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瑩瑩

（南京師范大學 文學院，江蘇 南京　210097）

《晉書》測度問句的類型與特征

張瑩瑩

（南京師范大學 文學院，江蘇 南京210097）

本文以測度副詞為綱，從結(jié)構(gòu)類型、語用特征和感情色彩三個方面討論《晉書》測度問句的類型與特征：“豈”、“將”類句法位置較靈活；《晉書》測度問句的基本作用以判斷告知和判斷自忖為主；“豈”類、無測度副詞類測度問句是沒有褒義色彩的；“其”類沒有中性色彩的；“無乃”類、“殆”類都是貶義測度問句。

《晉書》測度問句語用特征感情色彩

測度問句是從疑、信度角度劃分出來的疑問句的一個小類，發(fā)話者已有一定的傾向但還不確定，因而發(fā)問以自忖或求證。

《晉書》中典型范疇的測度問句共有127句，約占疑問句總數(shù)的4%。從句法結(jié)構(gòu)來看，《晉書》中的測度問句都是有標記的，以有測度副詞的問句為主。有測度副詞的測度問句共有109例，約占測度問句總數(shù)的86%。測度副詞與句末語氣詞的搭配情況統(tǒng)計如下：

在測度問句的疑問標記中，語氣詞跨句類使用的情況較為普遍，因此我們以測度副詞為綱討論《晉書》測度問句的形式和特點。

一、“其”類

“其”除了常用作代詞外，還可在測度問句中以副詞的身份充當動詞謂語的狀語，表示揣測的語氣，可譯為“大概”、“也許”。

（一）結(jié)構(gòu)類型

《晉書》中“其”類測度問句數(shù)量最多，共有37例。結(jié)構(gòu)形式較單一，都為“（S）·其·P·語氣詞”。“其”類測度問句一般要有語氣詞，并且較多使用“乎”。

（二）語用特征

“其”類的測度問句大都沒有答句，發(fā)話者在主觀上不需要受話者作出回答，這類句子的基本作用是“給予”，是在帶有稍許不確定的情況下判斷并告知受話者信息。例如：

（1）一歧南徹者，李氏當仍跨巴、蜀，司馬睿終據(jù)全吳之象，天下其三分乎?。ā秳⒙斴d記》）

太史令根據(jù)天象揣測并委婉告知劉聰，信度較大，發(fā)話者主觀上并沒有求證，實際也無答。

有答句的只有兩例：

（2）或問之曰：“卿憑重桓公乃爾，哭狀其可見乎？”答曰：“聲如震雷破山，淚如傾河注海。”（《顧愷之列傳》）

（3）亮驚曰：“……若有詔書，其可見乎？”宏等不許，促兵攻之。（《汝南王亮列傳》）

有答句的測度問句的疑惑程度較無答句的測度問句強，這類語句的基本功能是“揣測并求證”，一般需要受話者予以回應(yīng)。例（2）中發(fā)話者向受話者求證事實，受話者遵循會話合作原則予以回答；例（3）中發(fā)話者提出建議，實際上也是向受話者求證事實，受話者也對此作出了回應(yīng)。

由此可見，“其”類測度問句的基本作用有二：表示判斷告知和求證。

（三）感情色彩

“其”類測度問句一般含有褒義或者貶義的感情色彩。以上有答句的例（2）、（3）兩例，發(fā)話者都有明顯的感情傾向，希望自己所揣測的內(nèi)容為真，受話者能夠給予肯定的回答，屬于褒義測度問句。

無答句的測度問句的感情傾向沒有有答句的測度問句那么明顯，要聯(lián)系上下文仔細體會。例如：

（4）夫肉必有筋，筋者斤也，車旁有斤，吾其戮乎?。ā兑仔哿袀鳌罚?/p>

例（4）桓雄告知眾人自己的夢境并揣測自己將要被殺害，信度較大。所揣測內(nèi)容是對自己不利的，發(fā)話者主觀上并不希望為真，是貶義測度問句。

二、“豈”

“豈”作為語氣副詞，主要表示反詰語氣，《晉書》中“豈”類反詰句共有638例，約占反詰問句總數(shù)的33%。

“豈”還可用在謂語前，表示對情況的推測。

（一）結(jié)構(gòu)類型

《晉書》中“豈”類測度問句的數(shù)量僅次于“其”類測度問句，共有31例，約占測度問句總數(shù)的24%。與“豈”搭配使用的語氣詞種類較多，有“乎”、“歟”、“邪”、“也”，以“乎”占最多數(shù)，共有12例。也可以不用語氣詞。

