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學工 翟士航

(華中師范大學歷史文化學院，湖北武漢430079)

軍隊將帥往往能影響戰(zhàn)爭的結(jié)局乃至國家的命運，因而一直受到人們的重視?！秾O子兵法》云:“故知兵之將，生民之司命，國家安危之主也?！雹佟秾O子兵法·作戰(zhàn)篇》，馮國超譯注，北京:商務印書館，2009年，第22頁。又云:“夫?qū)⒄撸瑖o也，輔周則國必強，輔隙則國必弱?！雹佟秾O子兵法·謀攻篇》，馮國超譯注，北京:商務印書館，2009年，第30頁。儒將是中國古代特有的一個將領(lǐng)群體，素有“儒將古所重，料兵如轉(zhuǎn)丸”，②王禹偁:《射弩》，《小畜集》卷5，《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086冊，臺北:商務印書館，1983年，第37頁?！扒Х蚍钊鍖?，百獸伏麒麟”③蘇轍:《次韻王君北都偶成三首》，《欒城集》卷3，《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112冊，臺北:商務印書館，1983年，第27頁。之說?？梢?，兼具文韜武略、風度翩然的儒將正是中國古人心中理想的將領(lǐng)。目前學界對儒將的研究大多集中于個案考察，④如高登探討了戚繼光的兵儒合一思想及其“儒將”觀，并結(jié)合戚繼光生平闡釋其對于兵儒合一思想的實踐(《戚繼光兵儒合一思想研究》，碩士學位論文，山東師范大學齊魯文化研究中心，2011年);賈紅蓮、陳振華探討了周瑜作為“儒將”的歷史形象，重點剖析了其儒家理想人格(《內(nèi)圣外王的一代儒將——周瑜歷史形象新探》，《科教導刊》2011年12月上旬刊);王玨則選取了杜預和王陽明作為案例探討了儒將的實戰(zhàn)能力與兵學素養(yǎng)，認為“為將的境界，以儒將為最。所謂儒將，蓋指出身讀書人并具有儒雅風度的將領(lǐng)。除出身文士、風度儒雅這兩條基本條件外，還須胸有韜略，戰(zhàn)績卓著。儒將文武兼?zhèn)?，人格魅力占盡。”(《中國古代將領(lǐng)的實戰(zhàn)能力與兵法素質(zhì)》，《解放軍藝術(shù)學院學報》2014年第1期)。這些個案研究雖在一定程度上揭示了儒將的特質(zhì)，但并未對中國古代儒將群體進行整體性考察，也很少將“儒將”視為一個兵學概念來揭示其含義，而關(guān)于中國古代社會對儒將的評價更鮮有涉及。有鑒于此，本文依據(jù)文獻，擬對中國古文獻中“儒將”的含義及對儒將群體的認識作一深入考察。

一、“儒將”一詞的提出

“儒”和“將”兩個單字在先秦時期就已經(jīng)出現(xiàn)，分別指稱兩種具有不同社會身份的人。東漢許慎《說文解字》對“儒”字的解釋是，“儒，柔也，術(shù)士之稱。從人需聲，人朱切”;⑤許慎:《說文解字注》，段玉裁注，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2006年，第366—367頁。對“將”字的解釋是:“將，帥也。從寸，醬省聲，卽諒切?！雹拊S慎:《說文解字注》，段玉裁注，第122頁。可以看出，“儒”是指“術(shù)士”，“將”是指“帥”，他們分屬于不同的社會群體，并未聯(lián)稱，這種情況一直持續(xù)到晚唐。

不過，從魏晉開始，文獻中雖然尚未出現(xiàn)“儒將”一詞，但已經(jīng)有對將領(lǐng)“儒雅”特質(zhì)的描述。如陳壽在《三國志》中對李典的記述，“(李)典好學問，貴儒雅，不與諸將爭功。敬賢士大夫，恂恂若不及，軍中稱其長者”，并在最后的評論中贊揚“李典貴尚儒雅，義忘私隙，美矣?！雹哧悏?《三國志》卷18《李典傳》，北京:中華書局，1959年，第534、554頁。強調(diào)了李典這位魏國名將“貴儒雅”的特質(zhì)，無疑在某種程度上暗含了“儒將”之意。類似的記述見于唐房玄齡等人編纂的《晉書》，《晉書》記載羊祜:“夏侯霸之降蜀也，姻親多告絕，祜獨安其室，恩禮有加焉。尋遭母憂，長兄發(fā)又卒，毀慕寢頓十余年，以道素自居，恂恂若儒者。”⑧房玄齡等:《晉書》卷34《羊祜傳》，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第1014頁。羊祜乃魏晉之名將，稱其“恂恂若儒者”，無疑也暗含“儒將”之意。同樣成書于唐初的《陳書》，有這樣一段議論:

史臣曰:昔鄧禹基于文學，杜預出自儒雅，卒致軍功，名著前代。晉氏喪亂，播遷江左，顧榮、郗鑒之輩，溫嶠、謝玄之倫，莫非巾褐書生，榗紳素譽，抗敵以衛(wèi)社稷，立勛而升臺鼎。自斯以降，代有其人。但梁室沸騰，懦夫立志，既身逢際會，見仗于時主，美矣!⑨姚思廉:《陳書》卷18《沈眾傳》，北京:中華書局，1972年，第251頁。

這段議論雖未明言儒將，但將鄧禹、杜預、顧榮、郗鑒、溫嶠、謝玄等這些“基于文學”“出自儒雅”而又立下赫赫軍功的人物放在一起，作為同一類人物來論述，“儒將”這一概念已呼之欲出。

