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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及遇見了我們

2015-09-14 07:04楊仕芳
青年文學 2015年11期
關鍵詞:瘋女人山峰村莊

⊙ 文 / 楊仕芳

以及遇見了我們

⊙ 文 / 楊仕芳

楊仕芳:一九七七年出生,廣西三江縣人。作品散見于《青年文學》《民族文學》《花城》《山花》等刊,部分作品被選刊轉載。曾獲廣西文學獎、少數(shù)民族創(chuàng)作“花山”獎。出版有小說集《我看見》、長篇小說《白天黑夜》等。

引言

在此之前,我怎么也沒想到,我會決定到報社當差,背著相機走街串巷,四處采訪。這個決定來得突然。在之后的諸多夜晚,我時?;叵肫疬@件事,發(fā)現(xiàn)并非心血來潮,而是某樣在內(nèi)心里潛伏已久的東西突然復活。我繼而發(fā)現(xiàn),在內(nèi)心深處始終存活著什么,連自己都不知曉。它們隱沒在意識里,潛伏著,無聲無息,又時刻虎視眈眈;只要遇到契合的時機,便會變得強悍無比,瞬間控制了我。

我想,我就是這樣才決定離開邊城的。

我在邊城給縣委書記當秘書。在邊城人眼里,那是一份前途廣闊的活兒,提拔、重用是遲早的事。那幾年,我見過許多人許多事,形形色色,摻雜著欣喜和悲歡。也許是見多了,感觸也多了,漸漸地理解了諸多世事。我發(fā)現(xiàn)每個人頭頂都罩著某樣看不見的東西,令人向往,又令人懼怕,叫人身不由己往前靠。我不由得感到心驚和莫名恐慌,一種叫作逃避的東西漫過心頭。

“書記,我想換個環(huán)境?!?/p>

在書記布置工作時,我突然提出了辭職。他一臉茫然,甚為驚訝。我也被自己的話嚇著了。我從沒想過要說這樣的話,更沒想過在這種場合里說。我看不清自己,但很快就平靜下來,心間豁然了,舒暢了,明敞了,似乎被囚禁多日之后遭遇一面湖,陽光閃閃,水波不驚。剎那間,我明白自己早已厭倦這種生活。書記問我為什么。我沒有告訴他不想成為他那樣的人,看似左右逢源,實則如同一顆機器上不停轉動的零件,直到衰老腐化。我沒有開口說話。這是做秘書養(yǎng)成的習慣。他望了望我,不再作聲,扭頭望向窗外,幾叢南竹隨風搖曳。

“放你幾天假,好好想想吧?!?/p>

好半晌,書記拍了拍我的肩膀。他理解我,關心我,不想我拿前途和命運當兒戲,怕我追悔莫及。我感激他,鼻子發(fā)酸了,然而我依然想離開邊城到外邊散心。當我背著旅行包到達車站時,望著人來車往,忙忙碌碌的人群,我竟不知該去向哪里,似乎面對曠野迷失方向,恰巧那時接到一個朋友的電話:“你有空嗎?來我這玩玩?!?/p>

我就去了朋友那里散心。那是一座濱海新城。我平生第一次接觸到海,很興奮,跟友人乘船出海。當海岸消失在視線里時,四周海水茫茫,無邊無際,船只變得渺小了,而人更是無所歸依。我想即便淹在海里都冒不出半個水泡。我油然想起海明威和他的圣地亞哥,以及許多與海相關的故事。這些故事讓我看到另一個世界。朋友問我愿不愿到濱海報社工作,我想都沒想就決定留下來。

我在報社干得不錯,稿件寫得快,且很對社長的脾氣,不時受到表揚。社長還請我喝了好幾回洋酒。他說:“你不是新聞專業(yè)的,有時卻比專業(yè)的還專業(yè)?!彼菐妆缶葡露呛笳f這話的。我不在乎他說的是真話還是假話,在縣委書記身邊多年,已經(jīng)習慣了亦真亦假。許多時候,真話易傷人,而謊言才是美麗的。

我調(diào)到專刊部,負責深度報道采寫。主任與我年紀相仿,一見如故,談得歡,許多觀念與想法一拍即合,每每遇到重要題材,他總是選派我去采寫。誠然,讓他放心的是我采寫的稿子。我也樂意跟他合作。他為人豪爽,愛打抱不平,敢說真話。我們曾到山溝里一所小學采訪,那時臨近冬天,天已冷,卻有不少孩子穿著拖鞋上課,小腳趾被凍得發(fā)紫。主任不由得動了惻隱之心,當即承諾給孩子們送鞋子。回到市里,我們跟一家有相當規(guī)模的食品企業(yè)聯(lián)系,報社以版面為企業(yè)做活動廣告,企業(yè)以廣告價給孩子們贈送衣物。企業(yè)一口回絕了,說他們不需做廣告。主任感到憋屈,又無可奈何,盡管之后聯(lián)系上另外一家企業(yè),兌現(xiàn)了承諾,心里卻存著疙瘩了。

我心里也不好受,想為主任解開這個疙瘩,時刻關注著那家食品企業(yè),每天都收集他們做活動、擴經(jīng)營的消息和廣告。在一次促銷活動中,我發(fā)現(xiàn)他們竟然把過期食品用來促銷。我偷偷地拍下了所需要的證據(jù),趕回報社寫下一篇報道:《過期食品,買一送一》。我把稿子的相關證據(jù)遞到主任面前時,他的眼睛圓瞪著,嘴巴都張大了,好半晌都合不攏。那條報道刊出來后,食品企業(yè)立即派代表到報社洽談,之后是如何解決的,我便不再關心了。那之后,主任對我更加信任。

“要不你去一趟?我想這素材可做篇好文章,路途遙遠,會辛苦,擔心讓別人接這活兒,怕是給糟蹋了?!?/p>

不久之后,他把一封讀者來信擱到我面前,以商量的口吻對我說,那封信是從一個叫盤古的村落寄來的,寄信人是一個叫李強的代課老師,他在信里說盤古村里有一個瘋女人需要拯救。這的確是一封有意思的信件。女人。村莊。警察。性。吸引眼球的故事要素全都具備了,這還有什么理由不去呢?等著這篇深度報道給予某些人響亮的耳光吧。

我干的就是這個,而且樂此不疲。

還是引言

我之前在邊城當差,之后在報社上班,因工作關系,時常往鄉(xiāng)村跑,然而像盤古村這么遙遠和閉塞的村莊還是頭回遇到。我坐了半天車來到小鎮(zhèn),在街邊買些面包和水果,邊吃邊問店老板盤古村怎么走。

“外地人吧?這個時候走得帶上手電筒?!?/p>

店老板漫不經(jīng)心地說,用手指著貨架上的手電筒。我扭頭往門外望去,正午的陽光明晃晃地灑滿街面,對老板笑了笑,不由得在心間罵著,如此做生意也太失誠信了。

“你以為賣個手電筒,我會發(fā)財啊,靠!”

店老板白我一眼說。老板娘也抬起頭望來,臉上現(xiàn)出一絲不屑。他們看透了我的心思,顯得我小氣了,不由得尷尬地笑了笑,就買了一只手電筒,有備無患嘛。我轉身往盤古村走去,爬到半山坡,太陽落山了,爬到山頂上,天已經(jīng)墨黑了,幸虧買了手電筒。我回頭往小鎮(zhèn)望去,灰蒙蒙一片,什么也沒看到,想店老板正在喝酒吧,不由得在黑暗里搖了搖頭。

我來到盤古村已是半夜,整個村莊都睡著了,暗夜里傳來幾聲零星的狗叫。我敲開村旁人家的門,一張滿是滄桑的臉露出來,說著我聽不懂的地方話。我問他學校在哪里。他也聽不懂我的話。我又困又乏就比畫著喝水。主人家明白了,連忙給我舀一瓢水。我喝完水想去找能交流的人。主人家一把拉住我,把我按在椅子上,而后在爐灶里生火。我靠在椅子上,太困了,不知不覺中睡了過去。

我醒來后,發(fā)現(xiàn)主人家炒了兩個菜,桌旁多了一個男人。他走到我面前,說:“我是這村的村主任,叫王葵,老王說他家來了個山外的客人,他聽不懂你說什么,就去叫我。你累了吧?見你睡得香就沒叫醒你?!?/p>

王葵說著半生不熟的普通話,要豎著耳朵聽半天才知道什么意思,畢竟懂了。我告訴他我是志愿者,到村里來支教。這是李強在信上告誡我的,不然村里人會對我有所戒備,怕我的采訪會遇到阻撓。王葵聽罷很是熱情,拉著我坐到飯桌旁。我實在餓了,也不客氣,坐下來就吃,席間陸續(xù)來了幾個人。他們笑哈哈地陪我喝酒。我聽不懂他們說什么,卻能感受到他們很高興。那天晚上,我在主人家睡下了。

次日,我搬到學校里住,幫李強上幾天課。孩子們對我很熱情,村里人也很熱情,路上相遇總是笑臉相迎,還拉著我到他們家里喝酒。我每每渾身酒氣走回去,總看到李強在校門口徘徊,滿臉焦急。我知道他想什么,對他笑了笑。

“我告訴你瘋女人的事?!?/p>

他總是滿臉著急地說,生怕我不相信他,不相信他在信上寫的瘋女人。我見到過那個瘋女人。那天我和李強路過王根生的家門前,看到她立在門旁,目光呆癡,毫無內(nèi)容,木木地望著墻,墻上什么也沒有。我停下來問她幾句話。她沒有絲毫反應。

“她是瘋子?!?/p>

王根生說。李強就把王根生的話翻譯過來。其實,我第一眼就知道她是瘋子。李強在信上寫得很詳細。我拿出相機給她拍照。她受到驚嚇似的,轉身躲進房間里,惹得王根生哈哈大笑。她從屋子里走出來,四下張望,又怯生生地立在門旁。我舉起相機對準她,看到她眼里閃現(xiàn)一絲模糊的憂郁。她想起了什么嗎?我心里不是滋味了。

我在村里住了一個多禮拜,四處打聽著村莊里的人與事。村里人不知曉我是記者,對我沒戒心,把知道的事都告訴了我,尤其是關于瘋女人的事。我了解到瘋女人在這里遭受的種種欺侮。我回到報社后的一連幾天都睡不好,腦子里總閃現(xiàn)出瘋女人的形象,她的凄苦,她的無奈,她的無能為力,而她卻毫不知曉。這種毫不知曉留給我的卻是莫名的惶恐震驚。我寫出一篇報道:鎖在山溝里的女人。我在文章里寫出這個被現(xiàn)代文明遺忘的角落,人們活在世人的視線之外,基層組織建制的嚴重缺失導致了種種悲劇,最為可悲的是,活在那里的人們并不知曉自己活在悲劇里。報道刊登出來后,反應很不錯,受到社長的表揚,還收到不少讀者來信。我讀著那些讀者來信,發(fā)覺還有更該寫的東西沒寫。我不由得關注著事件發(fā)展,想跟蹤報道,卻一直都沒收到消息。我心里不踏實了,不知瘋女人的命運如何,便跟主任說想再回盤古村一趟。

“那件事就到此吧,不用再跟蹤報道了。”主任遞一份材料給我說,“這里有個任務,你去采寫吧。”

我接過材料,是某經(jīng)濟區(qū)的大堆數(shù)據(jù),不用說就是要為他們歌功頌德,樹碑立傳。我對此類報道從不熱心,都是說一些假大空的話,說:“這件事就交給其他的記者去辦吧。”“區(qū)委書記點名要你楊大記者去的哦?!敝魅瓮媾掷锏墓P,臉上泛著挑剔和不屑。我心里一陣反感,不由得較上了勁。

“主任,上回那篇報道,還有不少值得寫的東西,盤古村事件不該到此完結,還有文章可做的?!蔽蚁肓讼胗终f,“還是安排我再去一趟吧,我們要對讀者負責,把事件的真相說出來,是吧?”

