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向陽
菊嫂生得賤,是個不祥的女人。不祥的女人在雁鳴村是被瞧不起的,無論走到哪個旯旮都要被戳脊梁,遭人唾罵。
菊嫂年輕時,秀氣俊美,嫁給我家對面一位才出服的本家哥哥玉巧。她有兩個妹妹,也都嫁在離村不遠的鎮(zhèn)上。她的兒子國英比我大一個年頭,瘦高個子,像一枚干癟癟的豆莢。國英在學(xué)校不喊我“叔叔”,強迫我喊他“哥哥”。我很生氣。我是國英的長輩啊。我知道叫“哥哥”是亂了輩份的。我倔強著不喊,國英就使勁揪我耳朵,擰得我生痛而哭泣?;锇閭儎裎腋鎳⒌臓?,即告訴我那位老實木訥的本家哥哥玉巧。我問,告他娘不行嗎?
伙伴們露出輕蔑的神態(tài),嘴巴一撇,他娘不是好女人,她娘偷人!
什么叫“偷人”?“偷人”就不是好女人嗎?我問過娘,被娘罵了一通。又見娘搖頭嘆息,你菊嫂啊,不該去唱戲呀。
我們村上成立了文工團,農(nóng)閑時排演花鼓戲,經(jīng)常到各地搞匯報演出,豐富大家的文娛生活。菊嫂愛唱戲,演婦幼皆知的胡大姐,演得維妙維肖。有一次,扮劉海的有事回了家,文工團讓拉二胡的漢林臨時頂替。漢林是坳背后野豬沖的,一把二胡拉得婉轉(zhuǎn)繚繞,在雁鳴村堪稱一絕。不料他唱功也煞是了得,劉海戲唱得特別到位,演唱經(jīng)典對白時,臺下觀眾都像喝醉酒一樣起哄,羞得玉巧哥戲沒完就摸黑走了。
演出結(jié)束后,菊嫂急匆匆往家趕。漢林追著喊,我們順路,我送送你。菊嫂也不理睬,悶悶不樂走在前頭。
收割過后的田野空曠靜寂,仙塘水庫墨波動蕩,地垅瓜棚秋蟲呢喃。一盤深秋的月亮明晃晃灑向廣袤大地,一堆堆稻草垛就是一顆顆詩情小蘑菇。菊嫂走累了,靠著草垛歇息,抹眼淚,玉巧這個沒良心的,不等俺了,也不擔(dān)心俺怕黑,也不怕俺掉進仙塘水庫。漢林挨她坐下,軟軟地枕著稻草,悠悠道,白天上鄉(xiāng)里觀摩《碧螺春》,他怎么知道你坐在俺單車后面?怕什么,我們看戲,表演節(jié)目,又沒做見不得人的事。她說,他本來就反對俺唱戲的……你走吧,俺回得了,不怕。漢林堅持要送她過了仙塘水庫才放心。湖面一顆水淋淋的月亮,天上一盞耀閃閃的銀燈。她嚶嚶抽泣。漢林攬過她雙肩,身子壓過去……天上的、水里的月亮都不見了。她倏地驚醒,掙脫漢林的懷抱,慌亂而逃,下巴撞到了草垛邊沿尖尖的瓜棚,血跡斑斑。她跌跌撞撞跑回家,按住跳動得厲害的胸口,捂捂臉,感覺似火一樣熱烈,便脫下藍花罩衣,撣撣灰,張口而出:
我這里,
將海哥,
好有一比呀……
她盡情地唱啊,跳啊……木門“哐咚哐咚”幾下便重重打開了,玉巧哥咳嗽著站在門口,鐵塔似的盯著她:神經(jīng)?。“l(fā)癲呀。半夜也不歸屋,這個家還要不要?國英踢了幾回被子了,夢里喊娘;江月又尿床了……咳——木門又狠狠地關(guān)上了。
她掩住傷痕,陪著笑臉,說了一籮筐好話,才進得了家。
