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棣
谷里謠曲
遠(yuǎn)遠(yuǎn)地,便看到了一老一小挨坐在一塊大石頭上,靠的很近。山村散在一道嶺的背面,綠樹環(huán)抱著它。進(jìn)了山,過了嶺,老調(diào)爺和孫子小鑊子的臉才慢慢清晰起來了。那一塊帶黑斑的巖層石看上去年代很久,雨雪風(fēng)霜把它打磨出了好多弧度。等爺孫倆唱完了謠曲,天色也將近黃昏。謠曲飄搖直上,風(fēng)吹斷了大部分,僅僅剩下的幾個音兒又乘上幽幽的調(diào)子,貼著他們右側(cè)的崖坡“咕嚕?!睗L下山谷。那一谷的碎聲。
谷里升起一片鳥鳴,有的鳥懸在樹尖糾聚;有的鳥在巢里合著已模糊的調(diào)子,“啾——啾啾——啾——啾——”叫。那一谷的熱鬧勁兒。
鳥落了,山風(fēng)才來。過些時,鳥倦了,飛起的,不再鬧;巢里的,只聽雛鳥甜夢里些微的噙聲,像小人兒在夢語。那一谷空蕩在響。
老調(diào)爺嘴上的謠子是嶺上最好使的。在我們這邊,只有山里的老人才曉得老謠子了,山里的謠曲是唱給山神聽的,保佑山民。
“三姑姑——在山谷谷,山谷谷里——三姑姑——獨個的眼淚——流——”小鑊子覺得爺唱幾個字都很吃力了。喘上幾口氣,上來的氣在嗓子眼鼓動一會兒,音調(diào)也越來越低,攢夠了他接著唱道:
“山谷谷——三姑姑——”然后,喉嚨發(fā)出呼呼的聲音緊隨而來。
小鑊子比一比自己的個頭,說是長到和老調(diào)爺坐著一般高,你娃子當(dāng)算才開始長大??伤X得,老調(diào)爺?shù)睦喜粫人?/p>
老調(diào)爺家門口的大石頭,不知是從哪處山角折下來的。村上人后來也不再說石頭,而是說他一年四季不怕涼。單說冬天落雪了,遍山白,他也在上面坐。那時每每會給身邊的小鑊子挪一處溫的石面出來。
再說:“小子,坐?!?/p>
手在旁撥一撥,雪面兒一樣,融入光里,有時碰在臉上,是一陣涼。一會兒,退了。陽光很好,照著他的背,那人窩著腰,摘豆子般,一會兒,一塊黑石面又露了出來。
“你,坐?!毙¤Z子學(xué)著大人的口氣,坐在了旁邊,笑笑地,一手指著那塊石面。
老調(diào)爺:“嗯?!?/p>
常在上山路過時,被山民幾個見到,都見過這爺孫倆笑得傻。
“上去?”
“哦?!?/p>
“出來?”
“嗯?!?/p>
老調(diào)爺跟后生喊:“今個有收獲!山里物——風(fēng)中樹——雪后的路上啊,啥莫怕——”
那人遠(yuǎn)了,他給說:“小鑊子啊,過去上山都是唱謠子的……”
小鑊子說,“哦?!?/p>
“謠子一唱每次都有大收獲,你問問嶺上人 ……”
“哦。哦?!?/p>
“野物聽得見……”
又說,“哦。哦。”
“聽見謠子也鉆出洞洞兒……”
“哦?!?/p>
“說過了?”
小鑊子顯然是聽過這些舊事,在老調(diào)爺面前他只是哦哦地回答便夠了?;蛘?,兩排錯落的牙齒一露出來,爺也明白自己又糊涂了。盡是人們上去的腳步聲,吱吱響。他們聽著。
這雪后,樹上積雪在風(fēng)中,不時吹落,叫人錯覺和擔(dān)心。他不時地唱。山谷里的謠曲很多,這是寒雪初停要唱的(各樣時間都有對應(yīng)的謠子)過去,人們以此祈求山神,莫要斷了上去人的路……
忽然,小鑊子從石頭上坐起來?!把勒€沒見長?”他說,“不是說……”老調(diào)爺拿渾濁的老眼看小鑊子一臉驚詫,聽他說:“咦?牙扔上山啦!”此刻,手塞在嘴里正摸著,臉皮把嚴(yán)肅
表情扭得東一塊,西一塊。他拿大大的眼也看老調(diào)爺。
“怕是過山的鷂鷹沒見識叼去了吧。”老調(diào)爺說。
這樣的話,小鑊子聽了很多。他還說,松鼠啥見識,小時抹在樹皮上的鼻涕被拉到樹上當(dāng)松油……掉牙事關(guān)重大。下面的牙往上扔,越高,越快長出來;上面的牙使勁踩,才長得快。
老調(diào)爺為此受埋怨,小鑊子扔掉了牙之后,胳膊疼了好些天。當(dāng)時,下了大力氣,好半晌,在地上撿不到了,才問井邊擺衣服的娘:“扔好了?”
