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 / 王齊君
狂 歡
⊙ 文 / 王齊君
王齊君:七〇后作家,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作品散見于《作家》《小說界》《山花》等刊,被選刊轉(zhuǎn)載并收入《2001年中國最佳短篇小說》等選集。曾獲吉林文學(xué)獎。著有小說集《昌盛街》、長篇小說《水香》。
世界上的所有愛情,我們都要祝福其開始,或結(jié)束。
——題記
一
冷空氣帶來降溫的同時,捎來了入冬后的第一場雪。趙曉晨把方便袋放到衣柜里以后,試探著把身份證插進用電插口,竟然有電。打開空調(diào)后,他去火車站把單單單接了過來。
推開房門,熱氣撲面而來,趙曉晨感到欣慰。
他左手提著單單單的提包,右手取下用電插口里的身份證,換插房卡時,單單單在他身后輕輕關(guān)上了門。
客人遺留的氣息,在暖風(fēng)中若有若無地流轉(zhuǎn)著。
趙曉晨慢慢回過頭,單單單貼著門站著,垂眉瞅腳下的地毯。淺色的地毯毛茸茸的。
剎那間,趙曉晨好像已經(jīng)轉(zhuǎn)身覆蓋住了她。以前兩個人至少一個月才能見上一面。上次單單單來,門一關(guān),他立刻丟下了提包。趙曉晨想到了兩個人在門口靜默擁抱的時刻。他一次次讓單單單鮮活的身體更緊地貼向自己,像要把她變成自己身體的一部分。初秋是擁抱的好季節(jié),熱烈而舒適。趙曉晨緊緊抱住單單單,在她耳邊低聲說,太想你了。單單單嗯了一聲。從嗓子眼里發(fā)出的那聲嗯,幾乎聽不清。這是他們的唯一對話。趙曉晨再次用力抱一下她,松開手,單單單的臉就在他眼前,白中透著紅潤的質(zhì)感。趙曉晨迎住她的目光,手在空中緩慢滑行,最后只有兩根手指在她飽滿俊美的臉頰上輕輕撫過。單單單沒動,任憑他的手指撫過她富有質(zhì)感的臉,只是眨了眨眼睛。趙曉晨的拇指和食指又在她性感的下巴上停留了片刻。似乎是他的拇指和食指讓單單單兩片紅潤的嘴唇間,呈現(xiàn)出一道勾魂的縫隙,縫隙間似乎正呼著熱氣。趙曉晨放開她的朱唇,再與她對視時,四周安靜得只有空氣。他彎腰抱起她,向床邊走去時,單單單已經(jīng)滿臉桃花……
單單單的桃花臉,在趙曉晨的眼前飄浮著。趙曉晨拎著提包,有些飄忽地走到電視機旁邊,把提包輕輕地放到矮桌上。淺色條紋提包挺新。單單單說,是她參加某個會議,會議主辦方送的贈品。她曾告訴趙曉晨,她每次出門回到家,都要把包里的東西全部拿出來,該洗的洗,該刷的刷,包括包和鞋,再好好洗個澡?!挥邪淹獬鏊鶐У幕覊m全部從下水道沖走,她才能安心。家以外,她從來不用坐便器,出門住酒店,她總是第一時間四下找蹲便器。上次她來,趙曉晨咨詢過總臺,整座酒店沒有一個蹲便器。單單單說,我的神經(jīng)特別敏感,有點兒尿就憋不住,喝水都有顧慮。她說,我總覺得酒店的坐便器不干凈,不管多么高級的酒店,就是墊上衛(wèi)生紙,強忍著坐上去,也不行;無論在哪兒,方便完都要用濕巾。趙曉晨握著她的手說,干凈點兒好,誰不喜歡干凈的女人呢?
愛干凈的單單單,如履薄冰般走向床。站到床前,她表情平靜地看著白得耀眼的床單和枕頭。
趙曉晨也看眼前的大床。他仿佛看到,他正俯身把單單單放到床上。他似乎感覺到了兩個人嘴唇粘到一起時的熱烈與奔放。當(dāng)然,也不僅僅是嘴唇粘在一起。當(dāng)時他們剛剛吃過狗不理包子,沒來得及刷牙。趙曉晨聞到了自己嘴里的蒜味,他停下來說,我去刷刷牙。單單單摟著他,不肯放手。不知過了多久,他們才氣喘吁吁地分開。趙曉晨感覺有些喘不上來氣。重要的是,單單單又在流淚。她已經(jīng)不止一次在趙曉晨親吻她時流淚。趙曉晨說,我咬痛你了?單單單緊緊抱住他,半天才說,從來沒有人,這么認(rèn)真親過我。趙曉晨一下把她抱得更緊了。
趙曉晨好像也從沒這么認(rèn)真地吻過誰。單單單是說,有人吻過她,這當(dāng)然再正常不過,可是,沒有人這么投入體貼。說不清怎么回事,趙曉晨就是喜歡單單單,無法形容的熱愛,自然喜歡親吻她,凡是能抵達(dá)的地方,他都細(xì)心關(guān)照。他從沒想過怎樣用親吻取悅女人,吻單單單時也沒想,卻難以抑制地貪婪而熱烈。親吻她時,他不僅在昏厥中戰(zhàn)栗不已,而且也有想哭的感覺,可他的淚水被昏厥般的愉悅遮蔽住了。單單單卻沒忍住。她眼含熱淚,用手指撫著趙曉晨的嘴唇說,我這是高興呢。單單單掛著淚水的臉上掠過一層笑意……
此刻,趙曉晨的心在隱隱作痛。他看著站在床邊的單單單,不知道她是在回味以往的甜蜜,還是對床不滿意,或者對床有所畏懼?他腳下動了動,看著單單單從肩上舒緩地拿下小背包,放到床上。單單單猶豫著,慢慢坐到床邊。
趙曉晨或許應(yīng)該上前拉住她的手,說幾句體貼話,諸如路上是否順利、累不累等,而他卻急著去拿拖鞋。他手上拿著拖鞋,走到單單單身前,慢慢蹲下身。他甚至想單腿跪地,可又怕嚇著她。放下拖鞋,他直接伸手去解單單單的鞋帶,而眼前,卻是他在火車站接單單單的那一幕。
在出站口,看到單單單的那一刻,趙曉晨百感交集。
單單單只在上車后,給趙曉晨發(fā)微信說,她已經(jīng)上車,說了車次和到達(dá)時間,那是昨晚將近十一點的時候。之后,她再沒給趙曉晨任何消息。趙曉晨夜里醒了多次。趙曉晨躺在床上想,她真坐火車來了嗎?他起身來到窗前,望著寧靜的城市,仿佛看到,一列紅色的火車穿行在夜色中,正向他飛馳而來;透過車窗玻璃,他看到,單單單躺在臥鋪上,黑暗中,臉上映著一層亮光,她在專心致志擺弄手機,而他卻再沒收到她的任何消息。
他頂著硬朗的風(fēng),迎著零零碎碎的雪花,來到火車站,一直守在出站口,卻擔(dān)心會與單單單失之交臂。他想,要是單單單陪我接站,那多好,而他要接的,正是單單單。他在出站口轉(zhuǎn)了多少回身,又送走多少陌生的面孔呢?當(dāng)車站廣播說,單單單乘坐的那趟車到站了,他也不敢確定,單單單是否來了。
在他幾乎絕望時,單單單終于出現(xiàn)在出站人流的最后邊。趙曉晨睜大眼睛,認(rèn)準(zhǔn)是單單單以后,胸腔和喉嚨立刻出現(xiàn)強烈反應(yīng),怎么也抑制不住,眼淚瞬間涌了出來。他趕緊用兩根手指狠捏眼窩。他想向單單單揮手,可是根本做不出揮手的動作。趙曉晨激動不已。隔著鐵柵欄,單單單看到他,好像笑了一下。趙曉晨的眼淚再次涌了出來。他擦一下眼淚,再看單單單時,臉上泛著笑意。他努力讓自己看上去既高興又隨意。他的目光來回躲閃著,可還是很快意識到,單單單瘦了,的確換發(fā)型了。上次來,單單單說她瘦了十斤。單單單說,我的目標(biāo)是瘦到兩位數(shù)。趙曉晨拍著她柔軟無骨的手說,我喜歡你肉乎乎的樣子。趙曉晨望著柵欄那邊的單單單,心想,現(xiàn)在她如愿以償了吧?
