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 / 徐佳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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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 / 徐佳貴
徐佳貴:一九八六年生,復旦大學歷史系在讀博士生,主攻中國近代思想文化史。由于專業(yè)習慣影響,喜以歷史闌入小說。首次在本刊發(fā)表小說。
當腳下的黃葉腐爛在土里的時候,我最后望了一眼那面旗幟。旗子還在樹頂飄啊飄的,發(fā)出嗚嗚嚕嚕的響聲。太陽下山了,巍峨的轅門出現在它身后,接著是整支的征討大軍。過了這么些年,我好歹修復了關于這片戈壁的記憶,眼見著就要回到當初那支影影綽綽的隊伍中去了。
回去以后,旗子看不清了,黑幕降臨了,我跟著這支潦倒的隊伍,跋涉到了戈壁邊緣,然后一切就在那個尋常的夜晚零零碎碎地開始了。穿過那道門,我叫醒了將軍,呈上業(yè)已校正的奏報清稿,請示終審意見。我說大軍的糧餉斷了半月了,自相殘殺了幾回后,剩下的人連叛亂的力氣也沒有了??蓪④娭皇茄鎏齑蛄藗€哈哈,望著天空一陣,卻見一只禿鷲驀地從半空撲下來,將軍立刻搭箭在弦上,射出的箭扎在了門梁上,眾人追趕禿鷲不及,目送它昂著腦袋,漸行漸遠。有人伺候將軍睡下。一個時辰內,他做了一個夢,醒來后把夢中的經歷原原本本告訴了我們。沒想到,剛才的一幕竟是一個吉兆,至少將軍的口吻是堅定的,這下我們總算明白,該去哪里尋找扭轉乾坤的法門了。
糧草是給柔然人截獲了,這只禿鷲就是他們不小心放出來的。是的,伴著昂揚的語調,撕碎的紙片飛了起來,一塊濕巾粘住了將軍的額頭,幾案底下探出一條粗短的胳膊,再是一句咬牙切齒地告白:“知道嗎?它是通靈的,它是通靈的,連我該派誰去執(zhí)行這項任務,都代為考慮周全了——”
我想告訴他,底下人老早聽說那些柔然人已遷走了,不在這里轉悠了,可參照適才的反應,我也懶得再跟他實話實說了。算起來,將軍走馬上任才幾個月,一直找不見獵物的蹤影,這和他一貫的勃勃雄心是格格不入的。他不愿理睬一種可能的解釋是,自己的前任已將敵人砍殺得差不多了;他只知道自己必須憑借無中生有的勇氣與若有似無的智慧,在任上搞出點新的業(yè)績。他不斷告誡我們、告誡自己,柔然人依舊在我們的眼皮底下成群結隊,縱酒歡歌;他的情緒仿佛瘧疾似的感染了全體官兵,惹得送上來的線報也一樣忽冷忽熱,可幾個月飛逝而去,仍舊一無所獲。最后我們聽說,后方調配不出補給了,或者那些同僚存心要把我們餓死在這里了。我眼前升起了一股白煙,差不多什么也看不見了。緩過神來,卻見一張潦草的名單遮住了我的半張臉,背面映出了將軍那雙獨狼似的眼睛。這雙眼睛里塞滿了困窘而瘋狂的各種情感,這下我弄清楚了,這張紙上描著的頭一個名字,除我之外便不會有別的可能了。
事已至此,我也只好感動得說不出話了。
就這樣,我和另幾個被選中的健兒收拾行裝,一個時辰后在營外集合,踏上了直達戈壁深處的旅程。將軍親自出營送行,敬祝我們盡快找到那個契合夢境的地方,在那里,一行人將遭遇柔然主力,之后回來報信的自然飛黃騰達,回不來的也會給他安排進邊防報告里最醒目的位置,成為舉國膜拜的不朽英靈。淚水跟著灑落到容器里面,迎風發(fā)出錚錚的脆響。酒精流遍了我的身體,隨后是一片杯碗碎到石頭上的聲音。奔出軍營,銀色的星河自天邊直垂下來,澆到了我們頭上。對的,沒有人再感遲疑,我們只是加大了鞭打的力度,祈愿河的冰涼凍住馬蹄之前,能讓我們走得夠遠,覆亡得足夠壯烈。