“你是說去給區(qū)域經(jīng)濟寫報道就不是真相了?那你說說怎么才是真相?是瘋女人那樣的事件,是當?shù)卣疄榇耸录撠熓钦嫦?,是瘋女人被警察成功救出是真相,還是某位或多位官員被免職是真相?你想告訴讀者什么呢?就算如你所想的,當?shù)貨]人為此負責,再寫報道逼著當?shù)卣咨平鉀Q。問題是,這個妥善也只是我們認為的妥善。即便如此,又怎么樣呢?那就是事實的真相嗎?你知道真相在哪里?你以為我們采寫的只是事件的某個片段而掩蓋了事實真相?你覺得把事件的來龍去脈全寫出來就不是掩蓋真相了?是的,或許一個片段對于整個件事來說是不完整的,但是整個事件就完整了嗎?對這個社會,對這個世界,乃至對我們?nèi)诵?,難道它就不是一個片段?”

我怔住了,木然地望著他。我們共事以來,從未見他如此激動,是什么刺激了他?我沒有說話,他也不再說話,辦公室一片死寂。我們相互望了望對方,又迅速閃開目光,生怕被對方看穿什么。我心里抖了一下,發(fā)覺心底的某塊遮掩布被掀開,露出一塊意料之外的傷疤。心底什么時候存在著那么一塊傷疤呢?我被自己問住了,不再爭執(zhí)什么,拿著材料怏怏地走出辦公室。

我來到街上,陽光燦爛,人流如潮,沒有人認識我。我想,在他們當中有人在意我寫的報道嗎?我曾以為寫出真相,引起社會關注,觸動良知,是盡一個記者的職責。問題是,我寫下的那些文章真的是真相嗎?我不住地搖晃腦袋,似乎被誰抽著耳光,疼痛著,卻看不到對手。在那一刻,我對以往的書寫產(chǎn)生懷疑,既而絕望。

我辭職了。

我離開報社后,找了幾份工作,都不是很順心,后來投奔到杭州的一個同學辦的文化公司里謀了份差事。同學覺得我文筆好,要我負責方案策劃工作。我想都沒想就一口回絕。同學瞪著兩只大眼,滿臉迷惑,想不明白我怎么會不愿接受這份工作。我終究沒做解釋,也不知曉如何解釋。同學在商海里沉浮多年,他愿意理解我因書寫而辭職嗎?我沒有了敘說的欲望。同學也不再追問,拍著我的肩膀笑了笑。我跟著笑了笑,無奈,苦楚,無所謂。我想,凡塵間多少世事都消弭于此吧。

那年我在杭州,李強還按照我寫信給他的地址來找過我,并且留在了杭州。我請他到飯館喝酒,窗外是幾棵樹,郁郁蔥蔥,惹來幾只鳥雀。我們幾杯酒下肚后,李強的話就多了,天南地北地聊著。我卻覺得少了些味道。他沒告訴我不當老師的原因,想必有難言之隱吧。他也沒有說起那個瘋女人,那又是為何呢?我想提醒他,話到嘴邊又咽下去,心里隱隱擔憂著,似乎提起她會招來災禍。世事如煙,不提也罷。

“你想過收留那個女人嗎?”

在街邊分手時,李強突然冒出這句話。他沒有看我,目光落在街面上。我一時語塞,也跟著望向街面,滿眼繁華和喧鬧,心間倏地落寞著。他轉過臉直勾勾地望著我,臉上露出一絲詭秘的笑,似乎找到了久違的答案,又似乎等不到答案的迷茫。他轉身擠上公共汽車,在窗邊的位置坐落,不再回頭望來。

那之后的許多夜晚,我時常從半夜里醒來,望著窗外的街燈依舊,多年前的往事涌上心頭?;秀遍g,我看到盤古村人向我迎面走來,歡笑、吶喊和哭泣……

王根生(一)

好吧,我告訴你吧。我遇到瘋女人是在傍晚,天快要黑了,那時屋外下著大雨,很大的那種,瓢盆潑下來似的。我靠住門框望著屋外,到處是灰蒙蒙的,模糊不清,村里人都躲到屋里去了,連貓貓狗狗也不見半個影子,整個村莊被黑暗籠罩著。那時我想又一天過去了。我的日子就是那樣,白了黑了,黑了白了,沒滋沒味。不瞞你說,我那時又閉著眼睛想女人。無聊時,我就想著女人,那樣能打發(fā)時間。你說沒有女人的日子能不無聊嗎,對吧?你是從大城市里來,見的女人多了去了,對吧?城市里有許許多多的女人,和我們山坡上的樹木一樣多。要我說,人們之所以喜歡城市就是因為那里有許多女人。你想啊,要是城市里沒了女人,你敢說城市還能比得上我們的村莊?絕對比不上的!說老實話,我最喜歡做的事就是想女人,都是瞎想,眼睛一閉,把眼前的事物想成了女人,是不穿衣服的那種,光溜溜地在面前走來走去,還聽我使喚。這很有意思的。不怕你笑話,我活了四十多歲,還沒見過裸體女人是什么樣。我告訴你也不要緊,我曾經(jīng)偷看過小女孩洗澡,想象著她們長大后的模樣。還是說說那個瘋女人吧,在遇到她之前,我壓根就想象不出裸體女人是什么樣子。

這是我最難受的事。

那天老天就把一個女人送來了。我愿意這么想,你想啊,我閉上眼睛想女人,睜開眼睛就看到了女人,不是老天送來的?肯定是!起初,我并不知道她是一個女人。你見過鬼魂嗎?那時她就像一個鬼魂,頭發(fā)亂得很,散下來蓋住了臉面和眼睛,衣服黑乎乎的,蹚著雨水向我走來,沒有半點聲響,可能是雨聲太大聽不到??傊乙詾榭椿ㄑ哿?,使勁地揉著眼睛,真是一個鬼魂,走到家門外,就站在那里,一動不動。

“快走,快走,我跟你沒冤沒仇,你老人家到別處去吧?!?/p>

我就是這么叫喊,整個人摔在地上,閉著眼睛看都不敢看。好半天,我聽不到什么動靜了,想鬼魂應該飄散去了吧。我就悄悄地睜開眼,誰料到鬼魂還立在門前,眼里閃出兩道冷冷的白光。你知道嗎?那兩道白射到我身上,我的心都涼了,想我就快要死了。我不知道造了什么孽,鬼魂找上門來索命。不瞞你說,我是連滾帶爬地躲到屋里,從墻角抓起一根木棒,緊緊地握在手里,想如果鬼魂沖出來就打。鬼魂能被打死嗎?我沒了主意,后來我才想到鬼魂是怕火的,就丟掉木棒抓起一把糯禾,掏出打火機。你不知道我那時有多害怕,渾身發(fā)抖,連打火機都握不緊,怎么都打不著火,直到最后才點燃。我舉著火把亂舞,鬼魂果真怕火,一下就摔倒在地。我趁機逃掉,跑到門口就站住了。是這樣,不騙你,我站在那里盯著鬼魂。她趴在地上不動,像是死了。我用木棒輕輕地捅著她,還是一動不動,想必是死了,害不了人了。我就用木棒撩撥她的長發(fā),看到一張滿是泥巴的臉。

那是一張女人的臉。

趴在地上的是一個女人!我丟掉木棒,不知該怎么辦。那時我比遇見真正的鬼魂更加害怕。

墻角的衣服著了火,屋子里全是煙,我被嗆得清醒了。我想叫喊人們來救火,不知為什么叫不出來,自己提著幾桶水把火澆滅了。到現(xiàn)在都不知道那火是怎么燒著的。屋外還在下雨,沒有什么人影。我就把女人拖進屋里,關上門,上了閂,還搬著方桌抵住門背,害怕什么人闖進來。其實,村子里最窮的人都不會走進我的家門。我也不知道為什么那樣,可能因她是一個女人吧?

那個女人昏迷不醒,沒有看到我緊張的模樣。那時我聞到一股奇怪的香味。我從來沒聞到過那樣的香味,很輕,像棉花,又像清晨里的露珠。你知道我這么說可能不大對。我想那香味一定與女人有關。那叫什么來著?對,就是女人的體香。這么多年來,我頭一遭跟女人在一起,聞著女人身上的香味。原來女人還有此等妙處呀。我很激動,在屋子里踱了幾個來回,最后挨著女人坐下,想再聞聞她的體香。不料,從她身上涌起一股酸臭味來。我感到驚奇,想不明白那女人身上到底是香還是臭。我盯著女人看,心里有些慌,不知道她是誰,也不知她從哪里來要到哪里去。

我想叫人來幫忙,可轉念一想,這是一個女人呀!村里缺的就是女人!村里和我一樣的人不少,都是沒有女人的男人,一群光棍。這怪得了我們嗎?村里離小鎮(zhèn)很遠,到處都是石山,連莊稼都種不好,很少有人愿意嫁到這里來的。村里的姑娘都嫁到山外去了,留下我們這群男人。村里的男人娶女人,是要付出大筆彩禮的,湊不起彩禮的只能淪為光棍。我自小無父無母,又沒有兄弟,到哪兒去湊那筆彩禮呢?在很多年前,我就死了這條心。每當想女人,我就盯著山梁,盯著山梁上的樹木、天空中的云塊,把它們想象成女人。

而真的來了一個女人時,我卻被嚇得不輕。后來我想那是老天可憐我,賜我一個天大的禮物。那是我做夢都想擁有的東西。我得好好地守住這個女人。我才不管她是誰,就算是逃犯又怎樣呢?就算她醒來就走掉也沒關系。至少我跟她在一起待過。我有了主意,在火塘里生起火,把女人抱到火塘旁,找來衣服給她當枕頭,讓她烤著火。她被雨淋濕了,我怕她感冒了。她身上很快就騰起濕氣。我這才發(fā)現(xiàn)她身材很好,胸脯很大。我很想摸她一把,又怕她突然驚醒,于是就去拿毛巾幫她擦臉。這樣就可以順手摸一摸她的臉,就算她突然醒過來也不會怪我。

她的臉擦干凈了。我才發(fā)現(xiàn)她是一個漂亮的女人。她到底是什么人呢?那種漂亮是村莊里的女人所沒有的。在她面前,我心里有種害怕,是敬畏吧,只有祭奠神靈才有的感覺。我莫名煩躁著,忽然想占她便宜,心里更煩躁了。那女人是有來頭的,肯定不是山村里的姑娘。我終究不能趁她昏迷而占她便宜,最后小心地坐在她身旁,等著她醒來。

王根生(二)

那女人很能睡,好半天才醒過來,她慢慢地睜開眼,眼里升有一絲霧氣。我想不明白她眼里怎么會有霧氣,不會真是妖魔鬼怪吧?她坐起來了,目光呆滯,腦袋動了動,像在尋找什么,又像什么也不找。她不說話,臉上沒有什么表情。我想說句話,卻不知該說什么。我發(fā)覺她身上有某種奇怪的東西。我被她身上的那種東西嚇住了。我覺得和她不是一類人。她淪落到此,一定是遭遇了什么。不管怎么樣,她都是一個比我好的人。我想是她身上的什么東西,把我與她之間隔出一道墻來,把我隔得老遠,怎么也走不到她面前。當時我生怕冒犯了她,還往后退了好幾步。

女人沒理會我,連看都沒看我一眼。她往鍋臺走去,揭開鍋蓋,還笑出聲來,抓著米飯往嘴里塞。我沒有喝住她,盡管那是我的晚飯。我想她一定餓慌了,一定好些天沒吃飯了。她到底從哪兒來呢?怎么連飯都沒吃上?我猜不出來。她吃得太急,米飯在咽喉里哽著,憋得滿面通紅。我給她端去一碗水。她抓著碗便喝,伸著脖子,把米飯吞咽下去。她長舒一口氣,接著又往嘴里塞米飯。我感覺她有些不對勁,又想不明白是什么不對勁。