她笑說:“又是老調(diào)爺說的?他沒叫你扔上山去?”
小鑊子一笑。
打算去說的,我把牙扔上山啦!不料,去說的路上撞見老調(diào)爺?shù)膬鹤樱蜻h(yuǎn)處而來。好久沒見他。其實,小鑊子不愿和他說話,遠(yuǎn)處的人,還遠(yuǎn)遠(yuǎn)的,他人快快地躲進(jìn)了閏二家的雞窩。雞窩對著老調(diào)爺門口的大石頭。雞們“咯噶咯噶”鬧上一會兒,老實了。躺在它們中,小鑊子嘀咕:“了不得,這里真熱!”
大爹和伯突然打架了。老調(diào)爺也沒說為啥。那年,在山路上滾得渾身是雪,小鑊子他爹就像雪球一樣從山上下來了。等他跌跌撞撞進(jìn)了門,朝小鑊喊的是:“你伯要瘋!”還說,“今兒,給小鑊子開葷!”
血淋淋的山雞腿丟在桌上。爹肚子一鼓一鼓的,像充著氣。娘笑了笑,跟小鑊子比劃著吃雞腿,人退到后房。
“你伯為了個女人能瘋!為了送個女人能打親弟弟,他跟我從晴天,打到雪?!?/p>
那天,凌晨四點醒來,小鑊子發(fā)現(xiàn)大爹對著院子,坐在那里,三兩草花未眠,他也未眠。這天,小鑊子把吃雞腿那天的話遞到老調(diào)爺跟前,他聽著,臉上一陣抖動,滿嘴說著:“知道,我這兒子啊?!?/p>
說著,走了,聲音從屋里傳回來時,他拿著一個雞腿在小鑊子面前晃。夠不到,踮腳往高躥。呀,雞腿上結(jié)著黃色的油凍兒。最后,小鑊子站到大石頭上跳呀嚷。
也是一個巧勁,老調(diào)爺把雞腿擱進(jìn)了孫子敞得大大的嘴里。小鑊子眼窩灌起了香嗞嗞的淚。然后,倆人又坐了下來,小鑊子看爺笑。
老調(diào)爺說:“你爹對著呢!你爹說你三姑對著呢……”
從大爹和伯突然打架,小鑊子突然不跟伯再說話。大爹有一次帶他出山,在他家門口撞見,小鑊子看爹把頭一扭,過了去。自己也把頭一扭。走過去很久,他爹一直扭著頭,直到不見嶺子才把頭扭回來。
“啪——”他打了小鑊子一巴掌。
背對去路,嶺子上搭著一片遙遠(yuǎn)而熟悉的淡綠色。
“記下啦——那是你伯!”
小鑊子淚珠子往下落。嶺上的綠在他眼前,越來越淡,越來越淡。
之后,再見到,小鑊子遠(yuǎn)遠(yuǎn)地,快喊:“伯!伯!”
