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寄寒
一
我讀小學四年級的開學第一天,秋老虎的天氣,依然酷熱。上課鈴聲響了,我們絡繹不絕地走進教室,班主任王老師也款款而來,王老師一個暑假一點沒有曬黑,依然白白凈凈。她站在講臺前,一雙又黑又亮的眼睛四下一掃,教室里立刻鴉雀無聲。她沉吟一會,便用她的女中音對我們說:“今年是我國抗日戰(zhàn)爭勝利的第一年,我們學校為慶??箲?zhàn)勝利,從三年級開始,每個同學都要做一盞燈,制作什么燈,回去和家人商量,時間只有一個月?!蓖趵蠋煹脑捯魟偮?,教室里立刻歡騰起來,大家摩拳擦掌,心里樂開了花。
放學路上,同學們七嘴八舌地議論做什么燈。有的說,兔子燈、鯉魚燈,有的說,花籃燈、荷花燈,有的說,冬瓜燈、西瓜燈、南瓜燈……有的同學說,回家讓爸做;有的同學說,回家讓爺爺做;有的同學說,讓我外公做;有的同學說,讓我大舅做。可是,我家只有重病在身的爸爸,他雖擅長小制作,可現(xiàn)在無能為力。媽媽為了爸爸的病賣掉了家中最值錢的銅床,銅床的錢花完了,爸爸的病仍未看好。
我走進家門口,腳步沉重地跨進客堂,丟下書包,纏著媽媽說:“王老師要求我們每個同學都要扎一盞燈,參加慶??箲?zhàn)勝利的提燈會?!眿寢尦帜抢镆黄常颐靼讒尩囊馑迹涸鸁裟惆稚瞄L。可是讓我對爸爸說扎燈,我實在于心不忍。
我終于推開爸爸的房門,只見爸爸躺在床上,痛苦地呻吟。
“爸爸,你睡?!?我膽怯地說。
“嗯,剛睡著一會。你有啥事?”爸邊說邊撐起身子。
“沒事,你再睡一會吧。”
“你一定有事,說吧?!卑职执┖靡路诖惭厣?。
我望著爸爸瘦骨嶙峋的身子,凹陷的面頰,叫我怎么向爸開這個口?
“你說來讓爸爸聽聽?!卑职掷业氖中σ饕鞯卣f。
“爸,你還能給我扎燈?”
“原來是這個事?!卑职帧班坂汀币宦曅α?。
“你生病,還能扎燈?”我焦急地說。
“沒事,沒事,爸給你扎!”
我一聽喜憂參半,媽媽進屋對我說,你不要逼你爸,扎燈的事,媽給你想辦法。媽說罷,拉著我的手走進灶屋間,一五一十地把爸的病情告訴我。我才知道媽媽在爸爸面前的快樂是強顏歡笑,在背后經常抹淚。
笫二天的早晨,媽媽買菜回來,還帶來一大把又細又光的篾絲,我禁不住問:“媽,你要這個干嗎?”媽唉聲嘆氣地說:“還不是為了你?!蔽艺f:“我不讓爸給我扎燈了?!眿屨J真地對我說:“你現(xiàn)在倒不想讓你爸給你扎燈,可是你爸卻非要給你扎燈,昨天晚上我不讓他給你扎,他非要給你扎,我們吵了大半夜,我只好依了他?!?/p>
二
早晨上學的路上,同學們都在討論扎燈。走進教室,同學們都在議論同班同學顧山,他說他哥要為他扎一只像真的汽車一樣的燈。我忽然想起顧山的哥,名叫顧金,他是“稻香村”和“采芝齋”的小開,自從那個雨天給顧山送飯,看到了我們的班主任王老師,便告訴顧山,對你們的王老師一見鐘情。以后,三天兩頭不是給顧山送傘,便是送衣服。有一天王老師正在給我們上語文課,顧金在教室外的走廊里踱來踱去,不知多少回,他的影子在玻璃窗上晃來晃去,我們無法集中思想聽課。有同學憤懣地說,癩蛤蟆想吃天鵝肉。
下課了,我們想出辦法,把靠走廊的六扇玻璃窗用白紙糊滿。有一天,王老師給我們上語文課,玻璃窗的白紙上泛出一個黑影,顧金又來了,可是什么也見不到。這一招可真靈,顧金再也沒來打擾我們的王老師,從此,王老師一心講課,我們靜心聽課。
一天放晚學,我們跟著顧山去他家參觀他哥如何制作大型汽車燈。一踏進顧家大院,院里有兩個中年篾匠正在用竹刀劈篾絲。里間一個紙扎店請來的大師傅,正在用蘆稈和篾絲搭框架,大師傅的紙扎手藝是三代祖?zhèn)?,他制作的各種船具、房屋、家具活靈活現(xiàn)。一大堆的黑色玻璃紙,兩只仿制的汽車燈,四個紙扎的輪胎,都和真的一樣,看來顧山的汽車燈不是吹牛,而是真正要在提燈會上出出風頭。
我回到家,忽然發(fā)現(xiàn)爸爸伏在八仙桌上,拿著鉛筆,在一張白紙上東劃西劃。一會兒咬住鉛筆,皺緊雙眉,一會兒眉開顏笑,樂不可支。
“爸爸,你在干什么?” 我又驚又喜地問。
“爸想給你扎一只飛機燈!”