到了晚唐，“儒將”一詞開始在文獻中出現(xiàn)了。詩人薛能在《清河泛舟》一詩中說:“儒將不須夸郄縠 ，未聞詩句解風流?！雹傺δ?《清河泛舟》，《全唐詩》卷559，鄭州:中州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2920頁。這是目前所見最早提出“儒將“一詞的古文獻。郄縠是春秋時期晉國大夫，據(jù)《左傳》記載:“(晉文公)作三軍，謀元帥。趙衰曰:‘郄縠可。臣亟聞其言矣，說《禮》《樂》而敦《詩》《書》，……君其試之!’乃使郄縠將中軍，郄溱佐之?！雹跅畈?《春秋左傳注》，北京:中華書局，1981年，第445—446頁。顯然，郄縠“說《禮》《樂》而敦《詩》《書》”，具有深厚的儒學素養(yǎng)，又被晉文公任命為中軍主將，是非常適合被稱為“儒將”的。而薛能所謂“儒將不須夸郄縠”恰恰說明，在晚唐時期，郄縠已被公認為“儒將”。生活于春秋時代的郄縠被千年后的唐人追認為儒將，這無疑說明“儒將”作為一個群體概念，至遲在晚唐時期已經(jīng)產(chǎn)生，并且已經(jīng)有人開始對“儒將”作追根溯源的考察。若非如此，很難想象唐人會對千年前的一個晉國大夫如此感興趣，提及“儒將”的時候每每都要“夸郄縠”。

目前所見最早出現(xiàn)“儒將”一詞的正史是成書于后晉的《舊唐書》。作者在記述了劉仁軌、郝處俊、裴行儉等人的事跡后評論說:

史臣曰:昔晉侯選任將帥，取其說《禮》《樂》而敦《詩》《書》，良有以也。夫權(quán)謀方略，兵家之大經(jīng)，邦國系之以存亡，政令因之而強弱，則馮眾怙力，豨勇虎暴者，安可輕言推轂授任哉!故王猛、諸葛亮振起窮巷，驅(qū)駕豪杰，左指右顧，廓定霸圖，非他道也，蓋智力權(quán)變，適當其用耳。劉樂城、裴聞喜，文雅方略，無謝昔賢，治戎安邊，綽有心術(shù)，儒將之雄者也。天后預政之時，刑峻如壑，多以諛佞希恩，而樂城、甑山，昌言規(guī)正，若時無君子，安及此言?正平銓藻吏能，文學政事，頗有深識。而前史譏其謬謚，有涉陳壽短武侯應變之論乎!非通論也。

贊曰:殷禮阿衡，周師呂尚。王者之兵，儒者之將。樂城(劉仁軌)、聞喜(裴行儉)，當仁不讓。管、葛之譚，是吾心匠。③劉昫:《舊唐書》卷84《劉仁軌傳》，北京:中華書局，1975年，第2808—2809頁。

《舊唐書》中的這段評論，無疑是關(guān)于“儒將”的重要文獻?！杜f唐書》雖成書于后晉，但在編纂過程中是以唐代歷朝實錄與國史為基礎(chǔ)的，尤其是前半部分，即唐高祖至唐代宗時期的歷史，幾乎“全用實錄、國史舊本”。④趙翼:《廿二史札記校證》卷16，王樹民校，北京:中華書局，1984年，第345頁。而劉仁軌、裴行儉均是唐高宗、武則天時期的名將，所以《舊唐書》稱贊劉仁軌、裴行儉“文雅方略，無謝昔賢，治戎安邊，綽有心術(shù)”，稱其為“儒將之雄者”“儒者之將”，顯然在一定程度上也反映了初唐、盛唐時期人們對儒將的看法。這段評論同樣引用了郄縠的事例，還列舉了王猛、諸葛亮兩位“智力權(quán)變，適當其用”的“昔賢”，以劉仁軌、裴行儉與之相類比，突出其以文出身、文武兼?zhèn)涞墓餐刭|(zhì)，從而為“儒將”這一概念作了充分的詮釋。這說明，在初唐、盛唐時期，“儒將”這一概念或許就已出現(xiàn)，而劉仁軌、裴行儉等文官出身的優(yōu)秀將領(lǐng)，由于其立下了為世人所矚目的赫赫戰(zhàn)功，一定程度上又強化了人們對“儒將”群體的關(guān)注。

北宋李昉等人編纂了大型類書《太平御覽》，其中第二百七十七卷兵部八列有《儒將》專篇。這是目前所見最早的關(guān)于儒將的資料匯編，匯集了宋以前歷代正史中關(guān)于儒將事跡的記載。被列入此篇的將領(lǐng)，有春秋之卻縠(郄縠)，西漢之馮奉世，東漢之馬援、祭遵、賈復，三國之魯肅，西晉之杜預、劉毅，后趙之石勒，南朝宋之沈慶之，梁之曹景宗，北魏之韋彧、劉藻，北周之高琳、宇文顯和、賀拔勝，隋之賀若弼、周羅 、于仲文，唐之裴行儉、婁師德、劉仁軌、唐休璟、張說、柳公綽、裴度、李光弼、野詩良輔、郝玭。①李昉:《太平御覽》卷277，北京:中華書局，1960年，第1290—1293頁。李昉等人把這些將領(lǐng)的事跡匯編起來，并以“儒將”作為篇名，列為“兵部”的一個獨立篇章，充分說明到北宋初年，“儒將”這一概念已引起了人們的特別重視，“儒將”已被人們視為將領(lǐng)中一個特殊類型和群體。

從宋代開始，關(guān)于“儒將”的文獻材料開始豐富起來，正史以外，詩文、奏章、墓志等也大量出現(xiàn)“儒將”一詞。隨著“儒將”一詞的日漸流行，“儒將”的褒義色彩日益濃厚，諸如“固翩翩儒將也”“有儒將風”“有中土儒將風流”“世稱儒將”之類的模式化話語也開始頻繁地出現(xiàn)。這些都表明，關(guān)于“儒將”的觀念已漸漸深入人心。