漢林年齡與玉巧哥相仿,是村里的壯勞。漢林的老婆病病怏怏,藥罐子包著。菊嫂生了女兒江月后,鄉(xiāng)計育辦一撥一撥的人上玉巧哥家做工作,上屋掀瓦,進欄捉豬,被逼無奈之下,玉巧哥主動做了結(jié)扎手術(shù)。手術(shù)后的玉巧哥不能下地干重活,碰上雙搶收割挑擔(dān)等力氣活,都是漢林主動相助。漢林老婆醋性大發(fā),上玉巧家耍賴胡鬧,大罵菊嫂是“狐貍精”,“偷人婆”,勾引男人,似乎雁鳴村男人個個有份;還唆使兒子往玉巧家堂屋潑大糞,搞得全村都曉得,成為大家茶余飯后的笑柄。玉巧哥肺都要氣炸了,常常莫名地發(fā)火,對菊嫂更是指桑罵槐,話語相當(dāng)難聽。菊嫂只好把眼淚往肚里咽,勸玉巧莫信那些嚼舌根的,身正不怕影斜,氣壞了身子自己吃虧。玉巧哥目如尖刀,冷笑,我身體好壞不要你管,早死了好,給野男人挪地方。
菊嫂受不了,哭著回了娘家。過了十天半月,玉巧哥在我娘及眾鄉(xiāng)鄰勸導(dǎo)之下,板著面孔接回了菊嫂。日出日落,流水潺潺,一切得向前看,盡管生活已非過去的節(jié)奏,沒有一點滋味,像喝白開水。機械而呆板并不是人生主旋律,文工團的演出活動又讓菊嫂露出了難得的笑顏。只是她和漢林很少說話,面對面時趕緊躲開他探詢的目光。但她總覺得內(nèi)心似乎少了點什么,空空落落,心慌意亂。偶爾回頭,撞見的是他那殷殷的雙眸,流淌著無限溫馨。
春夏之交,鄉(xiāng)里組織文藝調(diào)演。村上文工團參演的《劉??抽浴返昧霜?,喜得人人都夸菊嫂演得好,表現(xiàn)了雁鳴人的精神風(fēng)貌。她低著頭,不敢看大家,更不敢瞧漢林,心里卻笑開了花?;卮鍟r,她不坐他的單車,可偏偏是他倆走在最后,別無選擇。她貼著他的背,任暖風(fēng)吹拂臉龐,直抵心底最柔處。傍黑時分,路過一座廢棄的磚瓦窯,天邊那輪火球像被煨烤過,金光燦燦,一簇簇的光芒蕩滌著她的肉體與靈魂。好美啊。她心底在呼喚。他像洞悉她的心思,把單車一丟,牽著她鉆進了廢窯,沐浴在那金光云浪里。
夜色墨如鍋底。到了仙塘水庫,漢林和菊嫂走向各自的家。他喊著號子,哼哼唱唱攀上山嶺,漫天便是歡暢淋漓的韻致;她腦海里就有了一幅金燦燦的畫卷,那歡樂愉悅的浪花,又在輕輕柔柔地拍打她豐盈的心湖。她看見自家那點燈光了,內(nèi)心倏地一緊,摸著發(fā)燙的臉,低下了頭。她想跳進水庫好好洗一洗,洗掉遍身的污垢,可又怎能洗掉他嵌入她心靈深處的男人味道?
由于不能做重活,玉巧哥日子過得焦灼,常常借酒澆愁,唉聲嘆氣。酒肉朋友在一起,難免議論女人的事,說嫂子與漢林怎樣怎樣,上鄉(xiāng)里看戲,嫂子抱著漢林的腰呢,漢林反手摸了嫂子的奶呢;自家女人哪能讓別的男人“我的妻我的妻”亂喊,分明是假戲真做,下巴都咬破了,結(jié)了疤。聽得多了,玉巧哥也煩,更加爛醉如泥,醉酒后掉入陡坳,摔成了腦震蕩。
國英初中畢業(yè)后外出找副業(yè),在浙江架高壓線,慢慢地混成了小工頭,賺錢不少,建起了小洋樓,“幸福之家”四個燙金大字熠熠璀璨。玉巧哥出事后,菊嫂打電話叫回了國英,陪玉巧哥赴湘潭長沙各大醫(yī)院輾轉(zhuǎn)治療,皆不見好轉(zhuǎn)。病床上的玉巧,目光呆滯,時而傻笑,時而痛哭。菊嫂看在眼里,心如刀割,感覺自己像個罪人。聽說百里之外的大山深處有個“活神仙”,算命靈驗,她即命國英去請。國英老婆小聲嘀咕,傻傻的,都不認得人了,一副要落氣的樣子,還花那錢值嗎?她狠狠地盯著媳婦,眼里幾欲噴出火來。國英低低訓(xùn)斥老婆,連夜請來了“活神仙”驅(qū)魔降鬼。在“活神仙”帶走一只五斤的大公雞和二千四百塊錢紅包后的第二天,玉巧哥在嫂子懷里咽下了最后一口氣。
