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鏗
宋淇的公子宋以朗撰寫的《宋淇傳奇——從宋春舫到張愛玲》一書(香港牛津大學(xué)出版社2014年版),實際上寫了六位民國名士的傳奇故事,除了書名上的三位外,還寫了宋淇與傅雷、錢鐘書和吳興華的交往。本書的敘事主要以宋淇的四位至友與他的書信往還為第一手資料而寫成,同時作者又查證了書信中所沒有提供的各種背景資料。尤其令筆者佩服的是,作者獲紐約州立大學(xué)石溪分校的統(tǒng)計學(xué)博士,工作包括電腦程式設(shè)計和媒體調(diào)查等,與中國現(xiàn)代文學(xué)可以說隔著萬重大山,然而作者對人文學(xué)科中的各種中西典故居然能娓娓道來,為書中的六位名士刻畫出一幅幅扼要而惟妙惟肖的畫像,令人扼腕傾倒。民國一代士人身逢亂世,命運多舛,戰(zhàn)亂、疾病和人禍往往過早地摧殘了其璀璨的才華,永遠(yuǎn)令后人惋惜。看了這幾位民國名士的種種傳奇敘事之后,仿佛是昏黃彌蒙的時光之河中的倒影,對那輪舊時月色又增添了一份感念之情。
從前看《傅雷家書》,知道傅雷與錢鐘書是好友,但卻不知道傅雷與錢鐘書是在宋淇的上海家里認(rèn)識的。從宋以朗的書中才得知,在上世紀(jì)四十年代初,江蘇路284弄安定坊一條街上的十五棟洋房都是宋家所有,其中5號住著宋淇一家;3號租給了傅雷;1號住著蕭乃震與成家和夫婦一家,其女兒蕭方方后來在香港出演電影《女人四十》的主角,獲柏林電影節(jié)影后;7號則住了一個生意人。1949年5月,宋淇帶著剛生下兩周的宋以朗和兩歲的女兒舉家逃到香港,5號樓房的一樓便留給了傅雷居住,直到1966年傅雷夫婦自殺。因此,現(xiàn)在5號成了“傅雷故居”。宋淇比傅雷小十一歲,比錢鐘書小九歲,而他當(dāng)時卻是風(fēng)度翩翩的沙龍主持人,差不多每個周末都有沙龍活動,傅、錢便是在宋家的沙龍上認(rèn)識的,《圍城》中蘇文紈的家,仿佛有一點那種沙龍的味道。
楊絳在“《〈傅譯傳記五種〉代序》”中說:“抗戰(zhàn)末期,勝利前夕,錢鐘書和我在宋淇先生家初次會見傅雷和朱梅馥夫婦。我們和傅雷家住得很近,晚飯后經(jīng)常到他家去夜談?!痹凇段覀冐怼窌?,她也回憶到:“李拔可、鄧振鐸、傅雷、宋悌芬、王辛笛幾位,經(jīng)常在家里宴請朋友相聚。那時候,和朋友相聚吃飯不僅是賞心樂事,也是口體的享受?!卑ㄏ闹厩宥际窃谒武考业纳除埳鲜状握J(rèn)識錢鐘書的。
有趣的是,本書講到了傅雷的兩段情感糾葛。其中一段涉及到住在隔壁的成家和、成家榴姐妹。1927年,十九歲的傅雷到法國留學(xué)時愛上了一位鐘愛藝術(shù)的法國女子瑪?shù)铝?,可是傅雷出國之前已?jīng)與遠(yuǎn)房表妹朱梅馥訂婚。愛上瑪?shù)铝蘸?,傅雷給母親寫了一封信,提出婚姻要自主,要求解除與朱梅馥的婚約。信寫好之后,傅雷找到劉海粟談心事,把信給劉看了,并要劉將信寄出。較為成熟的劉海粟卻自做主張,將朋友的信壓了下來。幾個月之后,由于性情不合傅雷與瑪?shù)铝崭鞣謻|西,此時傅雷懊喪萬分,后悔自己不該魯莽寫信回家退婚,痛苦之中乃至想到了輕生。于是,傅雷又找到劉海粟談心事,劉便得意地拿出那份信還給傅雷,傅雷感激萬分。
1932年1月,傅雷回國后與朱梅馥完婚,同時應(yīng)劉海粟之邀出任上海美術(shù)??茖W(xué)校校辦公室主任,并教授美術(shù)史與法文。傅雷美術(shù)史班上有位學(xué)生是成家和,1933年成家和成了劉海粟的妻子;十年后,由于劉海粟長年在海外舉辦畫展,疏于照顧妻子,致使成家和離家出走,與蕭乃震結(jié)合,成了傅雷的鄰居,世界上的姻緣際會都可以說是一種邂逅或巧合。成家和有一個妹妹叫成家榴,是一位女高音歌唱家,長得出奇地嫵媚艷麗。出于一種上蒼的巧妙撮合,這位融合著絕色之美和藝術(shù)細(xì)胞的成家女在四十年代初成了傅雷的紅粉知己,創(chuàng)作和翻譯的繆斯。據(jù)傅敏回憶說:“只要她(成家榴)不在身邊,父親就幾乎沒法工作。每到這時,母親就打電話跟她說,你快來吧,老傅不行了,沒有你他沒法工作。時間一長,母親的善良偉大和寬宏大量感動了成,成后來主動離開了父親去了香港,成了家,也有了孩子?!倍嗄曛?,成家榴還親口對傅敏說:“你父親很愛我的,但你母親人太好了,到最后我不得不離開。”
