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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文論的當代性反思與本土性建構

2015-09-28 10:28莊偉杰
文藝爭鳴 2015年3期
關鍵詞:文學理論文論文學批評

莊偉杰

時間是人力所無法抵御的。倏忽間,新世紀已旋轉了十五圈年輪。盡管20世紀被稱為“批評的世紀”,但回首百年中國文論的運行軌跡,不難發(fā)現(xiàn),20世紀中國文論史儼若一部精神蒙難的問題史。如果說,從先秦到晚清的文學理論,才能作為正宗的中國文學理論:那么,進入20世紀,承受歐風美雨熏染、入侵與沖擊的文論,就難以歸屬為“正宗”的中國文學理論了。因為,在西方強勢話語籠罩的尷尬處境中,尤其是20世紀80年代之后從西方搬來的許多“新名詞”“新花樣”的大轟炸,令人如墮煙海,莫衷一是。對此,更多的中國知識者是不加分析地將西方話語裝進自己的大腦溝回中,而自身則糊里糊涂地迷失在理論的路上,或變成為西方話語的整體挪用,或把最大熱情雙手捧獻給西方文論,或在喪失參照系之后加劇了自身理論話語的嚴重匱乏。

毋庸諱言,在整個20世紀中國文學理論嬗變中,的確面臨著一系列亟須審理的重要問題,譬如:怎樣把握和權衡中西之爭、古今之爭這個語境中的文學理論在發(fā)生學與發(fā)展進程中交錯變化的復雜關系;怎樣厘清一個世紀文學理論遺留的關鍵性問題,尋求重構新世紀的中國文論與話語形態(tài)的風貌;怎樣不斷揚棄那些過時的理論框架,解決文論話語的本土化與全球化的問題,鑄造全新意義上的中國文論品格或模式:等等。著實非同小可,值得深加探究。然而,自90年代至今的學術界卻有重學術(史)而輕思想(史)、重作家作品流派研究而輕理論整體把握透視的傾向,導致中國當代文論的研究變得相當艱難。加之在百年文論史的背景上,當代中國文學理論總是處于古代文論、西方文論、馬列文論的“三角關系”糾纏的緊張語境中,且難以達成新的整合和價值重構。足見當代中國文論一直在漂流中浪跡,尚未能找到自己的根和本體。以此觀之,置身于全媒體和全球化時代,如何以中西文化思潮大沖撞大匯合為出發(fā)點,對中國文學理論批評由古代向現(xiàn)當代的轉型,進行歷史與邏輯的敘述和闡釋,為當代文學研究全面深入展開并找到真正屬于自身(本土)的理論闡釋模式,就顯得十分重要而迫切了。