女人吃飽了,抹一下嘴,又嘻嘻笑著,還跳起舞來。我心里一驚,想這個女人不正常啊。我感到失落,媽的,弄了大半天,原來是個瘋女人。她身上的神秘感沒有了。她只不過是一個瘋女人,隔在我們之間的那堵墻也不存在了。我白白地害怕了,真是好笑得很,而我還是不知該如何是好。

⊙ 曹 永·我熱愛這片土地1

本期插圖作者 / 曹 永:一九八四年生于貴州威寧,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作品散見于《人民文學》《新華文摘》《小說選刊》《小說月報》等期刊。長篇小說《無主之地》入選“21世紀文學之星叢書2014年卷”。曾獲貴州省青年作家突出貢獻獎。

她啊呀啊呀叫喊,不知是開心還是害怕。我生怕被人聽到,也不知害怕什么,跑過去堵住她的嘴。她掙扎著,叫得更歡了。我就把她抱住,你知道我也不是有意的,雙手就抱在她的乳房上。你也知道,我是從來沒碰過的。我傻在那里了,那是從未有過的感受啊。太好了!我就抱住她不動。她也不在意,還嘻嘻笑著。我的膽子越來越壯,把她抱到床上。她沒有抗拒,也不叫喊,任由我忙乎。她沒有看著我,目光望向窗外,雨依然下著,有一只小鳥落在窗口上。她又笑了。我不知道她笑什么,是笑那只小鳥還是在笑我笨。當時我就發(fā)瘋了,把她身上的衣服全撕掉,然后,然后就那樣了。事后,我盯著她,還不敢確信那是真實的,還是在做夢。我用力地拍打自己的臉,很疼,我才相信那不是夢。

我的日子就從那天改變。

不瞞你說,那些天是我最幸福的日子,死了都值。我一連幾天都沒出門,連樓底的牛都不管了,想反正它自己有腳,會到山坡上去啃草的,是吧?有時牛并不比人笨,牛笨只是人這么想的。我整天待在家里,吃飯,睡覺,哄著女人上床。村里沒人知道我去哪里,也沒人在意。我存在不存在對別人來說沒有什么意義。我也不想讓別人知道。這是我從未遇到的事情,其中的好不知怎么說,反正我這事你懂的。我每每累癱在女人身旁,心里很滿足,后來就不滿足了,想這么好的事怎么不讓別人知道呢?我又想,要是讓人知道了會不會說我騙這個女人呢?我是個光棍不假,可我不愿意背這個罵名,不然死后到了那邊祖宗是不認我的。我不愿意那樣。我想我并沒有在騙那女人。每次讓她上床,她都是愿意的,有時不順從,用力一抱,她也就順從了。我不覺得自己在耍流氓。每回望著女人在身邊睡著,我就想她心里是愿意的。我想就這么和女人過著,一起到老,即使她一輩子瘋癲,也是不打緊的。

告訴你吧,那女人叫什么,我也不知道,她很少說話,即使說了我也聽不懂。她喜歡縮在墻角里,手里拿著一塊破布,上下翻看著,嘴里嘟噥著。我不知道她在說什么。這對我來說并不重要,只要她肯吃飯,活著,讓我哄著上床就行。說實在的,雖然她是一個瘋子,什么都不知道,其實做那事時她總是有反應的,臉上還會紅潤。要是她心里不愿意,會有這樣的反應嗎?

我心里也是不安的,只是每回趴在她身上忙事,心里什么都不愿意想了。我越來越相信是老天成全我,既然是老天的安排,那就把她娶進門吧,反正也不需要彩禮。我跟她商量,真的跟她商量了,只是她聽不懂。我就當她同意了。我找出幾炷香,燒著,插在香壇里,我拉著女人跪拜祖宗。女人不聽話,不愿跪。我就摁著她。她就反抗還叫喊。我急了就用破布塞住她的嘴,還用麻繩把她捆綁住。她就動彈不得了。我把她摁著跪下去,總算拜了祖宗。不管怎么說,祖宗是要拜的,是吧?做事是不能忘記祖宗的,連祖宗都忘了還做什么人,是吧?最后,我就抱著她跨過火塘。這是我們這里的習俗。也就是說,女人從此就是這家的主人了。我折騰了半天,總算把她娶進家門了。我給她松了綁,她也不哭鬧了,臉上還笑著,媽的,真是個瘋子。

不管怎么說,她都是我老婆了。

我就想和她過日子,然而每當有人從門外經(jīng)過,我總會一陣忙亂,把她塞到床鋪底下。她躺在里邊,望著黑乎乎的床板,嗚呼嗚呼哭了。她一定是害怕。我只好把她的嘴堵住,還被她咬過一回,瞧,傷疤都還在這兒。后來我想人家知曉又怎么樣呢?我和她拜過祖宗了,是娶進家門的女人了,心里就踏實了。我就不再把她藏著了。那時啊,我看著她穿著我的衣服,心里不是滋味,想以后一定要給她買新衣服,穿得漂漂亮亮的。

你不知道,這個女人雖然是瘋的,可她喜歡梳頭。家里就那么一把破梳子,她卻喜歡得不得了,每天都拿在手里。我還幫她梳過頭。我心里有了怨氣,想瘋女人也會享受啊。后來我梳著梳著,心里的怨氣就梳掉了,想那應該就是夫妻的生活吧。

王山峰

好吧,看在這一百塊錢的分上,我把什么都告訴你吧,我就是王山峰,這名字是我父親起的,沒想到他自己卻死在山峰上,被蛇咬死的,村里人發(fā)現(xiàn)他時,已經(jīng)沒氣了。今天你問的不是這個,那好吧,就說說那個瘋女人吧。

起初,我并不知道王根生家里藏著女人,盡管是瘋的,可也是女人,也能和男人睡覺的,是吧?你是讀書人,別怪我說話不好聽。我那天去找王根生,是他家的牛吃了我家的禾苗,要不是這樣,我怎么會到他家去呢?他那個家破得像牛棚,怕連老鼠都不愿意在那搭窩。那天我很生氣,我在家門外叫喊,王根生在屋里磨蹭半天也不出來,你說我能不生氣嗎?是他家的牛吃我家的禾苗,他不心疼我心疼呀。

好半天,王根生才打開門,臉上全是笑,很古怪。我被他的笑嚇著了。我想這家伙是做了什么白日夢吧。

“你笑什么屁呀笑?不知道你家的牛吃別人家多少禾苗?你要賠錢你知道嗎?”

我當時就這么說的,這不算罵,要是真罵,才不這么客氣。他連忙收住臉上的笑,似乎想跟我解釋什么,又什么也不說。我想罵他,卻不敢罵了,因為我看到他身后站著一個女人。這太稀奇了。怎么會有女人在他家里呢?他那是什么家呀。他家那個窮,什么都沒有,就是你們讀書人說的家徒四壁。那女人癡癡呆呆站在那里,沒有看我,而是望向屋外。我跟著望去,看到一片陽光,陽光里什么也沒有。我再次打量著女人,她穿著王根生的衣服,掛在身上松松垮垮,卻穿出了模樣。也真是奇了怪了,那女人穿著破衣服真是好看。你想啊,王根生能有什么衣服呢?可再破爛的衣服,掛到她身上就不一樣子。后來,我發(fā)現(xiàn)那女人一句話也不說,也沒什么反應,想那女人不會是個瘋子吧?王根生這不可笑嗎?他把一個瘋女人騙到家里,還用說嗎?騙到家里睡覺。

“她是我老婆子?!?/p>

“你老婆子?”

“我和她拜過堂的?!?/p>

我再看著那女人,她沒有任何反應,真是一個瘋癲的女人。我對王根生笑了笑,當然是譏笑他。他沒有說話,只是聳了聳肩,死豬不怕開水燙就是他那樣。你自己想想,一個正常的女人會嫁給他嗎?而且那個女人很好看,那種好看說不上來。我因為那女人都忘了找王根生的麻煩。我一路走回去一路想著,王根生從哪兒弄來這個女人呢?我越想心里越不舒服。你也見過那女人,你也看到了,漂亮吧,身上有一股讓人著迷的味道。我想不明白王根生怎么娶了這樣的女人。她是瘋子,可她一樣是女人,對吧?他四十歲了,我還不到三十五歲,比他年輕,比他有錢,就是種莊稼都比他強。憑什么他能娶女人,而我不能娶呢?我心里失去了平衡。我就往回走了,得給他找點麻煩,總不能所有的好事都歸了他,是吧?其實,我跟他是沒有仇的。

我回到他家門前,又看到那個女人。她癡癡地傻笑,像是在對我笑,我感到骨頭都酥麻了,竟忘了回來是要責難王根生的。王根生走出家門時,我才想要讓他賠償禾苗,卻又不想在女人面前顯得小氣。

“根生,你什么時候娶女人的?”

“前幾天。”

“那你怎么不請喜酒?那也算數(shù)嗎?”

“喜酒?”王根生愣一下說,“好,我請全村人喝喜酒?!?/p>

王根生真的請了喜酒,全村人都去做客,滿滿當當幾十桌呢,猜拳劃碼好不熱鬧。婦人們擠到屋里看新娘。新娘什么也不知道,穿一件紅衣服縮在墻角里,目光呆滯地望望這兒,望望那兒,顯得很害怕。我是好酒的,喜歡跟人拼酒,那天喝了很多,反正是喝王根生的,該讓他出血。我喝得頭都昏了,腦子里愈加清醒,覺得越喝越?jīng)]勁,不是滋味。我拍了拍腦袋,想王根生不是被自己耍了嗎?他這頓酒宴定然欠下一屁股債。他還跟我借了不少呢,當然也會跟別人借。他一時風光就換來無盡的磨難。他活該!可是,我卻一點也沒覺得解恨。你不知道王根生來向客人敬酒,臉上全是笑,債務壓根影響不了他。他當新郎,幸福得很。我這么想著,心里不好受,感到一陣反胃,蹲在路邊吐了一地。

那天我回到家躺在床板上,怎么也睡不著,覺得床板比往日硬得慌,硌得我的后背生疼生疼的。我坐了起來,又躺下去,腦子里全是那個女人,怎么也揮不掉。我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了。我就是在那時想到打王根生的主意。他欠我的錢。

幾天后的晚上,我找到王根生,說:“根生,我明天要去相個女人,你得還我錢了?!彼豌蹲×耍ь^看看我,又看著墻壁,那里只有幾件黑乎乎的衣物,沒有值錢的東西。我也知道他家里沒有什么值錢的東西。我就是去為難他的。他拉著苦瓜臉說:“不是說我什么時候有什么時候還嗎?”

