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彥虎
“中和”是以儒家哲學(xué)為靈魂的審美形態(tài),它強調(diào)“我”和“物”,即“心”與“天”“祖”“群”的“一團和氣”。[1]但是,審美活動不光有“審美”,還包括“審丑”[2]從審美到審丑的拓展,表現(xiàn)了一個人的審美感興能力的發(fā)展和完善。所以,經(jīng)典的作品往往是表現(xiàn)丑感,即無力中和、心緒不佳時的感受的。文人如何在文章中表現(xiàn)“心緒不佳”呢?一、表現(xiàn)“物”“我”沖突的“丑感”產(chǎn)生的原因(“為什么”心緒不佳);二、表現(xiàn)調(diào)和“我”“物”,以尋求心靈的解脫之徑的努力(心緒不佳時“怎么辦”)。
多數(shù)情況下,人們更喜歡關(guān)注為什么心緒不佳,而很少關(guān)注怎么辦。當然,作者也往往喜歡講述心緒不佳的來龍去脈。曹操《短歌行》的感情基調(diào)是“憂”,所以讀者解讀此詩時,一般都會探尋曹操“所憂為何”,而不大關(guān)注“何以解憂”。但事實上,此詩除了回答“憂什么”,還暗示了解憂之徑。曹操所憂有三:“去日苦多”,人才難得,功業(yè)未成。解憂之徑有二:杜康解憂,人才匯聚(“心”與“群”的中和)。而“借酒銷愁愁更愁”,所以人才匯聚才是兵陳赤壁、橫槊賦詩時的曹操解憂的良方,故此,本詩方可稱為“求賢歌”。
解讀現(xiàn)代散文經(jīng)典《荷塘月色》,人們同樣將關(guān)注點更多地集中在朱自清先生為什么“這幾天心里頗不寧靜”這一問題上,而大多忽略了朱先生的“怎么辦”。
那么,朱先生“心里頗不寧靜”時的解脫之徑是什么呢?
帶著這個問題讀《荷塘月色》,文章的思路就豁然開朗了。我們可以很輕松地找到文中的兩個“忽然想起”,作者首先想借“賞荷塘月色美景”來達到“心”與“天”的中和,后來又想借“憶江南采蓮舊俗”來達到“心”與“群”的中和。這都屬于轉(zhuǎn)移法。轉(zhuǎn)移法成功的關(guān)鍵在于,轉(zhuǎn)移注意力以后,關(guān)注對象一定是美的或者令人愉悅的。
那么,荷塘美嗎?月色美嗎?從文章第二段看,清華園的荷塘似乎并不很美,“幽僻”“寂寞”“陰森森”“有些怕人”。但今晚的荷塘卻必須很美。荷塘怎么變美的呢?客觀上,今晚有朦朧的月色;主觀上,作者很期待荷塘很美,荷塘越美,越容易讓人產(chǎn)生愉悅感,就越可能達到解脫。所以,作者眼中的荷葉是“田田”的,像“舞女的裙”一般舒展而風姿綽約的;荷花如“明珠”般光亮,如“碧天里的星星”在葉子中間時隱時現(xiàn),富有動感,又如“剛出浴的美人”儀態(tài)萬千,素雅圣潔;荷香更是引起人的嗅覺、聽覺的聯(lián)通,如“遠處高樓上渺茫的歌聲”似有若無,飄渺不定;就連被葉子遮住的流水也“脈脈”含情,以襯出葉子的“風致”。王國維說:“以我觀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币驗樽髡呖逝沃商撩篮茫匝壑械暮商辆妥兊萌绱隧嵵虑逖帕?。
月色呢?當然必須很美,作者覺得不能朗照的月光“恰是到了好處”。月光如“流水”一樣輕柔、澄澈,恬靜地傾瀉而下,極富立體感;又像“名曲”般與樹影和諧融洽。
然而,荷塘月色美景有限,如此精雕細琢完美景之后,暫得的些許愉悅會不會很快就消失殆盡了呢?于是,我們便可發(fā)現(xiàn)作者對這暫得的歡愉的留戀不舍,他想繼續(xù)通過賞景來維持這難得的“心”“天”相融的淡淡歡愉。荷塘寫了,月色也寫了,但“四面”還有景可寫。可是,當作者極力想把荷塘四周表現(xiàn)得很美時,四周所有的有樹,但樹(尤其是柳樹)前面已經(jīng)欣賞過了;有“遠山”,但“隱隱約約”的,“只有些大意罷了”,也談不上美;還有“路燈光”,可惜“沒精打采”的;有“蟬聲”“蛙聲”,雖熱鬧,卻與“我”無關(guān)。于是,“心”“天”拉開了距離,即便是淡淡的愉悅已漸漸遠去,“不寧靜”的心情又重新占據(jù)心頭。
這樣一梳理,我們就能真切地體會到作者渴求寧靜的努力和終究在美景中難以得到寧靜——“心”“天”無法中和的失落感了。
然而作者仍是心有不甘。既然現(xiàn)實中無法獲得解脫,那就沉溺于非現(xiàn)實的回憶里,從江南采蓮的舊俗中尋覓愉悅——尋求“心”“群”的合一。采蓮的風流韻事,當然熱鬧、有趣;采蓮女“蓮子”(憐子)的行為自然讓人神往,但現(xiàn)實總歸讓人遺憾,這里沒有“采蓮人”,連“流水的影子”都沒有。
到此為止,作者的兩番掙脫,雖有“心”“天”相融、“心”“群”合一的片刻愉悅,但最終都回到原點,心里依然不寧靜,心靈依然未解脫,“我”“物”難容的丑感在持續(xù)。然而,作者帶給我們的審美體驗已經(jīng)足夠豐富。在這里,我們感受到了朱自清先生這種內(nèi)化型文人尋求解脫的途徑之雅潔,更感受到了他擺脫煩憂之不易。愿文人在帶給我們更多審美體驗的同時,他們也獲得幸福。
——————
注釋:
[1][2]葉朗《現(xiàn)代美學(xué)體系》,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1999年第1版第79-81頁。
(作者單位:重慶南開中學(xu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