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鳴
清廷一九零五年廢科舉,在具體落地之前,動靜挺大。人們早就傳說,科舉要廢,于是趕末班車的人烏泱烏泱的。但科舉真的廢了,大體波瀾不驚。只有極少數(shù)落后地區(qū),出現(xiàn)過秀才抗議的現(xiàn)象。《泰晤士報》駐中國記者莫理循很興奮,覺得連一個實行了一千多年的制度被廢除,都能這樣,可見中國今后的改革,將十分順利。
然而,后來的新政改革,并不順利,革命發(fā)生了。革命斷送了清王朝,也斷送了清廷的新政改革。后來的中外史家,將中國的辛亥革命,視為“托克維爾假說”的最好例證:一個傳統(tǒng)王朝,改革更容易引發(fā)革命。而具體到當年的中國,最大的敗筆,就是因為新政廢科舉。
綜合史家之言,科舉之廢,導致王朝垮臺,原因有二。其一,科舉不僅是上升的階梯,還是王朝與士人之間的紐帶。一旦這個紐帶斷了,王朝出現(xiàn)危機,士子們就不幫忙了。其二,科舉之廢,導致大批士人失業(yè),投奔革命。
沒錯,科舉是王朝與士人之間的紐帶。眾多讀書人,通過進士、舉人、生員,以及生員之外的眾多參加過考試但沒有考上的蕓蕓眾生,構成了一個金字塔。這個金字塔,就是引導士子歸心朝廷熱心功名的那個彀,即唐太宗說,“天下英雄盡入我彀中”的那個彀。說成是紐帶,也不離譜。但是,廢科舉之時,操辦此事的諸公,并沒有意識到科舉實際上是一個選官考試制度,而是將其當成教育體制的。所以,取代科舉的學堂制度,實際上是將大學畢業(yè)生視為進士,中學畢業(yè)生視為舉人,而小學畢業(yè)生看成秀才的。大批的士子,涌入新學堂,實際上是在追求新形式的功名。科舉之廢,到武昌起義,不到六年,從這個意義上講,至少在士子的意中,武昌首義發(fā)生期間,這個紐帶,并沒有斷掉,只是換了個樣式。
況且,新政時期,由于新政的推行,士紳階層與朝廷的聯(lián)系,實際上加強,而非弱化了。通過地方自治,士紳堂而皇之地有了制度性的管理地方事務的渠道,而預備立憲過程中產生的諮議局和資政院,更是士紳和紳商們直接參與朝廷大政的場所。在清朝歷史上,士紳從來沒有像新政時期那樣,可以公開干預地方大員乃至朝廷的大政方針,抨擊政府官員,決定政府預算。所以,也可以說,在廢科舉的同時,通過新政的改革,士人與朝廷直接的聯(lián)系紐帶,又多了一條。
退一萬步說,科舉不廢,士人與朝廷的紐帶不斷,士人對朝廷就會一直忠誠下去,王朝就不會倒臺,那么,隋朝的二世而亡是怎么回事?唐朝一直到發(fā)生黃巢大起義,依舊開科取士,怎么也亡了?此后的宋和明之亡,又是怎么回事?明朝滅亡過程中,沒有大批的士人當漢奸嗎?就說清朝吧,太平天國叛亂的時候,如果不是太平天國毀棄儒家道統(tǒng),士子們會那么痛快地跟著曾胡起來救駕嗎?即便如此,江淮之間,依舊存在眾多一會兒左袒,一會兒右袒見風使舵的土豪,這些土豪,如苗霈霖之輩,大多都是士人。
再說士子失業(yè)的問題。首先,沒有證據(jù)表明,新政時期士人失業(yè)率增加了。第二,即使失業(yè)率增加了,也跟科舉無關。科舉考試,三年一次,每次不過取三四百人,其他的舉人大挑、拔貢選拔,名額也非常少。相對于上百萬的士子而言,科舉的確是他們入仕做官的一個途徑,但絕非用來解決他們就業(yè)的。清朝一直到滅亡,雖然大幅度增加捐班力度,但官員的編制,卻一直都沒有怎么增加。有資格做官的人多了,在后面候著就是。所以,眾多的士子,如果指望做官來養(yǎng)家糊口,對于百分之九十以上的人來說,其實是不可能的。每個士子,都有自己的職業(yè),或者教書,或者學幕,或者經商。廢科舉是對舊式教育有一定的沖擊,但舊教育并沒有被廢掉。眾多三家村學究辦的村塾,原本就是解決農民識字問題的,上不去學堂的農民,該上私塾,還是得上。況且,廢科舉之后,還有一個興學堂,到學堂教書(新學堂照舊有經學和文學的內容)也是多出來的一種職業(yè)選擇。