“情況有變了呀,相中了是要送彩禮的,你又不是不知道。”

我這么說。他就蔫了,腦袋低垂著,看他那樣子真是解氣,誰叫你一個窮光蛋還天天抱著女人睡呢?他那是活該,對吧?我知道他后悔娶那個瘋女人了,還辦什么婚宴,這不是那個女人瘋了,而是他自己瘋了?,F(xiàn)在想來都還覺得解氣。那時他不敢看我,卻瞪著女人。我知道他在想什么,裝著糊涂不說話。女人不知道我與他之間的事。她坐在門框旁,呆呆地盯著屋外,地上有月光,四周沒有什么聲響,很安靜,村里人都睡了。

我被女人吸引了。我喜歡看著她不說話的樣子。我就在那里冒出了那種念頭。那種時候能不想那些事嗎?我是一個男人!王根生看著我,也知道我在想什么了。我想反正是一個瘋女人,難不成他真把她當成自己的老婆?我盯著他,想看他怎么辦。他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女人,站起來走出門去。

“我把門關了,咱們就兩清了?!?/p>

他邊拉上門邊說。我沒想到他會這么做,竟一時不知道該怎么辦。我望著那扇關閉的門板,好像有一個洞口被堵住了,把所有的東西全埋在里頭。當時我想得還挺多的,別以為我們不讀書就沒想法,也是會有的。那時女人抬頭望來,我猜不出她眼里有什么,是求助,是無奈,還是別的什么。我不愿意想這些了。反正她只是一個瘋女人,誰會在乎呢?你知道之后發(fā)生了什么。

后來的事,你要是想聽得再加錢。

王四海(一)

我沒想到會出這樣的事,打死我也沒想到的,怎么他們會做出這樣的事呢?對吧,我們是人,又不是畜生。開始,我沒想到王根生會有什么事,他娶上老婆是他的福氣,雖然那女人是瘋的,畢竟是女人。我本來是沒怎么注意他的。那些天王山峰老是往他家跑,有時還提著酒。我就想不通了,他老往別人家鉆著干什么呢?他們又不是好朋友。我記得他從來都瞧不起王根生的,還當面罵過王根生是村子里最窩囊的人,是光棍當中最窮的人。王根生也由他罵,誰叫自己沒錢呢?沒錢就得讓人嘲笑?,F(xiàn)在他們扎在一起,真是一件怪事。

我想來想去,覺得只有一種解釋,那就是王山峰看上了瘋女人。他一定看上那個瘋女人了!

我這般想,心里就難受了,像被刺扎著,山坡上到處有這種刺。說起來,這和我能有什么關系呢?別人看上誰與我有什么關系呢?是吧,就算別人殺人放火,也犯不到我頭上,日子該怎么過還是怎么過。我扛著鋤頭上山去了,種地才是我要想的事。我來到地頭卻沒心思干活兒,心里老想著王山峰是不是看上了瘋女人。我不愿意想這些的,但是它就讓你想,又忍不住想,干脆就坐在樹蔭下想著。我最終沒想出來,心思更亂了。我想瘋女人是不是被王山峰占便宜了?她知道被別人占便宜嗎?我為她擔憂了。我想,不能便宜了王山峰,那個賊眉鼠眼的家伙,憑他的相貌就不能便宜他。我這般想,就不干活兒了,扛著鋤頭往回趕,徑直來到王根生家門前。

我來到王根生的門前叫喊:“王山峰你出來!”當時我還沒準備好的,要是王山峰走出來該怎么辦。幸好,走出來的是王根生。他說王山峰不在。我也就放了心,想了想就拖著腳回家。說真的,我心里是不舍的,王根生怎么就不叫我進屋去喝口水呢?我是在幫他的。他太不會做人了,起碼說句客氣話吧。在他眼里,我還不如王山峰了?王山峰三天兩頭就鉆進他家,想必是為了那個瘋女人。我心里就酸了,都一把年紀了,比王根生年長,見的世面也比他多,對生活,說白了對女人早就沒了那份心啊。那時,我心里卻冒了火,把我撩撥得難受。我想應該去和王山峰談一談。

那天傍晚,我在村頭攔住王山峰,盯著他問:“王山峰你又做好事?”他一陣蒙,看了看我,到底還是心虛了,掏出煙遞給我。我們坐在桂樹下抽煙,談一些山外的事,也談一些山里的事,很快就找不到話題了。王山峰看看我,似乎想離開。我裝作沒看見。他也就沒起身。他肯定知曉我有話要說。我不開口,他就不敢走。他有把柄落在我手里。前不久,村主任王葵到縣里開什么會,留他老婆一個人在家。晚上,王山峰就爬到王葵家屋后,偷看他老婆洗澡。告訴你吧,那天我喝了點酒,也想偷看的,不料撞見了王山峰。王葵老婆算不上漂亮,很豐滿,走起路來散發(fā)一陣陣肉感,勾起男人們的目光。要是在半路上看兩眼是沒什么的,夜晚偷看就不一樣了,還有什么別的企圖誰又能說得清呢?王山峰還年輕,是不愿敗壞名聲的。他不想我說出去,對我就特別好,還拉我到他家做客。吃人的嘴軟,我也從沒提起這件事。那天我關心的不是這件事。

“說說吧,你是怎么做到的?”

我這么問他。我不能確定他是否占了瘋女人的便宜,便用話套他。沒想到,他一點也不抵賴,說:“他欠我錢。”

我想到錢就明白了。我拍了拍他的肩膀,背著雙手走了。我沒有回過頭。我不用回頭都能猜出他滿臉驚訝,心里也慌亂。他又有把柄落在我手里。說真的,捏著別人的把柄的感覺很不錯,是捏著一個人的命脈呀。直到現(xiàn)在,我還能想象當時的情景,王山峰望著我離開的后背,感覺有什么事要發(fā)生了。他抬頭望著天空,那是他的習慣性動作,他看到一片陽光,覺得自己想多了。他發(fā)現(xiàn)褲腳上沾著灰塵,想拍掉,舉起手覺得沒必要,擱在半空,接著垂下來。這也是他的習慣性動作。他的壞毛病不少。他一緊張就喜歡做那些動作。他的把柄在我手里,他肯定不舒服,想掙脫卻又辦不到。

那天晚上,他來到我家里拉著我去喝酒。我推辭著,最后還是去了,他太好客了,不去是不合情理了。我是裝著不在乎的,心里享受著呢。你知道,那是怎樣一種感受呢?就是貓抓老鼠的感覺。他也在偷看著我,也在猜測我的心思,從我臉上看出我掩飾著的得意吧?不管怎么樣,他什么也沒說,撈出酸魚、酸肉,擺上一壺米酒和我喝起來。

我知道這酒不好喝,果然不出所料,當我們喝得半醉時,他就試探我說:“要不我們找王根生聊聊天?”他沒等我說去還是不去,就把我扶起來往門外走。我酒喝得挺多,腳下有些飄,路走得不穩(wěn)了,踉蹌了幾下。他就架住我往前走,怕我摔倒在地。我從沒被人如此擁護著,心里是很受用的。那時我想起村主任王葵,他對待山外來的干部也那樣子,低聲下氣,直叫人心里發(fā)恨。其實,在平日里王葵并非如此,很男人,說一不二,他那豐滿的老婆也才嫁給他的,惹得全村光棍們暗吞口水。那時我理解了王葵,他受了很多委屈,就像我身旁的王山峰。我想王葵一定有什么把柄落在干部手里,或許就是村主任那個官吧?我這么想,不知該同情他,還是該瞧不起他。

我們走到村口,感覺有些累,腳步也慢了。王山峰掏出煙點燃,才塞到我嘴里,然后他自己也叼一支。他對我如此熱情,我心里不由得有了懷疑,扭頭看著他,煙頭閃出的光亮映照著他臉上古怪的表情。我心里咯噔了一下,想他不會是給我設下了陷阱吧?他扶著我,護著我,討我的好,就是把我往陷阱里推吧?這和養(yǎng)豬一個道理,先把豬養(yǎng)肥,然后再殺掉。我心頭泛上一陣涼意,酒也跟著醒了。我偏不讓他的算盤如意,說真的,我很想到王根生的家里去,閉上眼睛就能聞到瘋女人散發(fā)的誘惑。我想整個村莊的光棍,都在暗暗想著那個瘋女人的。說老實話,她與村莊里的女人不一樣,太不一樣了。那種不一樣讓光棍們受不了。

我越來越清醒,雙腳也越來越?jīng)]力,最后走不動了。我從沒如此過,喝一點酒就走不動路了,不知是不是老了的緣故。我又想到了王葵,心頭明白了什么,扶住柱子干嘔。起初我是裝著給王山峰看的,不料真的反胃了,吐了。

王山峰見我如此,也只好把我送回家。我躺在床上望著他走出門,心里笑了,想跟老子玩心眼還嫩著呢。我沒高興太久,心里就不好受了。我知道為什么不好受,也只有對著黑夜嘆氣了。那時我能做的,只是閉著眼睛,讓自己睡覺。

王四海(二)

那些天,我常在王山峰家門前走幾個來回,遇到王山峰從家里出來,卻裝著沒看見,只用余光看他的,每每看到他滿臉驚愕,心底就滿足了。我喜歡這樣,上了煙癮一樣,抽幾口,渾身舒坦。

不過,我很快就感到不舒坦了。幾天后,我再路過他家門前,很少遇見他,遇見了,他也不再驚慌,臉上也沒了討好。我想不明白幾天不見他就變了個人。誰給他借的膽子?不怕我把事情抖出來?要是讓王葵知曉他惦記村主任老婆,他還會有安寧的日子過嗎?王葵不僅是村主任,還是他堂叔,更重要的是打架厲害得很。他不怕我了,一副我是魚肉你是砧板,你想剁就剁吧的樣子,在路上相遇,距離近到都該打招呼了,他卻根本沒把我放在眼里。

我很快就知道了原因。他每天都叫一伙人到他家打牌。我想,你用一幫賭徒來為自己壯膽?那也太搞笑了。我也走進他家,想看看他怎么反應。那里好些人圍著方桌,每個人面前都擺放幾張紙幣,嘴里叼著煙,屋里全是煙霧。王山峰看到我,只瞟一眼,目光又落在牌上,似乎我只是一張廢牌而已。我被他冷落著,心里就有氣,氣在翻滾,快要沖出來,卻不知該對誰發(fā)。你想,能對王山峰發(fā)嗎?在那里合適嗎?我拿不定主意了。好在沒人注意我,他們都沉迷在牌桌上。我深吸了一口氣,發(fā)覺不對勁了,這些人沒注意我,也就是他們沒把我放在眼里。這不是輕視我嗎?誰愿意被人輕視呢?那感覺不好受。我按了按胸口轉身離開,屋外的陽光很好。

我在屋外碰到王根生,他有些奇怪地問:“怎么站著,不去打牌呀?”我沒有說話,對他笑了笑,竟有些討好。我跟著他一起走到賭桌旁。人們看到王根生,站起來給他讓座,生怕怠慢了他。王根生也不客氣,坐下去,叼起一支煙,就開始抓牌了。我站在他身后,望著對面的王山峰,頭頂上繞著煙霧,慢慢消散,心間也有什么東西煙霧一樣消散。我忍不住笑了一聲,人們紛紛望過來,沒人知道我在笑什么。我也不知道自己在笑什么。

那天王根生手氣不好,老是輸,摸到好牌也打不出彩來。我都為他著急,在一旁給他出主意,結果還是贏不了。

“嘿,老海,你這軍師當?shù)?,還不如你自己來?”