葬禮上,我另外幾位本家兄弟借著醉意,指著棺材內(nèi)的玉巧哥,捶胸頓足,涕淚橫流。本家長者勸那幾位別打擾做道場的和尚師傅,莫把眼淚掉到棺內(nèi)。依雁鳴風(fēng)俗,眼淚進了棺,亡靈便不能投胎轉(zhuǎn)世了。哪知那幾位非但不聽長者勸告,反而拍打棺材,哭得更加傷心。長者年事已高,只好叫來孝子國英。國英哀求叔叔們離棺材遠一點,那幾位卻像斗氣的公雞,高聲大叫,臭小子,你懂個屁!你父親是傻死的,氣死的。并指著棺內(nèi),厲聲嚷嚷,玉巧,你這窩囊貨,你是傻死的!你是氣死的!不值?。∧菐孜贿呎f邊瞟向菊嫂,滿眼挑釁與敵意。國英豈能容忍躺在棺材里的父親受到侮辱,臉紅脖子粗,欲動手與那幾位拼命……此后,戰(zhàn)火平息,玉巧哥歸于黃土,菊嫂一家與那幾家有了隔閡,至今不相往來。那幾家的人都說,菊嫂真是個不祥的女人,是個害人精……害了男人,不曉得還會害誰……呸呸呸。聽者皆會意,搖頭以示不屑。
玉巧哥過世后,漢林就再沒去過菊嫂家了。文工團早已解散,漢林承包了仙塘水庫,架起了網(wǎng)箱,飄起了荷花。他劃舟撒完魚飼料,獨坐水庫堤壩拉二胡,曲調(diào)憂傷凄涼。到了下雨天,他就關(guān)上門在家看影碟,放《劉??抽浴罚吿叧?/p>
古怪呀古怪,
真古怪呀,
南山之中呀,
捉妖怪呀。
……
聽著熟悉的旋律,菊嫂心弦一顫,淚水漣漣。
進入臘月,天氣驟變,陰沉濃郁,特別的冷。到了歲末,天空耍起了魔術(shù),大雪紛紛揚揚,耀白了整個世界。菊嫂與孫女曉陽孫兒重陽站在“幸福之家”門前,看著漫天飄舞的白雪,盼著國英夫婦回家團年。
國英還是九月就打了電話,說要回家過年,菊嫂便從九月開始,期待著,準(zhǔn)備著。十月,稻子成熟了,鄉(xiāng)村進入收獲季節(jié)。一個人干不了,她請扮禾佬收割到曬谷坪,顆粒歸倉。山上的油茶籽成熟得裂開了嘴,她摸索著撿拾回來,曬干后挑去榨油坊,換得二十多斤亮晶晶的茶油。茶油是奢侈品,她舍不得賣掉,要等國英回來油煎大頭魚的。大頭魚來自仙塘水庫,漢林送到了家門口。她遞錢給他,他不要。她不要魚,轉(zhuǎn)身欲進屋。他馬上喚住她,收下錢,也收回帶鉤的眼珠子。臘月二十四,村里有些人家開始宰殺年豬了。她買來了十多斤豬肉,吩咐曉陽重陽抬回家。她燒開水,清洗豬肉,切得方方正正,放進瓦壇腌制,待團圓時煮上幾大碗,剩下的過完年后掛火塘邊烘烤,熏制臘肉。
大雪封路,踏上去“咯吱咯吱”地響。她小心翼翼地佝僂著身子,一步一步挪到地里,伸出凍得通紅的手挖白菜。嚴寒時節(jié),白菜摻進魚肉火鍋,滾滾燙燙下肚,最能驅(qū)寒提神了。踩在雪地上,刺眼的白光讓她突然想到,這么大的雪,兒子兒媳如何回家?打電話,電話也關(guān)機了,怎么也聯(lián)系不上。她看著圍坐火塘烤火取暖的孫女孫兒,心里如十五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
那個冬天,罕見的冰凍天氣,整個南國都被冰雪覆蓋,民航,鐵路,公路,處于癱瘓狀態(tài)。國英帶領(lǐng)他的工程隊,受命支援南方搶險救災(zāi)突擊隊,連續(xù)幾天在高壓鐵塔上敲冰塊,撬下一坨坨堅硬的冰,手腳盡麻,失去知覺,從塔上掉下來,再也沒睜開眼睛。大年三十,萬家團圓時,菊嫂得知噩耗后,陷入了無窮無盡的悲哀之中,就像困在那看不到邊際的茫茫原野找不到方向;曉陽重陽哭著要爸爸爸爸……
