼前。
鐵生的遺容,在瓶花間吟吟微笑。
鐵生,我知道我的這個想法很可笑——人壽,往往不如物壽。有一天,或許我也隨你而去了,你我都不在了,這一對豆青龍泉雙耳瓶還會在,還會留存于塵世間;你我相交相知的心魂,就還會附麗在上面,還會帶著她自身的生命光華,在歲月塵埃、炎涼世態(tài)間流轉遞接,沉凝生光。我祈望——也許是奢望吧,我的這段不經意的文字,會成為這一對豆青雙耳瓶的不老傳奇,沉入歲月深處,并傳之久遠。
附:
哭鐵生
——海上驚聞噩耗急就
酹酒荒濤碎酒杯,濤聲代我哭千回。
文章傾國殘軀立,厚德聚人金石開。
寂寂故園驚雁逝,凄凄夜海孤鴻徊。
溫眸暖頰音容現(xiàn),寬掌再難撫我哀。
*吾兄史鐵生雙足殘疾,卻有一雙厚壯、融暖的大巴掌(我曾向他言及,他笑答:當然,那是我生命的支點所在呀?。C炕氐绖e,鐵生緊緊的一握,一若春陽在捧,暖透心扉——而今已矣!往矣!
急記于加勒比海游輪旅途,2011年元日零時新年鐘聲乍響之時,訂正于元月二日長途駕車歸抵耶魯之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