我被人們嗆著,王根生也回過頭白我一眼。我不敢吱聲了,也不自在了,想說一兩句什么話,又不知從何說起。王根生一點也不在意,從口袋里掏出錢,愿賭服輸?shù)模凰筒怀鲥X,就雙手一攤,人們便知曉他沒錢了,也不催促,就各自記賬,又繼續(xù)抓牌。王根生的運氣還是差,打了大半天都沒贏過幾盤,散場時就給別人打欠條,笑著遞給贏家。我又糊涂了,輸了錢還笑呀?我扭頭去看王山峰。他往欠條上哈口氣,滿臉得意。我不禁想起他曾說的話:他欠我的。我的心猛地緊了,不由得搖著頭笑了。我不知道為什么要笑。那天我老是那樣笑。

后來,我時常到王山峰家去,牌桌上湊不齊人,我也會坐到牌桌旁。每當贏了王根生,他也給我寫了欠條。我不想要欠條,想要現(xiàn)錢,不然打這牌還有什么意思?輸?shù)氖清X,贏的是白條,哪有這樣的道理啊?他們不在意這些,甚至還樂意,還嘲笑著說情場得意,賭場失意嘛。我想到了瘋女人,那該就是王根生的情場得意吧?她只不過是一個瘋女人呀。我轉念一想,瘋女人也是女人呀,王根生至少比我們這些光棍強。我不免沮喪了,把欠條折疊著放入口袋,離開了賭桌。

那時,我想不明白的是,王根生老是輸,怎么就不收手,他拿什么還呢?難不成連那幾畝田地也要輸?shù)簦克幌牖盍??有一次我在路上截住他,勸他不要再賭了。他盯著我,眼神怪怪的。我被盯得心里發(fā)怵,被人揪住把柄似的。他沒有說話,甩著手走了,又往王山峰的家走去。我望著他走進門里,不由得迷糊了。

后來我才知道他為什么不怕輸。那天我又到王山峰家里去,幾個光棍圍著牌桌,滿身酒氣,個個都叼著煙,相互嘲笑和挖苦。王山峰一連贏了好幾盤,站起來就往外走。我覺得奇怪,在牌桌上贏了錢是不會走人的,這是不合規(guī)矩的,奇怪的是輸錢的人也沒人攔,沒人說句話。我沒了打牌的興趣,悄悄地跟在王山峰的身后,發(fā)現(xiàn)他向王根生的家走去。

一個男人從王根生的家里走出來,在王山峰的肩上拍了拍,說著什么話。我沒聽到說的什么,只聽到幾聲假笑。我看到王根生坐在桂樹下,嘴里叼著煙,像在想著什么,又像什么也不想。王山峰走到他面前,從口袋里掏出欠條,遞到王根生的手里,話也不說就往門里走去。王根生看都不看他就把欠條點燃,臉上沒有任何表情,似乎一切與他無關。我在不遠處看著門板關上,知曉了屋里發(fā)生著什么,胸口疼痛得很,心想這不是在造孽嗎?他們把瘋女人當成什么了?當成供著村里男人消遣的妓女嗎?她不是動物,也不是玩具,是一個人啊。我明白了賭徒們?yōu)槭裁丛敢馐障虑窏l。我的手不由得摸進衣袋,碰到那幾張欠條,趕忙抽出來,像是摸到了蛇一般。

“老海過來,過來,你站在那里干什么?”

王根生叫喊著我。我心里不情愿過去,腳下卻不聽使喚,抬頭看看周圍沒有人,才走過去。

“欠條帶來了嗎?”

他這么問。我的手就伸到口袋里掏出欠條,還沒想要不要遞過去,他已經(jīng)一把抓在手里,說:“一百塊,以半價算,五十塊,這是規(guī)矩,半個小時?!彼f著就把欠條點燃了。我望著欠條被燒掉了,好像有什么東西也被燒掉了。他看了我一眼,嘴角微微上翹,竟在笑了。我想,我這是在干什么呢?他還能笑得出來?這不是無恥嗎?對吧,這就是無恥。他是,我也是。我轉身跑掉了。

⊙ 曹 永·我熱愛這片土地2

王四海(三)

后來,咳,我還是說了吧,后來我也出事了。那天我醒來,發(fā)現(xiàn)躺在床上,頭暈乎著,渾身乏力。我坐起來拍著腦袋,聽到啊的叫聲,看到在床角蜷縮著一個女人。她衣衫不整,頭發(fā)蓬亂,目光呆滯,臉上還有迷茫和恐懼。她是瘋女人!我慌忙跳下床穿衣服,才發(fā)現(xiàn)這不是我的房間。我驚呆了,頭腦里亂糟糟的,想到昨晚喝了酒,也明白發(fā)生了什么。我慌忙奪門而逃。

你不知道,王根生坐在樹下,嘴里叼著煙。他嘴里總是叼著煙,點也罷,不點也罷,總是那樣叼著。他身旁蹲著一條黃狗。他們望著山梁。山梁上是野草和石頭,沒看出什么來。我不想讓他發(fā)現(xiàn),貼著墻壁,想順著墻根走掉。不料,王根生不用眼睛也能看到我。

“兩清了啊。”

他的話從背后傳來。我怔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那個時候,我該怎么說呢?我只好對他討好地笑著。他坐在那里挑著眼望來,目光和陽光一樣刺得我發(fā)痛。我心里對陽光發(fā)火,怎么早不來晚不來,偏偏這個時候來?其實這是不對的,是吧?我想過去解釋,雙腳卻不聽使喚,貼著墻往后退,很快就跑遠了。

我癱在路旁,拍著腦袋,回想著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你知道嗎?起因是我請的客。我宰了一只公雞,抱來一壺米酒,把王根生拉到家里。他也不客氣,似乎我請他吃飯是應該的。他坐在飯桌旁,伸手就抓起雞腿啃著,像在他們家里一樣。我慌忙拿來一只小碗,夾幾塊雞肉盛著,讓他帶回去給瘋女人。

“還是你想得周到,那就留幾塊吧。”

他邊啃雞腿邊說,臉上抹著一片油光。我在心里罵開了,是我欠你的嗎?是你欠老子我的呀。我殺雞請你喝酒,是想勸你不要再傷害那個女人。她瘋了,可也是一個人。這是傷天害理的事呀!這是為你著想的呀!你居然還這副嘴臉,真他媽的欠揍!我對他說:“根生啊,遇到一個女人不容易,是吧?你要好好待她呀?!彼⒅?,想探究這話的真假似的。好半晌,他又搖了搖頭,什么也沒說,默默地啃著雞肉。我們都找不到什么話了,想了想,端起酒喝著。

那之后喝成什么樣,我想不起來了。我又怎么睡到瘋女人的床上,也想不起來了。我閉上眼睛回想著昨晚上的事,腦子里空空的,什么也沒有,到底與瘋女人發(fā)生了什么關系呢?說真的,我想跟她有了關系,又想著與她沒有關系,矛盾著,懊惱著。我回到家哪兒都沒心情去,生怕一出門就被人看出什么。我是沒有這個心的,對吧?我不是那種乘人之危的人,對吧?但是誰會相信我呢?我在屋里坐不住了,想了想就走出門,卻不知該往哪里去。你能感受得到嗎?沒處可去的那種。我望著陽光下的樹木,狗和雞鴨,發(fā)覺它們和平時不一樣。這感覺很奇怪,像是在一個不認識的村莊。

我遇到了王山峰。他瞇縫著眼睛,似笑非笑。我想跟他打招呼,結果沒有開口就匆匆離開。我坐在樹蔭下,想著王山峰的神情,以往也是這副神情,可是那天卻讓我感到心虛。我深吸了幾口氣,想了想,硬著頭皮去找王葵。他是村主任,他不管誰管呢?

“王葵啊,你得管管這事,是吧?根生和瘋女人的事,想必你都知道了吧,唉,這事全亂了。”我說。

我不敢看他的眼睛。他蹲在路旁。我也跟著蹲著。

“這陽光不錯嘛。”他答非所問。

我望著他,竟不知該說什么好。他拍著我的肩膀,點了點頭。我不知他什么意思,只得咽了咽口水,把這件事咽下去,想他是村主任,一定會管這件事的,不然還能有誰去管呢?我不再說話,默默地抽煙,遠處的山路上出現(xiàn)幾個人影,還有幾頭老黃牛。我似乎明白了什么,又似乎什么都不明白,最后直起身來回家去了。

真是造孽??!

王葵

是的,我是村主任,叫王葵。這個村沒有村支書,原本是有的,他老婆跟人跑了,他就去找,沒找到他老婆,也不再回來了,只寄回一封信,說另選村支書吧。村里沒有合適的人選,就一直這么空著,大小事務都由我去處理,很累人的,工資又低,幾個鄉(xiāng)干部來吃一頓,一個月工資就沒了,干什么都比這個強的,是吧?

不是在跟你抱怨,這是事實。還是說說那個瘋女人吧。我不知道你為什么對這事感興趣。這個事我也想過的,心里不是滋味,但有什么辦法呢?你自己想吧,王根生收留她是好事,睡了她也不是什么大事,問題是他把她當成搖錢樹。這的確不好,是傷風敗俗的。這個村從沒遇到過。這怪得了誰呢?村莊里那么多光棍,總不該把他們都憋死吧?你說得對,對瘋女人來說是不公平,不人道,是殘忍的,要是她清醒過來,那么這段日子無疑就是人間地獄。可是我又能有什么辦法呢?李強老師去報過案,警察也沒把她帶走。你想能把她帶到哪里去呢?在這里至少有人管她吃飯,是吧?要是淪落在外邊,或許早就餓死了,喂了野狗了。怎么說呢?只能說這世間總有那么一些地方存在著不公平。

我老婆金花也主張把瘋女人送走的。但我怎能送走她呢?你想想啊,那些光棍漢的生活里突然出現(xiàn)一個女人,生活中有了某種慣性,要是這個女人突然消失,他們還能不能回到以前的生活呢?你是讀書人,這個道理不會不知道??隙ú荒埽前??那些光棍漢身上的某種東西復活了。我說不好那是什么,我能肯定的是他們會想歪主意,是吧?你想想,到時候他們會打誰的主意呢?當然是村莊里的那些女人。我敢把她送走嗎?還有一個問題就是,我能把她送到哪里去呢?

金花

我家王葵都告訴你了吧?你想知道我的想法,那我就說說吧。開始,我是贊成把她送走的。她一個瘋女人,在這里無親無故,靠得了誰呢?她整天被人欺負。反過來說,那么多光棍不欺負她就不正常了。我家王葵到山外開會,只要晚上不回來,我總是害怕著,有幾回我在洗澡都被人偷看。我不知道是誰,但是肯定是那些光棍。我不敢叫喊,一叫喊我的名聲、王葵的名聲都沒了,那些光棍是不會理這些的。后來我家王葵也說起這件事的利害,我就不贊成送走瘋女人了。起碼,有她在,村里別的女人會安全些,對吧?我真的是這么想的。我是同情她,妒忌著她。她瘋了,什么都不知道,每天被人欺侮,她身上卻有種特別的氣息,村里的女人都沒有。那應該是高貴吧,是孤傲吧,反正這種氣息挫敗了村莊的女人,也迷失了村里的男人。我和別的女人一樣,警惕著,看管好自家的男人,生怕他們走向瘋女人。這是我的想法,村里別的女人也這么想。我們都知道這不好。

李強(一)

他們這樣還是人嗎?這是人做的事情嗎?我怎能不生氣?換了你,你生不生氣?好在你楊記者來了,你不問我,我都會把我知道的全告訴你。那是悲劇??!我不能讓整個村莊陷入悲劇里。

還是從頭說起吧。當聽說王根生收留一個瘋女子,我為他的善心感到驕傲,能有這種善舉的不多。后來王根生娶她做老婆,還請全村人去喝酒,也請我,我沒去。我覺得這事不好,卻沒有去勸阻,也就由他去了,想想或許是瘋女人的命。后來,我聽說王根生讓瘋女人陪村莊里的男人睡覺。真是難以置信!這都什么年代了,還出現(xiàn)這樣的事情。起初我是不相信的,后來偷偷地躲在角落里,果然看到光棍們在他家門里進進出出。我不得不相信了傳言,心里難受極了,然后就去找王根生。

“根生啊,你嘛,是個老實人,有些事呢你沒想那么多,也沒想那么遠,你知道嗎?你收留這個女人是好事,可別的事就不應該了,你不要被人欺騙,那是不對的,以后不要再讓那女人跟別的男人了。往大里說,那是犯法的?!?/p>

“你當老師當傻了,這種鳥事情也犯法?”他白我一眼說,“誰會管你呢?我們窮了這么多年,誰管過你啦?就說這個女人吧,我也不知道她從哪兒來,反正就是一個快餓死了的瘋子,要不是我收留她,你敢說她現(xiàn)在還活著?那個時候警察到哪兒去了?誰管她的死活呢?我也不想跟你多說什么。我就敢打賭不會有警察爬到山溝里來。你就放心吧,他們穿著的是皮鞋。穿皮鞋走不了山路?!?/p>