“滾過來,讓伯掏個雞吃!”伯好像忘了他扭著頭,從自個面前走過去了。小鑊子怕他摸小雞雞——這是馬州老輩人表達(dá)親熱的方式。每次,孩子們都捂著褲襠瘋喊著跑。
小鑊子抱著公雞睡著了,不時恍惚聽得見風(fēng)里有低微的咕咕聲。老調(diào)爺說:“前腳走——”出山去的路上,一片霾色。老調(diào)爺唱起謠子。反正,小鑊子知道是祈求山神保佑的曲兒。老調(diào)爺聽小鑊子隨后跟著唱起,笑著摟了他過去。這不是倆人頭一次唱謠子。
“一股雞屎味!”說著,做了個推將出去的動作,但沒有,小鑊子被裹得更緊了。
老調(diào)爺除了跟小鑊子唱謠子,尤其老謠子,那些小鑊子在家一唱,他爹也接下幾個音的老年頭的曲兒,就沒啥了。他娘愛聽兒子唱。原來,哄他睡覺的謠子如今從孩子嘴里傳出來。
老謠子唱起來,一家人都安靜下來。平日,娘倆總吵。他爹就罵他是個小八哥。
“不對,不對?!彼f,“老調(diào)爺這么唱:夜里的小——星星兒,眨著小——眼睛兒——”
“哦,是小眼睛兒——”他娘不如小鑊子唱得好。他睡覺嘴里流水兒,他娘感嘆得啥時長大呀……
一片靜寂。雪夜,老謠子久久地徘徊:“眼睛兒里的小——雪花兒,小花兒飛過了山與崖——夜里的小——星星兒,眨著小——眼睛兒 ——”
除了唱,還是唱。老調(diào)爺沒跟小鑊子說過伯在山外討下女人的事。起先,他也不知道。他爹娘把攢了很久的雞蛋給老調(diào)爺送過去,他才知道。端籃子走在路上,爹娘在前,小鑊子低頭看雞蛋咂嘴。不知道里面多少個?記不得家里多久不吃雞蛋了。
廊門打開,老調(diào)爺也笑著,一把把小鑊子的頭扭過來,“瞧——”他說。
從這便看到了平日晦暗的那間小屋,三姑的照片擺在正中的墻上,像是剛擦過,對著門口掛有一張紅字,字邊是一掛鞭炮,字下擺著幾只上供用的山雞……
“再添上點兒!”他爹推了推小鑊子,小鑊子接過雞蛋走了進(jìn)去。
也是從那次,老調(diào)爺偶爾冒出一句:“那女子沒見識……”看來,不全是在唱,也是在想。以為后面還要說啥把什么當(dāng)什么的話,就等著,卻始終沒說,而是瞅準(zhǔn)了小鑊子的牙。
“咋還沒見長?不是說……”他說,“盼著呢……”
小鑊子的手塞在嘴里摸牙,臉皮把嚴(yán)肅表情扭得東一塊,西一塊。他想自己長大,又不想老調(diào)爺老得唱一個字兒喘幾口,氣在嗓子眼攢好久,才能唱一句,聽得人急。
只在他不管不顧把老謠子續(xù)唱開來時,老調(diào)爺才“哦”一聲,等唱到高音陡字兒,為他拍手,打節(jié)奏。有時一打,小鑊子倒是唱亂調(diào)了。老調(diào)爺很少嚴(yán)肅起來跟孫子說話。
這次,他有點急:“咋一曲拐一調(diào)?”
又落雪了。
老調(diào)爺指著遠(yuǎn)處,一片灰霧。
小鑊子撒開視野,使勁把小嘴努向前,剛想唱起雪到時要唱的老謠子,再看老調(diào)爺正擺手——咋還不讓唱?
天色一層層給山風(fēng)吹得發(fā)黑,山前不見景物,山谷里這一片樹木斜向一面的動靜好大聲——唱了也聽不見。
奇遇山中
西望一片霧氣昭昭的山跡,就是西炎山。從那里去往道士塔的路只有一條。兩年前,我在那條路上巧遇了一個自稱長生不老的人。他隨我繞過最難行一道山徑,實在太累了,我不得不停下腳步喘氣。這時,他朝我擺手。萬丈樹林早被霧氣揉成了一團(tuán)黛綠。上山前,我想一定要在天黑下來前趕到道士塔。因為,和友人約定。人在路上,不斷被錯誤的方向耽擱,搞得我越來越擔(dān)心遲到。
那人氣喘吁吁地站在一棵樹下。
“我、我、我給您……”雙手抱拳。
山下有眾多乞丐跟游人討錢。有時,他們會搖身一變成為西炎道士。說自己是西炎山道士絕對是一個好噱頭。然后,手一指,山上隱隱約約浮在山霧中的道士塔,意思顯見:“呃,我就是從那下來的。”很多外地人來我們這里,都要在他們那花去數(shù)目不等的錢,獲得各種關(guān)于吉兇的說辭。
史載此地多出奇人異事。很多文人在此隱居過,如李贄。所以,逢人開口說幾句文辭不稀奇。他徐徐地說起了他的故事。我要走,他就擺手示意我聽下去,我剛才為甩掉他,走急了?,F(xiàn)在,我覺得小腿肚在發(fā)抖。我坐在石墩上,撫摩著我的小腿肚聽他說——
我本家境殷實,無奈……殺了人,只得來山中。
“哦”,我看著他,“你長得可不像……倒像個道士?!?/p>
后來,他說,離他上山時有一百多年了。我問,“然后呢?”我是不死之身,既然這樣,我倒想以神通助人迷途知返。我微微一笑,學(xué)著他的樣子,雙手抱拳,向他辭別。我要走,他看樣子并不急于阻止我。
“兄臺,叫我好等?!彼f。
這時,我在他身后的樹上,看見一只樹鼠。我從未看見過這么大的樹鼠,有七歲孩童大小,并且通體灰黑。我越過他的頭頂看過去,樹鼠眼神呆滯地注視著我們。
我說:“迷途知返?”
