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偉波
郭嵩燾和李鴻章有許多相似之處,兩人的成長均受曾國藩較大影響,又都以洋務(wù)著稱,也都因洋務(wù)而獲罵名。二人同年入仕,彼此之間相知相敬以莫逆之交保持終身,但兩人的人生際遇卻幾乎天壤之別。李鴻章自從靠洋槍隊發(fā)家之后,因見識開明與操辦洋務(wù)一路飛黃騰達,封侯拜相,位極人臣,成為晚清首屈一指的世界級名人。而郭嵩燾卻因更高水平的洋務(wù)見識致使仕途挫折,只在署理廣東巡撫任上當過兩三年的實權(quán)派,其他時間大多賦閑,偶爾出仕也只是高參之類閑差,風云際會地作為首任出使欽差之后更是早早地“身敗名裂”。
郭嵩燾是個老實人。曾國藩說郭嵩燾“芬芳悱惻”,學(xué)者劉蓉說他“瑩徹無暇”,李鴻章也說他“學(xué)識宏通,志行堅卓”,應(yīng)該都是比較貼切的。話雖然說得很好聽,全是正面評價,但其實和李鴻章所說郭嵩燾有“呆氣”完全是一個意思。咸豐九年,郭嵩燾以欽差的身份赴山東稽查財政,一路費用自理,“不住公館,不受飲食”,行“歷來欽差所未聞”之事。大才子王闿運評價:“君(郭嵩燾)何為若是,是特中滌公(曾國藩)之毒耳?!惫誀c一本正經(jīng),說我中曾國藩的毒,那曾國藩就是中了古今圣賢之毒。在郭眼中,曾國藩形象太完美了。其實,人家曾國藩是干大事的人,是一時梟雄,標榜綱常名教、道德文章只是做官為人的手段而已。郭嵩燾直到晚年總結(jié)中西文化差別,才得出“中外大勢,一虛一實,一誠一偽”的認識,別人雖然總結(jié)不出來,也上升不到這樣的理論高度,但“世事洞明皆學(xué)問,人情練達即文章”,郭嵩燾大半生未參透,的確有點呆。
李鴻章就不一樣了,得恩師曾國藩之真?zhèn)鳌坝门Z手段,顯菩薩心腸”。有沒有菩薩心腸不好說,用霹靂手段達到目的,這才是最重要的。拿下太平軍重兵防守的蘇州城是李鴻章率淮軍取得的重大戰(zhàn)績。蘇州并不是打下來的,是談判招降得來的。招降的條件李鴻章肯定答應(yīng)得痛快,但投降的太平軍將領(lǐng)起初并不敢相信李鴻章這樣的“書劍飄零舊酒徒”,硬拉了李鴻章所依仗的洋槍隊常勝軍首領(lǐng)戈登作保人。事實證明,太平軍降將的擔心是有道理的,保人也找的可靠。李鴻章得手后立即誘殺所有降將并在蘇州城大開殺戒,凡蘇州當?shù)乜谝粢酝獾奶杰妼⑹恳宦筛駳⑽鹫摚K州城頓時血流成河。戈登得到消息,勃然大怒,提著洋槍找李鴻章拼命,嚇得李鴻章東躲西藏。太平軍基本平定了,洋槍隊的使命也完成了,李鴻章隨即借機把常勝軍這一讓朝廷不放心的外國雇傭軍也迅速裁撤了。戈登因氣憤公然拒絕朝廷賞銀和李鴻章先前允諾的犒賞共計白銀七八萬兩(元),搞得朝廷很沒面子。但這有什么,是你不要,又不是我不給。整個過程,李鴻章實在沒有覺得有什么不妥。李鴻章的做法朝廷滿意,老師曾國藩也大為欣賞。這種大手筆,估計郭嵩燾是干不來的。
咸豐八年,郭嵩燾蒙皇上厚愛,朝堂上奏對天下大局如何辦理時就強調(diào)“不過認真二字。認真得一分,便有一分效驗”。同治八年,郭嵩燾因官場派系傾軋從署理廣東巡撫任上黯然去職后,有人評價他“考求一切措施之宜,無一不搜求底蘊,維持而匡正之”,說的也是認真二字。李鴻章也讀圣賢書,和郭嵩燾是同年進士,但圣賢書是敲門磚,當不得真的。咸豐九年,官場四處碰壁,走投無路,再一次投奔恩師曾國藩,是李鴻章一生最落魄的時候?!白驂舴夂罱褚逊恰敝惖母锌皇且粫r的喪氣話而已,投奔恩師門下是不得已而為之,一有機會,立即另立門戶,而且自淮軍草創(chuàng),有了自己的本錢就羽翼漸豐青云直上了,再也沒有讓機會從手邊溜走。人生短暫,如白駒過隙,怎容得像郭嵩燾那樣一而再、再而三的官場蹭蹬?!罢煞蛑皇职褏倾^,意氣高于百尺樓。一萬年來誰著史?八千里外覓封侯”?!胺夂睢边€是“著史”?李鴻章所思考的不僅宏大,而且實際??v橫八千里當是英雄盡顯風流之地,而萬年后的史冊卻只能是身后之事了。