我無言以對。我從不知道王根生這個四十多歲的光棍,口才竟然會那么好,太出乎我的意料了。我還想說些什么,勸他不要再傷害瘋女人,卻找不到合適的話語。我在心里都為自己著急。

“反正你不能再傷害她?!?/p>

我詞窮了,只憋出這么一句。王根生又白我一眼,不再說話,站起來拍著屁股上的灰塵走了。我望著他遠去,最后隱沒在門框里。我看到了那個女人。她出現(xiàn)在窗口上,目光望向天空,靜靜地依偎著,如若等待著晚歸的夫君。我被這一幕怔住了,直勾勾地望著她,心里泛上某種柔軟的東西。

我不時問自己,如果不是事先知曉她是病人,會不會想到如此美好的一個女子竟是個瘋子呢?或許不會。事物的表面是多么易于掩人耳目,是吧?應該說是我們的眼睛易于欺騙我們自己。這個女人是誰呢?她沒有精神,沒有記憶,也沒有以往和未來。她是一個人嗎?如果不是,那么她又是什么呢?她之所以處于如此困境,是因為與別人存在著某些差距。這個世界也正因如此而紛繁雜亂,對吧?就說我吧,我在山溝里教了十余年書,還是一個代課教師,不是因為在某些方面存在著差距嗎?我這么胡思亂想,竟然發(fā)現(xiàn)自己與瘋女人有著相同的命運,區(qū)別在于,我看到許多事情的發(fā)生和消亡,而她什么都沒有看到。很多時候,我在憐憫她的同時,也在憐憫著自己。

那時我在心里發(fā)狠地想,一定把她帶離這里。這是人間地獄。我躺在床上望著漆黑的夜色,想該怎樣救她。那時我就明白,救她,其實也是在救自己,是對苦難靈魂的拯救。我一樣需要被拯救。我被自己的想法感動了。

我想應該和村主任商量,就去找王葵,說:“王主任,你不會不知道王根生和瘋女人的事吧?”

“傳言嘛,信就有,不信就無,是吧?”王葵說。

“傳言?你這是在自欺欺人?!蔽叶⒅f,“你會不會也跟那些光棍一樣的呢?你不會是這樣才不管這事的吧?”

“你這是說什么話,你是老師,怎么能這么說話呢?”王葵說,“對,我是知道這件事的,但你說這事該怎么辦?那是一個瘋女人,什么都不知道,沒有王根生她可能已死在哪個陰溝里了?!?/p>

“那是假設,假設是不成立的,不是嗎?現(xiàn)在這個女人活著,不是死了,現(xiàn)在的問題很簡單,就是不要再欺侮她,她也是一個人。你知道這種行為是什么嗎?那是犯法的,是要坐牢的,明白嗎?到時候你這個村主任也脫不了干系的,別怪我沒事先警告你??!”

王葵不說話了,靠著樹干蹲下去,從口袋里掏出煙,默默地抽著。他不是不知道這不對,也不是不知道這犯法,問題是這里山高水遠,誰會到這里來執(zhí)法呢?他心存僥幸,把半截煙蒂甩在地上,說:“你可以去報警的。”

他拋下這句話,背著手離去了。我怔在那里,望著他的背影,竟猜不出他的話是讓我去報警,還是警告我不要去報警。管他呢,連村主任都管不住,不報警還有誰能解決這件事情呢?我對著已經(jīng)沒有王葵身影的石板路點了點頭,跑回教室里宣布放假。當孩子們鬧哄哄地跑回家,我抓著文件袋往山外走去。

過了幾天,幾個警察就來到盤古村。我?guī)е麄冏哌M王根生的家。王根生不在家,瘋女人也不在家,只有幾件臟亂的衣服,沒有一樣是女人用的東西。這不像有女人住過的,即使是瘋了的女人,也該留下一些蛛絲馬跡,但是什么也沒有,連同她的氣味。真是奇怪了。警察轉過頭來盯著我,似乎是在問我有沒有報假案。

“王根生真的收留了一個女人,是個瘋子,他還讓這個女人陪村里的男人睡覺?!?/p>

我連忙解釋。警察不理會我,退出家門,走在村莊的石板路上遇到人就問:“王根生收留的女人在哪兒?”

人們對警察的詢問一臉迷茫。我不住地跟人們解釋說:“根生收留女人是好事,但他讓瘋女人陪男人睡覺是犯法的,現(xiàn)在警察要來找人了?!?/p>

人們搖著頭說:“你見過王根生收留女人?”“他什么時候收留過女人了?”“他一個窮光棍會有女人看上他?”“是你做白日夢還是他在做白日夢?”……

警察心里明白了,村里人組成了攻守同盟,詢問不出什么來的。他們沒有直接去找王根生,也沒有去找村主任,而是去找?guī)讉€滿臉鼻涕的小孩,問:“小朋友不要怕,叔叔問你們,你們見過王根生家里的女人穿什么衣服?”幾個孩子面面相覷,眼里滿是驚恐,搖搖頭沒人開口。我忙走過去撫摸著他們的小腦袋,說:“誠實才是好孩子嘛,警察叔叔是好人,他們問什么就說什么啊?!?/p>

幾個小孩受到了鼓勵,嘰嘰喳喳叫起來:“他是一個光棍?!薄八依镏挥幸粭l狗?!薄八悼催^女人洗澡……”

警察臉上現(xiàn)出苦笑,想到連孩子都已如此做了,更別說大人了,想必他們已把她藏在山林里。那么到山林里搜尋嗎?這幾個人怎么辦到呢?要不直接把王根生帶走?關他幾天嚇唬嚇唬他,還有什么事情抖摟不出來呢?這都不是好辦法。這山溝里窮苦,連老鼠都不愿在此搭窩,沒有哪個女人愿意嫁到這里來。除非她是瘋子。是啊,她就是一個瘋子。既然是瘋子,就算找到她,她知道自己是誰嗎?她能找到她的家人嗎?要是找不到的話,該把她往哪里送呢?由誰來管她養(yǎng)她呢?送到精神病院嗎?警察想,那不是他們的問題了。他們只負責抓人和救人。如果找到她不是在救她而是害她呢?他們迷茫了。在這里,起碼有人愿意收留她,能讓她活下去。

他們尋找的心思虛弱下去,想找到了就帶走,找不到也完成了任務。我見他們狀態(tài)不對,連忙勸著說,抓住王根生就能找到女人了。王根生沒等他們?nèi)プ?,勾著腰扛一把鋤頭自己走來,臉上沾著不少泥土,低眉順眼,一副窮酸模樣。警察對他沒有興趣。

“吃飯,先吃飯,吃飯了再辦事?!?/p>

警察跟王葵走了。我也想跟上去。王葵回過頭瞪我一眼,目光很硬,砸到臉上一陣酸痛。我收住腳,木然地立在那里望著他們遠去。我知道心中的故事也就此遠去。當他們走出視線時,我心頭被孤獨淹沒了,窒息著,只差沒有叫喊出來。

李強(二)

你不知道當時我的感覺,越想著瘋女人的事,越感覺被什么壓迫著,像陷在一張無形的網(wǎng)里,怎么掙扎都無濟于事。我對自己很不滿,憎恨著,誰叫自己只是一個毫無能耐的代課老師呢?我連自己都解救不了還想當英雄?我被什么擊中,極其沮喪。我想既然警察都管不了,那我還能管嗎?不能的話,那就把它忘掉吧。那個夜晚,我抱一壺瓶,獨自對著寂寥的月亮把自己灌醉了,醒來時發(fā)現(xiàn)太陽已當頭。我一陣眩暈,站起來夾著書本走向教室。我聽到朗朗的讀書聲,不禁產(chǎn)生一種隔世之感。

我知道忘不了這件事,裝著不再關心。不久后,我聽到一個消息,瘋女人懷孕了!我感到心酸,又為此感到高興,想瘋女人生下孩子,那么王根生就是一個父親,就成了一個真正的家,那么他就不會再讓人欺負瘋女人了。

村莊里熱鬧了,沒人知曉孩子的父親是誰。人們不時取笑王根生,說孩子生下來會不會有一百種面孔。王根生從沒跟人計較,只是對人們傻笑著。村里的女人也來了興趣,聚在一起總免不了說起瘋女人的肚子。她們也不知曉那是誰的孩子,說到最后總是陷入一片沉默,心里不是滋味。金花心里更不是滋味,每回看到瘋女人挺著肚子,手總無意識地扶在肚皮上,心里便一陣隱隱擔憂,擔憂什么又說不上來。她曾這樣跟我說過。她好幾回提籃子裝滿雞蛋,想去看望瘋女人,生怕王根生不懂照顧。她走到家門口就邁不動腳了,想了想又折回屋里。村里沒人去看望,要是她去了別人會懷疑瘋女人懷的是王葵的種,他們會被唾沫淹死的。她越想心里越不是滋味了,能做的只是取出幾根香,插在香壇里,閉上眼睛為瘋女人祈福。

告訴你吧,那時我也不敢走進王根生的家門。我是希望她好,在心里同情著她,但我也沒有勇氣去承受著流言蜚語。我是一個老師,受不了這些。我每天夜晚都獨自面向蒼天,默默地祝福她順順當當生下孩子,身上的病也跟著好起來。

不久后,瘋女人生下了一個男嬰。我沒有看到那個孩子。據(jù)說很是漂亮,尤其是那雙眼睛有股妖氣,似乎要看透這個世界。我想他應該看透這個世界,為什么那么多苦難強加到他母親身上,難道是因為她不是一個正常人嗎?可是,你想想所有的這些,存在的這些人和事物,在瘋女人面前又有誰是正常的呢?我承認,我也不正常。

那時我想,等到孩子滿月時,不管王根生辦不辦滿月酒宴,都要給孩子送個紅包,祝愿孩子健康成長。后來我在回想起這件事時,才發(fā)覺那是在欺騙自己,這種欺騙很隱蔽,連我自己都不知曉。很多時候,我們是被自己的心給欺騙的,這有多可怕,連心都不能相信了,還能相信什么呢?

一個多月后,我沒聽說王根生辦酒宴,也不好意思開口詢問。我就裝作去辦事,在王根生家門前來回溜達,可他家門前冷冷清清的,連個人影都沒有。好些天都那樣,也沒看到瘋女人抱著孩子,連孩子的尿布都沒見著。

“你說瘋女人生的那個孩子呀?孩子出生那天就被抱走了。你對這個孩子感興趣呀?怎么不早說呢?”

后來王山峰這樣說。他這話里有話,懷疑我與那孩子的關系。我不敢再問什么,實在是擔心被什么糾纏上。王山峰又告訴我說,王根生送走孩子換回一筆錢。你知道那是什么概念呢?他是在出賣自己的孩子呀。當時我像被什么擊中,整個人僵著,嘴角抽了抽,也說不出話來。這怎么可以呢?太殘酷了!居然把孩子賣掉!我心里充滿了仇恨。我緊握拳頭,想把王山峰打倒在地,可是他是我仇恨的對象嗎?我不知道該恨誰。我奔跑而去,路旁的雞鴨嚇得四下逃散。我跑出村莊,跑過田埂,又覺得不對,折回身往村莊里跑。我跑到村部里找到王葵。

“你怎么不阻止這件事呢?你不知道販賣人口是犯罪的?”

我這么對王葵說。

“李老師,不用這么急,你是說王根生孩子的事吧?這事全村人都知曉的呀,你怎么突然跑來說這事?”

“我今天才知曉這事,早知曉的話,怎么會讓這件事發(fā)生呢?你是當村主任的,怎么也不阻止這事發(fā)生?你知曉那孩子被送到哪兒去嗎?你不怕那是人販子,把小孩賣到哪兒去?你沒想到孩子的將來?”