至于換發(fā)型,通過單單單所換的博客頭像,趙曉晨早就知道了。趙曉晨當(dāng)時想,單單單換博客頭像,是想讓我看看她現(xiàn)在的樣子嗎?他覺得,剪短了頭發(fā)的單單單像是變了個人,好像不是他所喜歡的那個女人了。他看過一篇文章,說女人改變發(fā)型,往往是想忘記一個人。趙曉晨想,她已經(jīng)把我忘了嗎?單單單曾發(fā)短信說,感情已經(jīng)沒了。趙曉晨看著那幾個冰冷的字,喘不上來氣。迷茫,恍惚,壓抑,讓他呼吸困難。緩了兩天,他才拼命給單單單打電話。不知道撥過多少遍,單單單終于接聽。趙曉晨說,你能親口告訴我,你對我沒有感情了嗎?單單單好像停頓了一下,然后斬釘截鐵地說,好,我告訴你,我對你已經(jīng)沒有感情了。過后她曾解釋說,我性子很烈。她說,總比欺騙你好。像是勸解。趙曉晨卻懷疑,單單單是否對他動過心?或者愛過,而愛已經(jīng)消散?或者,她真把我當(dāng)作她愛情的殉葬品?趙曉晨幾乎認(rèn)定是后者。前些天,他又想,單單單說她性子烈,是說沒感情了這句話,是性子烈使然?當(dāng)單單單與身前的人流保持著距離,一步一步向趙曉晨靠近時,趙曉晨突然覺得,剪短了頭發(fā)的單單單,依然是那個讓他喜歡、愛得熱烈的女人。趙曉晨想,她是長發(fā),或短發(fā),甚至剃成光頭,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
恍惚間,趙曉晨似乎身在機場。有一次,單單單來之前,趙曉晨問她,你落地后,我能擁抱你嗎?單單單說,你有膽量嗎?結(jié)果眾目睽睽下,趙曉晨一把將剛下飛機的單單單擁進了懷里。這次他真沒膽量了。他怕單單單看出他流過淚,所以他目光躲閃著,只是伸手接過單單單手上的提包。坐出租車往酒店走的時候,他不知道把手放哪兒好了。上次從機場到市區(qū),兩個人一直握著手。有一次坐出租車,趙曉晨坐在司機旁邊,單單單坐在后面,十幾分鐘的車程,趙曉晨卻感覺異常漫長。再坐出租車,他都要和單單單坐在一起。他用余光看單單單的手,她的手放在膝蓋上,近在咫尺,他卻絲毫不敢輕舉妄動,只能雙手握在一起,在兩腿之間,一次次地暗自發(fā)力。
現(xiàn)在單單單白皙的手,一左一右,就在他面前的床沿上,而他只能視而不見。他低著頭,解單單單的鞋帶。白鞋帶再次讓他陷入恍惚。他的思緒一下又跳到了火車站的候車室。
上次送單單單回去,午夜時分,他們默默坐在候車室靠近門口的椅子上。分別在悄悄向他們逼近。單單單看看他腳上的旅游鞋,又看看自己的鞋,突然問,你鞋帶怎么系的?趙曉晨低頭看兩個人的鞋。單單單腳上是雙深藍(lán)色的休閑鞋,白鞋帶的系法和他的鞋帶系法似乎不太一樣。趙曉晨蹲到她的身前,解開她的鞋帶,一步一步教她怎么系。趙曉晨系上的鞋帶,非常美觀。單單單笑著說,我一直這么系鞋帶,原來是錯誤系法。趙曉晨說,無所謂對錯,怎么系不行呢。單單單說,我系的不好看啊,鞋帶還總開。她彎下腰,按照趙曉晨的系法試著系上,高興地說,還是你的系法好看,我總算學(xué)會系鞋帶了。單單單笑著,把另一條鞋帶解開,按照所謂正確系法,溫習(xí)了一遍。而趙曉晨很快又把她剛系好的兩條鞋帶解開了。趙曉晨一手抻著一根鞋帶,讓單單單把腳并到一起,一比較,不由得笑起來。趙曉晨說,怎么回事?單單單看著一長一短兩條鞋帶,頗感意外,她想了想說,我給搞混了吧?我一下刷了兩雙鞋,四條白鞋帶搭晾在一起,匆忙間扯出兩條,稀里糊涂就穿鞋上了。兩個人不由得笑起來。
在趙曉晨看來,單單單向來一絲不茍,用她自己的話說,眼里揉不得沙子,想不到,她也有如此馬虎的時候。
前兩天,趙曉晨無意間看到電視劇里男主人公馬拉松賽前蹲在女主人公面前重新給她系鞋帶,他一下子想起午夜時分,在候車室給單單單系鞋帶的情形,不禁潸然淚下。那時候,他感覺單單單已經(jīng)走出了他的生活。也許對于單單單來說,他不過是她生命中的過客。他是在電視劇男主人公的影響下,懷著試試看的想法,鼓起勇氣給單單單發(fā)了短信。
還是想見到你。他發(fā)。
相見不如懷念。她回。
見最后一面,行嗎?他發(fā)。
已經(jīng)分手了。她回。
對我來說,什么都沒改變。他發(fā)。
我感到恐懼。她回。
請你相信我,我沒有你想象的那么可怕。他發(fā)。
以前我很信任你,可又怎么樣呢?她回。
我不管那些,必須見面。我得照顧女兒,脫不開身,你難道讓我去找你嗎?他發(fā)。
別來,我不會見你。她回。
那你來吧。他發(fā)。
你不能強迫我。她回。
不是強迫,我是在求你。他發(fā)。
見面有何意義?她回。
……
單單單回的短信都很簡短。而對趙曉晨來說,如同恩賜。簡短的對話進行了一天一夜。一天一夜里,趙曉晨似乎什么也沒干,他除了想怎么回復(fù)單單單的簡短信息,猜她接下來會說什么,再就是等待她的回復(fù)。單單單發(fā)來幾個字,接著往往半天沒動靜。一天一夜下來,趙曉晨累得夠嗆。好在一天一夜后,單單單發(fā)來短信說,有始應(yīng)該有終,那就見一面吧。
想見的人就在面前,趙曉晨卻不敢與她對視。他默不作聲,動作舒緩地解開鞋帶,把鞋帶一道一道松開,小心翼翼為單單單脫下鞋。把兩只鞋放到身后,他轉(zhuǎn)手捧起了單單單的腳。他捧的是單單單的右腳。單單單的腳上是白襪子。他特意把她的腳抬高一些,單單單就斜躺在了床上。他看到,她襪子的底上,果然印著三個字的商標(biāo),果真是她上次來時穿的那個牌子的白襪子。當(dāng)時發(fā)現(xiàn)那三個字,趙曉晨告訴她,單單單似乎不相信,有三個字?我隨手買的,沒注意。趙曉晨把自己的腳抬起來,給單單單看。單單單驚奇,你穿這個牌子的襪子?趙曉晨笑著說,我的襪子幾乎都是這個牌子的。單單單說,我還以為,你襪子底下印的是踩小人呢。單單單笑得花枝亂顫。
趙曉晨好像是在單單單歡快的笑聲中,體貼地為她脫下襪子的。他抬頭看她。單單單已經(jīng)坐起身,不看他,而是看自己的腳。她的腳指甲上涂著閃閃發(fā)亮的指甲油。她活動活動腳踝,又勾動了兩下腳趾。趙曉晨雙手捧著她的腳,感覺她的腳底又涼又潮。他幫單單單暖腳。想撓她腳心,一撓,她準(zhǔn)得笑。單單單身上的癢癢肉特別多,體質(zhì)異常敏感,哪怕只是不小心碰一下她的腰,她都會禁不住全身一顫。
可是,即使她笑了,也會很勉強吧?趙曉晨不想為難她。
趙曉晨手上拿著單單單的白襪子,站在她身前,看著她潔白的光腳說,你現(xiàn)在……趙曉晨沒能說出再簡單不過的洗澡二字。
二
猶豫之下,趙曉晨替單單單解開了最后一顆大衣紐扣。幫單單單把黑色短大衣脫下,掛到衣柜里,轉(zhuǎn)回身時,單單單正在解腰帶。那是一條棕紅色的皮腰帶,上面鑲著很多亮鉆。單單單一直用著那樣一條漂亮的腰帶。趙曉晨有點兒猶豫,可還是上前扯住深藍(lán)色牛仔褲的腿兒,把褲子拽了下來,差點把里面的淡綠色毛褲一起拽下。趙曉晨看到,單單單緊緊抓住褲腰,臉一下子紅了。單單單漲紅著臉,不看趙曉晨。趙曉晨把牛仔褲放到床上,伸手要給她脫毛衣時,單單單抬頭盯住了他。趙曉晨看著她靜默的眼睛,慢慢放開手。他說不好,那靜默幽深的眼睛里,透出的是不是冷漠?可以肯定的是,單單單不希望他動手。趙曉晨出手是不自覺的,他忘記不能再像以前那樣對她了。趙曉晨就那么傻站著,看著單單單脫下潔白的羊毛衫,露出里面的黑色襯衫。
趙曉晨一下想起來,單單單曾經(jīng)給他發(fā)過黑色襯衫的照片。單單單說,是她新買的,慕姿牌。慕姿牌上衣鋪在床上,下面接著一條黑色太陽裙。單單單說,慕姿襯衫跟太陽裙很搭。趙曉晨看著單單單身上的黑襯衫,很想知道,是不是那件慕姿牌?可他既不能看單單單脖子后面的商標(biāo),也沒法問;單單單冷漠的眼神,讓他根本張不開嘴。他只能看著單單單把羊毛衫扔到床上,接著脫下毛褲,露出白色的打底褲。單單單曲線初現(xiàn)。她好像在為趙曉晨展示著什么。而趙曉晨只能平靜地看著她穿上拖鞋,走過去,從包里拿出睡衣,一顆一顆解開襯衣紐扣,脫下襯衫。她是背對著趙曉晨脫的襯衫,而以前,她是不會躲避趙曉晨的目光的。趙曉晨目光躲閃半天,還是望向她的后背,看著她背對著自己脫下襯衫,轉(zhuǎn)手拿起睡衣,自上而下套到身上。當(dāng)黑色胸罩后帶被睡衣蓋住時,趙曉晨閉了一下眼睛,腦海里浮現(xiàn)出單單單戴著黑色胸罩,臉上蒙著羞澀,面對自己時的樣子。單單單的胸,即使在胸罩的遮掩下,也能充分體現(xiàn)女性的美。以前她戴胸罩,脫胸罩,趙曉晨會主動幫忙,他很愿意為她做這些事。單單單的任何事,他都非常熱心??涩F(xiàn)在,單單單只給他一個背影。綠色帶花紋的睡衣很寬大,上次來,她就是帶著這件睡衣。單單單就那么背對著他,在寬大睡衣的掩護下,脫下打底褲。放下打底褲,她雙手背到身后,從睡衣外面解開了胸罩掛鉤,一陣忙活之后,非常巧妙地脫下胸罩,從脖子下面的睡衣領(lǐng)口處,把黑色胸罩拿了出來。整個過程,她動作嫻熟而從容。趙曉晨在沉默中看著她,想了一下她沒戴胸罩時的樣子。
趙曉晨只看到一個穿著睡衣的女人。
他其實挺想看看單單單的腿。兩個月前,單單單在微博上說,她的腿摔傷了。她沒說左腿還是右腿,只說膝蓋受傷。趙曉晨知道,她又受苦了。每次鬧矛盾,單單單好像都要吃上點兒苦頭。第一次是感冒,她所發(fā)來的照片,是她扎著針的手。白皙的手背上扎著吊針,貼著白膠布,一眼看去,觸目驚心。趙曉晨看到微信已經(jīng)是晚上,而單單單是下午三點多發(fā)的,趙曉晨想,她收不到回復(fù),急壞了吧?他趕緊打電話,撥了好幾次單單單都沒接。趙曉晨以為,單單單還在生氣,只好發(fā)微信安慰她。單單單后來回復(fù)說,她把手機調(diào)成振動,睡著了。單單單說,我捂著兩床棉被,出了一身汗,被子都能攥出水了。單單單說,我最討厭這種時候生病。趙曉晨知道,她是說,生病會讓她脆弱,一脆弱,她就會心軟,就得向趙曉晨投降了。
事情起因于趙曉晨的一句話。兩個人微信聊天,趙曉晨突然冒出一句,請不要把我當(dāng)殉葬品。單單單立刻惱了。
趙曉晨的這句話,跟他們第一次在一起的晚上,單單單說的三句話不無關(guān)系。單單單的三句話,在趙曉晨看來,要比他的殉葬品之說鋒利得多。單單單說,“感情都是一段一段的”“我只和情人做愛”“做愛就跟穿衣服吃飯一樣”。面對這樣三句話,趙曉晨怎能無動于衷?