表1

“豈”類測度問句的句式較靈活：

①“（S）·豈·P·（語氣詞）”式

（5）濟豈謂世無管仲，以吾有桓公登山之志乎?。ā抖Y志下》）

（6）今豈有賢智之士處于下位？否則斯鳥何為而至哉！（《五行志中》）

②“豈·S·P·語氣詞”式

（7）往雖征命而不降屈，豈素絲難染而搜引禮簡乎？（《虞喜列傳》）

（8）豈我居不卜鄰，教有所闕？何爾魯鈍之甚也?。ā痘矢χk列傳》）

（二）語用特征

“豈”類測度問句的基本作用有三：表示判斷告知、判斷自忖和用以求證。

（9）光武有云“貴戚且斂手以避二鮑”，豈其然乎？（《李熹列傳》）

（10）太元中，公主納征以獸豹皮各一具體，豈謂婚禮不辨王公之序，故取獸豹以尊革其事乎?。ā遁浄尽罚?/p>

（11）豈蜀人敦樸，易可化誘；吳人輕銳，難安易動乎？（《郤詵列傳》）

例（9）用于判斷告知；例（10）是判斷自忖；例（11）是揣測并求證。

（三）感情色彩

《晉書》中“豈”類測度問句只見貶義、中性兩種感情色彩：

（12）昔晏嬰哭莊公之尸，樂令解愍懷之客，豈聞伯夷之風歟？懦夫能立志者也。（《樂廣列傳》）

（13）吳人每來，常東西相應(yīng)，無緣偏爾，豈石苞果有不順乎？（《石苞列傳》）

（14）豈天厭晉德而假茲妖孽者歟？（《石季龍載記下》）

例（12）揣測事因，發(fā)話者主觀上并沒有強烈的希望命題為真或為假的傾向，因此是中性測度問句。例（13）揣測現(xiàn)狀，例（14）揣測事因，發(fā)話者在主觀上并不希望所述為真，是貶義測度問句。

所見“豈”類測度問句以貶義色彩為主。

三、“將”、“將非”、“將無”

“將”一般用作時間副詞，還可以用作測度副詞在測度問句中表示對情況的測度。柳士鎮(zhèn)認為“將”在先秦兩漢時期發(fā)展出表示測度語氣的用法。

（一）結(jié)構(gòu)類型

“將”類測度問句的一般形式為“（S·）將·P（·語氣詞）”，僅見1例“將·（S·）P·語氣詞”：

（15）去年水出巨材，所在山積。將皇天欲孤繕修宮宇也？（《石勒載記下》）

從結(jié)構(gòu)上來說，時間副詞“將”一般位于主語之后，作為狀語修飾后面的謂語動詞，這里的“將”是測度副詞。

“將”類測度句主要有兩類：

一是以“將”為測度副詞，例如：

（16）天將不欲成吾事乎？王亮舍我去也?。ā兑Ω曛佥d記》）

二是以“將非”“將無”為測度副詞，例如：

（17）此君小異，將無是乎？（《桓溫列傳》）

（18）朕聞西域有鳩摩羅什，將非此邪？（《鳩摩羅什列傳》）

（19）大王所為不樂者，將非呂光乎？（《禿發(fā)烏孤列傳》）

測度副詞“將非”、“將無”中的“非”和“無”已經(jīng)與“將”凝固在一起，整體表示“莫非”，帶有詫異的語氣，“非”和“無”并不是修飾謂語動詞的否定副詞。例（18）發(fā)話者想要求證的是“莫非就是他吧”；例（19）要表達的意思是“該不會是因為呂光吧”。對比例（16），我們發(fā)現(xiàn)，此例中的“不”是修飾謂語動詞，表示否定的，“將不”是跨層結(jié)構(gòu)。要理解為“上天大概不想讓我成事吧”，因此此例中的測度副詞是“將”。

（二）語用特征

測度副詞為“將”的測度問句主要用來表示判斷自忖，如：

（20）所以存亡殊致，始終不同，將以文若既明且哲，名教有寄乎？（《袁宏列傳》）

“將無”句主要是用于求證，例（17）；

“將非”句只見兩例，例（18）的基本作用是判斷自忖，例（19）是發(fā)話者揣測并向受話者求證。

（三）感情色彩

“將”類測度問句的感情傾向較為明顯。

測度副詞為“將”：

例（15）發(fā)話者想要為修筑宮殿找借口，主觀上希望所揣測內(nèi)容為真，感情色彩是褒義的；例（16）是貶義測度問句。

測度副詞為“將無”：

例（17）發(fā)話者希望自己猜得對，是褒義測度問句。

所見測度副詞為“將非”的兩例測度問句（例（18）、（19））都是褒義測度問句。

四、“無乃”

（一）結(jié)構(gòu)類型

《晉書》中“無乃”類測度問句共有7例，使用“乎”的有6例，還有1例使用“哉”。形式較單一，基本結(jié)構(gòu)式是“S·無乃· P·語氣詞”。“無乃”后以形容詞為常。例如：