路上,我們連走錯路的牧民也沒見到一個;這片不毛之地令人生畏,卻也叫我們一時心蕩神馳,一種豪邁的憧憬隨之萌生。怎奈,一場沙暴在日出前后襲擊了隊伍,塵埃落定,半數隨從已然杳無蹤影。剩下的馬匹中了日光的毒,跟著累倒了,留不住它們,我們只得生把火分了馬肉,先行一頓飽食。當天晚上,有兩人上吐下瀉,到早晨就脫盡了水,成了兩具干尸。最后,我唯一的手下抽出配刀,和我爭奪別在腰間的一只水囊,結果水潑在了他肚皮上,他一個撤步,整個人陷進了流沙里,象征性地往上吹了幾個泡泡,便再也爬不出來了。
幻覺粉碎,干凈利落。沒有口糧,沒有同伴,我一個人又往前走了約莫兩三里路。我明白失敗已是遲早的事,可我卻說不出任何理由地告訴自己,某種不明所以的希望就在坐實絕望的前一刻,能否堅持到那個關頭,就要看我的運勢了。于是乎,在冥神照臨的剎那,我前方出現了一片綠洲,綠洲迅即萎縮,縮到剛好嵌進我的視界里,卻沒有徹底消失。那不光是草,還有樹,樹上嵌著一對眼睛,刺穿了一切魔障,亮著兩塊眼白對著我看。良久,我才確定那是人的眼睛,眼睛里沒有瞳仁,底下深色的胴體像是臨時壘起的鍋灶,兩腿插進地里,一直沒到了膝蓋,可臉上卻瞧不見任何痛苦的表情。
我不敢相信自己已經獲救;我反倒有些怕,怕自己死得更為不堪。緩緩靠近他,手搭住他前額,熟悉的熱度,方才意識到這樹這人全都不是海市蜃樓。打量一陣,他也不像是戰(zhàn)場另一頭常見的那種人,稀疏的發(fā)式油光锃亮,卻透著幾分素昧平生的落寞。他身后這棵樹,相形之下要遠為真實,只是同樣辨不清來路。論葉形,有點胡楊的模樣,可胡楊通常不應長得如此茂盛;腰身近于古榕,但那種植物根本就不會堂而皇之地出現在荒漠中。還有纖細如發(fā)的觸須,我在南方流浪那會兒,見過各種蜷曲潮濕的藤蔓,可它們至少不會自樹梢直透進某個人的脊梁,和皮膚渾然一體。這人與樹休戚與共,眼皮不時要眨一下,鼻子底下始終有暖烘烘的氣流。我揉揉他的耳垂,他一扭脖子,說不出一句話。無奈之下,我只得湊近他的膝,用中原口吻問候一聲:“是柔然人嗎?”
沒有應答。確實,他不像柔然人,可也更不像中原人,所以這話他是絕沒有可能聽懂的。于是我換了一種語言——蹩腳的柔然語——重復一句:“是柔然人嗎?”這回他明白了,然而只是搖頭,閉上了亮得嚇人的眼睛,深色的體膚自衛(wèi)似的皺成一團。我只得掰下一根樹枝,遞到他手上,他接過去開始畫畫兒。枝頭東一敲西一點,留下一串破碎的符號,我搞不明白畫的意思。他忙了一會兒,意識到我的無知,便又把枯枝丟開,嘆一口氣,自此緘默不語。
我餓極了,實在餓極了。呆傻一陣,便用柔然語問他有沒有吃的。這句話我沒有派上用場好久了,因為顯而易見,以往碰見異族軍民,是絕無可能套這種近乎的。于是我懷疑自己發(fā)錯了某個詞的音,或者語序不可原諒地顛倒了,那人始終沒有開口的跡象,只是閉目養(yǎng)神。我拿出最后一點勇氣,從鞘里抽出刀來,啐一口水,直插進他的牙縫里。我撬開了他的嘴巴,一團搞不清是手帕還是皮革的東西探出頭來,怎么也扯不掉,我恍然醒悟,那是多年以前的玩意兒,經過天長日久的浸泡化合,已經與舌根粘在一起,徹底不能分離了。