“真的?你見過真的飛機嗎?” 我好奇地問。
“你爸不但見過,還坐過幾回哩!”媽媽驕傲地說。
“飛機有多大?”
“和籃球場一樣大!”
“飛機上上下下,坐得住嗎?”
“坐不住,每個座位都有一根保險帶,上飛機一坐下,必須用保險帶把自己綁好!”
“太好了!我有飛機燈了!” 我一邊蹦跳起來樂不可支地說,一邊望著爸爸聚精會神地用鉛筆比劃著。
忽然傳來一陣陣隆隆的飛機聲,我立刻奔出門外,遙望藍天白云的晴空里,一架銀灰色的飛機從一朵白云里穿過。這架飛機飛得特別低,我們幾乎能看清機窗里的人,大家情不自禁地嚷:飛機!飛機!
三
笫二天的早晨,我一踏進教室,同桌班長吳芳就迫不及待地問我,你扎的什么燈?
“飛機燈!”我自豪地說。
“誰給你扎?”
“爸給我扎!”
“你爸真聰明!”
“我爸先畫圖紙,根據圖紙,一點一點地扎燈。我拿出積攢了兩年的玻璃糖紙,可我爸說,只夠糊一個飛機頭,現(xiàn)在糖紙沒有了,爸爸只好停工待料。” 我如實地對吳芳說。
“你別急。糖紙會有的。” 吳芳安慰我。
“我爸有病,我想自己糊,可自己又不會糊?!?/p>
“我?guī)湍闳ズ?。?/p>
“真的?太感謝你了!” 我激動地說。
忽然顧山捧了一紙盒的糖走進教室,來到吳芳身邊說,今天我爺爺八十大壽,我哥讓我給中高年級的同學送糖,共同祝我爺爺生日快樂!
“你也太闊氣了,爺爺做壽送糖送到學校,真闊氣!” 吳芳笑著說。
“這是我哥的意思?!?/p>
吳芳一邊給同學發(fā)糖,一邊對同學說,請大家不要把糖紙丟掉,留著交給我。于是,全班同學都在“滋滋嘖嘖”地吃著糖,不多一會,吳芳收來一大疊五顏六色的玻璃糖紙,交到我手里。
下課了,吳芳又去其它班級要糖紙了,下課十分鐘,吳芳又收來一大疊玻璃糖紙,交給我。我接了兩大疊玻璃糖紙,木訥地不知說什么話感謝她,只是傻傻地看著吳芳。
四
入晚,吳芳興沖沖地走進我家。在一盞煤油燈下,我把一張張?zhí)羌埥谑⑺哪樑枥?,洗去糖水,她從盆里撩起一張張?zhí)羌?,用干布把糖紙上的水漬擦干。吳芳干活細模細樣,一直受到我爸媽的贊賞。
“吳同學,常聽我兒子提到你的幫助,我們非常感謝你,看你糊的飛機真不錯!” 爸爸贊賞地說。
“張伯伯,我糊得不好,和你糊好的一比較,便遜色不少,向你學習!” 吳芳一說話,臉便漲紅了。
吳芳一連來了三個黃昏,幫我爸爸把撂下的任務完成了。當夜,我們把飛機燈里的蠟燭點燃,用小竹竿把飛機燈挑在漆黑的夜空里,五光十色的飛機燈,照亮了繁星滿天的夜空,煞是好看!
