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兩度在谷牧身邊工作,算起來也有近10年時間,但我們之間的交往卻有近半個世紀之久。回想起來,谷牧是讓我感到十分親切、令我非常敬佩的人。在我心目中,谷牧的形象很高大,我無意評價谷牧,只是從仰視的角度,訴說一些我的感受。
1955年元旦前后,我由第一機械工業(yè)部調(diào)到國務院第三辦公室工作,成為谷牧手下的普通一兵。國務院三辦(分管重工業(yè))的機構非常精練,總?cè)藬?shù)不過三四十人,一般工作人員經(jīng)常有機會近距離接觸領導。谷牧平易近人、和藹可親、工作務實的作風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對工作要求嚴格,對犯錯的同志也會嚴肅地批評,但從未見他聲色俱厲地訓斥人。他和人談話,眉眼間總是流露出自然的笑容,給人一種親切感。
我與谷牧剛接觸時,有兩件小事讓我印象深刻。我到國務院三辦不久,谷牧帶著秘書鐘志奇和我到吉林省吉林市出差。記得有一天雪后天晴,我們?nèi)ヘS滿水電站,路上積雪在20厘米以上,谷牧和他的老相識、當時的吉林市市長乘坐了一輛老舊的臥車,鐘志奇和我乘坐一輛二戰(zhàn)時期美軍的吉普車,冷風呼呼地往車里灌。在水庫大壩前下車后,谷牧看我們凍得狼狽樣,詼諧地說:“冷吧!值得呀!古人把‘踏雪尋梅’當作很風雅的事,今天尋不到梅,但是多么好的雪景呀!這才叫‘北國風光’哩!而且雪后初霽是令人精神振作的景象。陳鵠,你會寫詩嗎?”我回答說:“不會?!惫饶劣謫枺骸澳悄阕x過古詩嗎?”我說:“讀過一點?!惫饶琳f:“說說你印象最深的?!蔽矣悬c緊張,倉促應答:“能背出來的只有‘春眠不覺曉’、‘鋤禾日當午’、‘煮豆燃豆萁’那幾首,其余的都忘了?!惫饶列α耍坪踹€要說什么,這時我們已進到廠房里,有兩位工作人員迎上來了,我躲過了一場尷尬。
晚上,市長在招待所請我們吃飯,那時沒有大吃大喝之風,飯桌和火車餐車上的飯桌差不多大小,總共四個人,四五個家常菜,其中有一小盤紅腸很快被吃光了,谷牧說:“這紅腸味道不錯,再來一盤吧!”但我注意到,谷牧對第二盤紅腸僅僅“淺嘗輒止”,我意識到他是照顧我們兩個年輕人。實際上主要是照顧我,鐘志奇是很文質(zhì)彬彬的。
谷牧一生對革命和建設事業(yè)做出了巨大貢獻。我覺得他能夠領導部下解決那么多棘手的問題,特別是他長期在綜合機關工作,在處理復雜事物時對各專業(yè)部門表現(xiàn)出高度的協(xié)調(diào)、指揮能力,與他對人的很強的親和力不無關系。
1956年夏,國家經(jīng)濟委員會成立,國務院三辦、四辦、六辦等并入國家經(jīng)委,機構擴大了許多倍,谷牧擔任常務副主任,我與谷牧工作上的直接接觸就很少了。1958年秋,國家機關“萬名干部支援西南”,我被分配到云南省計劃委員會工作,離開了谷牧。1965年春夏之交,第三屆國家建委成立,谷牧任主任,我從云南調(diào)回北京,被分配在研究室工作,又一次成為谷牧手下的普通一兵。
研究室有部分同志經(jīng)常參加國家建委的文件起草工作,當時被戲稱為“秀才班子”,我有幸名列其中。谷牧對機關文件、報告的起草非常重視,從不簡單地倚重秘書或工作人員,而是親自抓。他先把自己的意見對“秀才班子”系統(tǒng)地講一遍,定基調(diào)、定結(jié)構、定觀點、定重點,“秀才班子”主要完成文字整理。成稿過程中,要根據(jù)谷牧的意見進行反復修改,因此參加這項工作是一個深入學習的培訓機會。在文件起草過程中,谷牧常和大家共同討論,討論中,工作人員偶爾提出一點好的見解,谷牧就會加以肯定,工作人員很受鼓舞,我至今腦海中仍浮現(xiàn)出谷牧說“嗯!這個意見不錯”的音容笑貌。
在建委工作一年左右,“文化大革命”爆發(fā)。1966年10月,中央召開“工作會議”,主要議題是批判“資產(chǎn)階級司令部”,進一步推動“文化大革命”。我作為谷牧的隨員住進京西賓館。有一天谷牧對我說:“剛才在過道上走在葉帥后面,聽到葉帥自言自語,反復念叨著‘串連何時了,罷官知多少’!大概他是看到大街上滿是串連的人流而大有感慨?!蔽业酱翱诔驴戳丝?,復興門外大街黑壓壓的人群,不但擠滿了人行道,還占用了大部分車道。好在那時候汽車很少,不存在堵車問題,但鐵路運輸已經(jīng)因為學生“大串連”而無法維持正常運營秩序了,客運列車被青年、包括部分少年學生擠得水泄不通,被迫停止售票,更談不上正點運行,貨運幾乎完全停滯。谷牧當時也對這種狀況深表憂慮,聯(lián)系到葉帥的感慨,所以我至今記憶猶新。