其實,關于文化界的本土性話題,近年來在海外文學藝術、比較文學、美學和社會學等領域方興未艾。例如,20世紀八九十年代海外漢學家劉若愚、葉維廉、程抱一等在《中國詩學》《中國詩畫語言研究》等著作中,皆對中國詩學思想和詩歌語言展開了有的放矢的論述,盡管較少涉及清晰的“本土性”意識。令人欣慰的是,為了改變中國當代文藝理論批評界唯西方文論是瞻的積習,從而有效地克服西方文論的局限與缺陷,個別清醒、睿智且富有遠見卓識的當代學者,以個體化的方式,直面真理,自信從容,或聽從生命本真的召喚,或拒絕盲從任何絕對理念,以開闊的學術視野,注重對當代現(xiàn)象加以審視,并梳理流行思潮中那些潛在的問題,重新思考當代文論的本土性建構。引人注目的是,孫紹振、張江等重要學者已經意識到,并直截了當?shù)卣归_了帶有創(chuàng)意性和開拓性意義的深入思考。孫紹振近年來極力倡導“建立中國特色的文學批評學”,并提出“建構文學文本解讀學”。他從西方文論中發(fā)現(xiàn)并注意到:我們引進的那些西方理論,我們熱情追隨的“大師”,是不是“一匹特洛伊木馬,或者是一種計算機病毒”呢?是不是“反過來控制了機內原有的程序”,對我們的理論建構“產生破壞性效果”呢?孫紹振以自己的深湛學識和敏銳眼光,覺察到西方文論(家)的“野心”和“無知”,一針見血地指出:“他們的理論預設涵蓋世界文學,可是他們對東方,尤其是對中國古典文學和理論卻一無所知,他們的知識結構和他們的理論雄心是不相稱的。西方文論失足的地方,正是我們的出發(fā)點,從這里對他們的理論(從俄國形式主義到美國新批評,從文學虛無主義的解構主義到結構主義,從讀者中心論到敘述學)進行系統(tǒng)的梳理和批評,在他們徒嘆奈何的空白中,建構起文學文本解讀學,駕馭著他們所沒有的理論和資源,與他們對話,迫使他們和我們接軌,在文學文本的解讀方面和他們一較高下,也許這正是歷史擺在我們面前的大好機遇。”因為,“西方文論一味從概念(定義)出發(fā),從概念到概念進行演繹,越是向抽象的高度、廣度升華,越是形而上和超驗,就越被認為有學術價值,然而,卻與文學文本的距離越來越遠。文學理論由此陷入自我循環(huán)、自我消費的封閉式怪圈。文學理論越發(fā)達,文本解讀越無效,滔滔者天下皆是,由此造成一種印象:文學理論在解讀文本方面的無效,甚至與審美閱讀經驗為敵是理所當然的。文學解讀的目標恰恰相反,越是注重審美的感染力,越是揭示出特殊、唯一,越是往形而下的感性方面還原,就越具有闡釋的有效性。歸根到底,這使文學理論不但脫離了文學創(chuàng)作,而且脫離了文本解讀”。孫先生結合自己長年積累的經驗和思考,經過一番細致考察和充分論證,認為“不論是反映論還是表現(xiàn)論,不論是話語論還是文化論,不論是俄國形式主義的陌生化還是美國新批評的悖論、反諷,都囿于單因單果的二元對立的線性哲學式的思維模式。文學解讀上的無效、低效似有難以挽回之勢”。的確,正視西方對之徒嘆奈何已長達百年的問題,如今我們理應抓住機遇發(fā)出自己的鮮明聲音,“以尋求新的解決方案和道路”。這是他個人以雄辯的思考力和理論洞察力所做出的堅實回應。

如果說,孫紹振已然意識到中國當代文藝理論在接受西方文論時應該有所批判和反思,一方面應在創(chuàng)造與借鑒中厘清中國傳統(tǒng)文論與西方文論各自的優(yōu)劣勢;另一方面是立足本土的現(xiàn)實并在文化上主動反映和創(chuàng)造新的文藝理論形態(tài),而非被動接受。那么,張江則是在充分肯定了當代西方文論建設產生的積極影響的同時,有必要對當代西方文論本身進行辨析,考察其應用于中國文藝實踐的有效性,并最終思考中國文論的重要問題。近年來,他在《當代西方文論若干問題辨識——兼及中國文論重建》《當代西方文論的理論缺陷》《強制闡釋論》等一系列文章中,全面、系統(tǒng)而深入地對當代西方文論存在的問題和局限進行充滿學理的思辨和分析,并富有創(chuàng)見地提出了當代西方文論的根本缺陷是“強制闡釋”的觀點,在學界產生了振聾發(fā)聵的效應和反響。在張江看來,盡管當代西方文藝理論在中國受到學界的高度推崇,卻始終面臨著一個難以解脫的“悖論”,即一方面是理論很“繁榮”的局面,另一方面是推動中國文藝實踐蓬勃發(fā)展的理論少之又少。譬如,影響廣泛的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文論就無法提出科學的審美標準,指明文學理論生成和豐富的方向,更無法指導文學創(chuàng)造和生產。蓋其因在于,當代西方文論諸多學派本身的重大缺陷和通病使然。其主要局限有:脫離文學實踐,用其他學科的現(xiàn)成理論闡釋文學文本、解釋文學經驗,并將之推廣為普遍的文學規(guī)則;出于對以往理論和方法的批判乃至顛覆,將具有合理因素的觀點推延至極端;套用科學主義的恒定模式闡釋具體文本。當代西方文論生長于西方文化土壤,與中國文化之間存在著語言差異、倫理差異和審美差異,這決定了其理論運用的有限性。對此,張江高屋建瓴地提出了自己精辟而獨到的見解,表明中國文論建設的基點:一是拋棄對外來理論的過分倚重,重歸中國文學實踐;二是堅持民族化方向,回到中國語境,充分吸納中國傳統(tǒng)文論遺產;三是認識、處理好外部研究與內部研究的關系問題,建構二者辯證統(tǒng)一的研究范式。