（21）于春秋而用漢歷，于義無乃遠乎？（《律歷志下》）

（22）如當載之方策，以示后世，無乃不順乎？（《禮志下》）

（二）語用特征

從以上各例可以看出，“無乃”相當于“恐怕”，發(fā)話者委婉地表達出自己的揣測、擔憂，并不期待受話者回答。在這7例中，只有一例有答句：

（23）“況夷戎丑類，屯結(jié)無賴，雖有犬羊之盛，終有皰宰之患，而欲托根結(jié)援，無乃殆哉！”續(xù)曰：“若如君言，計將安出？”（《劉胤列傳》）

測度問句在結(jié)構(gòu)上屬于是非問句，是非問一般要求作出肯定或否定的回答。這例僅有的答句并不是就 “無乃殆哉”予以肯否的回答，而是表示知曉，進而詢問下一步的舉措。由此可見，“無乃”類測度問句的基本作用是判斷告知。

（三）感情色彩

“無乃”句的發(fā)話者一般有強烈的主觀傾向，都希望所述內(nèi)容為假，所見7例均為貶義測度問句。

五、“得無”

《莊子》中始見“得無”測度句，上古“得無”句以反詰問句為常。

（一）結(jié)構(gòu)類型

從所統(tǒng)計的語料來看，“得無”只與“乎”搭配使用，共有7例。其形式較單一，均為“（S·）得無·VP·乎”。

（二）語用特征

“得無”句有三種作用：一是發(fā)話者提出自己的猜測，并向受話者求證，希望受話者給予回應(yīng)，例如：

（24）爾得無竊我箸乎？（《幸靈列傳》）

（41）孤今悼之，得無貽怪將來乎？（《慕容儁載記》）

從上下文來看，例（24）發(fā)話者是根據(jù)現(xiàn)狀揣測原因，有一定的傾向，于是向受話者求證。例（25）有答句，受話者根據(jù)發(fā)話者的疑問予以解答。

二是判斷自忖，不需要受話者的回答。例如：

（26）學家多士大夫，得無是乎?。ā俄f逞母宋氏列傳》）

三是判斷告知，用問句的形式使表達更委婉。例如：

（27）今公孫歸結(jié)禍延兵，殘賊百姓，陛下封之，得無不可乎？（《慕容超載記》）

（三）感情色彩

“得無”測度問句可譯為“該不會……”，從所見例證來看，除去表委婉的一類，發(fā)話者大都有一種驚訝的語氣。其感情色彩以貶義為主，發(fā)話者一般在主觀上不希望所述為真。

六、“殆”

“殆”一般用在推測性陳述句中，表示“大概、恐怕”；“殆”用于測度問句中，一般與“乎”搭配使用，基本結(jié)構(gòu)式為“（S）·殆·P·語氣詞”。例如：

（28）今無故服之，殆有應(yīng)乎？（《五行志上》）

也可以不用句末語氣詞，《晉書》中只發(fā)現(xiàn)一例：

（29）今谷名遮留，殆將有伏？（《焉耆國列傳》）

“殆”類測度問句的信度較大，疑度較小，不見求證類，一般用來表示判斷自忖和告知。

其感情色彩以中性和貶義為主，這可能與“殆”的“恐怕”義有關(guān)，“恐怕”義中含有“擔心”的義素，說話者不希望事件發(fā)生，所以“殆”類測度問句一般不表達褒義感情。

七、“庶”

“庶”可表推測、判斷，用在測度問句中表示“大概、大約”義。

《晉書》中只有一例：

（30）損之又損之，庶可以免乎?。ā缎鄣奂o》）

其基本作用是判斷告知?！笆弊鳛楦痹~，還可以用來表示“希望、但愿”，“庶”類測度問句的感情色彩可能受其影響，一般為褒義測度問句。

八、“蓋”

“蓋”有表示揣測的副詞義，表示“大概、大約”，一般用于估測性陳述句中。當其信度降低，疑度升高，可以用來表測度問。例如：

（31）此馬見異先朝，孤常仗之濟難，今不欲者，蓋先君之意乎？（《慕容儁載記》）

其基本作用是判斷告知。

九、“儻或”

何樂士編《古代漢語虛詞詞典》認為“儻或”為復音副詞，可用于動詞謂語前作狀語，表示推測或估計?！稌x書》中僅見兩例，其基本結(jié)構(gòu)式為“（S）·儻或·VP·語氣詞”，語氣詞用“乎”：

（32）慕容廆法政修明，虛懷引納，且讖言真人出東北，儻或是乎？（《黃泓列傳》）

（33）前者外議以子推諸侯之臣，王者不應(yīng)為忌，故從其議，儻或由之而致斯乎？（《石勒載記下》）

十、“抑”