一個女人,先后失去男人和兒子,那是多么的不幸啊。歷此兩難,菊嫂一下子蒼老得像七旬老太婆了。“克夫克子,就是不祥”等可怕的流言蜚語彌漫開來,像風(fēng)一樣無所不在。女人不祥在村里是不受歡迎的,國英苦心打造的“幸福之家”也鮮有人去串門。有些人家見了菊嫂躲得遠遠的,還有的干脆把門一鎖謊稱要外出。隨著歲月的流逝,菊嫂已看不出有什么特別的難過,反而一臉的淡漠和鎮(zhèn)定。她來到我家,告訴我娘,國英犧牲了,媳婦可能靠不住,遲早會走的。誰叫俺兒命短呢?我娘安慰菊嫂,給她出主意,有困難可以去找兩個親妹妹啊。菊嫂兩個妹妹家境堪優(yōu)。大妹夫是鄉(xiāng)黨委書記,二妹夫是銀行職員。
她凄涼一笑。玉巧哥生病求醫(yī)時,菊嫂曾去找過妹妹們。一起吃飯時,鄉(xiāng)黨委書記說,困難面前不能回避,不能逃跑,要勇敢面對,正視現(xiàn)實。大妹塞幾千塊給菊嫂,說小妹家開銀行,票子比我的大吧。菊嫂確實跟二妹夫借過一萬多,國英建房時錢不夠嘛……俺是個不祥的人,連親妹妹都把俺當(dāng)成討米要飯的。說這話時,菊嫂語氣有些悲涼,眉眼間卻透出一股堅毅。
俺也不想靠別人憐憫施舍,俺想跟老弟去深圳打工,自食其力。她滿懷希望地看著我娘。娘說,你五十好幾了,還去外面漂泊流浪?你沒文化,打工也是遭罪呀。媳婦要嫁人就嫁人,由她去吧,你又不是過不得日子!你莫要生得賤吶。她淚眼婆娑,抱住我娘痛哭,俺在雁鳴村抬不起頭,冇得臉面再呆下去,嗚……娘不作聲了,便給我打電話。那時,我在深圳一家工廠做文員,每月 2000多。娘一個電話就把我拉回了故鄉(xiāng),我才記起有一年多沒回家了。趁中秋節(jié)放假的機會,我回了一趟家,看望年邁的老母親,返回深圳時介紹菊嫂進了公司做清潔工。
公司食堂里,菊嫂端一個大號塑料盆排隊打菜,飯菜湯三樣一起攪動,“呼哧呼哧”地吃得風(fēng)急火燎,像母豬啃潲。只要看到那個大號飯盆,員工們都知道是菊嫂的,就沒人跟她坐一桌。老婆告訴我,嫂子吃飯時一個人霸占一張桌子,影響不好。我就給菊嫂買了一個小號的湯碗。她先是拒絕,說吃飯講究那么多干啥。再后來,接受了,挨著老婆擠一塊坐。老婆趕緊扒幾粒飯,躲開嫂子,端碗去了另一桌。那一條凳子,大部分時間就嫂子一個人坐。有時,我也坐過去,把碗里的雞蛋瘦肉夾到嫂子碗里。女員工宿舍有人投訴,你半夜唱歌,影響別人休息。我看著她說。她嘴角還殘留一塊雞蛋屑片,伸舌一撩,雞蛋屑片順勢卷入了口中。唱歌?沒啊,可能是哼哼花鼓戲,影響了她們。老弟,俺知道了。她下邊的傷疤抽動了一下。
還有一個好消息,給你加工資了。
真的?她眼睛睜得圓圓的。
不是你一個人漲,人人有份。
她就當(dāng)只漲了她一個人般快活,纏著老婆一起去商場看步步高學(xué)習(xí)機,孫子重陽做夢都想著呢。