第一句似乎也沒什么,再相愛的人,淡下去也有疲憊的時候。后來趙曉晨想,所謂感情都是一段一段的,也許單單單是說,她對別人的感情已經(jīng)結(jié)束,現(xiàn)在,她把心思都用在我身上?第三句也沒錯,相愛的人,怎么可能不親熱呢?相愛的人,似乎怎么親熱都不為過。而第二句是有前提的,單單單說,她生完小孩,幾年來,只和老公親熱過一次,接著說,我只和情人做愛。趙曉晨立刻崩潰了。
不僅如此,說過那樣三句話,單單單接著又談起自己的情感經(jīng)歷。實在難以理解和相信,她在跟人領(lǐng)了結(jié)婚證,正在籌辦婚禮的情況下,居然愛上了別的男人,去了一個已婚男人的家里。單單單說細(xì)節(jié)時,趙曉晨聽得面紅耳赤。單單單說,他跟別的女人沒有一點兒問題,可跟我就是不行。趙曉晨不可能不想象單單單和一個男人在床上的樣子。他實在搞不懂,為什么跟別的女人行,跟單單單就不行,這是什么邏輯?更讓他無法用正常思維想明白的是,單單單為什么要和他說那些?故意氣人嗎?單單單說,她把那個男人的電子郵件,當(dāng)然都是情書,聊天記錄,照片,都保存在移動硬盤里。在趙曉晨想來,加了密碼,保存在移動硬盤里的那些文件,必然無比肉麻,其間,或許還有他們的不雅照和不雅視頻吧?
趙曉晨心里不僅僅種下了嫉妒的種子。
他不愿把單單單想得過于復(fù)雜,卻又禁不住胡思亂想。通過相親網(wǎng)站相識,缺乏了解,信任度本來就不高。更何況,趙曉晨經(jīng)歷過婚姻破裂,對女人有著嚴(yán)重的信任危機。他內(nèi)心無限焦慮,卻又始終憋在心里。
那天晚上,他一不留神,突然冒出一句,請不要把我當(dāng)殉葬品。單單單并沒問他,他此言一出,單單單立刻火冒三丈。趙曉晨強烈地感受到了那邊的火藥味。過后她輕描淡寫地說,那句話太古怪了,讓人受不了。趙曉晨想,有你說的那些話刺激人嗎?可他還是沒說,為什么請單單單不要把他當(dāng)殉葬品。他總想著有一天當(dāng)面說出自己的顧慮,希望單單單能幫他化解心里的疙瘩??伤麄兒芫貌拍芤姶蚊妫娒婧?,他只想讓單單單高興,怎么好談?wù)搾吲d的事呢?而單單單的那些話,對他無疑影響巨大。每當(dāng)單單單不能及時回復(fù)他的短信、微信、QQ留言,或者不接電話,他就會胡思亂想,想到她說的那些話,就會焦躁不安。
終于,因為一篇博文,矛盾頃刻間激化。
單單單轉(zhuǎn)載的博文中,說一個女人離婚不久,就和一個剛認(rèn)識的男人上床了。女人想,男人對她挺上心,花了不少心思,也為她花了不少錢,她應(yīng)該回報對方。趙曉晨看完博文,鬼使神差,對單單單說,那個女人讓人惡心。他并沒把那個女人與單單單聯(lián)系起來,而是從心里感到厭惡。過后他想,這不純粹自尋煩惱嗎,干嗎對她說那么一句沒頭沒腦的話?他想不明白,向來溫柔文雅的單單單,怎么會有那么激烈的反應(yīng),怎么一下暴跳如雷了呢?
趙曉晨說,我又沒說你,你急什么?當(dāng)他一再給單單單打電話,想解釋,而單單單卻把他的電話拉進了通話黑名單,短信、微信、QQ一概不回,并且很快把他的博客、微信和QQ都拉入了黑名單,趙曉晨這才意識到事情的嚴(yán)重性。每天晚上,他坐在電腦前,只能通過QQ的查找功能,眼巴巴看著單單單在那兒,試圖加她好友,她一概不理會。很久之后他才知道,QQ被拉黑后,再向?qū)Ψ桨l(fā)好友申請,對方根本接收不到,就是說,他通過QQ好友申請功能對單單單所說的歉意的話,單單單根本沒看到。他趕緊新申請一個QQ號,加她好友,她干脆把自己的QQ設(shè)置為拒加好友。趙曉晨萬般無奈,每天只能通過單單單的博客、微博,還有QQ簽名,知道她的一些情況。得知她的腿受傷后,他發(fā)短信向她道歉,問候她,很久沒有任何消息的單單單突然回復(fù)說,不要再自作多情,請自重。趙曉晨有種被人兜頭潑了一盆涼水的感覺。
趙曉晨暗自嘆了口氣,還是想看看單單單受過傷的腿??墒撬驹趩螁螁紊砗?,根本看不到她的膝蓋。單單單也根本不給他機會。她穿著過膝的肥大睡衣,拿著牙具,轉(zhuǎn)眼飄進了衛(wèi)生間。衛(wèi)生間里響起水流聲,趙曉晨這才回過神。他從床上拿起那件黑色襯衫,看清商標(biāo)的那一剎那,心里不禁一顫。他想,單單單穿這件衣服,是想讓我看看嗎?他把衣服拿到鼻子下聞了聞,有著淡淡的女人氣息。他馬上想到,自己又在自作多情了。
趙曉晨把黑色襯衫仔細(xì)疊好,放到床上。衛(wèi)生間里傳出刷牙的聲音。趙曉晨想,自作多情怎么了,我不就是喜歡一個女人,不求回報地喜歡一個人,難道有錯嗎?很丟人嗎?接著他又想,她會出來刷牙嗎?以前單單單會從衛(wèi)生間出來,站在房間里刷牙。那時候,趙曉晨多數(shù)躺在床上看電視。單單單穿著三點式,站在床邊,一邊跟他看電視,一邊刷牙,刷上三分鐘,再去洗澡。這次,趙曉晨沒上床躺著看電視,電視都沒開,他只是呆呆地坐在床邊,聽了三四分鐘的刷牙聲。當(dāng)衛(wèi)生間響起淋浴器的水聲時,他想了一下單單單站在淋浴器下面洗澡的樣子。上次單單單沒洗完,趙曉晨就進了衛(wèi)生間。單單單沒像以往那樣轟他出去,而是招呼他進去。單單單還沒擦身上的水,趙曉晨就上前抱住了她。
回想在淋浴器下面抱在一起的情形,趙曉晨眨眨眼睛,走到窗前往外面看。天陰沉沉的,雪花稀稀落落地飄著。片刻之后,他轉(zhuǎn)過身,夢游一般走到衛(wèi)生間門外,聽了一會兒淋浴聲,然后輕輕拉開了衛(wèi)生間的門。他以為,站在沐浴器下面的單單單會厲聲讓他走開。而單單單可能以為他要方便,只是看他一眼,慢慢將身體轉(zhuǎn)了過去。轉(zhuǎn)身時,趙曉晨看到,她豐滿的胸部微微顫動著。
趙曉晨站在玻璃門外面,看淋浴噴頭下的單單單。單單單全身濕漉漉的,閃著光。她把洗發(fā)水?dāng)D到手上,再抺到頭上,雙手搓洗起頭發(fā)。背后看單單單洗頭的動作,趙曉晨覺得,單單單一定陶醉般閉著眼睛。當(dāng)她頭發(fā)上泛起白色的泡沫時,趙曉晨慢慢伸出手,輕輕拉開玻璃門,躊躇著上前,小心地探出雙手,半天才試探著撫到她的頭上。單單單像是毫無察覺。當(dāng)碰到她的手時,她微微顫抖了一下,停下手,把手從頭上拿開了。直到這時,趙曉晨才如夢方醒。他被自己嚇了一跳。他有些吃驚,怎么就拉開淋浴間的玻璃門,進了淋浴間,怎么就靠近閃著白光的一個女人的身體了呢?趙曉晨感覺像在做夢。
趙曉晨總是夢見單單單。他曾夢見單單單躺在一張單人床上。床上沒有被褥,只有一捆用白床單包裹著的玉米秸。趙曉晨覺得,那是他上大學(xué)時的宿舍。他問單單單,你怎么躺在這兒?單單單目光呆滯,幽幽地說,我躺在玉米秸上,很舒服。一捆硬邦邦的玉米秸,只是包著薄薄的白床單,躺在上面,怎么可能舒服呢?單單單臉很臟,目光黯然,就那么孤零零地躺在包著一層白床單的玉米秸稈上。后來,趙曉晨看到,她蹲在黑暗的角落里,在啃涼饅頭。趙曉晨把這個夢告訴單單單,單單單說,可真夠神奇的。趙曉晨始終不明白,這個夢到底預(yù)示著什么?