“非也,非也?!蹦侨斯虉?zhí)地和我保持著一個可以對話的距離。
我有點惱怒,便沖他喊:“兄臺,我是這山上修行的。下山幾日,今日回道士塔!”說著,指了指,“看到了吧,再不走,山里就黑了。”
臨行,我不忘折回幾步,靠近他一些,對他說:“你殺過兩個無辜者!”
之后,我得意地走在了路上。走了很久,我不往回頭去看,身后的山林越來越黑,陷入了一片濕漉漉的山霧中。在我為嚇跑了這個人時,“一百年前,我曾經(jīng)殺死了你?!币粋€怪聲撲上來。我猛然停步。
“你又來啦?”我有點被莫名其妙的感覺吸引了。這個不死之人讓我想借此給自己找點樂。我笑說:“要不,你給說說一百年前為什么殺我?”他說:“我們?yōu)橐粋€女子!”他為我描述的故事是這樣的:一個肌膚雪白的青樓女同時喜歡上了我們。然后,我出手想殺他。結(jié)果,他一個失手,我死了故事至簡,我覺得很有趣。
“我殺了你?!?/p>
“殺了我?”
“對,不過,是失手?!?/p>
“你在這里等我一百多年?”
“我們有約,只要找到你……”
轉(zhuǎn)念想,他跟我上山,腿腳也辛苦,干脆給他點錢打發(fā)掉算了,于是伸手掏錢。
突然一聲大叫。我在他身后的樹上看見了那只鼠。
“小姐兮!”那人叫道,滿臉浮現(xiàn)驚恐之色。很快地,他調(diào)轉(zhuǎn)身子,像災(zāi)禍來臨那樣,一路追了去。我看著他,身裹一團(tuán)青煙,直直追下了幾個林坳……
很多年沒有見到過樹鼠。這種小動物在我小時候去的西炎山上很多見。奇怪的是,自從這次見過一次大個的之后,再也沒見過。后來,我一個人在道士塔的客棧里等友人。左等右等,都不來,我只能先睡下。明日下山再說。夜里,就聽到客棧里的人聊傍晚來了一個瘋子,說要找一個死于一百年前的人……
一口好缸
好缸就是好缸。一個下午,兩個人蹲著說話。身下那個“坑”就是一口壞缸。好缸里裝的是糧食,馬家臺產(chǎn)的缸太粗糙,只盛屎尿。一只蒼蠅飛過第三個坑。那是一個屎堆得高高的,容易頂?shù)狡ㄑ鄣目?。這個廁所在一片廢墟上,遠(yuǎn)遠(yuǎn)看去像一個廢料堆。那只蒼蠅盤旋一會兒,在高高的只有一點軟屎的屎尖上停下來。廁所里就這三個坑。一個尿池早已坍塌。其它設(shè)備也就沒什么了,陽光從裂開的墻角覆蓋著蓬勃的草,草葉上趴著一只蒼蠅。兩腿蹲穩(wěn)后,X突然意識到自己有點餓了。一個人走進(jìn)來。Y滿頭的灰土慢慢地落下來,又一只蒼蠅飛過去??粗?Y抖了抖衣服,伸手在土墻上抽出一根電線,瞬間彎成一個鉤子。等 X再次看到 Y的時候,Y手里已經(jīng)拿著一罐飲料。在 Y晾出渾圓的屁股前,X吃得好好的。他跑進(jìn)來,嘴上除了喝水,還問,你不知道?
