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真
他是民國最得魏晉風度的天真之士,是詩僧、情僧;他自稱天生情種,多愁多病,一生在紅塵與佛禪間三進三出,踏刃而舞。他叫蘇曼殊,是另一個寶玉,偷食女子唇上的胭脂,而終要披上一件猩紅斗篷在一片白茫茫大地上拂袖而去。
擬把疏狂圖一醉
蘇曼殊是詩僧、畫僧,更是情僧;是天真者、怪誕者,更是青春期疏狂者。
據(jù)傳他畫畫時,總是身著禪綢,有娉婷女子侍立在旁,研墨鋪紙;若畫三月桃花,則蘸取女子唇上的胭脂,其畫綺艷逼人。
一日,蘇曼殊與友人看戲,臨座一女士的煙灰落在他衣袍上,朋友提醒他,他卻示意別驚擾女士,煙灰燒爛了他的袍角,他卻嘻然為樂。
蘇曼殊出入青樓,浪跡女肆。有人統(tǒng)計其用于青樓楚館的開支近兩千元,而當時女仆月工資僅一元。當年,杜牧自嘲“十年一覺揚州夢,贏得青樓薄幸名”,而蘇曼殊則留下“偷嘗天女唇中露,幾度臨風拭淚痕”的艷句,笑撻紅塵。
蘇曼殊極易動情。曾裸體闖入朋友的房間,指洋油燈大罵;又曾月夜泛舟,高歌時突然大放悲聲,哭完后接著高歌;有時登高憑吊,他也會凄然淚下,思念朋友時,更是涕泗橫流。
蘇曼殊愛吃甜點,嗜酒肉,經(jīng)常在暴飲暴食中尋找快感。因此,他身患多種病癥且有輕度精神分裂癥。
蘇曼殊懶于理錢,一次住院不知節(jié)省,到出院時,竟無法支付醫(yī)藥費,他說:“衣已典當,總不能赤條條步出醫(yī)院。”
但回到寓所后,他依然飲食無度。
蘇曼殊是個怪才,介于天才與癲狂病患者之間。詩多綺語;其畫多取材古寺閑僧或荒江孤舟,畫格頗高;其小說悱惻凄美;其為人,襟懷灑落,不為物役。
關(guān)于他的為人,陳獨秀則不認為他瘋癲憨傻,認為他是于人情世故看得過于透徹而不肯俯就,實佯狂免禍罷了。
一蓑煙雨任平生
蘇曼殊的一生,父愛缺席,母愛生離。
生父長年在日本經(jīng)商,后來娶了個日本妾,又與日本妾的妹妹私通,生了蘇曼殊。蘇曼殊自幼即如棄兒,三四歲時被帶到廣東老家。
少年蘇曼殊在冷眼中成長,天生多愁善感,性情孤僻,身體羸弱。十多歲時,他得瘧疾,高燒臥床達一月之久,家人把他扔進柴房,不問生死。
“人皆謂我無母,我豈真無母?”蘇曼殊飄若孤葉,出走尋母。路遇贊初法師,贊初引他出家。但幾個月后,他被逐出佛門,因為他外出募緣時殺鴿食肉,犯了殺生戒。
此后,蘇曼殊到日本尋母,就讀大同學校。一年后,因與一日本少女戀愛不得而抑郁出家。他又過上了“山齋飯罷渾無事,滿缽擎來盡落花”的寺院生活。
但他身在佛門,心在紅塵,還曾投身革命。1903年,因革命事業(yè)受挫,蘇曼殊憂憤彷徨,再次出家。
然而,他終究受不住青燈古佛、芒鞋破缽之苦。一路跌撞,回到上海,過起半僧半俗、亦情亦禪的雙刃生活。
美人如玉劍如虹
蘇曼殊一生情事紛紜,世人對此多有渲染。
他曾在異鄉(xiāng)賣花為生時遇一女郎,容華絕代。女郎對曼殊一往情深,托信箋表情意,但被父逼嫁富商。一段心事,勾起兩人斷腸。女郎終因步步逼嫁,絕食殉情。曼殊淚付東流,心如木石,遺恨綿綿。
曼殊赴日本尋母時,遇表姐靜子,她清拔超俗,通詩詞音畫,兩人愛慕日深。然而每當靜子欲訴心事時,他則惘然而言他;靜子想讓他留在日本,他則心感蒼涼,萌生去意。這份感情在咫尺間的執(zhí)手溫柔與欲迎還拒的遺恨中,終成人各天涯。曼殊留下一句“情絲之絆人,甚矣”愴然離去,靜子則絕望自殺。
1908年,患病的蘇曼殊再次東渡日本,探母、養(yǎng)病。在藝妓館,遇調(diào)箏人百助楓子。一個箏曲幽怨,一個滿腹愁腸,兩人引為知音,互生愛慕。蘇曼殊曾為百助畫像一幅,畫中美人低頭撥弦,眉間有水蓮花般的嬌羞與清愁。
癡男怨女,情到濃時,百助有意以身相許,與他永結(jié)同心。但蘇曼殊一邊承認自己愛她,一邊還是提出分手。
蘇曼殊的朋友莊湘有女名雪鴻,博學慧美,能與他談雪萊、拜倫。莊湘愿把女兒許配給他,但他只能垂淚:“吾證法身久,辱命奈何?”兩人有緣無分。
他天生情種,對世間美好女子,每每遇之便身陷情網(wǎng)。但當女子以身相許時,他又脫身而去。如此反復,在情與禪之間赤足而行、踏刃而舞。
蘇曼殊是個孤獨的舞者,至情至性,又有種刻骨的身世悲涼。母愛之渴,于是他如飛蛾撲火,撲入女子的溫柔鄉(xiāng)。女兒天性如水之溫柔恩澤,慰藉他的孤獨,彌補他的心靈之傷。
阮籍之孤獨,逃于酒;嵇康之孤獨,逃于琴;曼殊之孤獨,逃于情。
蘇曼殊無疑是有女兒國理想的,他心中的女子,無一不是經(jīng)他唯美化的人間仙姝。蘇曼殊營造的情感世界也是唯美至極,佳人曼妙,紅葉拂肩,詩畫應和。但每段愛情都是鏡花水月,沒有結(jié)局。
白茫大地真干凈
他的萬花叢中過,他的酒肉穿腸,他顛倒眾生的“美人如玉劍如虹”的紅塵生活,無一不是他在身體力行地體悟著世間萬般色相。他的癡、狂、嗔、笑,真實地流露著生命的喜悅與煩苦。
元代高僧原妙禪師有個比喻:“如萬丈潭中投一塊石,透頂透底,無一絲毫障礙?!碧K曼殊短短的一生,往“情潭”里投過無數(shù)顆石子。1918年,在他生命的最后時刻,他用一句話總結(jié)了自己的一生:“一切有情,皆無掛礙。”
徹悟了,解脫了。于是有情,而無掛礙。吟一句 “雨笠煙蓑歸去也,與人無愛亦無嗔”,蘇曼殊飄然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