繼續(xù)濫用蠻力,只能傷了這個啞巴的性命,因此我收回了手,告訴自己這人確無反抗能力,即便是純正的柔然血統(tǒng),也無法對我構成一星半點的威脅。他只是一個過客,突然被這棵神樹纏住了身子,在事實上成為敵軍最好的誘餌。想到這兒,我心里好歹舒暢一點了;緊接著一種更為熱切的假設順著脊梁透了上來,融化了開始有些僵硬的四肢。我游目四顧,發(fā)覺此處與將軍的夢境真的頗為神似。這里是打埋伏的好所在——雖然我繞樹三匝,還是沒能見著半個騎兵的蹤影。我的刀插到樹干上,幾行透明的汁液循著紋路流下來,潤濕了發(fā)顫的指尖。張嘴舔幾下,先是一陣甘甜,旋即整個人成了一團火焰。我圍著樹干又蹦又跳,試圖排遣陡然注入身體里的能量??裳婷缛栽谏v,我的腳步一經邁出便無法止息。這下我確認那些鉆進脊背的藤條是什么用的了,它能不可思議地袪陰還陽,起死回生?!M管在多數情況下,它也僅僅是讓人飽食終日,再循著一些看得見看不見的管道緩緩排出來罷了。
跑跳了上百圈后,眼見夕陽西下,我也有些疲了。手指一彈吸管,韌性十足,不像立馬要斷的樣子。當然,如果我使勁掰它,該是能拔下來的,只不過那樣一來,這個啞巴估計就活不成了。他是我唯一可以引為同類的對象,意識到這一點,盡管為將軍盡忠的熱忱仍在隱隱作痛,可生的激情已自心底一點點滲出,將它稀釋得淡了。在黑暗中,我聽見他調勻的呼吸聲,焦躁的情緒便收住了肆虐的腳步。這片戈壁中唯一的綠地還在生長,伸出修長的枝蔓,裹住了我的腰身。月亮的清輝灑在臉上,鳥兒列著稀疏的隊形,從它的圓心緩緩經過。我掙扎一會兒,便順從地倒在它懷里,端正了姿勢,很快失去意識,無比香甜地睡著了。
醒來以后,藤條已自行收了回去,脊背完好無損??墒?,我動了動嘴皮,卻發(fā)覺說話有些不利索了。我以為那是方才汁液的副作用,可忍饑挨餓了幾日,情況依舊沒有改觀。許是因為這個唯一的伙伴又瞎又啞,我的某些功能自然而然地退化了。他還會在每天午后摸到那條枯枝,在地上描幾行圖案,但一無所知的我在這方面沒有任何進益,只能在舐盡樹皮上的精華后,將這些符文重新用腳踏平。每天,我們重復著同樣的游戲,啞巴始終沒有抱怨,表現出了令人不解的耐心。某天他用力過猛,枯枝斷了,他便沒撿起來,黝黑的面皮露出頹敗的底色,從此不再對我的表演流露半點興趣。
金烏西沉,墨色的袈裟蓋住了臂膀,他成了一尊雕像,一尊其他生靈可以視若無睹的雕像。他的身下像是連著幾條管道,排泄物順著坑道滑下去,在地底消失得無影無蹤。每到這時節(jié),我總要捂著鼻子悻悻走開,可是時間長了,我竟也習慣了,只是仿佛欣賞一篇碑銘似的看著他,看他不厭其煩地趨于靜止,默念著有關存在的各種初始含義。柔然主力不會來了,也許是他們只見到一個中原人上鉤,業(yè)已懶得打草驚蛇了。我的任務像是再沒有完成的可能了,可我還活得好好的,每日耗散著主動外溢的精力,盡管身體依舊強健,卻沒有任何以此換取榮耀的希望?;哪锲D難過活的生靈們,偶爾還會變成捕殺的對象;可沒有足夠的弓矢,沒有超凡的熱情,神樹的施與已經把我喂飽了,我也感覺不到多少特地奔赴原野中央悠游一番的快感了。樹干上越發(fā)密集的傷口,分泌出越發(fā)無謂的時光,到這一步我才算明白,被意外拉長的人的生命,只能等同于全無解脫感的死亡。
——嗯,盡管覺得不甚恰當,可我的孤寂到底是日甚一日地發(fā)作了。由朝至暮陪伴我的是一個全無用處的香餌,我沒必要害他,可也總要做點什么,以表明自己不是只有等死一種出路。許多天的某天,我終于爬上樹梢,扯斷了一條觸須,那人在底下哆嗦一會兒,倒也沒能全力表示抗議。整片綠地盡收眼底,原來它是那么的促狹不安,我的到來加劇了它對于命運的焦慮,如此看來,該是我下定決心,收拾行裝同它道一聲永別的時候了。
