問:讀你的作品像進(jìn)入一部黑白電影,文字充滿懷舊的味道。再看關(guān)于你的評論,有些讀者的感覺和我類似,說覺得作者仿佛站在攝像機(jī)后面,冷靜地觀察、記錄。你是否認(rèn)可這種說法?
答:說這話的人先知道我拍片才這么說吧?我覺得。我看了你的文字也可以這么說,就感覺作者躲在錄音筆背后,因為我知道你的身份。我覺得我的確是比較克制自己的情緒。
問:不同的人對同一個人、同一件事的記憶往往不一致。而且,很多時候記憶就像修圖軟件一樣,我們記住的東西都是經(jīng)過加工的。
答:記憶都是 P過的。很多人說我太冷眼旁觀。每件事都有自己的味道,文章像做菜,流露太多情緒就像加了太多調(diào)料。我要讓事件本身散發(fā)自己的味,才那么寫。是對這個文字本身的相信。
問:你很多文章都和死亡有關(guān),似乎對這個題材很感興趣?
答:就是比較注意這些奇怪的事。不是只有人的死亡才叫死亡,動物、植物的死也算。雖然,對父親的去世沒有什么印象,但是我經(jīng)歷過小伙伴的死亡。我的一些小伙伴是在游泳時淹死的,出事前一天我們還在一起玩兒呢,第二天他們就消失了。除了那些,我小時候會因為想得到一樣?xùn)|西而哭得昏死過去,從某種程度上說,也接近死。我覺得我對死亡并不陌生,很親近。
問:《尖嘴土狗》讓人非常難忘,殺狗太殘忍了,還有“土狗圍村”的一幕拍成電影的話,非常超現(xiàn)實,我覺得這篇尤其像小說。請你談?wù)勑≌f和散文的差別?
答:我寫作的確移植了不少文體的東西。剛才咱們談過,沒有絕對的真實,但我從來不會在散文里虛構(gòu)情感,同樣的事,幾十年后再寫表達(dá)的情感一定會是絲毫不差的。小說就不一樣了。我的小說都是片段性的,表現(xiàn)的是我一瞬間的情感、印象或心情,轉(zhuǎn)瞬即逝。我不對我小說中的情感負(fù)責(zé)。對我來說,寫散文比較約束,我知道要寫什么,知道答案,我寫散文只是為了印證這個答案。寫小說是隨機(jī)的,不預(yù)設(shè)情節(jié),不知道答案,跟著人物走,走不下去了,小說立馬結(jié)束。
問:對你來說,寫小說是不是更像一種冒險?
答:寫散文像守株待兔,我在那兒等,因為知道兔子一定會來,而寫小說就像刻舟求劍。記號刻在船上,船是在走的,可能走得離劍所在的位置很遠(yuǎn)很遠(yuǎn),存在很大的偏差。
問:你書里寫的故人、舊事、老書都和你的故鄉(xiāng)馬州有關(guān),除此之外是馬州風(fēng)物,可見你對馬州的感情很深。懷鄉(xiāng)是你的一種情結(jié)吧?
答:理念意義上的故鄉(xiāng)不存在了,我小時候居住的村莊被水淹沒了,現(xiàn)在是一片湖。一切對我來說都很陌生,就像一個小時候最好的玩伴突然不理我了,還是無緣無故不理我了。
問:阿多諾說:“對一個不再有故鄉(xiāng)的人來說,寫作成了居住之地”,你是不是特別有這種感觸?
答:現(xiàn)實中的馬州,越來越模糊,而文字中的馬州越來越清晰。但那兒有很多不同于現(xiàn)實的東西,人們有自己的生活習(xí)慣、道德標(biāo)準(zhǔn)、行為方式和審美趣味。那兒的人物、地理、建筑、植物……這些越來越豐富,說句有追求的話,我相信那兒是我的世界。
問:你在文章里說過你的寫作是有追求的,追求的究竟是什么?
答:其實,說追求有點慚愧,只是我們做事總的有個方向。其實也說不明白,我解釋不了文學(xué)。
問:假如,很多讀者非??隙ā⒎浅O矚g你的作品,這和你的追求矛盾嗎?
答:大家肯定我的作品是好事。可大家肯定的往往是我認(rèn)為不大重要的部分,好比在山里喊話,我聽到了來自近處幾座山的回音——當(dāng)然,我要感謝這些回音。我說過,我期待誤讀。說“誤讀”也不準(zhǔn)確,和我的理解不一樣的,不一定就是誤讀,可以這樣說,我期待讀者的不同感受。
問:一篇作品每被閱讀一次就被豐富了一次,因為不同讀者對作品有不同解讀,這些解讀可能是作者在寫作的時候不曾想到的。
答:對。我期待讀者以自己的感受豐富我的作品。我只能做一張餅,讀者往上面撒調(diào)料,讓我的這張餅有了不同的味道,變成煎餅,或者披薩餅,已經(jīng)超出了我的預(yù)期。我能做的很有限。
問:你不喜歡那種“平庸的好”,寧可追求“個性的壞”。那在“壞”之前,你是否經(jīng)歷過“好”的階段?又是怎么改變這種狀況的?
答:“好”文章隨處可見,水平差不到哪里去,作者的名字抹去,分不清誰是誰。我笨拙的寫了有大約四年才到你說的這個“好”的階段。我敢這么說,我還是比較早地意識到了問題,并且反正也壞過,也不在乎再壞下去,這時候很多情況其實是不一樣的。我的文章現(xiàn)在依然有毛病,但我希望,能像一個人,長得丑卻有“樣子”,可能還會有人更喜歡也說不定。
問:“撒謊者的信徒”這個說法你是怎么解釋的?
答:我不認(rèn)為“撒謊”這個詞是貶義詞,在我這里,“撒謊”接近“編造”,奧爾罕·帕慕克說過一句話,大意是不要相信任何小說家的話,為了使你感動,他什么謊都能撒。我說的“撒謊”就接近帕慕克所說。所謂虛構(gòu),說得難聽點就是胡編,就是撒謊。每撒一個謊都要用另一個謊甚至更多謊去圓,在這個不斷圓謊的過程中,謊話一環(huán)扣一環(huán),越來越多,一個作品就這么誕生了。
本欄責(zé)任編輯 張慶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