我曾給菊嫂買了一部手機,她用了不到一個星期,就退給我了,說還是公用電話便宜,一毛五可以講一籮筐話。她打公用電話,我陪她去過幾回。有一次,她有些不愉快,一問,才知重陽感冒了。重陽的媽媽在麻雀館瀟灑,椅背上掛著豬腰子似的坤包,桌面堆滿了花花綠綠的鈔票。重陽是菊嫂的心肝寶貝。可惜國英英年早逝,國英老婆在菊嫂到深圳打工后不久,懷揣政府的撫恤金嫁給了婁底五十多歲的老孫。老孫開修理鋪,有兩女一男,也都打工掙錢了。重陽第一次進門,不喊老孫,只顧盯著地面,不邁腿。老孫笑,一笑露出黑黑的門牙。他伸出手欲抱重陽,重陽嚇得跑開了。重陽想奶奶。菊嫂在電話里告訴重陽,深圳高樓林立,車如螞蟻,人似流水,坐車要自覺投幣,逛商場有免費接送車,站在電梯上穿梭,飛一般感覺,回家就給重陽買學(xué)習(xí)機和營養(yǎng)快線。
孫子孫女都隨母下堂了,就是別個家的人了,嫂子你還操那份空心思做什么?我有些憤憤不平,覺得國英老婆太無情了,簡直是落井下石,把菊嫂往懸崖邊推啊。
怎么能不操心呢?不管到哪里,曉陽重陽都是國英的骨肉,是你玉巧哥的根脈啊。老弟,俺不糊涂,俺還要給重陽買學(xué)習(xí)機呢。她的語氣很堅決。
十一月,菊嫂請假回家。我要送她,可她執(zhí)意不肯,坐大巴去的火車站。
她是因女兒江月而回的。江月嫁在壺天鎮(zhèn),男人是木工,手藝精湛。育有一女一男。女婿手藝好,在佛山家具廠吃得香,三四千一個月。江月本來與男人一個工廠上班,孩子上學(xué)就回了湖南。村里搞選舉,一幫婦女選她當(dāng)婦女主任。江月征詢男人意見,男人說由你吧。又問村支書,支書熱切地握著她的手,你在外邊見過世面,村民充分相信你,你就放心干吧,不懂的不明白的,有我呢,只要你有決心做好基層工作,支部可以考慮吸收你入黨的。支書一番話,說得江月熱血沸騰,就把一門心思投入到婦女工作中來。過了幾個月,鄉(xiāng)鎮(zhèn)選拔基層干部到黨校進修培訓(xùn),支書給江月報了名。支書說上面計劃培養(yǎng)一批女村官,不要錯過機會,誤了前程,你還年輕嘛。如此,江月把孩子托付給了公婆,每個月都有十天八天進城學(xué)習(xí)。說是學(xué)習(xí),并不要天天呆在黨校,大部分時間是去示范鄉(xiāng)鎮(zhèn)取經(jīng),去影劇院觀摩紅色電影,一來二去,江月與支書的曖昧關(guān)系就成了不是秘密的秘密:江月男人不在家,支書老婆膽小怕事,沒工夫管支書,樂得兩人在郊區(qū)買房子瀟灑快活。
菊嫂下車后直接去了女兒家。進屋前,遠遠地看見村口圍了許多人,白色的救護車停在女兒家地坪。她的心“撲通撲通”直跳。呆愣間,兩個白衣護士抬著披頭散發(fā)面容慘淡的女兒上了車,女兒的兩條腿彎曲著,血糊糊的。她欲快步上前,卻怎么也挪不動腳了。救護車“嗚嗚”地呼嘯而過,村里人表情冷漠,以不屑的目光剜向她:瞧,那婦人是江月的娘,老來扮俏喲,聽說年輕時是個風(fēng)流人物,偷人婆,狐貍精,賤女人……有其母,必有其女!這些話,如隱藏在寒風(fēng)中放肆的刀,齊刷刷地鼓蕩,刺向她。她真真切切感受到了內(nèi)心在被掏挖,滴著血。
到了醫(yī)院,她推開窗戶,一股寒意凜冽逼來,趕緊關(guān)上。親家那冷冷的話,猶在耳邊回旋:我兒子回來了還不知悔改,還想攀附那豬狗不如的支書……兩人進屋就吵,我兒子罵她不要臉,不干凈,不配做母親和妻子……江月氣不過,跳了樓,辛辛苦苦建的三層樓啊。她摸摸臉,兩行清淚緩緩流下,積滿了下巴的坳窩。她的腦海總是浮現(xiàn)出女兒家地坪那一攤猩紅的鮮血。