趙曉晨夢游一般,輕輕揉洗著單單單的發(fā)絲。單單單往前走一步,躲開他的手。趙曉晨愣一下,明白了她的意思。
在單單單背對著趙曉晨,沖洗頭上的泡沫時,趙曉晨站在淋浴間外面,透過蒙著薄霧的玻璃,呆呆地看著水撲向單單單栗棕色的頭發(fā),朦朧中,水流經(jīng)過她的頭頂,滑過她的圓肩和脊背,帶著泡沫順腿而下,從下水口猶猶豫豫地消失著。他好像連淋浴的水聲都聽不見了。片刻之后,他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居然穿著短款羽絨服,已經(jīng)一身汗了。
趙曉晨脫下羽絨服,放到床上,再回到衛(wèi)生間,單單單已經(jīng)沖凈頭發(fā),關(guān)掉了水龍頭。單單單抺一把臉,抓起香皂。趙曉晨趕緊拉開玻璃門,再次靠近她。站到她的身后,趙曉晨拿過她手上的香皂,用毛巾裹住,往她后背上打香皂。從白細(xì)的脖頸向下,一直打到小腿。用毛巾先擦凈她的后脖頸,再向下擦洗后背,一直擦洗到腳后跟。趙曉晨是蹲著擦洗單單單的腳后跟的。擦完腳后跟,他停一下,把手伸到她的前面,從膝蓋往下擦洗。擦了幾下,手慢慢停下來,試探著撫摸她的膝蓋。他撫摸的是單單單右膝蓋處的疤痕。他感覺到,單單單的身體顫抖了一下。無法看到疤痕,只能通過手去感觸,感覺像是一道月牙形。趙曉晨真想看看,他所感覺到的月牙形傷疤,到底什么樣。而他既不能轉(zhuǎn)到單單單身前,又不能讓單單單轉(zhuǎn)過身,那樣的話,看到的就不只是單單單膝蓋處的疤痕了。他只能想象那道疤痕。應(yīng)該比正常皮膚白很多,白色的肉很嫩,怎么也得經(jīng)過明年一個夏天,才能變成正常顏色,但怎么也無法恢復(fù)成正常皮膚了。
摸著那道疤痕,趙曉晨心里堵得慌。他想對單單單說,當(dāng)時一定很痛吧?是不是掉眼淚了?到底怎么摔的?趙曉晨感到心痛。他一直不知道單單單的膝蓋是怎么受的傷,怎么摔得那么重?想說句歉意的話,可怎么也張不開嘴。他只能用香皂的泡沫掩蓋住那道疤痕。膝蓋往下,一直到腳,白色的泡沫一直覆蓋下去。擦洗腳時,單單單扶了一下他的肩膀,而他就像沒感覺到一樣,依然專心擦洗著。當(dāng)滿是泡沫的腳落地后,單單單的手從他肩膀上消失了。他蹲在那兒,看看眼前一身泡沫的女人,慢慢站起身,轉(zhuǎn)身推開玻璃門,出了淋浴間。
趙曉晨像是剛剛完成一項艱巨的任務(wù)。他想沖凈手上的香皂沫,結(jié)果一眼看到,洗面盆里有件黑色的物件。趙曉晨很快意識到那是什么物件了。而且他還知道,單單單有兩條一模一樣的黑色內(nèi)褲。趙曉晨如獲至寶,毫不猶豫地抓起了黑色內(nèi)褲。單單單給他洗過襪子,白襪子讓她洗得飄出了香氣。趙曉晨滿懷信心地想,雖然我沒洗過這類東西,但是,我肯定也會洗得散發(fā)出香味。
單單單在淋浴間擦洗胳膊和前身時,趙曉晨在洗她的內(nèi)褲。當(dāng)她沖凈泡沫,擰凈毛巾,擦凈婀娜起伏的身體時,趙曉晨依然在洗她的內(nèi)褲。單單單的網(wǎng)狀黑色內(nèi)褲很柔軟,有著漂亮的蕾絲邊。趙曉晨把酒店那塊可憐的小香皂,全都用在了單單單嬌小性感的黑色內(nèi)褲上。看到趙曉晨在給自己洗內(nèi)褲,單單單有點兒吃驚。她猶豫著,輕輕推開了淋浴間的玻璃門。單單單站在淋浴間門口,愣愣地看著趙曉晨。趙曉晨專心于手上的內(nèi)褲,并不知道單單單在看他。他有些奇怪,面對單單單濕淋淋、閃著亮光、性感的身體,我怎么沒有生理反應(yīng)呢?趙曉晨感到驚詫。趙曉晨想,是因為手與她的肌膚間有著香氣四溢的泡沫,泡沫同時又把目光和光滑細(xì)膩的肌膚隔離開來了嗎?或者,不再喜歡一個人,哪怕她一絲不掛,再有誘惑力,也會平靜如水?他甚至懷疑,自己心理或生理上是不是出現(xiàn)障礙了?接著他又想,男女在感情上,是不是沒有誰欺騙誰,也沒有誰對誰錯,只有誰更在乎誰?曾經(jīng)在一起,那就是喜歡過,愛過,而沒有了沖動,就像單單單說的那樣,是不是沒有感情了呢?那為什么又那么想見她呢?要不恰恰相反,因為更愛她,感情升華到最高境界了?多么奇怪,求解脫時,那么渴望心中的愛瞬間消散,從此了無牽掛,而現(xiàn)在,又是多么害怕感情消失。趙曉晨在不停追問中,既困惑又害怕。他好像明白了,單單單說,那個男人跟別的女人一點兒問題沒有,跟她就是不行是怎么回事了,可是,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
趙曉晨輕柔地搓洗著內(nèi)褲,沒注意到,單單單一條胳膊擋著前胸,另一只手抓著毛巾,擋在身體中心,已經(jīng)站在他的身后。單單單說,你放下吧,我自己洗。趙曉晨嚇了一跳。他抬起頭,鏡子里一片白光。他趕緊又低下頭,眼前依然是單單單潔白婀娜的身體。趙曉晨慌亂地搓洗著手上的內(nèi)褲,盯著手間泛著泡沫的黑色內(nèi)褲說,馬上就洗好了,你快去穿衣服,一會兒出去吃飯。
單單單表情沉靜,背對著趙曉晨,從門口墻上摘下綠色帶花紋的睡衣,轉(zhuǎn)過身,很快從鏡子里消失了。
三
雪花在眼前漫不經(jīng)心地飛舞著。趙曉晨走幾步,會忍不住側(cè)臉看走在身邊的單單單。單單單目視前方,表情寧靜。趙曉晨除了看她的臉,還看她脖子上的米色圍巾。圍巾不算貴,買時有些猶豫,想不好單單單會不會喜歡,或者說,她圍米色圍巾是否合適。剛才在酒店,從衣柜里拿出來,單單單只是看了看。讓她圍上出門,她未予理睬。趙曉晨強行給她圍上,發(fā)現(xiàn)米色圍巾很適合她的白皮膚。趙曉晨說,你去照一下鏡子。單單單站到衛(wèi)生間的鏡子前,擺弄著圍巾,臉慢慢舒展開來。也許圍巾的確讓她喜歡,讓她戴手套時,她沒推辭。豹紋手套皮質(zhì)和做工都不錯。單單單能戴著自己買的圍巾手套,跟自己走在一起,趙曉晨感到溫暖。
肯德基店里已經(jīng)亮起燈。趙曉晨想起來,上次他們走到這兒,單單單曾去店里找過廁所。趙曉晨吸著煙,拎著她的包等在門口。過了幾分鐘,單單單出來說,不上了,衛(wèi)生間門口排著七八個人呢。他們只好走進一家商場,乘電梯到二樓。單單單去衛(wèi)生間時,趙曉晨在商場里轉(zhuǎn)了轉(zhuǎn),想給她買件衣服。當(dāng)時單單單穿著紫色短衫,夜風(fēng)中看上去有些單薄。可等她從衛(wèi)生間里出來,卻說什么不讓買。單單單說,我買衣服有些麻煩。過后趙曉晨才明白,單單單胸部飽滿,一般的衣服根本系不上扣。
趙曉晨駐足往肯德基店里看,暖色調(diào)的燈光下,人不多。趙曉晨說,在這兒吃?他知道單單單喜歡吃炸雞翅和漢堡。以前他出去買飯,買回來的是排骨米飯之類。單單單買過一次飯,是炸雞翅和漢堡。趙曉晨對肉雞毫無好感,多年一口不動。趙曉晨說,你怎么像小孩呢?單單單手上拿著炸雞翅說,我愛吃,不好吃嗎?不知道是否因為趙曉晨不吃肉雞,單單單把背包往上背了背說,沒胃口,走走再說吧。
雪突然大了起來,紛紛揚揚。天色更加昏暗。步行街兩側(cè)的店鋪,燈光東一下西一下地亮起來。兩排街燈如同兩道閃電,從他們身后快速向遠(yuǎn)方亮了下去。
溫柔朦朧的街燈下,趙曉晨耳邊響起單單單的聲音:牽著手,一起漫步在雪中,多好啊。他們曾經(jīng)說好,等下雪時,一起去哪個縣城或小鎮(zhèn)待幾天。商量這件事時,兩個人滿懷憧憬。單單單說,真希望現(xiàn)在就下雪,牽著手,一起漫步在雪中,多好啊。入冬的第一場雪終于降臨,兩個人卻沒法一起出行了。趙曉晨想,她還記得這個約定嗎?好在上天可憐人,雖然沒牽手,但是,不是正一起漫步在飛雪之中嗎?