一個郊區(qū)廁所,一個糞水淤出的茅坑邊的另外一個坑上,一個人蹲著,一個人站著,蹲著的人正在吃著,站著的人仰著脖子,他看了一會兒天。之后,蹲著的人看到站著的人回過頭來。X只得抬頭,一只蒼蠅飛過了他的鼻子。濺起的幾滴黃色的液體打在 X的臉上。X的頭抬得更高了。
“這離馬家臺還遠(yuǎn)么?”
某日下午,廁所邊上仿佛站著一個孤獨的背影在晃動……他很快就要走了。聽著 Y的問話,X沒想到,他繼續(xù)說:“還記得村口有棵樹 ……”
很多隆隆的聲音。X感到有些蹲不穩(wěn)。決定分出半個饅頭和一點火腿。
一人一坑。一坑一缸。
第三個人不該來,但還是來了,Y指了指他們面前。那個人同樣看著他們。等我們完了,提褲起身。他也沒跟我們說話,他大概覺得我們這么做很蠢。
“樹上有個喜鵲窩……”
兩人走出這個廁所,眼前一片空曠,此刻是黃昏了。一棵樹上枝條裹滿了都是灰塵。直到現(xiàn)今在旁人面前,兩人仍會想起某一日下午。對于X來說,剛剛肚中的火腿若不是這天過期,X也會選擇吃了它;若是他在更糟糕的環(huán)境下感到饑餓,他也會選擇這么干。健忘會使他難以記住時間的起始。
“喜鵲窩里每到春天就會傳來,嘰嘰喳喳的叫聲……”
2004年11月4日至2012年8月15日的一個下午,吃掉火腿后,另一個期限繼續(xù)進(jìn)行?!拔液孟癫挥浀媚?。”X說。“記憶可靠?”Y把手中的鐵鉤一揚,他們頭頂咚的響了一聲。那三塊石棉瓦上停著的一隊蒼蠅瞬間不見了。在這樣一個下午,風(fēng)聲不小,從馬家臺僅剩了幾間舊房上看得很清楚,在已被拆得一片狼藉的村口不遠(yuǎn)處,有一個建筑廢料搭成的窩棚。在故事尚未開始的時候,X已有些迫不及待地想告訴每個人來馬甲臺買缸的人,村口有個樹,地下埋著壞缸,壞缸里才會盛上糞湯。而第三個糞坑里撒滿了乳白色的蛆??粗?,再過不了多久……Y到底沒說,過不了多久會發(fā)生什么。
縣史上的大水
我朋友說在他奶奶還小的時候,縣里每年要被水淹毀。為了泄洪,縣城四角曾出現(xiàn)過四個大水坑。這個歷史故事之所稱為“傳說的重點,在于每年大水退去,四個水坑中的三個,澄清如鑒,獨西南角的那個水坑里的水黑如墨。而我的這個友人最想寫的便是這個黑水坑的故事。他告訴我說,他現(xiàn)在已很老很老的奶奶,還記得挖坑的主意是一個叫李茂的人出的??h令遇上他時,此人正在縣城的堤壩上搭窩棚??h令巡視見他舉動怪異,便上前問:
“大名城高三丈又五尺,闊一丈又二尺,堤之高一丈五尺,闊一丈,可謂固若金湯,你為何來此處躲水?”
李茂:“我正是為此才來這里!”
縣令:“既有城墻又有護(hù)城堤,你自然不會有事?!?/p>
李茂一笑:“城將毀,睡不穩(wěn)。”
說完,鉆進(jìn)窩棚,蒙頭呼呼大睡??h令站在堤壩上看了看,窩棚里還有一個老婦人。他只是笑了笑,并未在意。接著在下人的陪同下繞過他們,繼續(xù)沿大堤向東走去。
一座有雙重防洪設(shè)施的縣城的劫數(shù)還是被李茂言中了——在公元1757年再次遭受大水毀城的厄運。《大名縣志》載“清乾隆二十二年,漳河、御河再次決口,大水由堤口漫入,而堤仍如故,居民走避堤上,全活甚眾。”據(jù)我猜想,文中描述的這群大堤上的人中必然有李茂,以及他的老母。
大水退了,縣令狼狽不堪地站在一片飄滿瓦礫屋梁的泥水中,被濃重的水腥味嗆得止不住咳嗽。這時,下人的一句話讓他想起了之前的會面。
“大人,可還記得李茂?”