二、“儒將”含義的演變

(一)唐、五代時期的“儒將”:出身儒生而掌軍者

唐、五代時期是“儒將”概念產(chǎn)生的時期。在唐及五代時期，“儒將”的含義主要是指出身儒生而掌軍者，這里的“儒生”泛指接受儒家教育、具有較高文化素養(yǎng)之士，并非僅指狹義的信奉和窮研儒家經(jīng)典的人。

生活于唐末五代的孫光憲在其《北夢瑣言》中有《儒將成敗》一則，專門探討了唐代儒將之成敗:

古者文武一體，出將入相，近代裴行儉、郭元振、裴度、韋皋是也。然而時有夷險，不可一概而論。王鐸初鎮(zhèn)荊南，黃巢入寇，望風而遁。他日將兵捍潼關(guān)，黃巢令人傳語云:“相公儒生，且非我敵，無污我鋒刃，自取敗亡也。”……客有謂葆光子曰:“儒將誠則有之，唐自大中已來，以兵為戲者久矣。廊廟之上，恥言韜略，以櫜鞬為兇物，以鈐匱為兇言。就有如盧藩、薛能者目為麄才，一旦宇內(nèi)塵驚，閭左颷起，遽以襃衣博帶，令押燕頷虎頭，適足以取笑耳!則韋昭度之憚王建，濬之伐太原是也。②孫光憲:《北夢瑣言》卷14，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第101頁。

孫光憲提到的裴行儉、郭元振、裴度、王鐸、鄭畋、薛能、韋昭度等人，皆是出身儒生的統(tǒng)兵者，孫光憲將其置于《儒將成敗》一則下，顯然已將這些出身儒生而統(tǒng)兵的儒將視為一個特殊的群體。而黃巢謂王鐸“相公儒生，且非我敵”，頗有鄙薄之意，亦清楚地點明了王鐸這般儒將的儒生身份?！板嵋砸J衣博帶，令押燕頷虎頭”，正是對儒生出身的文臣領(lǐng)兵的形象詮釋。

孫光憲云，“古者，文武一體，出將入相。近代裴行儉、郭元振、裴度、韋皋是也”，指出了唐代儒將產(chǎn)生的一個重要背景——“出將入相”現(xiàn)象。歷經(jīng)南北朝的動蕩分裂以及隋末的戰(zhàn)亂，以關(guān)隴集團為首的唐初當政者的尚武之風仍較為強烈。唐建立后，由于突厥、高麗、吐蕃等的侵犯騷擾，沿邊各州郡都是潛在的戰(zhàn)爭前線，所以其長官既負有安土撫民之責，又有御敵制戎之任。而在邊境立下赫赫戰(zhàn)功的將領(lǐng)，往往備受皇帝賞識，以軍功拜相，入朝理政，這就是所謂“出將入相”。唐初“出將入相”現(xiàn)象尤為普遍，這就為那些文武兼?zhèn)涞娜瞬盘峁┝藦V闊的施展空間。

早期被公認的儒將劉仁軌、裴行儉均是文武兼?zhèn)洹⒊鰧⑷胂嗟牡湫?。劉仁軌，“少恭謹好學，遇隋末喪亂，不遑專習，每行坐所在，輒書空畫地，由是博涉文史。”③劉昫:《舊唐書》卷84，第2789頁。唐高宗征遼東，令劉仁軌監(jiān)統(tǒng)水軍，劉仁軌率軍在白村江以少勝多，大敗百濟和倭國水師，“四戰(zhàn)捷，焚其舟四百艘，煙焰漲天，海水皆赤，賊眾大潰”。①劉昫:《舊唐書》卷84，第2791—2792頁。白村江海戰(zhàn)的勝利，重創(chuàng)百濟與倭國，奠定了唐帝國在東亞文化圈的宗主地位。劉仁軌因其卓越戰(zhàn)功被高宗擢拔，后來位至宰輔。裴行儉是名將裴仁基之子，貞觀中舉明經(jīng)，后來歷任西州都督府長史、安西大都護。還朝后，裴行儉任吏部侍郎，掌管典選之事10余年，甚有能名。后來吐蕃、突厥相繼叛亂，裴行儉受命統(tǒng)率30余萬大軍平叛，屢戰(zhàn)屢勝，最終以反間計迫敵投降，唐西部邊疆終于重歸安寧。唐高宗稱贊裴行儉:“卿文武兼資，今故授卿二職?！雹趧d:《舊唐書》卷84，第2803頁。拜他為禮部尚書兼檢校右衛(wèi)大將軍。

劉仁軌、裴行儉“文雅方略，無謝昔賢，治戎安邊，綽有心術(shù)”，可謂文武兼?zhèn)渲浞?。他們都是接受過儒家教育、具有較高文化素養(yǎng)之士，裴行儉還曾“舉明經(jīng)”，又擅長草書隸書，是唐初書法名家。他們以儒生出身而立赫赫戰(zhàn)功，出將入相，代表著唐代早期儒將的典型形象。而“出將入相”作為“儒將”的“標簽”之一，在唐中晚期仍然存在。安史之亂后，以中樞重臣之身份出任前線統(tǒng)帥或掌軍節(jié)度使的現(xiàn)象開始出現(xiàn)，裴度以宰相身份臨危受命出征淮西平定吳元濟叛亂即為其中最經(jīng)典的一例。這種以中樞重臣之身份出任前線統(tǒng)帥或掌軍節(jié)度使的現(xiàn)象實際上是另一種形式的“出將入相”。