當然,這也是一種試探,看得出啞巴沒有法子留我,也沒有打算刻意留我。于是我照著既定方案,取出枯癟已久的水囊,讓汁液循著針管,一點一滴擠了進去。從清晨到黃昏,皮囊才有些鼓脹起來。聽得聲響,啞巴皺了皺眉,無可奈何地點一點頭。我把水囊別回腰間,爬下樹梢,對著它的背影深鞠一躬。我要離開這座孤島,在周遭尋找合乎夢境的所在。盡管在那兒我將遇上敵軍主力,可趁著機能沒有完全退化廝殺一場,總也好過這般在此浪擲光陰。
這樣想著,我上路了。月明風清,我開始在夜幕下小跑,忘卻了那幾個曾經生死與共的伙伴,只剩下專屬于自己的溫涼情感。曾經的負擔不再成為負擔,我腰間的行囊也變得越來越輕。我爬過一個又一個山坡,只看到千篇一律的巖層與黃沙。禿鷲驚惶地自頭頂掠過,丟下幾個干燥欲裂的眼神。它再次撕碎了我的幻覺,然后黑夜消失了,代替它的是潔凈如洗的藍天;藍天消失了,吞噬它的是一場不大不小的沙暴,它埋住了我的半個身體,直至下一個烈日自天邊準時升起。在陽光的威脅下,我忙不迭地爬出沙堆,發(fā)覺水囊癟著肚子平躺在沙礫邊緣,里面的精華業(yè)已流散得一干二凈。我告訴自己,自己遲早是要經歷這一幕的,可當考驗真的降臨,恐懼仍會透膚徹骨,攪得整個人方寸大亂。良久,我卑怯地投降了,仿佛一位頓悟不久的沙門似的雙手觸地,循著腳印爬了回去。那人還在樹下死氣沉沉地打坐,腦袋陡然一震,像是在歡迎故人歸來??磥?,我真的只能屬于這里了,要與這棵神樹合為一體了。我張開灼燙發(fā)泡的手,匍匐到他膝前,仰望藍天白云間那張巋然不動的臉孔,終于從中嗅出了幾分類于不朽的氣味。
樹干上的傷口已愈合,我把行囊拴在腰上,在樹下跑了幾圈,便又雙膝一屈,睡過去了。接著,我醒來了,整個世界就像遭遇了一場千載不遇的霜凍那樣,凝固了。我記不得日子是怎樣飛沙走石似的過去了;日復一日,年復一年,不見有任何人光臨此地,無論是來歷不明的強人,還是柔然騎兵,抑或將軍屬下的中原健兒,我連著這份荒謬絕倫的永恒被世界遺忘了。不過,再換個角度想想,另一種說法也是對的,那就是我同樣把整個世界忘得一干二凈了。我不再關心生命之樹的來歷,不再關心他的來歷,也不再關心自己的來歷。我只為活而亢奮地活著,甚至連年齡也變得無關緊要,靠著一天比一天適量的施舍,在他周身忘情飛跑,偶爾奔向近處的戈壁,體驗荒漠的寬廣無垠,以及寬廣背后更為寬廣的空虛與疲倦。有三千多天,我沒有睬過他的身體,也不再對他亙古不變的姿勢感到困惑不解。這幅細水長流的畫面終于成了我新的常識,而每當將軍那焦灼的眼神再度浮現于心的時候,我已不明白他要表達些什么情緒,那些方正的字我再也沒有力氣聽懂,只剩下若干破碎的音節(jié),好似枯葉一樣掠過耳朵,被風吹得拐了幾個彎,化入褐色的背景中,再后,徹底不見了。
寒來暑往,秋去春來。生命之樹難以免俗地順應時令變化,葉子綠了又黃,黃了又綠,可它的胸懷總是生機盎然的,對于人的熱情也從沒有消退的跡象。它幫著我,幫我變成了同他一樣的啞巴,分享到了一種緘默者獨有的快樂。可是,我的眼睛卻沒能像他那樣瞎掉,即便往眼窩里倒再多汁水也沒有用。一潭死水的日子差不多沒有盡頭了,我的雙臂長得像藤蔓一樣堅韌,頭發(fā)像氈毯一般厚實,可終究無人鑒賞,意興闌珊。一個不是尾聲的尾聲探出頭來,我想我快要等不及了。靜默的白天后,照例是一個河漢清淺的夜晚,所幸在這個夜晚宣告結束時,如我所愿,世界開始了某種改變,某種觸及根本的改變。