“李茂?”
“那日堤上……”
縣令恍然大悟一般,揮了揮手。下人趕忙上去扶他,他笑問:“如今,他人在哪里?”
他們在大堤上看到了一個空窩棚,問了人才趟著水在城西一處偏僻的角落找到李茂。站到他面前的縣令渾身裹滿泥巴,那日大堤上的模樣蕩然不在。李茂背著母親與他們擦肩而過。
“李茂?”
李茂似乎沒有聽見,正把母親放在一塊漂著的木門板上。
“還不參見大人!”
這時,他才回過頭來,看了看,正理衣領(lǐng)的那個人。
“大人?”
又開始拂衣衫上的泥巴塊的那個人,點了點頭。
他們就這樣認(rèn)識了。喝酒聊天,他們的往來也伴隨著縣城的重修,說話到了第二天的春末。
汛期逼近,縣令又開始焦慮了,每日喝酒聊天成為熟人,便想讓李茂出個主意。李茂曾拜過過路僧人為師,說話有幾分準(zhǔn)確。又有上一次的例子,所以,兩人酒醉以后,他在縣令耳邊小聲說了幾句。第二天,縣令醒來,挖坑行動便開始了。城中民眾連日趕工,大水未來時在城的四角挖出了四個巨大的蓄水坑。之后,大家便收拾工具回家,惴惴不安地等著大水來臨。
大水來得很準(zhǔn)時。堤外涌來的漳河水幾乎鉆到天上,落下來時如同一場暴雨,傾注在那四個大坑。一夜咆哮,大名縣城除六只羊,一匹馬,三頭豬,五只木盆被大水卷走外,在第二天又神奇地將房屋、街道、人群、田厝呈現(xiàn)在了明晃晃的日光下。
快中午時,縣令才瞇著眼,悠閑地走出衙門,面對尚殘留著水腥味的天空,長舒一口氣。
“大人,今年的大水過去了?!?/p>
來人稟告,他一邊點頭,一邊理了理衣領(lǐng)、正了正頭上的頂戴。然后,雙手揚了一下衣衫的后襟。
“走!”
一聲令下,來人退后,讓出一條路??h令往前一步,來人又跟上去,他們一前一后開始了像往常一樣的巡視。
四個巨大的水坑被水盈得幾近溢出。東北角至南北角,縣令一路滿心歡喜,腳下的步子也越走越輕快了。走到西南角時,眼前的一片水讓他呆住了。在跟隨他上任大名縣的隨從看來,他面帶前所未有的茫然表情走到了水邊,伸手撩了一下水,他在西南角的水坑邊迎著日光看著撩起的水發(fā)呆,直待到黃昏降臨。
這種奇景在縣志這類文獻(xiàn)中是沒有的記載。我朋友的奶奶說,她親眼見過三個清水坑和一個黑水坑。然后,也在西南角的黑水坑呆住了,也走到過水邊,也拿當(dāng)時清澈無比的眼睛,看過一坑黑色的水,可是她看不明白。離開黑水坑后,縣令派人找李茂,無奈他家已人去屋空。鄰里相告,他帶上老母在凌晨已坐船離開大名。追出百里,大水茫茫更是無處可找。這個人在傳說中一閃而過。多年之后,有人說在揚州見過他。
大名縣城西南角的“黑水”成了一個謎。關(guān)于坑里住著黑蟒,即“黑水怪”的說法,是在一家人陸續(xù)離奇死后被“確認(rèn)”下來的。之前,只是一些民眾從黑水坑邊走過時偶爾在嘴上胡說而已。大名府的賈家在當(dāng)?shù)厥怯忻募易?。我要說的這個故事發(fā)生在賈家小姐十八歲那一年。那一年,她與一個過路書生一見鐘情。后來,賈家為阻止兩人,找人在趕考路上對書生下了毒手。賈小姐郁郁寡歡,閉門不出。不多時日,人便消瘦了。一日清晨,賈家人奇怪小姐居然走了出來。丫鬟在門口追上了她,卻被她阻止了。她說,我要獨自散步。下人便沒有隨行。她沿城外的小路散步,走著走著來到西南角的黑水坑邊。她站在坑邊看水,忽然升起一團(tuán)黑煙,黑煙散盡時,她人已不知去向……賈小姐最后出現(xiàn)的地點是在縣城西南角的黑水坑邊而已。按老奶奶,也就是當(dāng)年被賈小姐阻止隨行的丫鬟說:“小姐投水而死的第二天,賈家人便一個接一個的開始死了?!币粋€接一個死不算什么,關(guān)鍵是周身漆黑的死相不得不讓人們把他們與黑水怪做聯(lián)系——大名縣城的人傳賈小姐死后嫁給“黑水怪”,是黑水怪把賈家從大名府濕漉漉的歷史上蒸發(fā)掉的?!昂谒钡哪棠淌窃谀菚r離開賈府,她很快便嫁進(jìn)了大堤最東邊的村子里,兩年后生了他的父親。