趙曉晨喉頭發(fā)緊,眼睛發(fā)潮,他趕緊提口氣,振作一下精神。然后堵到單單單身前,幫她把圍巾裹到頭上。單單單只露著鼻子眼睛。趙曉晨很想牽她的手。也許這時候,她需要我來牽手?而單單單的手卻揣在黑色大衣兜里。趙曉晨只能和她并排往前走。
風(fēng)雪之中,烤羊肉串的吆喝聲似乎更加響亮。趙曉晨問單單單,想不想吃?單單單不吭聲,不看他,而是看戴著白色小帽、站在店前賣力吆喝的新疆人。趙曉晨站在燈影下,買了兩大串羊肉串。上次他們走到這兒,也買了兩串,單單單付的錢,當(dāng)時趙曉晨沒零錢。花錢上,單單單說,每次見面的花銷要兩個人分擔(dān)。趙曉晨贊賞她的建議,但是他想,怎么能讓女人花錢呢?所以,他昨天特意去銀行取出兩萬塊錢,看天氣預(yù)報說降溫,又去商場給單單單買了圍巾手套。上次兩個人邊走邊吃羊肉串,當(dāng)時比現(xiàn)在要晚一些,涼爽的秋風(fēng)中,他們有些餓,吃得特別香。羊肉串的味道也確實不錯。單單單手上拿著羊肉串說,真香。這次,她雙手插在大衣兜里,根本沒有接羊肉串的意思。趙曉晨把羊肉串舉到她面前,好半天,她才猶豫著,把手從大衣兜里掏出來,把羊肉串接到戴著手套的手上。圍著圍巾,走在風(fēng)雪中不方便吃,可能也是沒胃口,單單單手上拿著羊肉串,并不吃。羊肉串涼了,還怎么吃呢?趙曉晨幫她把圍巾往下拉了拉,她這才看似有些為難地吃了一口。誰也沒再稱贊羊肉串好吃,都沒吃完,就隨手扔進了街邊的垃圾桶。
眼前飛舞的雪,看上去輕飄飄的。
掛在墻上的大屏電視,靜默著。上次走到這兒,大屏幕正在直播中超聯(lián)賽,許多人站在下面,仰著頭看得正來勁。他們擠在人群中,看了一會兒球賽。后來單單單拉下趙曉晨說,走吧。擠出人群,趙曉晨說了幾句有關(guān)看球的事。趙曉晨喜歡看足球。單單單說,等安好家,我陪你看吧。趙曉晨說,好啊,咱們一邊看球,一邊喝啤酒。單單單說,行,我給你炒倆菜,陪你喝,我少喝點兒行吧?有個熱乎乎的小窩,一起生活,曾經(jīng)是他們的共同理想。
趙曉晨停住了腳,仰臉看靜默的大屏幕。單單單也抬頭看。雪花撲在兩個人的臉上。他們誰也不說話,好像都在想,怎么不打開讓大家看呢?因為下雪,行人稀少,又看不太清楚,還是因為怕電視壞掉,又沒有球賽呢?
他們走進十八街麻花專賣店,各種口味的麻花各買了兩小根。又去買了一袋崩豆張。五顏六色的豆子混在一起,煞是好看。
他們站在濱江道盡頭的街口,一起望著遠(yuǎn)處的燈火。風(fēng)雪中,燈火一片朦朧。趙曉晨轉(zhuǎn)過身,看著面前的單單單說,要不,吃火鍋?單單單看看趙曉晨手上的兩包東西,又向小街里看,小街深處燈火模糊。單單單想了想說,雪天吃火鍋,也好。兩個人拐進小街。進了飯館,暖烘烘的熱浪中,夾雜著羊肉的膻味。單單單脫下大衣,抖落雪花,把大衣搭到椅背上。趙曉晨好像怕冷,只是拍了拍肩頭上的雪花。紫銅火鍋架到炭火上,讓人倍感溫暖。還是點了兩盤肥羊,肥牛和魚丸各一盤,還有一些青菜和菌類。
火鍋很快沸騰起來。趙曉晨往鍋里放了一些肥羊肉。他端起白酒杯,碰一下單單單手上的啤酒杯。單單單曾說,她酒精過敏。上次來,趙曉晨喝的啤酒,喝到中途才給她倒了一杯,單單單說,不行,我真不能喝。趙曉晨說,你少喝點兒,能喝多少喝多少,喝不了我喝。結(jié)果單單單喝了少半杯。這次,趙曉晨直接給她倒上了啤酒。他在單單單博客好友的博客里看到,單單單不但跟人喝得滿臉桃花,而且手上夾著煙。怎么會這樣?趙曉晨難以置信。她原本就這樣嗎?趙曉晨心情復(fù)雜。單單單顛覆了在他心里的形象。趙曉晨端著白酒杯,跟單單單的啤酒杯碰一下說,謝謝你。單單單優(yōu)雅地喝了一小口啤酒,手上端著杯說,已經(jīng)來了,不用謝。趙曉晨喝了一大口白酒,把杯放到桌面上說,正因為你來了,所以謝謝你。單單單說,我也謝謝你。趙曉晨掃一眼搭在單單單身后椅背上的米色圍巾。再看單單單,他好像從單單單的臉上看到了一絲嫵媚。
趙曉晨拿起筷子給單單單夾羊肉。單單單說,我自己來吧,你吃你的。趙曉晨說,嫌棄我?我這筷子還沒用呢。單單單笑著,夾冒著熱氣的羊肉蘸調(diào)料,吃進嘴里。兩個人沒再稱贊芝麻醬好吃。上次來,他們一再夸贊這店里的芝麻醬味道純正。單單單說,等會兒問一下店家,芝麻醬在哪兒買的,什么牌,我買點兒回去吃火鍋。他們吃得太高興了,結(jié)完賬就走了。單單單杳無音信后,趙曉晨既遺憾又后悔,他以為,單單單再也吃不上她喜歡的芝麻醬了。
趙曉晨一個勁跟單單單碰杯。他并不是想知道,單單單到底什么酒量。他再怎么頻繁地與她碰杯,單單單都喝得很少,有時看上去,她好像只是沾沾嘴唇。這樣,趙曉晨頻繁與她碰杯,好像只是為了能讓自己多喝點兒酒。每次一起吃飯,趙曉晨都吃得很少,只是不停喝酒,勸單單單多吃點兒。趙曉晨說,你快多吃點兒吧,看你瘦的,狼見了都會掉眼淚。單單單臉上現(xiàn)了笑容,別光說我,你也吃啊。我沒少吃啊,趙曉晨吃了一顆魚丸。
似乎只要看著單單單,趙曉晨就什么都不用吃。他的心里全是單單單。兩個月來,他焦躁地吃不下飯,睡不著覺,轉(zhuǎn)眼減掉二十斤,他有點兒害怕了。他想,一直這樣瘦下去,還不得瘦骨嶙峋?他想,或許因為穿著羽絨服,單單單沒注意到,我瘦了很多吧。
看著對面光彩照人、秀色可餐的單單單,趙曉晨在心里嘆氣。
趙曉晨想,怎么會那樣詆毀她呢?傷害她的時候,幡然悔悟后,他覺得,自己就是魔鬼,居然說出那么難聽惡毒的話,竟然把世上最無恥的話給了自己所熱愛的女人。趙曉晨一想起那天晚上自己說的那些瘋話,就會心痛不已。趙曉晨想,或許因為被那個女人傷得太深,我把對那個女人的怨恨和憤怒全發(fā)泄到單單單身上了?對那個女人,除了冷漠,倒是非常文明。讓我深深陷進去,你一句沒感情了,什么責(zé)任都沒了,抽身走開沒事兒了?讓我安好地開始新生活,這難道不是你應(yīng)該承擔(dān)的責(zé)任嗎?當(dāng)時他只想懲罰單單單,心里的惡,膨脹到了無以復(fù)加的地步。
有時他也想,或許我品質(zhì)本來就不好吧?而一想到那個女人對他所做的一切,他又覺得,自己簡直就是品德高尚的好青年。
以前無論如何,他都不能接受單單單愛別人,潛意識里,任何男人好像都是他的敵人,而現(xiàn)在,他看著對面漂亮的單單單,真希望天下所有的高富帥,都能喜歡她、愛她。希望她能愛上某個人,有著甜蜜的情感生活。心理發(fā)生逆轉(zhuǎn),是因為不再愛她了嗎?