“抑”在《晉書》中共出現(xiàn)126次，主要是用作表遞進、并列或轉(zhuǎn)折的連詞。用作測度副詞如：

（34）物極則反，抑斯之謂歟？（《姚泓載記》）

“抑”類揣測句都無答句，其信度較大，主要用于判斷自忖，句末要用“歟”。發(fā)話者在主觀上并無明顯的感情傾向，屬于中性測度問句。

十一、測度副詞連用

副詞“將”、“其”連用在《晉書》中僅見2例：

（35）黔黎將湮于異類，桑梓其翦為龍荒乎?。ā豆绷袀鳌罚?/p>

（36）社稷宗廟，將其危乎?。ā逗纬淞袀鳌罚?/p>

例（35）中“將”、“其”對舉，都是測度副詞；例（36）中“將”、“其”連用，發(fā)話者所傳達的信度較大，感情較強烈。

十二、不用測度副詞的測度問句

（一）結(jié)構(gòu)類型

這類測度問句中的句末語氣詞可以是“邪”、“乎”、“歟”，其中以用“乎”為最多，不用“也”。共有13例：

（37）吳諸葛恪征淮南歸，將朝會，犬銜引其衣。恪曰：“犬不欲我行乎？”（《五行志中》）

（38）吾聞伐國不問仁人。向馮祖思問佞于我，我有邪德乎？（《顏含列傳》）

用“邪”，有四例：

（39）天不欲吾定四海邪？何奪元才之速也?。ā盾奚d記》）

（二）語用特征

此類測度問句雖然沒有測度副詞，但其使用范圍仍然較廣泛，首先，其基本作用以判斷自忖為主，如例（37）；還有兩例用于求證，例如：

（40）穎謂守者田徽曰：“范陽王亡乎？”徽曰：“不知。”（《成都王穎列傳》）

（三）感情色彩

無測度副詞的測度問句以貶義和中性色彩為主，《晉書》中不見此類褒義測度問句。

貶義測度問句如例（38）、（39），例（38）馮懷以百官是否應(yīng)為王導降節(jié)行禮的事問顏含，顏含認為馮懷拿這種討好巴結(jié)的事問他，是不是因為自己有不正的德行呢？從前文答語可以看出他聽到這種問話很不開心，是不愿意回答的，在主觀上并不希望命題為真。

中性測度問句如例（37），發(fā)話者感到疑惑并揣測原因，并沒有主觀傾向。

綜上所述，《晉書》測度問句的特點主要體現(xiàn)在：

1.測度問句以測度副詞或者句末語氣詞為標志，不見無標志的測度問句?！柏M”、“殆”類測度問句可以不用句末語氣詞，句中若是沒有測度副詞，要用句末語氣詞“邪”、“乎”，或者“歟”。

2.在有測度副詞的測度問句中，副詞一般放在主語之后謂語之前，“豈”、“將”可見少量置于主語之前的用例，句法位置相對較靈活。

3.測度問句的前后一般都有陳述性的成分交代揣測的背景、依據(jù)，一般是以陳述句的形式出現(xiàn)在測度問句前，也有以問句的形式出現(xiàn)在測度問句之后。前后所述內(nèi)容一般是發(fā)話者和受話者共同知曉的，再次說出是為了提醒受話者，加強揣測內(nèi)容的信度。

4.《晉書》測度問句的基本作用以判斷告知和判斷自忖為常，求證類相對要少一些。

5.測度問句一般都能反映發(fā)話者強烈的主觀情感。從《晉書》所見用例來看，“豈”類、無測度副詞類測度問句是沒有褒義色彩的；“其”類沒有中性色彩的；“無乃”類、“殆”類都是貶義測度問句。這可能與測度副詞本身的語義有關(guān)，副詞的語義特征在一定程度上已經(jīng)反映了說話者的感情傾向，并進一步影響了整個測度問句的感情，如“無乃”有“莫非、恐怕是”之義，這其中含有“擔心”的義素，從說話者的心理來說，對這件事情是否定的，所以不用于褒義測度。

注釋：

①柳世鎮(zhèn).魏晉南北朝歷史語法，頁300，南京大學出版社，1992.

［1］呂叔湘.中國文法要略.商務(wù)印書館，1956.

［2］柳士鎮(zhèn).魏晉南北朝歷史語法.南京大學出版社，1992.

［3］邵敬敏.現(xiàn)代漢語疑問句研究.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1996.

［4］何亞南.《三國志》和裴注句法專題研究.南京師范大出版社，2004.

［5］李素琴.先秦至魏晉南北朝測度問句研究：［博士學位論文］.南京師范大學，2012.

［6］王海棻.古漢語范疇詞典·疑問卷.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