更為有趣的是,宋以朗在張愛玲與宋淇的通信中,發(fā)現(xiàn)了一封張寫于1982年12月4日的信,上面說,張發(fā)表于1944年11月的短篇小說《殷寶滟送花樓會》“是寫傅雷的。他的女朋友當(dāng)真聽了我的話到內(nèi)地去,嫁了個空軍,很快就離婚,我聽見了非常懊悔”。張愛玲當(dāng)時剛發(fā)表《金鎖記》和《傾城之戀》,是上海灘上一個如旭日初升的年輕作家,故事中的女主人公殷寶滟是敘事者愛玲在圣約翰大學(xué)的同學(xué),因愛情煩惱上門向愛玲請教,年輕作家給的忠告是快到內(nèi)地去,另覓所愛。想來傅雷的艷聞在當(dāng)時的知識圈里已經(jīng)鬧得沸沸揚揚,以致一位初出道的走紅作家把它寫成了小說。耐人尋味的是,張愛玲小說中的女主人公又稱無法與“教授那樣有神經(jīng)病的人”結(jié)婚,無獨有偶,安定坊街上的傭人們也稱傅雷有“神經(jīng)病”,經(jīng)常大喊大叫,有時打自己的兩個孩子,說明傅雷的口碑并不是很好。
從1979年開始,在中斷了差不多三十年后,宋淇又恢復(fù)了與大陸友人的通信。1985年,宋淇給錢鐘書寫信說:“亡友吳興華在華北時自修舊詩,昔年曾抄錄其戲作舊詩四首,根本未經(jīng)人指點,亦從未向人提過,今錄上以博一粲?!逼渲杏幸皇灼呗扇缦拢?/p>
哀樂相尋劇可憐,故都喬木又風(fēng)煙。
銅仙去國三千歲,錦瑟留人五十弦。
北里笙歌猶昨日,西臺披發(fā)憶當(dāng)年。
蓬萊弱水今清淺,輸與麻姑一愴然。
沒想到錢鐘書讀信后,竟誤以為這些詩作是宋淇所寫,在回信中用挖苦訕笑當(dāng)今海外舊詩名家的妙語,來恭維宋淇的詩才:“與兄交近四十年,不知兄作舊詩如此工妙,自愧有眼無珠,不識才人多能,亦克善藏若虛,真人不露相,故使弟不盲于心而盲于目耳。今日作舊詩者,亦有美才,而多不在行,往往‘吃力’,‘舉止生澀’;余君英時、周君策縱之作,非無佳句,每苦無舉重若輕,‘面不紅,氣不喘’之寫意自在。尊作對仗聲律無不圓妥,而溫籍風(fēng)流,與古為新,蓋作手而皆行家矣。欣喜贊嘆,望多為之?!?/p>
吳興華在1939至1942年與宋淇一同在燕京大學(xué)西語系讀書。吳熟讀中西詩歌,創(chuàng)作了大量的新詩和十四行詩;由于當(dāng)時北平在淪陷區(qū),吳的很多詩作都寄藏在至友宋淇的手中,后來宋淇在香港出版了《林以亮詩話》,評點了故友的詩作(“林以亮”的筆名都出自吳興華的詩作)。吳的博聞強記和出口成章的才氣,時人常常將其與錢鐘書相比。直到本世紀(jì)初,《一滴淚》作者巫寧坤在接受《南方都市報》采訪時曾說,他相信吳興華的英語比錢鐘書還要好??上窃?966年被迫害致死。
錢鐘書信中對余英時、周策縱詩作的調(diào)侃奚落,難免令人感到錢那種不可一世的傲氣,但同時也不能不佩服錢的比喻之精妙。就以余先生的詩來說,1978年,余首次在北京三里河俞伯平的寓所里與錢鐘書晤談,回美后寫下了兩首七絕,可說是今人七絕詩中的佼佼者,其哀怨悲愴的情懷,堪與“隔江猶唱后庭花”的斷腸詩相媲美,如下面這首七絕:
鳳泊鸞飄廿九霜,如何未老便還鄉(xiāng)。
此行看遍邊關(guān)月,不見江南總斷腸。
錢鐘書說余詩缺乏一種“舉重若輕的寫意自在”,那恐怕錢是在拿余先生與中國詩歌全盛時期的王右丞和蘇東坡等專業(yè)詩人相評比了!