郭嵩燾幾次為官,都是兩袖清風,而李鴻章生前身后,貪污受賄風傳不斷,大概也是事出有因。其時,各級官員所掌控的國家財富和個人私產(chǎn)根本就難以有分明的界限,再加上官督商辦的種種洋務(wù)企業(yè)流弊甚多,主要承辦人盛宣懷都富甲一方,何況李中堂?左宗棠收復(fù)新疆成了名揚天下的大功臣,奉旨進宮陛見竟然受到太監(jiān)的敲詐勒索,是李鴻章幫忙出錢擺平的,亦可見李中堂對種種官場潛規(guī)則諳熟于胸。
郭嵩燾太注重是非,而李中堂考慮的大概更多是利害。在中國待了四十五年之久的著名英國傳教士李提摩太夸贊李鴻章是中國當時最偉大的官員,說他魁梧高大的身材能越過眾人的腦袋看到遙遠的地方。郭嵩燾身長幾許,無需考證了,但其見識肯定是遠過于李鴻章的,可惜李提摩太無緣相識。早在光緒二年郭嵩燾以年老衰病之軀,奔走七萬里遠赴英倫,以通好謝罪的名義成為中國第一任駐外正式使節(jié)時,就開始全面周詳?shù)乜疾煳鞣降恼?、?jīng)濟、文化、科技等等所能接觸到的一切,盡最大可能地探究西洋文明及其與中華文明的差異,成為學(xué)貫中西第一人。李提摩太對李鴻章的評價過譽了,但梁啟超評價李鴻章“不學(xué)無術(shù)”,“不識國民之原理,不通世界之大勢,不知政治之本源”的說法大概又有點知其一,不知其二。其實,梁任公也認識到李鴻章雖為一時之奸雄,但處于登峰造極的專制體制下,也是仰人鼻息,伸曲不能如意。李鴻章不能成為“造時勢之英雄”,只能是“時勢所造之尋常英雄”,一生“彌縫補苴,偷一時之安”,“摭拾泰西皮毛,汲流忘源”也是其所能做出的最大努力了。
郭嵩燾的洋務(wù)見識不是一下子就形成的。鴉片戰(zhàn)爭爆發(fā),郭嵩燾以浙江學(xué)政幕僚的身份奔走于江浙一帶,也算是戰(zhàn)爭的親歷者。郭嵩燾自己回憶:“親見浙江海防之失,相與憤然言戰(zhàn)守機宜,自謂忠義之氣不可遏抑?!憋@然是憤青口氣。所做“萬里島夷浮水至”、“旅獒不入王都貢”之類的詩篇也足以證明郭嵩燾儼然是天朝上國士大夫的正常心態(tài)。但郭嵩燾的赤子之心不僅面對中華文明,也面對世界文明。鴉片戰(zhàn)爭中,郭嵩燾認識到“西夷”的強大不同于以往的蠻夷。在當時即使這種簡單明了的認識都需要有超人的勇氣。
在辦理洋務(wù)的歷程中,郭嵩燾不但敢于承認西方的強大,而且竟然敢于以平等的方式來對待所謂的“夷狄”。郭嵩燾說:“茫茫四海含識之人民,此心此理所以上契于天者,豈有異哉?而猥曰東方一隅為中國,余皆夷狄也,吾所弗敢知也。”對待“夷人”的基本態(tài)度是“彼有情可以揣度,有理可以制服”。及至出使英倫后,更進一步地認為“計數(shù)地球四大洲,講求實在學(xué)問,無有能及泰西各國者”,“其強兵富國之術(shù),尚學(xué)興藝之方,與其所以通民情而立國本者,實多可以取法”。完全不是“用夏變夷”的傳統(tǒng)觀念,認識之深刻也遠非日后張之洞所倡“中學(xué)為體,西學(xué)為用”所可比擬。郭嵩燾走得太遠了,其思想見識遠遠地超越了自己所處的時代,引起的社會反響和反對之聲自然不小,一時間輿論洶洶,千夫所指,謗滿天下。
在郭嵩燾這些思想見識的形成、轉(zhuǎn)變過程中,李鴻章自始至終都是郭嵩燾最重要的知己。及至郭嵩燾謗滿天下,李鴻章也一直是他最堅定的同情者和支持者。李鴻章一再為郭嵩燾開脫,一再為郭嵩燾尋找機會,也一再為郭嵩燾的遭遇表示同情與惋惜,很難設(shè)想其思想見識不受郭嵩燾的影響。海防和塞防之爭時,李鴻章堅定地認為東夷日本才是中國的心腹大患,而最早提醒李鴻章注意日本威脅的正是郭嵩燾。