中央工作會議結(jié)束,緊接著中央決定由谷牧主持召開工交座談會。會議的主要任務是研究工交戰(zhàn)線如何開展“文化大革命”,制定出一個指導性文件。當時教育戰(zhàn)線、文藝戰(zhàn)線乃至政府機關已經(jīng)秩序大亂,工交戰(zhàn)線相對穩(wěn)定,但在學校造反派的鼓動、“串連”下已顯現(xiàn)出“脫軌”的跡象。參加這個會議的有國務院工交系統(tǒng)各部門領導同志和部分省市分管工交工作的負責同志。谷牧主持會議討論并親自抓文件起草工作。會議剛開始,“中央文革”就送來了《關于工廠文化大革命的十二條指示(草案)》(簡稱《十二條》),要會議討論,實際上是要會議“認可”。這個《十二條》認為工交戰(zhàn)線“17年來被資產(chǎn)階級反動路線統(tǒng)治”,要在工交戰(zhàn)線“掀起文化大革命的高潮”,而所謂的“文化大革命”,在當時的表現(xiàn)就是否定一切、打倒一切、煽動群眾、破壞一切。在工交戰(zhàn)線“掀起文化大革命的高潮”,必然會使整個社會和國民經(jīng)濟陷入更加嚴重的混亂局面。在當時,“中央文革”的意見幾乎等同于“圣旨”,誰敢違抗?但是,與會同志畢竟是久經(jīng)鍛煉、考驗、對黨無限忠誠的老干部,討論中大家一致反對《十二條》,認為工交系統(tǒng)不能亂,生產(chǎn)秩序不能被破壞。
有一天,周總理到會聽取意見,會議室中間有一張大的長方桌,可以圍坐近20個人,四周靠墻有一排座椅,也能坐下大約20個人。周總理坐在長桌一邊的中間,大家很熱烈地發(fā)表意見,情緒逐漸有些激動起來。坐在周總理斜對面的劉瀾波站了起來,發(fā)言中有向周總理訴苦的意思,呂正操、徐今強等四五位部長也站起來呼應。周總理很平靜地說:“你們坐下,快坐下,不要這么激動,這樣不好!你們長時間在我身邊工作,是我把你們嬌縱壞了?!比缓笾芸偫碇v要正確理解和對待“文化大革命”,還講與偉大的無產(chǎn)階級革命相比,個人的利害得失算得了什么!他的一句“我們,首先是我,要有‘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的胸懷”,使我終生不忘。
根據(jù)會議討論的意見,文件起草班子在谷牧親自主持下煞費苦心地對《十二條》進行了修改。對無關緊要、無礙大局的條款一字不改,哪怕文字上有瑕疵也不改,對《十二條》只改動了兩三條,另外加寫了兩三條,最終形成《十五條》。我本人內(nèi)心完全贊成《十五條》,但同時也產(chǎn)生了一些憂慮。因為那個時候,不是一個可以自由表達意志的時代,不是一個“有理走遍天下”的時代,而是一個說話辦事都必須符合特定標準和特殊要求的時代,說真話、講真理可能會招致飛來橫禍。因此在文件接近定稿時我提出:“個別論點是否可以回避,例如‘工交戰(zhàn)線基本上不存在資產(chǎn)階級反動路線’,可以引申出‘工交戰(zhàn)線不需要進行文化大革命’的結(jié)論,這似乎有點不合‘時宜’,是否會犯忌?另外,少數(shù)詞句是否再委婉一點,盡量不抵觸《十二條》的原文?!惫饶琳J為:事關重大,不能含糊,要本著對黨中央負責的態(tài)度,實事求是,說真話,要鮮明地主張工交戰(zhàn)線不能亂,并且講到周總理關于“入地獄”的講話。與會同志連同我在內(nèi),對他的這番話心悅誠服,《十五條》如期上報。
幾天以后,中央政治局召開擴大會議,由林彪主持,專門討論《十五條》。會上,當時“中央文革”中幾位極左人物對《十五條》和谷牧進行了“大批判”,要害正是“反對在工交戰(zhàn)線開展文化大革命”,他們強調(diào)工交戰(zhàn)線不能例外,而是更有必要“大革命”。會議開了三天,林彪進行總結(jié)講話,他徹底否定《十五條》,“要180度大轉(zhuǎn)彎”,強調(diào)要“主動地使文化大革命席卷全國,滲透到各個領域”。我們知道這個結(jié)果后,心里很不是滋味。后來在寫作班子的小會上,林乎加說:“如果按陳鵠同志的意見改,就不會惹這么大的風波?!边@時候我反而清醒了,說:“恐怕也不行,本質(zhì)上的區(qū)別太大了,在劫難逃!我原來的意見是消極躲避,其實沒用?!碑敃r谷牧坐在我對面,我看了一下他的眼神,我覺得他的眼神告訴我:“你這樣說就對了!”