唐代中晚期“儒將”的含義發(fā)生了微妙的變化，“儒將”之“儒”日益偏重于“科舉出身”的內(nèi)涵。中晚唐時期科舉出身的文官出任地方掌軍節(jié)度使者為數(shù)不少，較著名的有荊南節(jié)度使王鐸、鳳翔隴右節(jié)度使鄭畋、西川節(jié)度使韋昭度等，“儒生”掌軍成為中晚唐時期一種較為普遍的政治現(xiàn)象，出身儒生的文官掌軍者被普遍視作“儒將”這一群體的最主要構(gòu)成部分。而對于這些科舉出身的儒生掌軍者來說，“儒將”一詞無疑是彰顯其自我身份與自我認同的自然選擇:一方面，“儒將”表明了他們的共同身份——出身儒生的領(lǐng)兵者，先儒而后將，“儒”凸顯了他們的教育背景和科舉及第身份;另一方面，“儒將”也與“武將”相區(qū)別，表明自己并非武夫般粗魯不遜的將領(lǐng)，彰顯了自身的文化素養(yǎng)、儒雅風度與優(yōu)越感。正是這些出身進士、仕宦顯達而又掌握話語權(quán)的“儒將”們對自身“儒將”身份的認同和宣揚，使得“儒將”觀念在中晚唐時期得到了進一步的傳播。

需要指出的是，在唐和五代時期，雖然儒將的基本含義已較為明確，即指出身儒生而統(tǒng)兵者，但也并不是絕對的。像李光弼、野詩良輔等將領(lǐng)雖出身行伍，但本身也有較高的文化素養(yǎng)，頗懂得“智力權(quán)變”，戰(zhàn)功顯赫，也是可以被稱為“儒將”的，這種狀況一直延續(xù)到宋初。

(二)宋代“儒將”:與“武夫”相對的士大夫掌軍者

北宋建立后，鑒于唐末五代藩鎮(zhèn)割據(jù)、武人擁兵自重的歷史教訓，宋太祖、宋太宗大力加強中央集權(quán)，削弱地方勢力，實行重文抑武的國策，重用文臣，以文制武。經(jīng)過太祖、太宗兩朝的努力，重文抑武的政治格局得以建立和完善，整個社會都開始彌漫著濃重的重文輕武的氣息。在這種特殊的歷史語境中，“儒將”的含義便與“武夫”尖銳對立起來，“儒將”一詞逐漸成為文人士大夫的“專用名詞”，而“儒將”之“儒”強調(diào)的是其科舉出身與文臣身份。

宋初步統(tǒng)一全國后，遼與西夏對其邊境構(gòu)成威脅。由于對掌握軍權(quán)的邊境武將不信任，文臣士大夫們一直強烈主張“參用儒將”。孫何的《上真宗乞參用儒將》頗具代表性:

臣遠祖武有言曰:將者，人之司命，國家安危之主?！糈w衰舉郄縠于晉侯曰:敦詩書而閱禮樂;晏嬰薦穰苴于齊侯曰:文能附眾，武能卻敵。非謂彎弧擊劍、蒙輪拔棘，矜匹夫之勇，決一旦之命也。歷代將帥多出儒者。臣不敢援引三代，請以炎漢之后言之。光武有鄧禹，劉備有諸葛亮，西晉有羊祜、杜預，東晉有祖逖、謝玄，符堅則有王猛，后魏則有崔浩，梁則有謝艾，隋則有髙颎，至于唐室，儒將尤多:若郭元振之鎮(zhèn)隴右，狄仁杰之帥河北，裴度之平淮蔡，溫造之定興元，此數(shù)臣者，皆有尊主庇民之功，善始令終之德，一時武臣未有出其右者?！副菹露撮_城府，妙選公卿，勿俾武人擅其權(quán)，勿使中使撓其事?！菹氯糁^今之武臣，宣力巳久，不可勃然改革，自可伺其秩滿，俟其員闕，互以儒將代之統(tǒng)兵，酬其前勞，改授近地?！瓰r懇章奏，惟陛下特達而行之。①趙汝愚:《諸臣奏議》卷64，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年，第710—711頁。

在這份奏章里，孫何援引歷史上鄧禹、諸葛亮、羊祜、杜預、王猛、裴度等人的事例，指出“歷代將帥多出儒者”，強調(diào)這些儒將“皆有尊主庇民之功，善始令終之德，一時武臣未有出其右者?！彼ㄗh皇帝“妙選公卿”，即從文臣士大夫中擇將，“勿俾武人擅其權(quán)，勿使中使撓其事”，表達了對武人擅兵權(quán)的疑慮，主張“伺其秩滿，俟其員闕，互以儒將代之統(tǒng)兵”。顯然，孫何所指“儒將”，意在強調(diào)其出身即必須是以文臣士大夫而為將者，與那些出身行伍的“武人”是對立的。以“儒將”代“武人”，正是出于對武人擅兵權(quán)的疑慮，其以文制武的用意十分明顯。

宋真宗時孫何還只是主張“參用儒將”，到北宋后期任伯雨更是直接主張“邊帥不可用武人”，其《上徽宗論西北帥不可用武人》奏章云:

臣風聞外議，皆言朝廷以西北諸帥闕人，議欲益以武臣，紛紛累日。事雖未詳，臣為諌官，敢不先慮萬一?果如此行，今日雖未有害，異日便為禍階，此唐室方鎮(zhèn)之患所由起也。唐自開元以前，諸邊帥多用儒將，緝綏懷附，內(nèi)外帖然。及李林甫為宰相，欲久其位，惡儒臣有勞，入為輔弼，乃建議悉用蕃將武人，遂召祿山之亂。……此祖宗深思遠慮，鑒唐室藩鎮(zhèn)之弊，以為子孫萬世之計也。今若因闕帥臣遂用武人，自此以后人人皆有作帥之望，茍其才不相上下，功不相先后，有得有不得，則內(nèi)有怨心，外有慚色，悻悻不服，以朝廷輕巳，及其臨事，豈肯用心?……若用武臣，漸成方鎮(zhèn)之勢，則國家內(nèi)患非止一朝一夕之故也?！荚副菹律钏歼h慮，鑒前代之事，遵祖宗之制，審所處置，以安萬世無窮之基，天下幸甚。②趙汝愚:《諸臣奏議》卷65，第727—728頁。