趙曉晨默默喝著酒,安靜地看著熱氣對面的單單單。單單單的動作一直舒緩而優(yōu)雅。偶爾,她會撈點兒菜放到他的碟子里。他盯著碟子里冒著熱氣的菜,看半天,才慢慢拿起筷子,夾一點兒放進嘴里。已經(jīng)不知道吃進嘴里的是什么了。不等咽下嘴里的菜,他就再次端起了酒杯。甚至把酒杯攥在手里,像是舍不得放下。一杯白酒很快就喝沒了。他想再倒一杯,單單單說,別喝白酒了,傷身體。她把啤酒瓶遞給趙曉晨。趙曉晨知道,她是怕他喝多。趙曉晨又是多么想喝醉。醉了就什么都不知道了,好像就能解脫了,接下來的夜晚,就會在不知不覺中過去。對于即將來臨的夜晚,趙曉晨有些恐懼。有關(guān)他和單單單夜晚里的記憶,實在太多。趙曉晨想得挺好,只是單純意義上和一個女人獨處一室。他想,醉成一堆爛泥,多安全??蓡螁螁螀s不讓他喝白酒了。趙曉晨有些酒量,不喝白酒,怎么能迅速入醉呢?可白酒瓶已經(jīng)被單單單攥在手里了。單單單說,你要對我負(fù)責(zé),更要對自己負(fù)責(zé)。單單單的目光和語氣非常嚴(yán)厲。趙曉晨感到無助而委屈。
走出小飯館時,雪已經(jīng)停了。
趙曉晨沒有一點兒醉意,一點兒沒有喝了酒的感覺。清冽的夜風(fēng)一吹,似乎更加清醒了。兩個人走在小街昏暗的路燈下。趙曉晨猛然想起來,上次他們走出飯館,就在這條小街上,夜色中,他們緊緊地?fù)肀г谝黄?,在路人的目光下,他們親吻了。那種甜蜜似乎還在唇邊。當(dāng)時單單單記不準(zhǔn)方向,說走錯路了。趙曉晨指著樓上的廣告燈箱說,來的時候,不是沖著這個燈箱來的嗎?單單單說,她在自己的城市,開車走著走著就迷路了,她的車沒裝導(dǎo)航。單單單說,我是方向盲。趙曉晨抬起頭,看那個廣告燈箱,不知道單單單是否還記得上次的事?單單單雙手插在大衣兜里,走在前面,一副清湯寡水的樣子。趙曉晨停下來,站在她身后看著她。單單單回過身,望著趙曉晨說,怎么不走了?趙曉晨不說話。單單單抬頭四下里看,看到了樓上的廣告燈箱。她站在那兒,一直看著那個有關(guān)白酒的廣告燈箱。趙曉晨走向她。單單單看看他,低下頭,轉(zhuǎn)身接著往前走。
出租車快到橋中間的時候,單單單突然對司機說,師傅,麻煩你停車。趙曉晨狐疑地看她。單單單不看他,車一停,她就打開車門下車了。趙曉晨慌忙付車費,然后拎著東西下車。
橋上車輛很少。單單單站在橋邊,迎著風(fēng),望著海河兩岸的燈火。雪后的江堤,樹上的白雪映著燈光,江面的寒氣在燈光中飄浮著。趙曉晨說,如同仙境。單單單沉默半天說,我在這兒上學(xué)的時候,晚上總和同學(xué)來這橋上散步。我們幾個女生往往走到很晚,才回學(xué)校。
趙曉晨曾陪她回過母校。暑假沒開學(xué),傍晚,校園里非常冷清。趙曉晨陪她去教室和寢室樓轉(zhuǎn)了轉(zhuǎn)。單單單真是方向盲。教學(xué)樓下,她指著一扇朱紅色的門說,我是一個人來學(xué)校報到的。開學(xué)不久,有一天上大課,下課后,我不知怎么落在了后面,可能上廁所了吧,等我從那個后門出來,發(fā)現(xiàn)同學(xué)們已經(jīng)沒了蹤影,而我竟然找不到教室了,連哪個樓都記不得了,結(jié)果我搬著椅子,在樓下轉(zhuǎn)半天,才找回教室。那時我們上大課得自己搬著椅子去。趙曉晨想象著,單單單吃力地搬著一張椅子,焦急地東張西望的樣子,那一刻,她是多么彷徨無助。可惜那時候還沒與她相遇。趙曉晨想,當(dāng)時就沒有人照顧她嗎?當(dāng)他們站到操場上,單單單告訴他,她那時氣管炎很嚴(yán)重,最愁上體育課,跳遠(yuǎn)、跑百米、雙杠、仰臥起坐等,曾經(jīng)讓她吃盡苦頭。趙曉晨當(dāng)時想,一定要好好對她??伤緵]做到。想起這些,趙曉晨還是感到心痛。單單單在他身邊說,看,天津之眼。趙曉晨隨她看遠(yuǎn)處由燈光形成的碩大眼睛,心想,偌大天津城上演的人間悲喜劇,都被它盡收眼底了吧?上次單單單來,晚上,他們坐船游海河,夜風(fēng)習(xí)習(xí),海河兩岸燈火輝煌,那是多么令人愉快的夜晚啊,那一切,同樣沒逃過天津之眼吧?趙曉晨心里猛然生出了悲涼。
濃濃的夜色下,橋上的風(fēng)很大,因為喝了酒,趙曉晨倒也沒覺得冷。他望著天津之眼說,我給你唱歌吧。有一次單單單來,在酒店,趙曉晨趴在她身前,給她唱《月亮代表我的心》。當(dāng)時是午夜,怕驚擾別人,他不敢放聲唱?,F(xiàn)在完全可以放開。趙曉晨手上拎著裝有麻花和五彩豆子的方便袋,面對著海河,放聲歌唱起來——
從那遙遠(yuǎn)海邊 慢慢消失的你
本來模糊的臉 竟然慢慢清晰
如果大海能夠喚回曾經(jīng)的愛
就讓我用一生等待
如果深情往事你已不再留戀
就讓它隨風(fēng)飄遠(yuǎn)……
趙曉晨唱得高亢、投入而深情,萬種滋味頃刻間涌上心頭。說不好是難過,是悲涼,還是委屈,心里特別難受。他怕自己會突然哽咽,哪怕讓單單單聽出顫音,他都會尷尬,所以,他突然就住了聲。而高亢悲涼的歌聲依然在他心間回響著。面對冒著寒氣的海河水,趙曉晨內(nèi)心一片蒼涼。愣愣地站了半天,情緒穩(wěn)定一些后,趙曉晨說,怎么樣,好聽吧?他用的是歡快的語氣。卻沒人回答他。他轉(zhuǎn)過身,以為會看到單單單的側(cè)臉,或許她已經(jīng)被感動了,而身邊根本沒人。單單單雙手抱著肩膀,已經(jīng)走出去挺遠(yuǎn)了,遠(yuǎn)處桔子酒店的樓頂上,廣告燈箱閃著藍(lán)瑩瑩的光。
四
趙曉晨去走廊上接聽女兒的電話,也就三四分鐘,回到房間,床上居然只剩被子了。單單單剛才就在雪白的被子下面。趙曉晨腦袋轟的一聲。除了門,再就窗能通到外面。趙曉晨拉開窗簾,窗簾后面沒人。窗外,海河水反映的光,投在不遠(yuǎn)處的大樓外墻上,樓表面就像波光粼粼的游泳池。探身往樓下看,白色的街道上非常冷清。他原地轉(zhuǎn)一圈,才想起衛(wèi)生間。衛(wèi)生間里挺暗。看到那個模糊的身影,趙曉晨緩緩?fù)鲁鲆豢跉?。趙曉晨聽到了自己的心跳聲。單單單背對著他,好像在照鏡子,可只有床頭燈透過來的一絲光亮,又能照到什么呢?
安靜與昏暗中,趙曉晨突然看到,坐便上鋪著三段衛(wèi)生紙。趙曉晨一下想到了外面的雪,以及冷颼颼的風(fēng)。他仿佛看到,單單單孤身一人,哆哆嗦嗦在大街上四處找公共廁所。他好像聽到單單單說,請問,哪里有衛(wèi)生間?趙曉晨看看座便上的衛(wèi)生紙,再看看那個沉默的背影,感覺心里有什么東西在動,如同水,從身體的各個部位往心窩的位置集中,好像瞬間就有了熱度。——暖流的觸動下,他的心就如同一顆蘇醒的種子,悄然萌發(fā)。
單單單原本通過鏡子在看他,看他向自己靠近,慌忙低下頭。
趙曉晨彎下腰,從后面抱住了單單單。他感覺單單單的身體是僵硬的。他雙手托抱著單單單大腿靠膝關(guān)節(jié)的內(nèi)側(cè)。單單單身體騰空,嘴里發(fā)出輕微的一聲,像是嘆息。趙曉晨不是像以往那樣把她抱上床,而是雙手托著她的雙腿,挪到坐便器跟前——他半蹲著,將單單單的身體托舉到坐便器上方。這一過程,單單單沒反抗。趙曉晨很快感到有些吃不住勁。他稍稍直下身子,將重心轉(zhuǎn)移到左腿上,騰出右手,剛摸到她的腰,手就被她抓住了。單單單的手汗津津的,力量挺大。趙曉晨的心怦怦直跳。他把臉埋到單單單的腦后,用一只眼睛,通過旁邊的鏡子,看著單單單模糊不清的側(cè)臉。
趙曉晨就那么半蹲著,扎著馬步堅持著,好半天,單單單才推開他的手。單單單開始有所動作。又是半天,趙曉晨終于聽到了涓細(xì)的水流聲。靜謐與昏暗中,水流聲聽上去非常悅耳,雖然被壓抑著,斷斷續(xù)續(xù),但對趙曉晨來說,就跟聽山谷間的潺潺溪流聲一樣,他陶醉般閉上了眼睛。
很久之后,涓細(xì)的水流聲終于徹底停止了。趙曉晨把單單單放下,轉(zhuǎn)身出了衛(wèi)生間。
從窗前的小圓桌上的方便袋里拿出一聽啤酒,趙曉晨站到窗前打開,喝了一口。他的心跳得還是有些快。上樓前,他去小超市買了四聽啤酒等食物。對他來說,啤酒就是精神食糧。他端著啤酒,望向窗外。海河水反映的光依然安靜地投在不遠(yuǎn)處的大樓上,樓表面波光粼粼。他感覺手上還有單單單腿部皮膚的溫度,前胸和腹部也熱乎乎的。而鼻孔里,全是單單單頭發(fā)上的香味。他感覺身體有些發(fā)飄,趕緊又喝了一口啤酒。
看得出來,單單單鋪好衛(wèi)生紙,已經(jīng)坐上去過,很顯然,沒能解決問題。無論站蹲到坐便器沿上,這本身就相當(dāng)危險,還是采用不雅的姿勢,或者蹲到淋浴下面的下水口處,都不是她所希望的。有潔癖的女人,怎么會做那種事呢?而在自己托舉的情況下,能方便出來,不得不說是奇跡。因為她信任我,或者說,她已經(jīng)在接受我,還是因為實在憋不住了呢?從被控制的斷斷續(xù)續(xù)的水流聲來看,她應(yīng)該還不是特別急。能夠相互配合,把問題解決掉,趙曉晨感到欣慰。
單單單在衛(wèi)生間里待半天,終于出來時,臉幾乎要貼到地面上了。她轉(zhuǎn)眼就爬上了床,迅速按滅她那側(cè)的床頭燈,鉆進被窩,一下蒙上了頭。趙曉晨看著她,覺得好笑,這樣的年齡,她怎么還跟個害羞的少女似的?