此后不久,中央發(fā)布了“中央文革”炮制的《工業(yè)十條》,同時向社會傳播林彪等人批判《十五條》的言論,在工交戰(zhàn)線掀起了“革命狂潮”。幾個月以后,中央不得不做出決定,對工交戰(zhàn)線和各單位實行軍管,這是后話。
當時,工交系統(tǒng)亂象叢生,工交部門領導干部靠邊站、挨批斗,機關被“奪權”,無法實現(xiàn)有效的管理。周總理決定國務院成立“業(yè)務組”直接管理經(jīng)濟事務,成員由李富春、李先念、余秋里、谷牧等組成,工作人員共25個人,后因種種原因,人員未配齊,辦公地點設在中南海。為了不受造反派干擾,防止領導干部被劫持,周總理決定讓余秋里和谷牧在中南海辦公并住宿,離開中南海要經(jīng)周總理批準。由于種種原因,我陰差陽錯地被當作谷牧的秘書,隨谷牧在中南海工作了一年多時間。那段時間的工作乏善可陳,我做得最多的事情是起草以“中共中央、國務院、中央軍委、中央文革”名義發(fā)布的許多緊急通告,主要內(nèi)容是制止武斗、制止妨礙交通、制止停產(chǎn)、制止各種破壞行動。這些通告由我根據(jù)谷牧的指示起草,谷牧簽送李富春、李先念,最后由周總理簽發(fā)。但各種事件屢禁不止,一個地方事件尚未平息,更多的地方事件鬧得更大,應接不暇,于是不斷地發(fā)通告。我們的工作就像“消防隊滅火”。在大量的通告中,我印象最深、起草難度最大、真正發(fā)揮作用的一個文件是關于全面實行軍管的決定,簡稱《軍管八條》。
在中南海的這段時期,給我印象最深的是:谷牧十分強調(diào)保持社會和生產(chǎn)秩序穩(wěn)定的重要性,他認為當時全靠周總理維系局面,而周總理的處境十分微妙、艱難、甚至危險,作為助手的他必須小心翼翼、如履薄冰,不能給周總理制造麻煩。有一件事充分反映了谷牧的無奈心情?!拔幕蟾锩逼陂g,由中央決定周總理主持不定期的“政治局碰頭會”,參加人員是明顯的兩個陣營,一方是毛主席后來定名為“四人幫”及其同伙的一派,他們主張“打倒一切”;另一方是以幾位老帥和副總理為代表的老干部,其中最年輕的是余秋里和谷牧,他們反對“天下大亂”。這兩派水火不容的人在周總理的主持下經(jīng)?!芭鲱^”,這真難為了周總理,也只有像周總理那樣德高望重、睿智大度的人,才能掌控得住這樣的碰頭會。但是,真理與謬誤如此尖銳地對立,激烈的抗爭終有爆發(fā)的時候。1967年2月16日下午2點,又要開碰頭會。就在這天上午,谷牧被機關造反派“揪”回去批斗,罰站幾個小時,口干舌燥連水也不讓喝一口,弄得他疲憊不堪。下午3點左右我發(fā)現(xiàn)谷牧還在辦公室里,我問他怎么沒有去開會?他說:“碰頭會上氣氛越來越緊張了,前天會上為了老干部挨批斗的事開始爭吵起來,幸虧總理的秘書進到會議室說毛主席來電話請總理馬上過去,碰頭會中斷,暫時平息。今天我這副狼狽樣,如果到會上去,很可能成為一個爭論的話題,鬧起來會使總理很為難,真要鬧大了,結(jié)果難料,所以我告假不去了?!钡枪饶恋牧己迷竿€是落空了,就在2月16日下午這次碰頭會上,雙方大吵了起來,這件事被定為“二月逆流”,成為“文化大革命”初期的重要事件。
1968年春,國家機關已實行軍管,“造反派”的行為大體上受到了約束,周總理決定谷牧回國家建委“參加文化大革命”,住宿在辦公室。大約一個月以后,李先念副總理找我談話,讓我回國家建委?;氐浇ㄎ螅液凸饶猎谝粋€黨支部,每天在一起“早請示,晚匯報”,“參加運動”,但是沒有工作任務。大約一年多以后,總理指示谷牧到基建工程兵“鍛煉”,(基建工程兵是谷牧主持組建的,他兼任政委),后又到江漢油田“蹲點”。后來恢復了谷牧在建委的領導工作,兼任國務院港口建設辦公室主任,直到1975年任副總理。從谷牧到基建工程兵“鍛煉”以后,我再沒有機會在他的直接領導下工作。