民國二十三年鉛印本《大名縣志》上,諸如“漳衛(wèi)漫溢城祀于水”、“洪水泛濫,壞廬舍二萬余間”、“護(hù)城堤環(huán)抱舊大名縣郭外,明正德年間知縣吳拯筑”等等事件的記載頗多。關(guān)于“李茂”這個人,我后來也找到一些說法。比如當(dāng)年他搭窩棚的那個大堤被后人稱作“李茂堤”,在如今的大名縣城南4公里外保留了下來,分為九個村,自西向東,從李一牌、李二牌至李九牌。
我朋友老家在李茂堤的李九牌村。
入藏
步驟分為坐火車、轉(zhuǎn)馬車、步行,再步行、轉(zhuǎn)馬車,坐馬車?yán)^續(xù)步行、又轉(zhuǎn)馬車、步行,步行、再轉(zhuǎn)一次馬車,前后三十余天。
現(xiàn)在,你站到了獅泉河西的壩上——隊伍駐扎在此。每月由城里送些簡單食物。營地的人個個因缺氧之類,多奇瘦無比。退伍回來,我再也沒胖起來。常有人說我在西藏混成了一根木竿。十幾年前,班長次生這么說。后來,宿舍緊張,住在上下鋪。戰(zhàn)友們對我都很好,他們說得最多的是我的細(xì)皮嫩肉。他們借由一個第三者來強(qiáng)化這個意思:他們說我得讓對象想瘋啦!她是啥情況我不大清楚。倒是我這頭,尤其深夜擱心里使勁地想著她的樣子,想到渾身大汗。
次生班長是我認(rèn)識的第一個藏人。月光下的營地,堅硬而靜謐,四處灑滿睡著的雪片,而夢是涼的。夢里,在那些白天,雪白遼闊,神鷹空中盤旋,偶爾落下的羽毛一如回憶此刻產(chǎn)生的溫暖都有些不真實。他將酒倒入那個斛型的酒壺,仰頭咕咚咕咚。然后,使手背擦擦嘴角,沖我吼 :“來 !”酒壺扔過來。我也學(xué)他,仰頭咕咚咕咚。
最后一次喝青稞酒是這故事的開始——它的甘甜非同凡響牽腸掛肚,夾雜著清香的淡淡的東西,淌在身體里。如奔騰的獅泉河,那么這件東西將“嗖”的鉆入呼嘯里流上天去。到西藏才發(fā)覺,天空對當(dāng)?shù)厝说闹卮笠饬x。以至,我將在本文里反復(fù)提及。在我二十歲那年還發(fā)生了一樁事,當(dāng)兵前訂過婚的對象跟一個南蠻跑了。我倒沒覺得有什么,不過夜里少了很多幻想的折磨。我使手背擦擦嘴角。學(xué)他把酒壺扔過去。
這一天,他興奮地叫著藏語的天神躥了起來。我知道他看到了一只雪鷹正朝我們的營地飛來。雪鷹在我記憶中還是第一回出現(xiàn),后來他興奮地甚至打起的一種奇怪的唿哨。雪鷹從不停留。次生上馬,狠狠拍了下馬屁股。等沖到前頭,展現(xiàn)在你面前的就是高原上積雪的草地了。馬兒飛奔,我的馬落在了后面。我想不通他為何要去追鷹。夕陽里的壩子,次生和馬幾乎團(tuán)成一個兒。在遠(yuǎn)處模糊成了一個點兒。雪鷹后來不見了。次生停下,手拽韁繩,猛回過頭,黝黑的臉上露出一種笑。笑得你下意識地考慮自己是否可笑。他看著慢慢跑來的我,等了好一會兒,大聲說:我在二十歲那年只想做飛行員。我靠近了。他沒管我的回話,又帶著他的藏腔道:“它遠(yuǎn),我遠(yuǎn)?”