任伯雨搬出唐代藩鎮(zhèn)之禍的教訓，力陳邊帥用武人“異日便為禍階”，“若用武臣，漸成方鎮(zhèn)之勢，則國家內(nèi)患非止一朝一夕之故也”。與之相對比的，則是“唐自開元以前，諸邊帥多用儒將，緝綏懷附，內(nèi)外帖然?！庇梦淙说溁紵o窮，用儒將則邊境安泰，孰優(yōu)孰劣一目了然，所以才有了“及至太宗以后，迤邐悉用儒將”的祖宗之制。在任伯雨這里，“儒將”與“武人”的對立更加尖銳，其對“武人”的極端不信任溢于言表。

從孫何、任伯雨的奏章可以看出，在宋代重文抑武的語境中，“儒將”一詞特別強調(diào)的是科舉出身與文臣身份，“儒將”的含義不再像唐、五代和宋初那樣寬泛，行伍出身的將帥已不再可能被視為“儒將”。北宋名將狄青的遭遇就充分說明了這一點。狄青，字漢臣，出身行伍，在西北宋夏戰(zhàn)場十余年間屢立戰(zhàn)功，累功擢樞密副使。后因平定廣南儂智高叛亂被宋仁宗拜為樞密使，成為宋代少有的能擔任樞密使的武將。狄青雖出身行伍，但在西北戰(zhàn)場時受韓琦、范仲淹賞識，“仲淹授以《左氏春秋》，且曰:‘將不知古今，匹夫勇耳?！墒钦酃?jié)讀書，悉通秦漢以來將帥兵法，由是益知名。”③脫脫:《宋史》卷290，北京:中華書局，1977年，第9718頁。狄青折節(jié)讀書，通曉古今兵法，自然是有一定文化素養(yǎng)的，而且他指揮作戰(zhàn)頗有智略，為人又忠謹有素，這樣的條件在唐、五代甚至宋初都是可以稱得上“儒將”的。但有宋一代，罕有人視狄青為“儒將”。不僅如此，歐陽修在《上仁宗乞罷狄青樞密之任》札子中更是以鄙夷的口吻稱狄青“出身行伍、號為武勇”，“青本武人，不知進退”。①趙汝愚:《諸臣奏議》卷46，第494頁。歐陽修如此鄙夷狄青，再三強調(diào)其“武人”身份，顯然在其心目中狄青這樣的“武人”根本沒有資格被稱“儒將”。狄青最終被文人士大夫集團處心積慮地貶逐，含恨而終。如果說宋初重文抑武的格局尚處于構(gòu)建過程中，“儒將”還能延續(xù)唐、五代時期的寬泛含義，那么自太宗朝開始，重文抑武的格局日趨完善和嚴密，“儒將”便已然成為文官士大夫的“專用名詞”，對科舉出身與文官身份的強調(diào)遠超前代。狄青曾沉痛地感嘆道:“韓樞密功業(yè)官職與我一般，我少一進士及第耳?！雹谕蹊?《默記》卷上，《默記·燕翼詒謀錄》，北京:中華書局，1981年合刊本，第16頁。而進士及第，便是橫在狄青與儒將之間不可逾越的鴻溝，也是宋代所有出身行伍的將領(lǐng)與“儒將”之間不可逾越的鴻溝。

(三)明清“儒將”:多元視角下的多重含義

明清時期，人們對儒將的認識和理解趨向多元化，文官士大夫、市民階層、兵學家等從各自不同的視角去看待和審視儒將，儒將也在這種多元視角下呈現(xiàn)出多重含義。

1．官方視角下的“儒將”:文武兼?zhèn)涞膶㈩I(lǐng)

明清時期，官方所褒揚的“儒將”，其含義較宋代寬泛得多，具有較高文化素養(yǎng)、文武兼?zhèn)涞膶㈩I(lǐng)皆被視為儒將。出身儒生、以科舉入仕的王守仁、譚綸、唐順之等文而兼武、先儒后將之士固然是公認的儒將，出身將門的戚繼光、張可大等因其文武兼?zhèn)渲鸥梢啾还俜秸妨袨椤叭鍖ⅰ薄Ｇ宕鷱埻⒂竦摹睹魇贰埧纱髠鳌酚涊d:

(張)可大好學能詩，敦節(jié)行，有儒將風。為南京錦衣時，歐陽暉由刑部主事謫本衛(wèi)知事，嘗賦詩有“陰霾國事非”句，揚州知府劉鐸書之扇，贈一僧。惡鐸者譖之魏忠賢，暉、鐸俱被逮?？纱蠹s束旗尉，捐奉助之，卜室處其妻子。其尚義類如此。③張廷玉:《明史》卷270，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第6941頁。

張可大出身將門，世襲羽林左衛(wèi)千戶，舉武會試，是標準的武將出身。但他不僅卓有戰(zhàn)功，而且“好學能詩”，頗有文才，又敦節(jié)尚義，當時就有人稱贊他:“此不特良將，且良吏也?！雹軓埻⒂?《明史》卷270，第6940頁。而抗倭名將戚繼光，《明史》亦稱他“好讀書，通經(jīng)史大義”，⑤張廷玉:《明史》卷212，第5610頁。戚多有著述，除了《紀效新書》《練兵實記》等兵書外，還著有《禪家六籍》16卷、《橫槊稿》3卷。張、戚確文武兼?zhèn)洹?/p>