錢鐘書的博學(xué)與機智風(fēng)趣是全世界有名的。洋人艾朗諾(Ronald C.Egan)在《談〈管錐編〉》一文中說道:“1979年錢鐘書先生來哈佛訪問……在開會的時候,他的發(fā)言那么精彩、幽默,而且好幾種語言輪番上陣,用了許多諧音、雙關(guān)的語言游戲,把大家都看呆了,沒有人想到當(dāng)時的中國還有這樣的人物?!笨上М?dāng)時錢的即興發(fā)言沒有錄像,而宋以朗給錢先生描摹的畫像,便是用錢與宋淇的書信旁證了錢的機趣博識。
1981年1月3日,錢給宋淇的信中抱怨接待國外訪問團浪費時日,說:“此等事皆游談費日,those who can do; those who can't teach; those who can't teach, go on lecturing tours & attend learned conferences. Philip Larkin 詩 ‘Naturally the Foundation will Bear Your Expenses’嘲諷此等學(xué)者,想魚目、牛皮輩未必讀,讀亦如未讀。What's the bloody use of writing satires?!”
信中的英文可以譯為:“有能者做事,無能者為師,不能為師者,則四出演講,參加學(xué)術(shù)會議。費利普·拉金的詩說,‘自然一切開銷都會由基金會負(fù)擔(dān)’。寫諷刺劇又有什么鳥用?!”錢鐘書的獨特精辟之處在于,其刻薄之語都有經(jīng)典的出處,原來此語出自英國幽默大師蕭伯納的《革命者箴言》(He who can does;he who cannot teaches),錢在此處則創(chuàng)造性地發(fā)揮了這句箴言。錢鐘書在“說笑”一文中說:“一個真有幽默的人別有會心,欣然獨笑,冷然微笑,替沉悶的人生透一口氣。也許要在幾百年后、幾萬里外,才有另一個人和他隔著時間空間的河岸,莫逆于心,相視而笑?!笔挷{先生地下有知,一定會感到“莫逆于心”,并對錢翁“相視而笑”了!
1981年1月19日,錢給宋淇的信談到David Hawkes和楊憲益夫婦的《紅樓夢》翻譯:“前日忽得Hawkes函,寄至The Story of the Stone第三冊,稍事翻閱,文筆遠(yuǎn)在楊氏夫婦譯本之上,吾兄品題不虛;而中國學(xué)人既無sense of style,又偏袒半洋人以排全洋鬼子,不肯說Hawkes之好。公道之難如此!弟復(fù)謝信中有云:‘All the other translators of the“Story”–I name no names–found it“stone”,and left it brick’.告博一笑?!?/p>
信中的英文宋以朗譯為:“其他《石頭記》譯者——我沒有指名道姓——總是以‘石頭’始,以‘磚頭’終?!泵罹兔钤?,錢鐘書的話用相反的意思套用了羅馬開國皇帝奧古斯都所講的名言:羅馬在他接手時只用磚頭砌成,但他留給后世的羅馬則用大理石建成。(He had found it (Rome) built of brick and left it in marble,語出蘇托尼斯(Suetonius)的《羅馬十二皇帝傳》。同時“石頭”一詞又正好代表《石頭記》一書。先不說“半洋人”的說法有如魯迅的“假洋鬼子”一語同樣刻薄,奧古斯都如果地下見到錢鐘書,也必定“會心而笑”!細(xì)心的讀者則會看出,宋以朗用含蓄的春秋筆法,在眾多的擊賞中,對錢鐘書也有所譏諷。如在本書一百八十一頁,宋寫道:“錢鐘書有問題不懂得答,也會旁證博引,妙語連珠,好像他不懂的時候比他懂的時候還要博學(xué)……”
本書“張愛玲”一章的篇幅最長,在全書三百五十五頁中占了一百五十六頁,想來是因為張愛玲與宋淇夫婦的往來書信以及其手稿資料最為豐富,而且宋淇晚年曾說過想寫一本《張愛玲傳》,只是當(dāng)時他已經(jīng)是力不從心了,所以本書在某種意義上也可說是實現(xiàn)了宋淇的一個遺愿。但也許是張愛玲已經(jīng)被人寫得太多太濫,本書寫張愛玲的大量文字卻也顯得有些薄弱,相對而言,新意并不是很多。以筆者之見,本章主要只有兩點作者試圖用權(quán)威的資料來更正前人的說法。一是關(guān)于張愛玲五十年代的兩本英文小說:《秧歌》和《赤地之戀》,指出前者是張愛玲根據(jù)自己國內(nèi)的生活經(jīng)驗寫成的頗有創(chuàng)意的作品,而不是像有些人所說的那樣,是受香港美國新聞處資助的“反共宣傳作品”,同時也確認(rèn)《赤地之戀》的確是受“美新處”定購的(Commissioned)作品,主題意念均由“美新處”所定。
另一點則是關(guān)于張愛玲晚年的生活細(xì)節(jié)。2013年初,夏志清的《張愛玲給我的信件》首先在臺灣出版后,據(jù)說一些媒體以“生活拮據(jù)”、“生活狼狽不堪”、“像狗一樣工作”來形容張愛玲的晚年。作者想根據(jù)他所擁有的第一手資料來推翻媒體對張愛玲晚年的這類描繪。但是恰恰在這一點上,我發(fā)覺作者徹底失敗了,本書不是推翻,而正好是強化了張愛玲晚年的悲涼處境!