經(jīng)過搶救,江月脫離了生命危險,可一條腿廢了,她的下半生不得不在輪椅上度過。菊嫂在醫(yī)院打電話告訴我這一切,在她平靜憂傷的表述中,我感知到故鄉(xiāng)的冬天已經(jīng)來臨。窗外梧桐光著枝丫,片片落葉糾纏盤旋,河水似欲結(jié)冰的模樣。
我說你多陪陪女兒吧,過年后再來,要是沒空,就莫出來了,工資會打給你的。
她沉默著,沒有回答。我聽到風(fēng)在顫抖,似乎還有二胡的嗚咽,在江月的病房飛翔,在溝溝嶺嶺的夤夜惆悵。
年前,菊嫂打來電話,說她不來深圳了,過完春節(jié)就去長沙。我問她到長沙做什么?她笑了一聲,跟漢林去唄。我就沒再問了。
“噼噼啪啪”的鞭炮聲此起彼伏,把過年時的熱鬧氣氛烘托得淋漓盡致。身處異地,思鄉(xiāng)之情無處可逃,我好想念故鄉(xiāng)和親人,自然也想到了苦難深重的菊嫂。她經(jīng)歷了太多的打擊,飽嘗了人生的冷暖,可否苦盡甘來,過上了安寧祥和的好日子?但事情并不朝我的期待發(fā)展。新年開工不久后的一天,她又從老家過來了,站在公司門前,臉面呈醬紫色,滿是疲憊和倦態(tài)。
老弟,你不會怪嫂子不打招呼就來了吧。她放下背包,還有手中沉甸甸的蛇皮袋和鐵皮桶。蛇皮袋里是熏臘肉,又黑又亮,透出油油的金黃。鐵皮桶內(nèi)排列著雞蛋,很細很瘦,被谷糠緊緊包裹著。
來就來吧,還帶這么多東西!車上車下肯定擠累了,忙壞了。我?guī)椭鄸|西,領(lǐng)她進廠。
房子不住人,到處是蜘蛛網(wǎng),還有死老鼠。不過多了一戶燕子鄰居,扎根了,回去時正忙著添柴衍泥筑巢呢。都說燕子來了是喜兆,可俺不覺得,哎……菊嫂嘆著氣。我聽得出她似乎有心事,便問,怎么啦?她忽然提高了聲音,老弟,嫂子是不是真的生得賤?這一輩子就冇得安穩(wěn)日子過了?俺不求大富大貴,只想快快樂樂過好每一天,可生活為什么要欺騙俺?!她眼角懸著兩汪淚花,顫顫地抖動。
漢林自從老婆腦后長瘤子不治去世后,孤孤單單過了些許時日,精神頗為萎頓?;谢秀便敝校袀€女人向他走來,不是菊嫂又會是誰?他驚喜地跑過水庫堤壩,使勁地揉著眼睛:“幸福之家”大門敞開著,幾只麻雀湊熱鬧似的在屋頂盤旋,菊嫂真的回來了!雁鳴村的溝溝嶺嶺又飄蕩起抒情的二胡曲調(diào),仙塘水庫波蕩著亮綠的光澤,綢緞般的漣漪舒展著,訴說著。他們坐在壩上,看那碧波細浪,還有那遠天的七彩云裳,誰也沒有說話。他沒有女人,她沒有男人,他們在一起,卻顯得很拘謹,離得老遠,像隔著一座山。他問她在深圳過得好吧。她點頭,又像是搖頭,不置可否。她問他承包水庫賺錢了吧。他說
錢賺得再多有屁用?她看他一眼,迷惑不解。他站起來,對她說,我要把水庫轉(zhuǎn)讓。我們離開雁鳴村,去長沙打工,我們在一起,好嗎?也許是漢林的言行感動了菊嫂,也許是菊嫂渴望過上寧靜的生活,她最終答應(yīng)不去深圳了,要跟漢林去長沙。漢林的兒子在長沙搞建筑,他幫著去看工地。他先到長沙熟悉環(huán)境,然后再回村接她。她就天天等,等啊,等到過了初一十五,也沒等到他的身影。有工人回村時,她喜滋滋地跑去問消息。那些人皆笑,等漢林來接你?做夢吧。他到工地不久就認識了一個拾荒女人,雖然有點傻,模樣卻周正……哈哈哈。