值得注意的是，由于理學、心學對明清社會的巨大影響，明清時期為文人士大夫們廣泛推崇的“儒將”，其中不少是理學或心學的信奉者，有的在理學、心學上頗有造詣。明代立有軍功的王守仁集心學之大成、開創(chuàng)陽明學，為一代儒學之宗師;曾中武舉進士的抗倭名將萬表，清人稱他為“理學名臣”，“蓋古今儒將中第一流也?！雹奕嫱?《鮚埼亭集外編》卷21，《續(xù)修四庫全書》第1429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年，第660頁。就這些儒將而言，“儒將”之“儒”亦不乏“儒學”“儒家”之意蘊。

2．民間視角下的“儒將”:風度儒雅的忠義之將

明清時期隨著商品經(jīng)濟的發(fā)展，市民階層日益壯大，反映市民生活的市民文學諸如歷史演義等流行起來，其中不乏儒將的身影，如《三國演義》中的諸葛亮、關(guān)羽，《楊家將演義》中的楊六郎，《大宋中興通俗演義》中的岳飛，《說唐演義全傳》中的秦瓊等。這些歷史演義小說中的儒將形象雖是經(jīng)過了文學加工，但卻能在一定程度上反映出明清時期民間對儒將的認知。

明清歷史演義小說多將儒將描寫成具有“風度”與“忠義”之士。風度儒雅如諸葛亮“羽扇綸巾”，關(guān)羽的“美須髯”等;儀態(tài)從容如諸葛亮“氣定神閑”，關(guān)羽“單刀赴會”，楊六郎“折沖卻敵談笑間”等，“風度”是市民階層與下層文人界定“儒將”的基本要素，是“儒將”與“武夫”的主要區(qū)別。至于儒將的出身是儒生還是將門世家，則并不那么重要?！爸伊x”是指忠誠、信義。明清歷史演義小說中的儒將無一不是“忠義”之士:諸葛亮感念劉備識遇之恩，鞠躬盡瘁，死而后已，是為忠;關(guān)羽為追隨劉備，不惜千里走單騎，過五關(guān)斬六將，也是忠;關(guān)羽感念曹操昔日賞識，舍生忘死在華容道放走曹操，是為義;秦瓊為搭救程咬金、單雄信等人，不惜以身犯險，同樣是義。對于長期受儒家倫理影響的市民階層和文人而言，儒將們的這種“忠義”恰恰契合了他們的心理需求、文化認知和審美情趣。

3．兵學視角下的“儒將”:運籌帷幄的智將

明清時期，兵學蓬勃發(fā)展，一些兵學家開始從兵學的角度對儒將展開探討，對其特征進行分析和歸納。明人何守法所著《投筆膚談》云:

夫?qū)⒂腥鍖?，有武將，有大將。儒將者，決勝廟堂者也;武將者，折沖千里者也;大將者，深明天地、兼資文武者也。凡此三者，國之柱石，民之司命，而非偏裨之選也。

［批評］將必如此三者，方為有益。

［原注］此言將有三等，非偏裨可比也。決勝廟堂，如張良運籌帷幄之中，決勝千里之外。折沖千里，如韓信連百萬之眾，戰(zhàn)必勝，攻必取。深明天地，如孫子之知天知地。兼資文武，如吉甫之萬邦為憲。折，毀斷也。沖，旗竿也。折敵之沖，言全勝也。①何守法:《投筆膚談譯注》下卷，北京:軍事科學出版社，1984年，第79頁。

何守法將軍中主將分為三等:儒將、武將、大將，儒將的特點在于“決勝廟堂”，運籌帷幄之中、決勝千里之外的張良是他心中儒將的典型。顯然他非?？粗厝鍖⑦\籌帷幄的智略。無獨有偶，明末清初揭暄所作《兵經(jīng)百言》將將分為五等，稱“儒將智”。②揭暄:《兵經(jīng)釋評》，北京:解放軍出版社，1987年，第73頁。顯然揭暄也認為儒將的特點在于智略。

持同樣觀點的還有清人車善呈，他在《泰西格致之學與近刻翻譯諸書詳略得失何者為最要論》中說:

然兵法貴乎奇正相生，虛實并用，善用兵者要在出奇制勝，避實攻瑕，而且因糧于敵，藉器于寇，反賓為主，以寡勝眾。自古儒將百戰(zhàn)百勝，必先知彼知己，量而后進。所謂運用之妙在一心，決勝之策應千里。推之山川、風火、草木、禽獸皆可作兵，故軍事雖不離器利甲堅，而取勝成功重在善謀，遠勢亦不專恃乎器甲堅利也。③車善呈:《泰西格致之學與近刻翻譯諸書詳略得失何者為最要論》，《皇朝經(jīng)世文三編》卷11，新北:文海出版社，1971年影印本，第170頁。

車善呈看重的仍是儒將知彼知己、決勝千里的智略。

三、對“儒將”評價的變化

隨儒將的含義演變，不同時期人們對儒將有不同的評價。唐代中期前“出將入相”的儒將受到世人的稱頌和羨慕，但到了唐末，儒將因其自身的軍事表現(xiàn)拙劣而受到時人的詬病，儒將的社會評價有所下降;宋代重文抑武的歷史背景下，由于士大夫的極力推崇與宣揚，社會對儒將的評價愈來愈高;明清時期在士大夫、市民階層、兵學家的共同推崇下，儒將的社會評價達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中國古代社會對儒將評價的演變，折射出的是不同時期歷史語境和文武關(guān)系的變遷。