“你看你又急了不是?消消氣,你呀都教了這么些年書,還是這么書生氣。你想啊,要是留下孩子,他能活下來嗎?一個瘋女人,一個老光棍,家里什么都沒有,拿什么來養(yǎng)這個孩子呢?就算孩子能夠活下來,當他長大之后,能否承受得起那些往事呢?這對他來說無疑是場災難吧?”他停了停說,“換作是你,你會做哪樣選擇呢?你有能力撫養(yǎng)孩子嗎?”

我不知如何回答這個問題,站起來,又坐下去,再站起來,仍然想不出來。我沒有能力收養(yǎng)孩子,更是沒有勇氣,既然自己做不到,憑什么要別人做到呢?

那之后,我時??吹蒋偱顺霈F(xiàn)在窗口里,臉色慘白,頭發(fā)蓬亂,心總是禁不住顫抖和疼痛。你不會說我矯情吧,不會說我裝腔作勢吧?你可知道,我一直在想該為這個苦難的女人做些什么。后來我就想只有把她帶走,離開這個苦難的村莊,罪惡的村莊,這里的人都有罪,包括我。

幾天后的晚上,我請王根生喝酒,把他喝倒了,把他搬到床上,然后拉著瘋女人往外走。她不愿走,還叫喊。我只好撒手,勸她喝酒。她不知道那是什么,嘻嘻地喝了下去,暈倒了。我把門閂上,等到三更半夜,村里人全睡著了,才扛著瘋女人往村外走。村外的山腳下等著一個人,他牽著一匹瘦馬。那是我花整整一個月的工資從山外請來的。我還從江湖郎中手里買來蒙汗藥,價很高,效果很好,不然十個我都別想喝倒王根生。我把瘋女人扶到馬背上,捆綁好,借著月色趕出山外。

我們來到小鎮(zhèn)上,瘋女人醒了過來。我把她扶下馬,在路旁等待開往縣城的車輛。我不敢?guī)е嘬嚕硕嘌垭s,更怕王根生酒醒后追趕而來,要是給縣城車站打個電話,那么我們便是自投羅網(wǎng),白白折騰。后來我?guī)е偱舜钌弦惠v貨車,司機收了錢,沒有多問一句話。這世界只有沉默才是安全的。到達縣城后,我?guī)е偱艘宦窎|張西望,生怕遇到村莊里的熟人,還好,街上到處是陌生人,沒人在意我們。瘋女人看著街上的行人和車輛,手舞足蹈,吱吱亂叫。我慌亂著,連忙買兩只饅頭塞給她。她接過饅頭慢慢地塞到嘴里,竟安靜了,不再亂跳亂叫。我把她送到精神病院,填好了相關的資料,遞給了工作人員。

“這是你妹妹呀?這病多長時間了?以后就是你監(jiān)護的吧?除了你之外還有什么人監(jiān)護她嗎?你的職業(yè)是代課教師,恕我直言,別說代課老師,就是正式老師的工資都不高,你還有別的收入嗎?”工作人員抬起頭問,“比如說你不愿交護理費了,我們該找誰來付?”

“還要交護理費?”

“你是真傻還是真傻呀?趕緊把相關費用交了,再找一個監(jiān)護人,這是程序?!?/p>

我接過繳費單,傻了眼,要交好幾千塊,而且以后還要不斷地續(xù)交,不然就領人回家。我從來沒想過這個問題,把病人送到這里還需要繳費,而且還要交那么多。我頭腦亂了,想不繳費這些病人就不用治療了?在這個世界上,生存是需要成本的,道理是這樣吧?但是,是否存在著成本之外的東西呢?想這些問題有什么用呢?那是形而上的東西,回到現(xiàn)實里,我的工資壓根支付不起病人的護理費。我沒辦法,只好帶著她離開。我走出大門外,回過頭看著精神病康復中心幾個字閃閃發(fā)光,恍然覺得街上的所有人都染上病了。這想法讓我難過,面對著街上的車水馬龍,我直想哭。

李強(三)

回到街上,我發(fā)現(xiàn)瘋女人對新衣服有感覺,每走過一個櫥窗就停下來,傻傻地看著,眼里閃現(xiàn)出一絲異樣的光芒,臉上也現(xiàn)出了遙遠的神情。我想是女人天性吧,誰不喜歡漂亮衣服呢?是呀,盡管她瘋了,神志不清了,但是畢竟還是女人。我站在那里望著她一個櫥窗一個櫥窗地看過去,戀戀不舍的樣子,不管面前是不是站著人,總會擠過去。我想上去拉住她,免得她冒犯別人,此時我的雙腳卻扎立不動。我聽到來自心底的呼喊。你知道那是什么樣的呼喊嗎?是的,叫我逃離街頭!我有罪。

當時她回過頭四下張望,似乎在尋找著我。我慌忙地跳開,躲到墻角避開了她的視線。她沒看到什么,目光又回到櫥窗上,嘿嘿笑著往前走。我站在那里望著她沒進人群,沒人注意她,也不在乎她是誰,各自忙碌奔波。我心里很復雜,你想我該帶她回去嗎?讓整個村莊繼續(xù)欺侮著她?我不能那樣做。她沒有記憶,潛意識里卻存在著一個人。她不認識他,也不知道他是誰,卻被某種天性信任著。我承受不起這份信任。每每想起總是心如刀絞。我悄悄地跟著,不是追趕她,只是看她走向哪里。

她立在街邊,目光迷亂,神情也迷亂,許多車輛出現(xiàn)在視線里,一股股人流從她身邊淌過,沒有什么停留下來。她看到了幾只氣球,輕輕盈盈地飄著,漫過喧囂的街面,越過高高的樓頂。她仰著頭望去,直到氣球消失在視線里,才把目光拉回來,看到了街對面有許多氣球。那是新開張的店鋪,店門口用許多氣球壘做成大拱門,新潮而喜慶。她被那些氣球吸引了,死死地盯著,雙腳就機械地橫過街面。我看到她嘴角還掛著怪笑。街上車來車往。一輛大貨車向她奔來。她沒有驚慌,目光落在那堆氣球上。我站在街旁,發(fā)現(xiàn)她有危險,想沖上去已然不可能,只能眼睜睜地望著。

大貨車急剎下來,沒有撞到她,卻刮起一陣風塵撲到她臉上,她的頭發(fā)更蓬亂了。車窗里伸出兩只腦袋,不停地叫罵,你精神病啊,想死也要找個地方。她不知曉他們在叫罵什么,或許在她想到的是兩條魚。那時一輛車追了尾,騰起一陣煙霧。她嘿嘿地笑了。司機從駕駛室跳下來攔住她。她沒理會,徑直走了。司機火了,踹了她。她就跌倒在地。我撥開人群跑過去,扶起她往街邊走。司機仍舊不依不饒,雙手叉腰不停叫罵。我只好指著自己的腦袋賠著笑臉,說:“大哥,她,這里有問題?!?/p>

司機不聽解釋,仍然在叫罵,直到警車停在身旁。我拉著她離開。她掙扎著望向氣球。我便用手在空中畫出大圓圈,說:“我們也去買,買好多好多?!彼舸舻赝?,不再掙扎,跟著我離開了。我再也不能把她拋棄在大街上,那會葬送了她,要是給村里人知曉了,又會怎樣對我呢?我背負不起這個罪名呀。我告訴你吧,我就要轉為正式教師了,這是我十余年來為之奮斗的。你知道嗎?多年前有個姑娘跟我好,只因我是代課教師,養(yǎng)不活一個家,最后嫁到了山外,現(xiàn)在孩子都念初中了。我曾在小鎮(zhèn)上遇到過她。她比以前蒼老了,也沒了以前的美貌。我感慨萬端啊,心想,要是她嫁給自己,此時會是怎樣的呢?是更難堪還是更年輕?物是人非呀,時間成就了一切,也毀掉了一切。反正我最大的心愿就是成為一個公辦教師。

我只能把瘋女人帶回去。這豈不是笑話嗎?把瘋女人帶走又把她帶回來。但是我沒有別的選擇。我沒想到的是,對我和瘋女人的消失和出現(xiàn),人們并不感到奇怪,似乎我們只是去趕一場圩又回來了。王根生走到我面前嬉皮笑臉地說:“老師,你們回來了呀?”

他沒等我說什么,已經(jīng)拉住瘋女人的手走了。瘋女人回過頭望來,眼里竟有些依戀。我心里疼了,卻什么都不能做。王根生拉著瘋女人走到半路,又折回身來笑了笑。看熱鬧的人也一個個跟著笑著散去。我知曉他們都在笑什么,想我?guī)Н偱顺鋈?,無疑和他們是一丘之貉。他們的笑是刀,慢慢地把瘋女人殺死,也慢慢地把我殺死,或許某個我已經(jīng)被殺死了。

“我不是你們想的那樣,我不是那樣的人,我就是想把這女人送走,不想讓她再受到你們的欺侮?!蔽液鸾兄?,“我還會找機會把她送走,送離這個村莊,送離這個地獄,傷害她的人都是魔鬼!”

人們紛紛回過頭,面面相覷,沒人說話。我不再理會他們,憤然轉身而去。就是從那時起,人們開始不待見我,連學校里的孩子也受到影響,不如以往聽話,上課不是吵鬧,就是睡覺,沒有幾個認真聽講。我走進村莊里,人們看我的眼神都怪怪的,還摻雜著敵意,似乎我與整個村莊為敵。我想不出怎樣才能解救瘋女人,是那么無能為力,覺得再在這里待下去已無意義。眼不見為凈吧。我萌生離開的想法。我找到教委辦主任,要求調(diào)離該死的村莊。

“李老師啊,你這是怎么了啊?你不知道現(xiàn)在是轉正考核期呀?你不能等考核期過了再提這意見呀?不要再說什么了,就當你什么也沒說過,就是天大的事你也要等過了這個考核期再說?!敝魅握f得實在。我承認心里渴望著轉正,心里充滿了矛盾。主任拉著我說:“陪我吃個飯去?!蹦翘煳液攘嗽S多酒,最后硬著舌頭把瘋女人的事倒出來?!爸魅伟?,你說這人怎么能這樣呢?她是一個瘋女人呀,卻如此欺侮她,也不怕被雷劈呀?!蔽艺f著說著就哭了。

“這事嘛,你看看這樣行不行,你就給報社寫信,是吧?我可有言在先,這主意不是我出的,是你自己想的,知道不?你就給他們寫信,要是引起報社的注意,記者一來采訪,相機咔咔拍著,報紙一登,你說那個瘋女人還沒人關注嗎?”

主任一語驚醒夢中人啊。我就給報社寫了一封信,你讀過那封信了吧?你到這里來采訪了,我在信上說的都是真的吧?你不知道,我把那封信寄出去時,頓然感到渾身輕松,覺得落在地上的陽光是那般明亮。這些都能寫到報紙上去嗎?

補充

同學的公司效益很好,給員工的待遇也很高,包括我。公司朝氣蓬勃,前程似錦。同學是工作狂人,每天都不停地策劃、商談、酒宴,我不由得想起邊城的縣委書記。他們過著同一種生活,以光鮮的外表掩飾著內(nèi)心的焦灼。我擔心他哪天停歇下來,已面目全非,連他都認不出自己。我跟他聊過這個話題。他深知問題的癥結所在,卻無法做出改變。他擁有數(shù)以千萬計資產(chǎn),娶了內(nèi)賢外秀的妻子,生養(yǎng)一對漂亮的龍鳳胎,家人安康,卻終日活在莫名的焦慮里,仿佛冥冥之中,被某種看不到的東西蠱惑著。

他到底要什么呢?