從張江和孫紹振的理論洞見和發(fā)出的急切呼聲中,看得出他們共同關注的焦點是中國文論的當代性反思和本土性建構。并在無形中構成了一種理論空間的合力,即既涉及當代中國文論的現(xiàn)實境遇、話語形態(tài)、價值基點等多重層面,又涉及中國文論重建的問題。同時,驅使我們思考如何在中國文論的實踐中實現(xiàn)本土性(中國特色),如何在本土性的理論批評實踐中提煉出當代中國文論發(fā)展的有效路徑。因為“文藝理論表明一個民族文學反思的高度,而文論批評則表明文學思想家群體自我關注和思想交鋒的程度。文學理論既是體驗性的精神活動,又是理論構筑的理性活動——通過一種體系性的宏觀闡釋,舍棄那些偶然局部的東西,而將其整合在統(tǒng)一話語模式中”。唯其如此,理論的邏輯活動與文學的體驗活動才能在文學理論批評中產生互動和呼應,讓“灰色的理論”還原為文學“生命的常青”,并以理性之光燭照被歷史遮蔽的文學文本。

由于中國文論在當代中西文化碰撞和交流中,走了一條曲折逶迤的道路,于是在當代話語場中,存在著成堆的問題。譬如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文論的持續(xù)位移,讓創(chuàng)作與批評闡釋常常處于“混戰(zhàn)”中而難以獲得相近相通的意向性;文學理論與批評的話語緊張,致使難以走出西方的闡釋框架而形成自己的獨特氣質;文學理論批評精神的多維失落,遠離了文學文本的特殊語境和價值關懷:獨斷決定論與絕對相對論文論,造成了學術研究的深度匱缺和文學的大面積失衡;而文論的基本問題轉向、文學研究的“中心”轉移、文學性讓位于文化性、文論批評的思維轉向等,則給當代文論批評造成了諸多的話語斷裂。如是,致使文學理論批評僅僅滿足于“炒事件”,或沉醉于文本形式的漩渦,或局限于學術規(guī)范的討論,讓文學批評變成為一種表演,其直接結果是批評出現(xiàn)了對象的缺席。而且問題背后還潛藏著更深的問題,且連帶著其他諸多問題,所有這些問題尚待揭示和厘定,使得中國文論的重建在21世紀的今天依然顯得十分艱難和沉重。然而正是艱難與沉重,才更有開拓的價值和重構的必要。

直面當代中國文壇,我們看到,在批評的缺席中,出現(xiàn)了多元乃至無序的零散狀態(tài),或呈現(xiàn)出一種媚俗化和非學理化的傾向。從當下文學批評的現(xiàn)狀來看,或脫離當代文學的問題語境和價值關懷,或對文學本質理解上存在嚴重的偏差,或在批評中缺乏基本的原則和標準。至于那種熱衷于不斷拋出新組合詞和生硬堆砌各種術語,好講一些新大話、新套話和充斥其中的“正確的廢話”,云里霧里,佶屈聱牙,卻未能觸及問題的要害和具體的評價,純屬是一種不負責任的“偽批評”,對文學創(chuàng)作既無法產生互動效應,對文學受眾也毫無啟發(fā)之益,對文學批評領域及當代文論的建設更是一種莫大的傷害。