(一)唐、五代時期:對儒將從稱頌到詬病

唐、五代時期，社會對儒將的評價由稱頌到詬病的演變，與這一時期歷史的變遷密切相關(guān)。

唐初，在擊突厥、征高麗、平安西等戰(zhàn)爭中，劉仁軌、裴行儉等文武兼?zhèn)涞膬?yōu)秀將領(lǐng)漸漸脫穎而出，立下了赫赫戰(zhàn)功，“出將入相”，位極人臣，為世人所矚目，這大大刺激了人們對于出身儒生而領(lǐng)兵者的關(guān)注，從而使得儒將的社會評價從一開始就定下了較高的基調(diào)。

劉仁軌、裴行儉等儒將的卓著戰(zhàn)功很大程度上增強了皇帝對文臣守邊的信心。所以，到唐玄宗時，“開元之初，以儒將守邊，靜則詳于治民，動則計而后戰(zhàn)，邊鄙不竦，號稱得人。”①蘇轍:《欒城集》卷28，《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112冊，臺北:商務印書館，1983年，第304頁。儒將不僅因其在邊境戰(zhàn)事中的卓越戰(zhàn)功為世人稱道，其“出將入相”的仕途軌跡也被許多人視為可資效仿的政治捷徑。儒將群體的仕宦顯達甚至招致了一些權(quán)欲極強的權(quán)臣的嫉恨。據(jù)《舊唐書》記載:

開元中，張嘉貞、王晙、張說、蕭嵩、杜暹皆以節(jié)度使入知政事，林甫固位，志欲杜出將入相之源，嘗奏曰:“文士為將，怯當矢石，不如用寒族、蕃人，蕃人善戰(zhàn)有勇，寒族即無黨援?！钡垡詾槿?，乃用思順代林甫領(lǐng)使。自是高仙芝、哥舒翰皆專任大將，林甫利其不識文字，無入相由，然而祿山竟為亂階，由專得大將之任故也。②劉昫:《舊唐書》卷106，第3239—3240頁。

李林甫“以蕃將代儒將”③真德秀:《大學衍義》卷19，濟南:山東友誼出版社，1991年影印本，第588頁。的固位之計一定程度上是奏效的，自此之后邊關(guān)出將入相者的人數(shù)確實大為減少。但李林甫處心積慮杜絕邊關(guān)儒將入相之途這件事本身，從側(cè)面說明了當時儒將在政壇上是一股不可小覷的力量，在社會上也具有很高的聲望。

安史之亂以后，藩鎮(zhèn)割據(jù)、戰(zhàn)亂頻仍，武人擁兵自重，朝廷更加仰賴文官集團，而以中樞重臣統(tǒng)軍或以文官出任地方節(jié)度使掌軍也就成了某些時候不得不做的選擇。柳公綽、韋皋等出身儒生而掌軍的將領(lǐng)在討平藩鎮(zhèn)、經(jīng)略邊境等戰(zhàn)爭中表現(xiàn)活躍;進士出身的裴度以宰相身份臨危受命，統(tǒng)軍蕩平淮西之叛，開創(chuàng)“元和中興”，這樣的赫赫功勛無疑增強了文官集團的儒生們對于自身統(tǒng)兵能力的信心，也使得儒將再度成為世人稱頌和羨慕的對象。

但是好景不長，并非所有的儒將都能像裴度、柳公綽一樣真正文武兼?zhèn)洌哂凶銐虻能娛滤仞B(yǎng)和過人的膽略、堅韌的意志，儒生掌軍的負面效應很快就顯現(xiàn)出來。隨著晚唐藩鎮(zhèn)割據(jù)的進一步強化，唐朝廷委派到地方上統(tǒng)兵的儒將們不僅軍事表現(xiàn)拙劣，無法為朝廷分憂，而且連鎮(zhèn)撫地方都做不到，紛紛遭遇部下兵變，或被驅(qū)逐或被殺，求免不暇。孫光憲在《北夢瑣言》中記載:

(王鐸)后到成都行朝，拜諸道都統(tǒng)。高駢上表，目之為敗軍之將，正謂是也。……爾后罷軍權(quán)，鎮(zhèn)滑臺，竟有貝州之禍。鄭文公畋首倡中興，傳檄討賊，殺戮黃寇，鎮(zhèn)靜關(guān)畿，一旦部校李昌言脅而逐之，尚不能固位。至如越州崔璆、湖南崔瑾、福建韋岫、鄆州蔡崇、徐方支詳、許昌薛能、河中李都竇潏、鳳翔徐彥若，狼狽恐懼，求免不暇。唯張濬大言，自方管葛，以無謀之韓建，倅用剛之孫揆，出征大鹵，自貽敗亡。爾后朱樸踵為大言，驟居相位，亦曾上表請破鳳翔。所謂以羊?qū)⒗?，投卵擊石，幸而不用，何過望哉!①孫光憲:《北夢瑣言》卷14，第101頁。

正如孫光憲所指出的，不少像王鐸、鄭畋、薛能這樣的晚唐儒將們，雖出身清流，早負盛名，但其實自身并不具備足夠的軍事素養(yǎng)，又不懂得“智力權(quán)變”，所以一旦遇到變故，就“狼狽恐懼，求免不暇”，“適足以取笑爾”。拙劣的軍事表現(xiàn)使得儒將備受時人的詬病，他們身上原有的光環(huán)逐漸褪去，轉(zhuǎn)而與“敗軍之將”這樣的評價聯(lián)系起來。總之，至唐末五代，社會對于儒將的評價有所下降。