當時,晨曦落在那個啞巴肩上,他的面色襯著樹干的陰影,開始變得晦暗了。稀疏的頭發(fā)夾著葉片飄飛在空氣中,末了往下,消散在座位底下深不見底的坑道里。我能聽見,觸須中的液體也淌得越發(fā)慢了,像是一下黏稠起來似的;自樹干冒出來的汁水也變得出奇苦澀,我剛咽下一口,便嘗出了類于膽汁的味道,只能連嘔帶摳,瞬間吐得干干凈凈。氣味飄進他的鼻孔,他覺出了異狀,于是破天荒地把手舉過脖頸,直伸進了耳朵,再又伸進嘴巴。他掏出幾顆銹蝕發(fā)黑的牙,皺紋一下從眼角擴散到了整張臉,臉上的油光仿佛年久失修的墻垣似的剝落下來,再也不能恢復原狀。他直起身,顫巍巍地掰下一根枯枝,又在地上描起了圖案。我不曾見他在一個半天的時間里描出過這么多圖案,我惶惑地窺視他的眼睛,卻見兩行紅色的東西從他眼白里迸射出來,憑著一種素昧平生的方式,勾起了我忘懷已久的回憶。我捏緊他脊梁上的觸須,扯了一把,不見回光返照。他的眼睛仿佛午前的月亮似的熄滅了,剩下一團云翳,密實得叫人透不過氣來。他的身子又往里陷了一點,我把指頭探到他鼻子底下。這回沒有疑問了:是他的大限到了。關于他的所有疑問到底隨他一同消散了,他不是柔然武士,不是中原健兒,不是你我熟知的任何一類人,而是專屬于他自己的無名精魂。現在的他跨越了陰陽界,帶走了自然的垂憐,留下這副爛攤子,也只有靠我來從頭一點點收拾了。
我拾起地上的幾根灰發(fā),記憶循著它的線條,倒灌回了我的心海。我這么多年什么都沒等到,什么都沒能爭取到,直到他撒手人寰,也不見一人一獸光臨我們創(chuàng)設的安息之地。眼下是最后機會了,我抽出那柄快要銹住的腰刀,一點點鋸斷啞巴背上的藤蔓,屏住呼吸,將他抬離了原先的那座孤島。果然,他的座位底下露出一組盤根錯節(jié)的管道,連著碩大的根須,他的膝前卻只有兩個淺坑,他的腳板連著小腿斷進了沙土里,傷口業(yè)已愈合,就像從沒有長出過什么似的,圓潤如初。
思忖良久,我放下他的遺體,確定這里只剩下我一人了?;赝谎勰侵晡《氲臉洌鳚M膽汁的枝干逐漸潰爛,看來它也完成了它的使命,不再是我的生命之源了。衰老的苦楚勢不可當地漫過堤壩,澆得我無處藏身,直至最初的熱望在最后一刻喚醒了神智,一個折中的點子才自心底里升了上來,令我全身一陣清涼,旋即是求之不得的解脫。在它的指引下,我行動起來,把切下來的藤蔓逐條捋順,將十來根擰成一條繩子,剩下最短的兩根廢料,將兩端使勁捆牢。繩子一頭往里曲成環(huán)狀,另一頭拋過樹梢,兩手同時拽了幾下,確定它已達到可堪忍受的最大強度。我重新抬起尸身,把腦袋套進環(huán)里,扯動繩的另一端,吊它升到了最高處。繩子繞著樹干轉了兩圈,落下一個死結,我松開雙手,拍了拍手,大功告成。眼前還有綠意,綠意還在緩步收縮,枝葉早已稀疏,然而一道激流已自胸腔適時地倒涌上來,和著久違的甜味,讓我禁不住淚流滿面。
是了,萬事都了結了。這么多年過去了,將軍的雄心連著肉身早已不在了,柔然軍團也跟著湮滅了,那次失敗的冒險也早埋到了堅實的巖層以下,發(fā)酵成面目全非的東西了??蛇@面旗幟還要在樹頂飄揚,吸引著禿鷲滑翔的方向;它們不會一蹴而就,還會暫且離開,叫那圣徒燈塔一樣的身形再從枝頭閃出,代我為后續(xù)的某位飄零無依者,點亮通往此地與此刻的蠻荒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