他是本地藏民,我這么大時當(dāng)?shù)帽?。在那個站崗的深夜,次生穿著大衣走出營地,我正打哆嗦。壩子的冷讓我無法描繪。還有,那片漆黑也是。我站在那,之前有戰(zhàn)友給我送熱水??此麄兇掖遗芑貭I房的背景。我想起班長。有人背后拍我一下,我舉槍。一雙手遞過來的一件軍綠色的棉衣。
我敬禮。我們在風(fēng)呼嘯的夜里對著漫天的星斗聊當(dāng)兵。喜歡這身衣裳 !我問為他為啥當(dāng)兵,他是這么說的。還說,咱軍區(qū)政委也是藏人 !上次巡邊親口說我以后做將軍的 !那時,豎大拇指,他不明白這代表什么,問這是啥講?我說是夸你!他沖營房看了一眼又說,很多人不適應(yīng),難道有別的地方比這的天更高?我生在這里,結(jié)束也得在這里。這身衣裳上身脫不得,說這些時,他站起來,阿媽許久前就說要我穿著這一身去天葬臺……
我們在草原上追雪鷹。離營地很遠(yuǎn)了。騎馬在雪片上走來回,不時把目光扔上那道山脊,又?jǐn)S到天上。此刻,雪鷹若再次出現(xiàn),我想他隨時準(zhǔn)備繼續(xù)追。營地周圍的氣溫變化大,常起風(fēng)。又傍黑,這里也已經(jīng)很冷了。風(fēng)卷夜色,從東邊的山麓打著滾過來。
天要黑了,我頭上戴的絨毛軍帽多少防風(fēng),可還是冷。不是幾口酒在肚里,怕不行。騎馬跑去問:班長,你愿一輩子守著這兒?他笑得燦爛,揚起手里的鞭,甩了甩說 :我沒打算走 !聲音不大。以后呢,都留這里?老了怕部隊不要!說著張望不太遠(yuǎn)的,綿長的防線。
“阿彌陀佛的印度!”
我看了一會兒,忽然想喝酒。我已能在奔跑的馬上準(zhǔn)確無誤地接住酒壺。剛來時,我喝水都吐。之后又往那兒一甩,這個魁梧的藏人,學(xué)我們內(nèi)陸人的方式,豎起拇指,青稞酒后勁大。等我頭發(fā)開始淌汗,心里也恍惚出現(xiàn)了母親來信的內(nèi)容。
那女人很好,就是等不了我。他知道我在想什么。我忙說:不想家……借酒勁又說:你的朵拉咋辦?放平常日子可是不敢的,娶她?次生朝著天更加爽朗的笑:“是嫁我!”
第二天搭上一輛給營地送蔬菜的卡車,天蒙亮,我就離開了。藏歷四月十五,次生在我還是新兵蛋子時告訴我,他們的神靈在這一天完成了誕生、圓寂、涅槃。所以各個城的人都要沿這段拉薩河,繞城轉(zhuǎn)經(jīng)禱告。當(dāng)時,我們把他的話全部理解成了傳說。太陽蒼白如雪。車迎上人流駛向獅泉河。當(dāng)兵來時的那種好奇已褪去,剩下的都是我至今無法理解的某些畫面——風(fēng)自水面刮來,一對穿藏裝的男女在放歌。聽不懂唱什么,但能感到歌聲經(jīng)水流和風(fēng)的過濾愈發(fā)脆亮了。不到一年,我已對這里的氣候摸得差不多了。每日,午后起風(fēng)至半夜。這算天氣好。天色亮藍(lán),一聲長嘯,探出了頭,正好看見一只雪鷹在蒼涼和空曠中。
在我當(dāng)兵的地方流傳著“有殺人不殺鷹”的傳說。雪鷹是帶死人靈魂去天堂的使者,最后一次見雪鷹就是在那次——草地上跑著一匹馬,騎馬的是班長次生,他們,一天一地,趕來送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