作者援引了張愛玲遺囑執(zhí)行人林式同在1995年11月寫的《有緣得識張愛玲》一文中的細(xì)節(jié)文字(張死于同年9月8日),張去世的房間里只有一張窄窄的行軍床,床前一個電視機,落地?zé)?,廚房里一把折疊椅,一具折疊梯,再加一張折疊床,這些就是全部的家具了。林寫道:“對門朝北的床前,堆著一疊紙盒,就是寫字臺,張愛玲坐在這堆紙盒前面的地毯上,做她的書寫工作?!绷诌€說,此外房間里全是紙袋,沒有看到一本書!宋以朗糾正說,張有一套《紅樓夢》和一本賴雅送給她的書!我想說,一個靠寫作為生的名作家,晚年弄到只有兩本書隨身帶著漂泊,也夠令人心酸的了。從這樣的描述中,媒體報道“像狗一樣工作”的作家,我想并不是很失真。宋以朗還披露,張愛玲去世時銀行里有兩萬八千多美元存款,同時他在其母親鄺文美的遺物中又發(fā)現(xiàn)了一張字條,顯示張愛玲存放在宋家的錢有三十二萬美元。就算這張字條具有法律效力,憑著這點資產(chǎn),張愛玲當(dāng)時要安度晚年還是相當(dāng)艱難的,因為張愛玲在美國的工作年份,恐怕還沒有達到可以領(lǐng)取“社會安全金”的資格。
張愛玲與宋淇、鄺文美夫婦的友誼四十多年,尤其是與鄺文美幾乎是情同姊妹。1992年,張愛玲在一封給鄺文美的信中說:“我至今仍然是事無大小,一發(fā)生就在腦子里不嫌啰嗦一一對你訴說,暌別幾十年還是這樣,很難使人相信,……在我,你已經(jīng)是我生平唯一的一個Confidante(知己)了?!钡牵瑥垚哿崤c宋淇夫婦的友情也并不是沒有任何波折的。1961年1月,應(yīng)宋淇之邀,張愛玲由美赴港為電懋公司編劇,在同年2月20日給丈夫賴雅的信中,張愛玲道出了賺錢養(yǎng)家的艱辛:“我提前完成了新的劇本,……宋家認(rèn)為我趕工粗糙,欺騙他們,每天有生氣的反應(yīng)。宋淇說我行前會領(lǐng)到新劇本的稿酬,意味他們不會支付另外兩個劇本?!以诖说厥芸啵饕蛟谟谒麄兂掷m(xù)數(shù)月的遲疑不決,……宋淇標(biāo)準(zhǔn)中國人,完全避開話題,反要我另寫個古裝電影劇本。……我全力爭取的一年生活保障,三個月的勞役,就此泡湯,……元宵節(jié)前夕,紅紅滿月,我走到屋頂思索。他們不再是我的朋友了?!边@封信的結(jié)語是:“暗夜里在屋頂散步,不知你是否體會我的情況,我覺得全世界沒有人我可以求助?!保ㄞD(zhuǎn)引自劉紹銘:《藍天作鏡》)
可以說,自從1955年移民到美國后,張愛玲一直承受著漂泊不定的巨大生存壓力,直至生命的終點,越到晚年越凄慘。那種“全世界沒有人可以求助”的黑夜該是一種多么蒼涼的意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