事實上,新政之興,工商業(yè)興起,社會上讀書人的機會是多了,不是少了。士子們可以去做醫(yī)生、記者、律師,到新興的企業(yè)做事。實在不行,還可以做新軍。新政軍事改革的大力推行,使得當新軍成為一種令人羨慕的職業(yè),軍餉高不說,而且衣裳光鮮,軍中還可以讀書學文化。南方新軍,入伍還需要通過文化考試。盡管南方新軍中有革命黨,但絕大多數(shù)的士人投奔新軍,卻不是為了造反的。即便是南方新軍,在武昌首義之前,有多少是革命黨呢?其實也沒多少。武昌首義之時,一萬余新軍,參加起義的,不過三千,絕大多數(shù)的軍官,都不與聞。所以,廢科舉導致士子失業(yè),又是一種似是而非的說法。有誰能拿出數(shù)據(jù),說明一下廢科舉前后,士子失業(yè)率是否大幅度增加了呢?其實,在傳統(tǒng)的農業(yè)社會里,是很難評估士子的失業(yè)率的。舉人以上的高級士人,一般沒有衣食之憂,但低級士人,如果沒有教職,也沒有進入城市謀生的話,大抵只能在家里待著。除了極少數(shù)的人有點補貼,怎么的,也得靠自己或者家人養(yǎng)活,挺多靠親友的幫襯。推行現(xiàn)代化改革,振興工商業(yè),社會變動大了,對讀書人來說,機會是增加,而非減少。說廢科舉造成士子失業(yè),其實更多的是一種想當然,頂多,只會造成編輯出版科舉復習資料的人失業(yè),但實際上,出版科舉復習資料的人,在學堂興起之后,都改成出版學堂用書和印刷出版其他書籍了。
固然,我們說當年主張廢科舉的諸公,袁世凱、張之洞他們,并沒有清晰地意識到科舉從本質上講并不是教育制度,僅僅是選官考試制度。但是,科舉問世以來,的確也綁架了教育,使得所有的學校,都成為這個制度的附庸。學校所教的內容,都是科舉考試要考的。從根本上講,這是因為一個官僚型的帝制國家,官僚不言而喻地成為社會最為人重視,也最穩(wěn)定、獲益最高的職業(yè)。讀書人只有入仕做官,才能榮華富貴,才能耀祖光宗,成為有地位有尊榮的人。所以,只要進入仕途要經考試這一關,那么人們的讀書,就只能以考試為歸依。官僚帝制,就是一個官本位的社會,在官本位的價值下面,只要有科舉考試存在,讀書人的寒窗苦讀,就只有科舉考試這一條路。
這樣的狀況,在中世紀之前,問題并不大。社會需要的各種行業(yè)的技能,通過師徒相傳,無論需要不需要識字作為基礎,都大體上可以滿足社會的需求。即使學校大多是為了科舉存在的,也總會有一些人被淘汰,一些人只想通過讀幾年書識幾個字,方便謀生。在所有行業(yè)的技藝都處于手工階段時,沒有專門的學校培養(yǎng)技藝,其實沒什么關系。
但是,清末的新政改革,實際上是一場現(xiàn)代化的改革。一個中世紀的中國,或者說一個中世紀但有點現(xiàn)代點綴的中國,要經過這個改革,進入現(xiàn)代。這個過程,通過學習西方的教育體系,徹底改變中國的教育,培養(yǎng)現(xiàn)代化需要的人才,至關重要。中國的現(xiàn)代教育,其實從十九世紀六十年代開辦同文館就開始了。但是,只要科舉不廢,無論本土新學堂還是留學教育,都辦不好。寶貝得像金豆子一樣的留學生,歸國之后,要擱下所學,準備科舉考試。同樣,在國內新學堂就學和畢業(yè)的學生,也要準備同樣的考試。不考科舉,這些人就沒有社會地位,為士林所看不起。嚴復號稱是國內最懂西學之人,但歸國之后,官任天津水師學堂教習,不好好務正業(yè),卻一直要為一個舉人的名義,在福建和京師兩地奔波,參加考試。直到科舉被廢,也沒有考上。同樣,進了江南水師學堂的周樹人、周作人兄弟,學的是管輪、槍炮和魚雷,也得回鄉(xiāng)參加科舉考試。即使在新學堂,學生科考得售,學堂也會為之掛牌慶賀。在北洋武備學堂讀書的馮國璋,考取了一個文秀才,連李鴻章都被驚動了,贊許道:一個武學堂的學生,居然能考上文生!