當代文學批評存在的諸多問題,認真盤點,關鍵的是缺乏問題意識與歷史意識,以及急功近利思想的作祟,致使批評喪失了最基本的價值評判,進而失去獨立思考的立場,也失去了最基本的可信度。而缺乏真正批判精神和學理規(guī)范的語言失禁,以及標榜“怎樣都行”的言說方式,往往無視“問題”本身,任意解釋和界定文學文本。無論玄學式、酷評式批評,還是操作式、廉價式批評,其可信度都是值得質疑的,也造成了當代文學批評的困境及其危機的表征。追根究源,一方面是在文學日趨邊緣化和大眾化的境況下,面對那種跟著消費走、跟著市場跑的寫作,由于現(xiàn)行的理論疲軟或乏力,缺少對當代文學實踐主動介入的有效性,更缺少當今時代所需要的文學觀念的積極建構,導致文學批評在價值判斷和思想方法上出現(xiàn)嚴重的錯位。另一方面,由于在當代消費文化轉型中,現(xiàn)實越來越在物化的過程中變得與精神相疏離,文學理論似乎陷入眩暈狀態(tài)。而在現(xiàn)實撞擊之下和理論界的重新分化之中,多數(shù)批評家要么奉行于談論一些關于文學“本質主義”與“反本質主義”之類的高深話題,缺乏現(xiàn)場感和介入能力,也缺少對批評對象的整體了解和把握;要么干脆扮演“幫閑”的角色,過度顧及人情因素,簡單理解作家對批評的需求,竭盡所能地一味說好:要么熱衷于投身研究國外引入各種熱門時興的“主義”或更為時髦的“文化研究”。凡此種種,其結果使當代文學理論與當代文學實踐越來越疏離,對當代文學的闡釋力和浸透力越來越弱化。所有這些,與當代批評沒有建立自己的主體性精神有關,“因而在本土化與全球化的張力中,顯得目光游移不定,腳跟不穩(wěn),方法論或此或彼,既多元又無元,最終喪失了自己的判斷力和批判品格。這無疑提醒我們,要捍衛(wèi)文學批評的尊嚴,必須從批評的品質做起。因為文學批評作為一種社會存在,首先是一種文化存在,是文化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真正的文學批評應是一場審美層次和創(chuàng)作觀念的角逐式的對話,需要批評家具備哲學與美學史觀,具有良好的理論思維訓練和歷史分寸感,并以人類思想的最高視點,對關涉文學的諸多問題,或融學理與藝術感受為一體,以美的形式傳達批評立場和真知灼見;或進行歸納、總結、分析、判斷以營造交流對話氛圍。從某種意義上說,批評是良知的體現(xiàn)與文化精神的確認,是一個批評家審美能力和理論修養(yǎng)的表征。倘若文學批評從價值判斷中、在思想對話中、在意義發(fā)現(xiàn)里逃遁,那么文學批評就等于從生存的根基中自我放逐,就等于讓批評的思想品格自動流失。不僅如此,隨之也會喪失了批評的靈魂和自信,從而削減了對研究對象的感應激情,繼而失去對作品的評判依據(jù)。

如何解決當下文學批評存在的問題?或者說,在今天這樣一個時代,文學批評應該是什么樣的?一句話,我們需要什么樣的文學批評?直面現(xiàn)狀,的確需要深入反思一下當代文學理論存在的問題,以現(xiàn)代人文精神為價值關懷坐標,從而對其自身的理論立場和理論觀念進行必要的調整或重新確立。為此,筆者以為,至少需要從以下幾個方面入手解決問題,才能進一步介入并推動當下中國文論及其話語體系的自身構建。