提燈會的這一天終于盼到了,傍晚時分,夜涼如水,我們學校的操場上集中了兩百多個同學,大家都高舉著各具特色的燈,閃爍的光亮,猶如地上的星星。我們的隊伍剛聽從指揮準備出發(fā),忽然從校門外抬進一個龐然大物,引起操場上的同學一片喧嘩,原來是顧山同學的像真汽車一樣的汽車燈。顧山打開汽車燈上的開關,汽車上光亮四射,今天顧山的哥也來了,兄弟倆一身白西裝,更加耀眼。
于是,大家議論紛紛,這個說,到底顧家老板有錢,請了篾匠、紙扎店大師傅,扎了半個月,花去幾石米的錢,人家有錢才能這樣。那個說,顧家老大看中王老師,想在提燈會上炫富。
提燈會的總指揮是體育老師,他的哨子響了,我們按年級排好隊伍,三年級在前,我們在后。從校門口出發(fā),同學們手中的提燈都高高舉起,照亮了街路,照亮了兩邊圍觀者的臉。我們沿著長長的石板街,隊伍蜿蜒而去。王老師一直在我們班的隊伍前后走來走去,她對我手中的飛機燈特別欣賞,對我說:“你爸抱病替你扎燈,班長為你收集玻璃糖紙,幫你糊燈,你的飛機燈既凝聚了同學們互相幫助的精神,又傾注了你父親深深的愛?!?/p>
一路上鑼鼓喧天,沿河長蛇陣般的提燈隊伍,在水中泛出的倒影悠悠地晃動著,像一幅美好的水鄉(xiāng)夜景圖。我手中的飛機燈所到之處,都會聽到一片贊美之聲,我從內心為我爸爸的聰明智慧而自豪。
忽然顧山的汽車燈在一條狹窄的小街過不去,于是大家?guī)退麄儌戎н^去,又要過石拱橋了,大家?guī)椭櫦倚值芴?。顧山和他的哥一直抬汽車,抬得滿頭大汗,兩人的西裝脫下挽在臂彎,一副狼狽相。又到汽車過不去的小街,隊伍停住了腳步,后面的同學起哄,汽車怎么不開了?汽車怎么要人抬,這叫什么汽車?一路上汽車燈所到之處,看燈人都在說,顧家太有錢了!兒子參加提燈會,扎個燈花費了幾石米的錢。有人說,顧山的汽車燈是他哥為博得王老師喜歡而扎的。但王老師對顧山的汽車燈卻不屑一顧,對我的飛機燈情有獨鐘,她問我爸為何在飛機上設計了一顆五角星,我輕輕地告訴王老師,這顆五角星是我爸的一個朋友從解放區(qū)寄來的。
提燈會的隊伍回學校的時候,顧山的汽車燈突然起火燒了起來,街路上觀燈者趕緊用提桶、臉盆去河邊舀水澆到燃燒的汽車燈上,提燈隊伍立刻散亂了,顧山兄弟像落湯雞一樣,兩人狼狽地扛著燒毀了的汽車燈朝他們回家的路走去。
我們回到學校,老師和班干部經過精心挑選,在全校二百多盞燈中挑了十盞燈作為候選,我的飛機燈也在內。經過同學們的投票選舉,沒有想到我的這盞飛機燈竟然奪得第一名,汽車燈得了第十名。我走到顧山同學面前對他說,謝謝你的糖,謝謝你的糖紙。
夜深了,上弦月從屋檐上冉冉升起,我提著飛機燈,拿著獎狀,興沖沖地推開家門,爸爸和媽媽都坐在客堂里等我。我把第一名的獎狀交給爸爸,爸爸接過獎狀喜極而泣,把獎狀貼在客堂的墻上。媽媽把這只飛機燈懸掛在客堂上空。每天見到這只充滿父愛的飛機燈,深深的父愛,溫暖了我的一顆少年心。
五
提燈會后,爸爸的病情日益加重,不久離開了我們。爸爸走后,媽媽和我一起到紙扎店訂做了一只“銅床”。爸爸斷七的那天下午,媽媽邊給爸爸燒“銅床”邊說,家里的銅床是你爸在上海工作時,一個外國朋友送給他的。為了治好你爸的病,我瞞著你爸爸把它賣了,仍不能挽救你爸。今天我們把“銅床”送去天堂里……
我忽然想起客堂里懸掛著的爸爸親手給我扎的那盞飛機燈,我也要給爸爸送去。于是,我進屋把飛機燈摘下,用雞毛撣帚撣撣飛機燈上的灰塵,放在燃燒的“銅床”上,立刻發(fā)出“嗶嗶剝剝”的聲響,緩緩地升騰起一縷縷火焰,伴隨著媽媽凄切的哭聲,我仿佛從火焰中見到了爸爸慈祥的笑容。
插圖/常德強
發(fā)稿/趙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