只有靠窗這側(cè)的床頭燈還亮著,昏暗中,異常安靜。趙曉晨坐在窗前的椅子上,喝著啤酒。不僅僅是喝啤酒的聲音,連自己的呼吸聲都清晰可見。為盡量減少聲音,他沒動吃的東西。趙曉晨想,看你能在被子里憋多久。他想對單單單說,蒙頭睡覺不好,可是,誰不知道蒙頭睡覺不好呢?他稍稍調(diào)整一下坐姿,想起剛才跟女兒的通話。女兒在電話里說,爸爸,我媽媽給我買了新羽絨服,還有帽子手套。女兒說,我媽媽在等你呢,爸爸,你快回來吧。女兒稚氣的聲音,甜絲絲的,讓他心里發(fā)癢,也讓他慚愧。他把手機靜音了,女兒和父母已經(jīng)打了十幾遍電話??墒牵麑嵲诓幌朐僖娔莻€女人。事情過去這么久,他反而擔(dān)心,一旦面對那個女人,自己會非常不文明。那個女人談不上漂亮,戴著眼鏡,倒也文雅。可在參加完教師培訓(xùn)班,回到家,她所做的不是訴說如何惦念家里,訴說想念之類,而是急不可待地拆散家庭。那時候他還不知道,這世界上有個叫單單單的女人。培訓(xùn)班不過半個月,那個女人竟然為一個認(rèn)識半個月的男人跟他攤牌,態(tài)度異常堅決。那個女人說,我什么條件都答應(yīng)你,所有一切全歸你。趙曉晨哭笑不得,他冷冰冰地問那個女人,你們,真的才認(rèn)識半個月?趙曉晨打斷那個女人對那個男人的稱贊說,所有一切全歸我,包括女兒?就是從那一刻起,趙曉晨對那個女人充滿了厭惡。他無法理解和相信,自己居然會跟那樣一個無恥的女人生活了五六年。認(rèn)識單單單以后,他才對那個女人多少理解了一些。單單單也讓他瘋狂。趙曉晨想,感情來襲,難道真就控制不了?現(xiàn)在,那個消失兩年多的女人,突然跑去向女兒示好,她想干什么?她想搶女兒,還是遇到了麻煩?趙曉晨無論如何不相信,那個女人只是出于對女兒的愛。當(dāng)女兒歡快地說,爸爸,我讓媽媽跟你說話,趙曉晨仿佛看到了女兒天真可愛的臉,可他不得不迅速掐掉電話,并關(guān)機。他不想再跟那個女人有絲毫瓜葛,不想聽到那個女人說的任何字,哪怕從她嘴里發(fā)出的任何一種聲音。
趙曉晨手里攥著啤酒,喝了一口,不得不考慮自身處境。一是上床,離單單單遠(yuǎn)一點兒躺下,與她身體保持距離,一顛一倒也行。盡管有可能睡不著,但畢竟躺在床上。二是委屈自己,躺到地毯上,雖然地毯既臟又涼,但也躺下了。門廊那邊的衣柜里,有毛毯之類。第三種是另開房間,可那樣,視線里就沒有單單單了。最后一種就是這么坐一晚上。他情愿在這房間里受罪,也不愿回家面對那個曾把他揉碎、搗爛的女人。
以前和單單單躺在床上,趙曉晨總是睡不著,看著單單單睡著后,他一動不敢動,不敢碰她,就那么眼睜睜地看著她。有一次單單單睡著后不久,做噩夢,嘴里發(fā)出驚恐的聲音,他趕緊把處在痛苦中的單單單叫醒。他還發(fā)現(xiàn),單單單睡著后,雙手總是舉過頭頂,一副投降狀。所以,他一邊喝啤酒,一邊盼著單單單能快點把頭露出來,哪怕只露出鼻孔。而她雙手舉到頭頂兩側(cè)的話,就說明,她已經(jīng)睡著了。
在趙曉晨的期待中,單單單終于掀開了被子。趙曉晨忍不住想笑。單單單倒是平靜,她說,我想喝點兒水。
趙曉晨忍住笑,從方便袋里拿出一瓶“營養(yǎng)快線”。他知道單單單喜歡喝這種東西,買啤酒時特意給她買了一瓶。上次單單單回去,在候車室,他就給她買過。當(dāng)他們系完鞋帶,站在隊伍里,等待檢票進站時,單單單把手上的“營養(yǎng)快線”遞給他,讓他打開。趙曉晨打開后,單單單喝了一小口。不知道因為單單單嘴角沾著一點兒白色的奶,還是因為前面已經(jīng)開始檢票,隊伍在緩慢向前移動,單單單馬上就要上車離開,或者別的什么,趙曉晨猛然就抱住了她,并迅速吻上她。單單單手上拿著“營養(yǎng)快線”,先是瞪著眼睛,任他親吻,發(fā)現(xiàn)周圍的人在盯著他們看,她趕緊閉上了眼睛。松開單單單,趙曉晨發(fā)現(xiàn),他和單單單周圍已經(jīng)騰出了很大的空間,近前的人都背對著他們,稍遠(yuǎn)一點兒的,則好奇地盯著他們看。單單單臉都紅了,慢慢把臉躲到他的胸前。趙曉晨從沒有過如此驚世之舉,這似乎說明,他對單單單的感情,已經(jīng)泛濫到無法控制了……
趙曉晨扭開瓶蓋,繞到單單單那側(cè),把“營養(yǎng)快線”遞給她。單單單靠著床頭喝“營養(yǎng)快線”時,趙曉晨按亮了被她按滅的床頭燈。
淡粉色的燈光打在喝東西女人的右臉上,那半邊臉是紅色的,點綴著幾個鮮艷的斑塊。趙曉晨一陣恍惚。他趕緊側(cè)過身看她。單單單整個臉,紅紅的,浮腫著,看上去很不協(xié)調(diào),讓人覺得別扭而陌生。趙曉晨差點兒叫起來,這是單單單嗎?
單單單把飲料從嘴上拿開,盯著趙曉晨問,怎么了?
趙曉晨盯著單單單的臉說,你,沒事兒吧?
單單單本能地摸臉,沒事啊,怎么這樣看我?
趙曉晨盯著她說,你沒什么,感覺嗎?
單單單眨眨眼睛,摸著臉說,沒什么啊。停了一下又說,好像,臉有點兒熱,脹乎乎的,是不是喝多了?說話間,她的臉好像又紅了幾分,紫色的斑塊似乎更加突顯了。
趙曉晨慌忙從單單單手上拿下“營養(yǎng)快線”,把她拉出被窩,拽進衛(wèi)生間。
燈光下,單單單一邊通過鏡子看自己的臉,一邊貼近鏡子,很顯然,她也被自己的樣子嚇到了。她把額頭的頭發(fā)往后捋,露出整張臉,臉幾乎要貼到鏡子上了。她的臉紅紅的,點綴著紫色斑塊。趙曉晨一下看到,單單單的手和小臂也是紅的,也有紫色斑塊。趙曉晨趕緊把手上的“營養(yǎng)快線”放到洗面池邊上,一把擼起她的睡衣袖子,她的整條胳膊都紅了。他又慌亂地掀開她身上的睡衣,單單單袒露的肚皮,以及腿上,凡是裸露的皮膚,全是紅中帶著紫色的斑塊。單單單低頭看自己的前胸,又左右看看,驚恐地問,怎么回事,我這是怎么了?趙曉晨不知道怎么回答她。
單單單慢慢抬起頭,燈光下,盯住趙曉晨說,你在飲料里放什么了?