……他跟俺在水庫堤壩上說的,想做劉海哥,一直在等俺……騙子!俺,俺還是來這邊了,習(xí)慣啦。她用衣袖擦掉眼角的淚痕,接下來告訴了我江月的情況。這個死丫頭,要活活氣死俺!出院后,還想尋短見,多虧木匠女婿,推著她散步,曬太陽,打幾把小牌……哎,這輩子,俺不知作了什么孽。那村支書壞事了,村上的扶貧救濟款被他私吞侵占,進了局子。
自此,菊嫂又安安穩(wěn)穩(wěn)在公司上班了。只是,她變得寡言少語,鮮有了笑意。有一次,我撞見她臉色很難看,慘白如紙,像是生病了。我問她沒事吧。她艱難地擠出一絲微笑,說,感冒了,俺以為不要緊……可越發(fā)厲害了,就去了診所。醫(yī)生要俺明天再去復(fù)診。老弟,莫操心,俺沒事的。我趁中午休息時找到了那家私人診所。那位醫(yī)生年歲較大,架著眼鏡,不像江湖郎中。他問清我是患者的什么人后,告訴我,她這病不是感冒,必須去大醫(yī)院檢查確診。我從醫(yī)生的眼神和話語猜測到菊嫂的病可不是一般的病了,回去后跟老婆支會一聲,就強行帶菊嫂到人民醫(yī)院住院檢查。
菊嫂很是不安,感激地說,老弟,你對嫂子太好了。不要這么急,小毛病啦,又不是癌癥。
小毛病更應(yīng)引起重視。你不是一直掛念曉陽重陽嗎?身體不保重,想牽掛都掛念不了啊。我說。
肺癌晚期!菊嫂的生命最多還有一個月!這個結(jié)果出來后,我像被刀子劃了一刀,揪心地
痛。
我鎮(zhèn)定地替菊嫂挪被子,笑得比哭還難看。我的嘴唇在翕動,不知如何開口。
菊嫂問,什么???
肺部感染,先住院治療,慢慢就會好的。我極力輕描淡寫。
哦。她噓了口氣,把頭扭向窗外。有不知名的小鳥嘰喳叫喚著掠過窗前,“嗦嗦嗦”地飛入更加高遠的藍天。好清脆啊,像村里的麻雀叫呢。她喃喃自語。
我努力控制著情感在走廊踱來踱去,攥著手機,想著要不要讓曉陽重陽知道……當(dāng)我再次回到病房時,有一個年輕的實習(xí)醫(yī)生走了出來。我還未到菊嫂面前,她就笑起來了,爽爽朗朗地,像故鄉(xiāng)那泓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男∠Kf,老弟,俺全都知道了,沒什么了不起的……我驚詫不已,后來才知是那該死的實習(xí)醫(yī)生,說漏了嘴。
嫂子,只要有百分之一的希望,就——我不知怎么安慰她,她卻打斷了我的話,老弟,你放心,俺會配合醫(yī)生,作好化療的。俺要好好活著,可這邊費用太高了……
我緊緊地握著她那寬厚粗糙的雙手,心里翻江倒海,久久無語。
老弟,先別讓曉陽重陽知道,好嗎?
我一愣,隨即點了點頭??晌乙呀?jīng)打了電話,只是囑托曉陽要瞞著重陽。
次日下午,溫暖的陽光透過窗戶射進病房時,門也打開了,重陽喊著“奶奶奶奶”撲進了菊嫂的懷抱,后邊站著淚流滿面的曉陽。菊嫂又驚又喜,說不出話。
病情稍穩(wěn)時,菊嫂堅持要回湖南老家。
死也要死在家里。她平靜地說。
奶奶,我們回雁鳴村。曉陽和重陽齊展展地說,我們回家。
到了深圳火車站,曉陽重陽攙扶著奶奶上了火車,找到臥鋪席位,讓奶奶躺下。又開窗向我使勁地揮手。我流淚了。
夜幕降臨,綠皮火車像一條長龍穿過萬水千山,抵達湖南老家時,天正放亮。迎接菊嫂的是綠油油的大地,還有那一窩叫得歡喜的燕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