西式的新教育,實際上是為了社會,它的出口,是整個社會,而不是像中國那樣,學校的出口僅僅對著官場。社會需要的各種人才,必須通過學校才能培養(yǎng)出來。因為,即使單講制造業(yè),所需的工程技術人才,也非得經過專門的學校培養(yǎng)才行。傳統(tǒng)的工匠,無論多么心靈手巧,都看不懂機械制圖,不懂得怎樣設計制造機械零件,更談不上怎樣設計安裝設備,安排工廠布局。即使現(xiàn)代工廠的經營管理,也不是傳統(tǒng)的商人所能勝任的。
洋務運動期間,中國辦了那么多現(xiàn)代工廠,官員不會管,請來懂洋務的買辦,其實也管不好,非得專門人才不行。事實上,現(xiàn)代社會的所有專門人才,無論經濟、工程、法律、醫(yī)學等等,都得經過專門的學校培養(yǎng)。而普通教育,就是為了人們接受專門教育做準備的。歷史的經驗告訴人們,如果一個社會已經設置了新式學校,由于科舉的存在,新學??隙ㄊ寝k不好的。無論政府怎樣優(yōu)待新學堂的學生,發(fā)多少補貼,里面的學子也是人在曹營心在漢。因為科舉已經實行了一千多年,深入人心。只要科舉制度還存在,士子們就心向神往,讀書人只有走科舉之途,才會為人看得起,才會得到相應的社會地位。
那么,能不能保留科舉,只改革科舉考試的內容,將考四書五經,變成聲光化電?其實,最末一科的科舉,內容已經改變了,但是,即使是改考聲光化電,科舉也會將學校綁架,完成不了改革教育體制,使之面向社會的使命。畢竟,一個正常的現(xiàn)代社會,官場的需求,只是社會需求的一小部分。不改變讀書做官的官本位價值,中國的教育,就永遠新不了。任何一個現(xiàn)代國家的文官考試,都不可能做到走在科學前沿,而文官,也不需要這樣的高科技。高等學校和職業(yè)技術學校的絕大多數(shù)專業(yè),跟做官的需求,沒有太多的關系。只要官本位在,讀書人就永遠都往官場里擠,社會的現(xiàn)代化,就永遠也實現(xiàn)不了。而打破官本位,就當時而言,只有廢科舉。
所以,清末的新政改革,科舉非廢不可。不管當時的主政諸公是否清醒地意識到科舉是一種什么制度,但他們都看見了洋務運動以來嚴酷的現(xiàn)實,科舉不廢,學堂不興。中國的現(xiàn)代改革,教育改革是基礎。無論在政治上,中國是走向德日的二元君主制,還是英國的君主立憲制,西式的教育體系,必須確立,西方的學科體系,也必須引進。否則,所有的現(xiàn)代化人才,都得從外面雇,不僅成本受不了,而且現(xiàn)代化也無從談起。所謂現(xiàn)代化,本質上就是人的現(xiàn)代化。
清末的新政改革,當然不會一點問題也沒有,但的確沒有太大的漏子。我們后人所講的新政種種弊端,其實所舉的例證,大體出自當年的報紙報道。而報紙這樣的報道,恰是由于改革導致的言路開放,這本身就是改革的成果,而且是不小的成果。改革的失敗,恰是由于原本是一場放權的改革,半途出現(xiàn)了滿人收權這種逆改革,無論如何,逆改革與廢科舉無關,它所導致的改革失敗,也與廢科舉無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