郭嵩燾的這些見識,依李鴻章之精明以及對郭嵩燾人格品行的信任也許應(yīng)該是能夠接受的。但接受了又當如何?像郭嵩燾那樣“茍有所見,豈可不言”,如何能保得住錦繡前程?如何能在朝廷以及社會輿論信任許可的范圍內(nèi)有所作為?其實海防、塞防之爭本無必要,都是涉及國家主權(quán)和領(lǐng)土完整的事情,只要把慈禧太后的萬壽工程停下來,海防、塞防俱可保全。但太后已有懿旨在:“誰要讓我一時不痛快,我就要讓誰一世不痛快?!边B精明有為、鼎力支持慈禧太后垂簾聽政的自家人恭親王都幾度被奪職不用,何況李鴻章這樣的外姓家奴。所以,盡管認為海防問題那么重要,盡管視北洋水師和命根子一樣,為滿足太后的難填欲壑,盡管不情愿,盡管再三懇求幾近哀告,還是依昏聵無能的醇親王之意,用北洋水師的國防經(jīng)費筑成供太后一人賞玩的園林。大廈將傾,獨木豈能支?李鴻章晚年,幾十年經(jīng)營毀于一旦,竟獲千古罵名。他得暇游歷歐洲,至德國,所謂的東方俾斯麥見到了真正的鐵血宰相。梁啟超在《李鴻章傳》中記錄這樣的對話:
李鴻章叩之曰:“為大臣者,欲為國家有所盡力。而滿廷意見,與己不合,群掣其肘,于此而欲行厥志,其道由何?”
俾斯麥應(yīng)之曰:“首在得君,得君既專,何事不可為?”
李鴻章曰:“譬有人于此,其君無論何人之言皆可聽之。居樞要侍近習(xí)者,常假威福,挾持大局。若處此者,當如之何?”
俾斯麥良久曰:“茍為大臣,以至誠憂國,度未有不能格君心者。惟與婦人女子共事,則無如何矣?!?/p>
李默然云。
無需考證以上對答真?zhèn)螏缀瘟耍袄铠櫿滦刂袎K壘牢騷抑郁”已經(jīng)躍然紙上。李鴻章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中竟能實現(xiàn)這樣的功業(yè)實屬難能可貴。
細細比較起來,郭嵩燾是深刻的、超前的,也是清醒的,早在從首任駐外使節(jié)任上黯然歸國,就已經(jīng)對朝廷表示了深深的絕望:“洋務(wù)不足與有為,決矣。鄙人愚直,尤不宜與聞?!辈辉賹Τ⒓娜魏蜗M?,但“流芳萬代千齡后,定識人間有此人”的詩句,卻正是他作為先驅(qū)者堅定信念的自證。
而李鴻章是聰明的、現(xiàn)實的,盡管可能手腳有些不干不凈,但對主子還算是忠貞不二,畢生所作所為一直是像個裱糊匠一樣竭力修補晚清這棟將傾的大廈。清廷也實在離不開李鴻章這樣忠心耿耿的好奴才。郭嵩燾出使英國的副使劉錫鴻回國后,挾參劾郭嵩燾之余威,狀告李鴻章“跋扈不臣,儼然帝制”,罪名比郭嵩燾還要嚴重。同樣是誣告,這一次得到的卻是“信口誣蔑,交部議處”的處罰。李鴻章不是郭嵩燾,若沒有一點過人的道行,如何能在險惡的官場如魚得水幾十年。
郭嵩燾晚年萬般無奈、抑郁頹唐的時候,李中堂是春風得意的,“八千里外覓封侯”的理想早已成為現(xiàn)實。
李鴻章的成功是建立在委曲求全的基礎(chǔ)上。幾十年苦心孤詣,慘淡經(jīng)營,便有了蒸蒸日上的洋務(wù)事業(yè)和爵顯名揚的無限風光,但甲午一戰(zhàn),強大的北洋水師灰飛煙滅,以戰(zhàn)敗求和的名義遠赴東瀛,在國外槍傷未愈,國內(nèi)已獲“李二先生是漢奸”的千古罵名。庚子之亂,以莫大之勇氣“亂命不奉”,謀求“東南互?!?,保住了大清王朝的半壁江山,又以年逾古稀之軀輾轉(zhuǎn)求乞于西洋列強,再一次在喪權(quán)辱國的條約上簽下自己的大名,李鴻章的命運也是悲慘的?!皠趧谲囻R未離鞍,臨事方知一死難。三百年來傷國步,八千里外吊民殘”。人之將死,其言也哀,李鴻章的絕命詩里再也沒有了早年間的輕狂和勃發(fā)意興。及至身后,幾乎所有的功業(yè)都以失敗而告終,因“以夷制夷”的小聰明給國家和民族留下無窮后患,毀譽至今難有定論。而郭嵩燾卻憑借那些先知般的言論和思想,在中國走向世界的艱難歷程中日益顯示出熠熠光輝,從這一點看,郭嵩燾無疑又是成功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