首先,應當自覺尋找文學理論創(chuàng)新的立足點,重構自身的話語譜系。重提文藝理論創(chuàng)新這個老話題,是因為它關系到當下文學批評如何沖破觀念的藩籬,立足于中國當下的現(xiàn)實,重新確立文學批評與當代生活的關系。如果中國文學理論家能原創(chuàng)性地提出問題和思考問題,并通過對當代生活的介入,建立自己的問題意識,重塑批評主體,就有可能使文學創(chuàng)作的積累創(chuàng)新與文學批評的學術增長互動協(xié)調,保證文學研究的資源共享和知識增長。盡管從中國文學理論研究的現(xiàn)實來看,自八九十年代以來隨著社會變革和文化潮流的涌動,中國文論在總體上有所突破、調整和變化,但中國文論的現(xiàn)代型知識體系轉換及完整的理論建構仍屬于未完成狀態(tài)。確切地說,目前仍未找到進入中國當下文學的理論,為“原生性”文學理論建設服務或有效地闡釋當下文學實踐的理想路徑。可見,唯有面對中國社會現(xiàn)實和文學現(xiàn)實原創(chuàng)性地提出問題,才能從根本上進行文學理論的整體創(chuàng)新。而對中國文論的傳統(tǒng)資源進行有效的現(xiàn)代性轉換,無疑是其立足的基點。至于西方文論,倘若搞不清其理論來源、現(xiàn)實語境和演變邏輯,而是盲目地生搬硬套,就難以在“拿來”中變成為中國文論創(chuàng)新的有機元素。誠如張江在《強制闡釋論》一文所言:“一個成熟學科理論必須是系統(tǒng)發(fā)育的。這個系統(tǒng)發(fā)育體現(xiàn)在兩個方面。從歷時性上說,它應該吸取歷史上一切有益成果,并將它們灌于理論構成的全過程;從共時性上說,它應該吸納多元進步因素,并將它們融為一體,鑄造新的系統(tǒng)構成?!币虼?,中國文論及其話語譜系的創(chuàng)新或重構,應立足于中國當下的社會文化和文學的現(xiàn)實,反思各個層面上文學理論研究中存在的問題,從根本上增強問題意識、歷史意識和價值關懷,即找到與變動的現(xiàn)實生活相關聯(lián)的連接方式,驅使文學理論與批評成為對當代社會和思想富于洞察力的回應,在重新建構自己的話語系統(tǒng)中找到自己的文化位置。

其次,應以文學本體價值觀有效地構建新的文學評價體系,并確立自主意識。如何才能構建新的當代文學評價體系呢?首要任務是作為中國本土的文學本體要從西方的“強制闡釋論”中剝離出來,使之具有相對獨立的價值、獨立的藝術品格,并獲得自身獨立的合法性和文化空間。因為“文學創(chuàng)作是作家獨立的主觀精神活動。作家的思想和情感支配文本,以在場者的身份活動于文本之中。即便有真正的零度寫作,作家的眼光以至呼吸仍左右文本內在的精神和氣韻。作家的思想是活躍的,作家的情感在不斷變化,在人物和事件的演進中,作家的意識引導起決定性作用。文學的價值恰恰聚合于此。失去了作家意識的引導和情感投入,文學就失去了生命”。顯而易見,文學批評研究是對文學的批評研究,如果脫離了文學,離開文學本體,不對文學文本進行分析和解釋,文學批評研究根本就無從存在。而一旦脫離了文學文本,所謂的文學理論只能陷于空談,抑或成了后殖民、后現(xiàn)代性、技術理性、權力話語、性別等西方流行話語的注腳。一切外部因素只能作為文學本體存在的一種文化場景,而不能作為影響文學自身價值的合理因素。如是,文學本身就能真正獲得一種自主的話語權。這方面,我們可以從當代文學場景中真切感受到這種變化的跡象。例如曾被遮蔽于歷史煙霧中的張愛玲、沈從文等作家,還有“民間文學形態(tài)”中的“潛在寫作”等現(xiàn)象,就是在回歸文學本體之后才得以引起世人的廣泛關注。

可見,構建當下新的文學評論體系或美學原則,乃是順應文學創(chuàng)作規(guī)律的歷史需要。當然,忽略了在中國本土上生長出問題以及圍繞這些問題所形成的中國經驗,其帶來的后果只能使當下文學批評研究產生惰性以至于偽命題的四處橫生。因而,反對“不讀而論”的概念推理式研究,倡導富有情感交流且具有個人洞見的對文本的解讀式批評,顯得相當重要,這方面恰恰是西方文論(在文學審美價值方面)表現(xiàn)得極其軟弱之處。誠然,隨著當代社會發(fā)展的日新月異,文學在藝術形式、創(chuàng)作觀念、審美情趣等方面也必然會隨著時代的發(fā)展而變化,與之相適應的文學評價體系,也只有在不斷修訂和完善中才有可能符合文學的發(fā)展流程。而摒棄對西方流行理論和學術運作模式的機械仿效,從中國當代文學內部尋找標準和方法,重構自成體系的新的美學原則和理論體系,其獨立價值就有可能自主地凸顯出來,從而與西方文論展開平等的對話。比如,近年來李澤厚提出的“情本體”論就是從中國經驗出發(fā)而生成的一種美學原則,當然還需要在具體實踐和運用中加以檢驗。