趙曉晨愣住了。不止這句話讓他感到冷,面前的整個人,瞬間已經(jīng)冰冷起來,寒氣逼人。
趙曉晨想伸手握她的手,單單單快速躲開,別碰我,滾開!你做的一切,就是為了把我弄成這樣?單單單繃緊了身體。
趙曉晨像是沒聽懂單單單的話。片刻之后,他伸手拿起“營養(yǎng)快線”,從褲兜里摸出瓶蓋,扭到瓶子上,然后把瓶子倒過來,瓶子里的液體絲毫沒有溢出。趙曉晨在單單單面前打開的瓶蓋,既然沒漏,就說明沒往飲料里加?xùn)|西。
單單單還是冷冷地看著他。
趙曉晨又迅速扭開瓶蓋,舉起飲料,喝下一大口。趙曉晨的目光一刻也沒離開單單單冷漠而充滿敵意的眼睛。
單單單躲開他的目光,對著鏡子摸臉。她的臉,就像氣吹的一樣,好像又大了一圈。眼皮和嘴唇明顯增厚。明顯增厚的眼皮,向下耷拉著。單單單像是一下步入了暮年。
趙曉晨站在單單單身后的燈影里,使了半天勁,終于說出一句話:飲料里,我只放了,無限的熱愛。
五
趙曉晨托抱著單單單沖出酒店,坐上出租車的時候,單單單已經(jīng)不能說話了。趙曉晨感到,懷里的單單單身子軟軟的,越來越沉。再看她的臉,泛著一層紅光,皮膚像是薄了,好像用手指輕輕一捅,就會掙破。眼皮和嘴唇反倒嚴(yán)重增厚。整張臉已經(jīng)變形到了無法辨認(rèn)的程度。白皙漂亮的手,已形同饅頭,好像明顯變短了。趙曉晨像是抱著一個完全陌生的女人。單單單曾問他,要是當(dāng)時我在你身邊,你會不會殺了我?這是羞辱她之后的一天晚上,兩個人通電話時,單單單提出的問題。趙曉晨想了很久,得出的結(jié)論是,即使他手上拿著刀,真面對她,也會立刻扔掉,或者捅向自己。把刀扔掉的話,他會抱住單單單,像個孩子一樣痛哭。而刀捅進自己身體,他想,一定會感到暢快。
但又不得不承認(rèn),他曾經(jīng)恨過她,恨到想讓她死。
此刻,單單單真要死了。趙曉晨忍不住地叫著單單單,唯恐她睡著,再也醒不過來。單單單沒有任何反應(yīng)。趙曉晨輕輕拍著她嚴(yán)重變形的臉,不停地催促司機。老司機不吭聲,沉穩(wěn)地開著車,路況挺熟,幾分鐘就把車開到了醫(yī)院。趙曉晨慌里慌張地掏錢時,司機喊,還什么錢不錢的,快抱她跑!司機幫忙把單單單從車?yán)锱鰜?,趙曉晨托抱著她,冷風(fēng)中,跌跌撞撞地沖向樓門。司機幫他推開門,他抱著單單單闖進大廳,立刻瘋狂地叫喊起來,大夫,大夫,快救救她,救命啊。他的呼喊聲撕心裂肺,在沉寂的一樓大廳里回響。
把單單單放到急救室的床上,趙曉晨慌忙從懷里抽出兩沓錢,帶著喘息聲沖醫(yī)生喊,我有錢,我有錢,大夫大夫,你們快救她。趙曉晨的喊聲,慌張中帶著哽咽。他從銀行取出兩萬塊錢,是想跟單單單一起消費,想一起好好玩玩,他不知道,這次分別后,是不是還有機會見到單單單。他把錢塞到一個年輕醫(yī)生的手里,回身抓住單單單的手,看著年長的醫(yī)生給她輸上氧氣。單單單一動不動,完全休克。年長的大夫有點兒費勁地扒開她厚重的眼皮,看一下說,你快出去,別在這礙事。年輕大夫把錢塞回給趙曉晨。趙曉晨手上緊緊攥著錢,被一個女護士生硬地推出了急救室。
趙曉晨跑去辦理完手續(xù),回到急救室門口,貼著急救室對面的墻,慢慢滑坐到了地上。坐在冰冷的地上,望著對面緊閉的急救室的門,心里忽然一下空空蕩蕩的了。很久之后,他才意識到,自己坐在冰冷的地上,已經(jīng)淚流滿面。他感到渾身無力,靠坐在墻邊,悔恨迅速爬滿心頭。再想正在搶救的單單單,她是那么年輕漂亮,什么地方都那么好,沒有一點兒缺點,完美無瑕。她笑的時候,多么燦爛歡快;落淚時,又是多么楚楚動人。難道她的生命,就要在這個初冬的夜晚戛然而止嗎?他死死盯著急救中三個字,還是無法知道里面什么狀況。他情愿用自己的生命來挽救單單單。他希望單單單能活著,開心地活著。一直以來,總是讓她不高興,像個孩子一樣惹她生氣,讓她傷心,而她呢,又給過他多少快樂?趙曉晨痛悔不已,不管不顧,把鼻涕眼淚抹在了羽絨服的袖口上。
急救燈終于一下子滅了。急救室的門打開的剎那,趙曉晨的心一下子收緊了。從地上爬起來的過程中,他一直盯著走出來的醫(yī)護人員,在他們疲倦的臉上尋求著答案。一些影視劇鏡頭在他腦海里閃現(xiàn)著。
看到躺在推車上的單單單,趙曉晨似乎才有了呼吸。他打量著單單單,低沉地叫了一聲,單單!單單單閉著眼睛。趙曉晨心里發(fā)堵,眼睛瞬間濕潤了。女護士說,她睡著了。要是再晚來一會兒,哪怕五分鐘,她就完了。
趙曉晨一直坐在病床前,一直盯著單單單的臉。一個多小時后,單單單醒了。她的眼睛看上去,只是一條細(xì)線。嘴唇夸張地噘著,像在跟誰賭氣。趙曉晨拿來尿盆,單單單方便完,然后背對著他躺下,很快又睡著了。單單單始終沒看趙曉晨。趙曉晨倒掉尿盆,回到病房,坐到單單單的對面,眼睛一眨不眨,一直盯著她的臉。單單單的臉是在趙曉晨的嚴(yán)重關(guān)注下,一點兒一點兒恢復(fù)過來的。單單單的臉有了原來的單單單的模樣時,趙曉晨似乎才想起她原來的模樣,才想起她活生生,面帶微笑,站在自己面前時的樣子。趙曉晨感覺,他和單單單好像重新活了一回。他終于沒能忍住,輕輕掀開被子,偷偷看了單單單受過傷的膝蓋……
太陽冉冉升起,燦爛的陽光透過窗玻璃照在單單單的臉上。單單單慢慢睜開眼,看到身前的趙曉晨,又把眼睛閉上了。
趙曉晨買來炸雞翅、漢堡和小米粥。趙曉晨喂單單單喝粥。單單單喝了一點兒粥,躲開趙曉晨遞來的粥匙說,你去酒店,把我的衣服拿來吧。
趙曉晨出了醫(yī)院,先去給單單單買了一張臥鋪票,又去給她買了芝麻醬?;氐骄频辏踔鴨螁螁蔚囊路?,聞著衣服上的氣息,趙曉晨想,如果當(dāng)時先給她換好衣服,再等救護車趕來,拉去醫(yī)院,肯定不是五分鐘能完成的事。當(dāng)時,單單單根本不讓他近身。那時候的單單單,眼神冷漠而警惕,趙曉晨的任何舉動,都會遭到她的誓死抵抗。
單單單換穿上衣服,看到一個熟悉的單單單,趙曉晨心里踏實了一些。他給單單單戴上手套,圍好圍巾,兩個人出了醫(yī)院。坐上出租車以后,趙曉晨說,你想去北寧公園看看嗎?上次單單單要去北寧公園,她說大學(xué)四年,她去得最多的就是北寧公園。可他們沒去成。他們說好下次一定去。單單單說,再來我會帶相機,拍點兒照片。單單單喜歡拍照,對北寧公園似乎無限向往。可現(xiàn)在,她卻轉(zhuǎn)頭看向車窗外。她的右臉有著一絲紅潤,鼻尖上閃著亮光。趙曉晨依然覺得,昨晚好像一個夢境?,F(xiàn)在他也說不好,單單單到底吃什么過敏了。醫(yī)生只說食物中毒。醫(yī)生說,大家都吃魚,可有的人,不用說河豚,就是平常的魚,筷子沾上點兒魚湯,舔一下都要命。喝了酒,毒性發(fā)作當(dāng)然快。趙曉晨想,應(yīng)該是火鍋惹的禍。誰能說清,火鍋里到底有什么。如果不是聽了醫(yī)生的解釋,單單單會相信我嗎?可怕的是,如果不聽她勸阻,喝醉的話,將是什么后果呢?她躺下后,我另開了房間,或者回家見女兒和那個女人,哪怕她沒渴,蒙著頭睡過去,那么,她還能看到今天的太陽嗎?
回到酒店,趙曉晨要換房間,單單單說,讓我再在這床上躺會兒吧。單單單直接爬上床。趙曉晨感到疲憊,又似膽怯,他站在床前,看著單單單。單單單躺在床上,望著趙曉晨,拍了拍另一只雪白的枕頭。
趙曉晨同樣穿著衣服,躺到單單單對面。單單單眼睛一眨不眨地看他半天,輕輕閉上了眼睛。趙曉晨只好把眼睛也閉上。困和累的夾擊下,單單單的臉,在趙曉晨眼前漸漸模糊起來——
趙曉晨看到,一列紅色的火車,夜色中,徐徐停在了站臺邊,他提著單單單的提包,拿著東西,把單單單送上車。他回到站臺上,看著車?yán)锏膯螁螁?。單單單站到車窗前,把雙手按到車窗玻璃上。趙曉晨像是聽到了單單單的召喚,他把手按到她的手形上。隔著車窗玻璃,他無法感受到單單單手上的溫度。列車起動,他跟著列車跑了一段,被無情地拋在了站臺上。羽絨服兜里的手機突然響起來,他望著遠(yuǎn)去的列車趕緊接聽。單單單說,你得好好吃飯,不能再瘦下去了。趙曉晨沉默。單單單接著說,你年假沒休吧?我回去就申請休年假,你也休吧,一起去哪兒住幾天。對了,去你老家吧。喂,你在聽嗎?趙曉晨哽咽著,說不出來話。單單單說,對不起,我一直沒告訴你,其實,我是那個男人的前妻,曉晨,你聽明白了嗎?趙曉晨使勁眨眼睛,他聽到電話那頭,單單單已經(jīng)哭起來了。
趙曉晨的眼前又飄起了雪花。遠(yuǎn)處,紅色的列車慢慢隱沒在風(fēng)雪交加的夜色之中。
⊙ 曹 永·我熱愛這片土地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