我不知道。我到底又要什么呢?我也回答不上來。后來一次酒后,我莫名傷感,跟同學談起盤古村,還翻出當年的采訪記錄。他滿臉驚訝地盯著我,最后機械地點著頭說:“找個時間去一趟盤古村?!?/p>

在出發(fā)前,我給李強打了個電話,想問他是否有此行之意。他人不在杭州了,跟老板去了海南,正在三亞泡海水。他在電話里無比感慨地說那里的陽光很好,但沒有想象中那般熱,說其實這世間很多事情都沒有想象中那般糟糕。我不知道他指的是什么。當我把回盤古村的打算告訴他時,他在電話那頭突然沉默,好半晌才怯怯地說:“你知道今年我們都三十八了嗎?”我又一頭霧水,想這家伙什么時候學會高深和賣弄了?我不以為然,搖晃著頭對著電話笑笑。

我和同學出發(fā)那天,李強托人給我送來一個包裹,吩咐說到了盤古村后再打開。我們在機場候機,時間還早,覺得無聊,便把李強的包裹打開,是李叔同作品集,書里夾一封信,信上寫著:到盤古村再拆。這李強已然知曉我沒等到盤古村便會打開包裹,不由得感到被人當眾揭穿般的害臊。那會是什么信呢?想了想,還是到目的地再讀吧。

我隨意翻著李叔同的書,忽然明白李強的話,李叔同在我們這個年紀看透塵世,遁入空門,終成一代宗師呀!在杭州,我曾幾回走進虎跑寺,立在李叔同墳塋前,緬懷他的過往和傳奇一生,內(nèi)心滿是向往和崇敬。然而,此刻,我內(nèi)心里受到從未有過的震顫,疼痛、酸楚和愧疚裹挾而來。我不禁回想起那個瘋女人。

“你想過收留那個瘋女人嗎?”

李強的話再次在腦子里突兀而起。是啊,捫心自問,我壓根沒想過這個問題,從來都沒覺得那是我該做和能做的事。我只是這個事件的一個看客。原諒我。現(xiàn)在,她在哪兒呢?她的病是否治好了呢?我不敢想象她恢復記憶后的情景,如何面對曾經(jīng)遭受的欺侮和苦難,記憶既是夢魘,會不會再次將她逼瘋?倘若如此,她該清醒還是瘋癲呢?我不知道。我又能知道什么呢?寫的那些報道,曾讓我沾沾自喜,其實什么都不是啊。我直到現(xiàn)在都不知道瘋女人的名字,雖然名字只是一個符號,但是有時它卻超越符號本身,比如李叔同。而瘋女人、李強、王根生他們,以及我這樣的人,卻在某些符號里畏縮著。我想我們的生命在超越某些東西,同時又被某些東西遮蔽吧?

起飛了,降落了,再轉坐班車,日落黃昏才來到小鎮(zhèn)。小鎮(zhèn)的街道平坦了,街道兩旁的房子多了,散落著許多旅館,當年賣手電筒給我的店老板也開了一家。他居然還認出了我。此時他身旁伴著一個女人,年輕、漂亮,顯然不是多年前的那個女人了。他倒很大方,說:“這是我老婆?!蔽覍λα诵Γ氡赜质且粋€俗氣透了的故事。我告訴他要到盤古村去,他先是一怔,然后說:“今晚先住下吧,明早讓養(yǎng)馬人帶你們?nèi)?。”我們就住下了,次日一大早養(yǎng)馬人牽著馬等候在門外。我不會騎馬,同學也不會,我們不由得一臉惶恐。店老板說:“不用擔心,騎著就是了?!蔽腋瑢W說路途遙遠,同學就答應騎馬了。說是騎馬,其實是坐馬。養(yǎng)馬人在馬背上安放兩只竹椅,我和同學坐了上去,就那樣一路而去。

山路上到處長著野草,都往路面中間擠,都快看不到路面了,想必人跡罕至,盤古村人很少出山嗎?我問養(yǎng)馬人。他咿咿呀呀地比畫。他是個啞巴。我和同學都不知他比畫著什么意思,也便不再問了。我們來到盤古村時,不由得被眼前的情景震驚了:整個村莊都消失不見了,滿地廢棄著磚瓦,雜草從磚瓦空隙間長出來,老鼠在其間神出鬼沒。這是一片廢墟和荒蕪啊。我的心虛了,不知這里發(fā)生了什么,人都到哪里去了。我踩進雜草叢中,驚起許多安然的鳥雀。我想起李強的信,匆忙撕開,讀罷,淚水攔不住地往外淌。同學滿臉驚詫,抓過去讀著,讀罷,臉色凝重,眼里現(xiàn)出一絲堅毅。

還是補充

你想知道盤古村究竟發(fā)生了什么,對吧?還記得當年你寫的報道嗎?報道刊出后,很多人就知道瘋女人了,小鎮(zhèn)上因此來了兩撥人,來了解瘋女人的情況,結果卻沒把她帶走。我想,是瘋女人讓他們?yōu)殡y。不久,村里闖入一伙人。我記得當時是正午,陽光很好,整個村莊亮堂堂的。那伙人神情肅穆,不茍言笑,走起路刮起一陣陰風,把村里人嚇住了,連狗都不敢叫。他們徑直走向王根生的家,來到門前話也不說抬腿就踢,門板破成幾片。村里人說那伙人會功夫,對他們又懼怕了幾分。我沒見過土匪,想必土匪就是這德行。那時王根生正在和瘋女人睡覺,被那伙人從床上拖到門外,身上只穿一條皺巴巴的花短褲。他微勾著腰,雙手捂住下身,樣子實在滑稽。他這樣的人還怕羞,還知道要臉面呀?他不知來者何人,村里人也不知曉。那伙人不像警察,也不像干部,卻來者不善。

那伙人把瘋女人扶出門外,小心翼翼地。他們把王根生拉到瘋女人面前,讓他跪下,他不跪,被用腳狠狠地踹著。他們還要他扇自己耳光。他不干。那伙人就狠狠地扇了他,把他的嘴角都扇出血。村里人明白這伙人為何而來了,他們就叫喊著搶人啦,流氓搶人啦。村里人就扛著鋤頭、木棒甚至鳥槍紛至沓來。那伙人一點也不慌張,掏出一沓錢砸在王根生的腦門上,紅燦燦的紙幣散落一地。村里人看傻眼了,從來沒見過這么多錢,也不知道這伙人是什么意思,等他們把瘋女人帶走后,才清醒過來,村民們瘋狂哄搶起來。王根生叫喊著那是他的錢。沒人聽他的叫喊。那天人們因搶錢打了架,好幾個人受了傷,還到學校里找我評理。

瘋女人走了,村莊恢復了平靜。事實上,村莊再也恢復不了原來的平靜。瘋女人不見了,光棍們不習慣了,他們的日子被抽掉了陽光。他們整天抱怨著,后來找上我的麻煩。他們知道是我給報社寫信,把你引到村里,然后才出現(xiàn)那篇報道,招來了一群身份不明的人把瘋女人帶走。我不理會他們的,也不懼怕他們。他們沒有打我,也沒有過多地為難我,只是冷落了我,動員孩子們不來學校。孩子們果真不來了,也不知道他們怎么做到的。我去找村主任。我們就去勸孩子們,結果怎么也勸不動。

那伙來路不明的人再次出現(xiàn)時,他們把全村人叫到村口,宣布說要把整個村莊全部買下來,包括山上的每一棵樹木和每一塊石頭。他們說瘋女人的父親是一個房地產(chǎn)老板。他要買下整個村莊。沒人知道他們要干什么,也沒人敢問,包括村主任王葵。

“誰答應搬走,立即給一萬,是獎勵,每戶給三十萬,然后再按人頭給,每個人給十萬?!蹦腔锶苏f。

他們打開一只密碼箱,滿滿一箱百元大鈔。人們看傻了眼騷動起來。幾個光棍相互看了看,舉著手擠到人群前,說他們都愿意搬,并依次報名按手印,各自領了一沓錢,拿到陽光下照著,是真鈔,簡直像在做夢。村里人告訴我,那天他們見識了什么是有錢人。那天村里很多人都領了錢,嘗到甜頭的人們等著領更多的錢,然后搬離村莊。那是夢寐以求的呀。那伙人說村里所有人都得搬走,包括山頭上的墳堆。村里有幾位老人家不愿意,說,都要入土了,要死在村莊里,死在自己的床鋪上,埋葬在祖墳里,回到自己的祖宗那里去。老人們找到我,要我?guī)退麄冊V狀去找政府。王葵也來找我說,你知道嗎?那是幾輩子都賺不到的錢啊,必須搬!

我沒聽王葵的話,幫老人們寫訴狀,有錢也不能如此吧,把人們趕走,連根拔起,太欺負人了。老人們把訴狀交到鎮(zhèn)上。鎮(zhèn)上說這是好事呀,這是脫貧呀,盤古村人一夜之間就致富了呀,做夢都做不來的呀。鎮(zhèn)上非但沒幫助他們,反而做他們的思想工作,勸他們早日搬走,到鎮(zhèn)上落戶也好,到縣城落戶也好,都是新的生活嘛。我?guī)筒簧纤麄兪裁?。老人家也沒有別的辦法,就坐在房子里,哪兒也不去,誰也別想趕走他們。這是他們的家。村里人對他們有了意見,勸著他們,他們不走錢就拿不到。老人們就是不聽,說,死也要死在自己的土地里。

幾天后的夜晚,村莊失火了,人們跑出村外,沒人去救火。村莊在一夜之間成了廢墟。次日,山梁上也著了火,山上的樹木被燒掉了。這個原本窮苦的村莊再也住不了人。這無疑是人為的。鎮(zhèn)上派人來調(diào)查,沒查出什么,說既然村莊都沒了,不如就此領錢搬走吧。村里人搬走時挖開山頭上的墳堆,把尸骨撿起來燒掉。有一個老人不想搬走,跳崖死了。還有幾個老人哭鬧著,被人們捆綁著,抬著離開村莊。

那時鎮(zhèn)上來通知,說我轉為正式老師,但我高興不起來,心里一片嘈雜和荒蕪,如同那個被燒掉的村莊。我給教委辦留下一封信,然后離開盤古村。我沒想到用十余年的時間來等待這個結果。那之后,我從沒碰到一個盤古村人,就算碰上了,那也不是盤古村人了。這個村莊已不復存在。我沒跟你提這件事,是不敢提起,那是不可碰觸的傷痛。我至今無法明白,瘋女人家庭顯赫,怎么會瘋掉呢?怎么會淪落到此呢?她父親為什么要買下那個村莊?是為了報復嗎?如果是報復為什么還給村里人錢呢?我看到的是村莊被不費吹灰之力就消滅了,連同它的記憶。我相信在這個世界上存在著什么所看不見的東西。我時常想,瘋女人之所以精神崩潰緣由于此吧。

這些年,不管孑然一身,還是朋友扎堆,我總擺脫不了內(nèi)心的孤獨。后來我來到了杭州,找到了你,在那里生活了幾年。初來那段日子并不好過,艱難時還睡過橋洞,但我沒想過離開,或者再次向你求助。在杭州有座虎跑寺,我有空就會去,看看小徑旁的樹木,石階上耳語的行人,葉叢中的鳥雀,顯示著一種靜默的存在。我會無端地想起瘋女人,不知道無處不在的孤獨對她是否有效?我厭惡這種思想,卻阻攔不了它頑強地冒出來。如果世間存在著原罪,想必這就是吧?誠然,我更多地會想著李叔同,為何年紀輕輕便心神頓悟?立在他墳塋前,我越發(fā)覺得曾經(jīng)苦苦堅守的東西,原來只是一片虛無。我似乎明白了孤獨從何而來,如同明白了罪惡如何隱藏心間。我想到了贖罪。而我能做的只是在心里默默祈禱。這種無能為力之后的精神寄托,本身是否就是一種罪呢?我至今沒有勇氣回盤古村,也許原因于此吧。然而,我心里仍然存著希望,或許有一天,這人生,這命運,將教會我遇見一生等待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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