(二)兩宋時期:對儒將的社會評價逐步提高

在宋代重文抑武的歷史背景下，由于士大夫的極力推崇與宣揚，社會對儒將的評價逐步提高。

如前所述，宋代士大夫視“儒將”為文士的專用名詞。在排斥武將的同時，宋代的文臣士大夫們尤其喜歡談論儒將，“儒將”也日趨成為文人士大夫應酬書問之間稱頌和恭維對方的常用詞。如蔡襄的《送子真給事出守常山》:“安得長材護北州，暫煩儒將擁輕裘。聲名不啻一敵國，功業(yè)何須萬里侯?！雹诓滔?《端明集》卷8，《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090冊，臺北:商務印書館，1983年，第403頁。作為一首送別詩，就稱頌和勉勵朋友為“儒將”;包恢的《祭趙宗丞文》中云:“嗚呼!……腹笥詩書，文事有譽，胸中甲兵，武略有余。出其智勇，平幾寇患，有如儒將，累功何限……”③包恢:《敝帚稿略》卷7，《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178冊，臺北:商務印書館，1983年，第788—789頁。作為一篇祭文，稱趙宗丞為“儒將”顯然也是一種贊揚和稱頌。在崇文輕武的社會風氣自然主導和影響著社會輿論這一背景下，文官士大夫們熱衷談論儒將，使得社會對于儒將的評價愈來愈高。

同時，宋代確有一些優(yōu)秀的儒將以其卓越的表現(xiàn)贏得了世人的贊譽和稱頌。最典型的當屬范仲淹。范仲淹在西北任職期間，顯著改善了邊防局勢，功勛卓著，深得軍心，無疑為宋代儒將樹立了新標桿，故北宋文臣士大夫們每論儒將必提“韓范”，對范仲淹之武略推崇備至。范仲淹的儒將、名相、名士之形象及其精神，極大地扭轉(zhuǎn)了五代以來儒將頹靡之勢，激勵了有宋一代讀書人報效國家之熱情，激發(fā)了士人們以天下為己任的情懷，也進一步提高了世人對儒將的評價。

值得注意的是，盡管自身并不被文臣士大夫們視為儒將，但這一時期許多武將卻很主動地向儒將形象靠攏，在許多武將的墓志銘或祭表文中，武將們被刻意賦予了一些儒將的特質(zhì)，比如“寬衣博帶”“雅閣投壺”等。這也從一個側(cè)面反映出宋代社會對于儒將的稱羨和尊崇。

(三)明清時期:對儒將的社會評價臻于頂峰

明清時期在士大夫、市民階層、兵學家的共同推崇下，對儒將的社會評價達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

官方對儒將的推崇是儒將的社會評價日益提高的重要因素。明代許論在其《總論邊務》中有一段議論:

夫?qū)⒉潘毐緦?zhàn)陣，況于邊方，殺賊之外豈有別事?近年倡為儒將之說，以致武職不務本業(yè)，競為浮夸雅言，而矩歩繪句，而摛章?lián)岚?，以是為薦揚。本兵因之而任用，墮國家神武之威，銷英雄感慨之氣，為害非淺。況鸞刀解牛，豈其適用?急須洗此頹風，還其本業(yè)，作之新之，如式怒蛙，寧粗直猛暴之失，勿從容文雅之是。庶得跅弛之士，克廣鷹揚之任矣。夫是之謂求實用。①許論:《總論邊務》，《名臣經(jīng)濟錄》卷43，《文淵閣四庫全書》第444冊，臺北:商務印書館，1983年，第302頁。

許論認為官方“倡為儒將之說”，是導致“武職不務本業(yè)，競為浮夸雅言”的原因，主張“急須洗此頹風，還其本業(yè)”。此段議論是否偏頗暫且不論，它至少從一個側(cè)面反映出明中葉在官方推崇儒將的背景下，不少武將附庸風雅、力圖向儒將靠攏的現(xiàn)實。市民階層、兵學家等社會群體從自身視角出發(fā)也都對儒將進行稱頌和宣揚，進一步提高了儒將的聲望和美譽度。

正是在這一背景下，王守仁這樣名噪一時、近乎完美的儒將典范應運而生。清代張廷玉在《明史》中認為王守仁不僅武略非凡，“比任疆事，提弱卒，從諸書生掃積年逋寇，平定孽籓。終明之世，文臣用兵制勝，未有如守仁者也?！雹趶埻⒂?《明史》卷195，第5170頁。同時他也是一代大儒、心學之集大成者，其學說為弟子們繼承和發(fā)揚光大，并以講會的形式傳播到民間，影響甚巨，“守仁弟子盈天下”，③張廷玉:《明史》卷195，第5169頁。李贄、唐順之、徐階、王艮等人都深受王陽明心學的影響。中國古代儒家知識分子一直追求立言、立功、立德，但真正能夠做到“三不朽”者少之又少，而王守仁卻是這“三不朽”的成功實踐者。作為明代儒將之典范，王守仁身兼大儒與大將，儒學成就與平亂戰(zhàn)績相得益彰，既為當時士人仰慕，也為后繼之清代官方正史所推崇，將明清時期人們心目中的儒將形象推向了一個前所未有的高度。

結(jié) 語

“儒將”概念產(chǎn)生于唐代“出將入相”與科舉勃興的環(huán)境中，最初泛指文士、儒生而為將統(tǒng)兵者;在宋代重文抑武的歷史語境中，儒將受到空前的關(guān)注與推崇，儒將的科舉出身與文臣身份倍受關(guān)注，“儒將”成為文臣士大夫的專用名詞;明清時期的儒將含義則趨向多元化，重于智略，其社會評價也達到頂峰。中國古代儒將含義與社會對其評價的演變，背后折射出的是不同時期歷史語境和文武關(guān)系的變遷。

“儒將”之“儒”的含義在不同的歷史時期有不同注解，但在“儒將”這一概念中，“儒”始終是底色，“將”則是角色，文武兼?zhèn)湟彩冀K是人們心目中界定和衡量儒將的標尺?！叭鍖ⅰ备拍畹牧餍蟹从沉酥袊糯鐣τ谖奈浼?zhèn)涞母咚刭|(zhì)將領(lǐng)的重視和推崇，這對于現(xiàn)代軍隊高素質(zhì)指揮員的選拔與培養(yǎng)也有一定的借鑒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