再者,以開放的視野和思維方式豐富文學批評的手段,確立中國文論的整體觀。在全球化浪潮中,特別是進入全媒體時代和后工業(yè)社會思潮的影響下,這個世界變得太快了。置身于這種特定的氛圍中,我們看到一切事物都在加速變化或者轉型,從物質層面到精神層面,似乎都浸淫著后工業(yè)社會商品化、市場化的氣息。文學,作為人類文化的審美創(chuàng)造和存在方式,總是受到文化形態(tài)的直接影響。文學身份的認定、文學形式的選擇、文學審美標準的形成,總是與文化形態(tài)的表現(xiàn)以及文化模式的選擇相關聯(lián)或互動,因為文學畢竟是文化的產物。處于動態(tài)的社會文化伴隨著各種因素的作用而發(fā)生變化,文學同樣在社會文化思潮中出現(xiàn)一系列變化。而與之相關的對于文學的批評姿態(tài)、批評話語及其理論也會隨之變化。對于當下中國文學敘事來說,由于蘊含著相當復雜而豐富的歷史文化內涵,驅使我們必須以開放的視野和思維方式,尋找更為多元的途徑和理論思考以及詮釋模式來加以解讀。如近年來由中國學者提出的文學倫理學批評,作為一種新的文學批評方法,旨在從倫理視角閱讀、分析、闡釋和評價文學,認為文學是特定歷史階段社會倫理的表達形式,其在本質上是關于倫理的藝術。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文學倫理學批評不僅立足中國文學批評的特殊語境,解決當下中國文學研究的問題,同時又放眼整個世界文學研究的發(fā)展與進程,也是中國學者對世界文學研究的一個重要貢獻??梢?,只有拓寬視界,廣泛汲取其他各種文化資源,才能提出新的問題、打開新的切口,在調整和轉化中構建一套與之相適應的批評模式,以便進入文學文本所能呈現(xiàn)的意義空間。進一步說,才能真正建立起批評與現(xiàn)實、歷史的有效關系,讓創(chuàng)作實踐與理論批評產生真正的互動,有力地促進當下文學創(chuàng)作的發(fā)展可能,從而確立中國文學理論批評的整體觀。

綜觀所述,走出西方文論“脫離文學實踐”“偏執(zhí)與極端”“僵化與教條”所形成的“強制闡釋”(張江語)的陰影,增強獨立自主意識,樹立起真正屬于中國文學理論自身的學術尊嚴、思維導向與精神氣質,充滿自信地創(chuàng)造出自己的理論方法和美學原則,勢在所趨。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坎坷的歷史文化命運表明,文學的存亡興衰與整體文化息息相關。文學理論與批評的現(xiàn)實力量和文化維度,除了體現(xiàn)在微觀意義上的對作家個案或具體作品優(yōu)劣的價值判斷,更為重要的還體現(xiàn)在對于文學史的“重寫可能。當代中國文論一旦建立起自己特色的價值尺度和話語譜系,以求更加切實地符合當代文學自身的發(fā)展特點,那么可以斷言,文學批評研究其實維系著文學史的整體命運。換言之,一部當代文學史假如失去文學批評研究的參與,將會失去活力和明確方向。當然,作為一個文學評論家或文學研究者,面對當代復雜多元的文學現(xiàn)象這一問題,要做出令人信服的解析和深刻獨到的審美判斷,就必須以開放的胸懷吸收多方面的養(yǎng)分,武裝和強大自己的精神世界,甚至要充滿懷疑精神和探索意識,擁有一種獨立不倚的生命姿態(tài),包括評論家人格的獨立和批評風格的獨立,“也許只有這樣,才能評論今天以世界文學為營養(yǎng)的中國作家的作品;也只有這樣,才能有資格做文學的領航者和守夜人”。而這,正是我們所熱切期待的。

(責任編輯:李明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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