谷牧任副總理期間,有一件事對我的工作支持很大。在鄧小平的提議下,中方以谷牧為首,日方以大來佐武郎為首發(fā)起成立“中日經(jīng)濟知識交流會”,重點討論雙方共同關注的宏觀經(jīng)濟形勢和中日經(jīng)貿(mào)合作問題,我參加過一些活動。大約是1983年,大來佐武郎向谷牧推薦日本“國際開發(fā)中心”為中國編制地區(qū)經(jīng)濟發(fā)展規(guī)劃,工作經(jīng)費由日本國際協(xié)力事業(yè)團承擔。谷牧通過國家計委把這個任務交給我辦理,當時我任國家計委國土局局長。
經(jīng)過認真考慮,我們決定讓日方幫助編制海南島的《海南島綜合開發(fā)計劃》。工作正式啟動,我請求谷牧接見日本一行十多位專家,谷牧同意了,決定在人民大會堂接見并宴請。接見中,氣氛輕松、愉快。事后我方的翻譯聽到日本專家議論:一是對這次接見“喜出望外”,二是“發(fā)現(xiàn)陳局長與谷副總理關系不同尋?!薄_@為我以后兩年多與日方合作的工作打下了很好的基礎。
回想我曾在谷牧直接領導下工作,感到很幸運、幸福,但我在工作中表現(xiàn)平平,因此更多的是愧疚和遺憾。我忘不了谷牧對我的批評和愛護。
“文化大革命”期間,在一次批斗谷牧的會上,有人問:“你怎么評價你的兩個秘書——李灝和陳鵠?”谷牧回答說:“李灝工作勤奮,考慮問題細致、慎重,對我比較順從;陳鵠思維比較敏捷,工作中比較敢提不同意見?!蔽覜]有參加這次批斗會,是不止一位同志轉(zhuǎn)告我的。
有一次,谷牧對我說:“陳鵠,有人說你這個人有點‘犯上’呀!”我內(nèi)心不太同意,我認為自己完全沒有“犯上”的情感基礎和認識根源。再者谷牧說的是“有人說”,因此我沒有申辯。
有一次,在機關食堂,谷牧當時在食堂參加“勞動鍛煉”,在窗口賣飯,賣飯高峰已過,谷牧和我同坐一桌用餐。不記得是什么話題引起的,谷牧問我:“張學良為自己寫過一副對聯(lián),上聯(lián)是‘二字人皆呼不孝’,下聯(lián)是‘一生誤我是聰明’,你知道嗎?”我說:“不知道?!蔽乙庾R到谷牧是批評我自以為聰明、言行不夠謙虛謹慎,工作中難免存在缺點和錯誤。我認為批評得有道理,但沒有回應,我覺得無須回應,銘記可矣。谷牧離休后,我到他家中拜望過兩三次,有一次我請求谷牧將張學良的對聯(lián)寫來送給我,谷牧說:“可以,但是寫字要有興致,而且送你這樣的對聯(lián)必須寫一段跋,等我興之所至的時候給你寫?!钡髞砦覜]有來得及向他索要,成為一個很大的遺憾。
不過,慶幸的是,我手頭珍藏著谷牧的兩件墨寶,一共14個字,寫的是我父母“陳潭秋烈士遺像”和“徐全直烈士遺像”。這兩幅墨寶的題寫時間前后相差好幾年,先是為我父親題寫的“陳潭秋烈士遺像”,多年后我又請求他為我母親題寫“徐全直烈士遺像”,并告訴了他紙張的大小尺寸,但谷牧要我將“陳潭秋烈士遺像”拿回給他做樣本,以求得兩個題字盡量一致。幾天后,谷牧交給我五張“徐全直烈士遺像”,叫我挑選一張。我說:“我哪有那水平,您決定給我一張吧!”現(xiàn)在這兩幅墨寶鑲嵌在兩幅遺像的像框里,他的墨跡成為留給我的最尊貴的紀念。我在家隨時可以瞻仰,任何人都發(fā)現(xiàn)不了兩幅題字有何差異。但是,這兩幅題字都沒有署名,遺憾嗎?遺憾!不,不遺憾。谷牧在我心中,比他的署名重得多、深厚得多,有這樣兩幅墨寶,足矣!(編輯 楊 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