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不非
世人早已忘了她的名字,只是,這段故事,任誰提起,都不由一陣心酸。這段往事被冰冷湖水淹沒了千年,重新打撈起,卻依舊那么鮮活瑰麗,使人不敢直視,輕易觸及。人本情多,總是小心翼翼地避開她,怕傷了自己的心。所以,寧愿她永久地在湖中沉淀,幻化成一則牛郎織女那樣無從考證的神話。可是,她終究是一個真實的存在,且用一種如歌如泣的聲音召喚著世人的靈魂,一步步靠近。因為她太凄美,世無可匹。
南宋末年,戴復(fù)古生于一個窮書生之家,他秉承父性,正直耿介,江湖流落。他曾拜陸游為師,學(xué)詩有成后,仗劍遠(yuǎn)游。
來到杭州,本希望能一舉成名,只是,現(xiàn)實總是殘酷??盏葞啄辏K是失望。
落魄中,他離開京師,漫游江南武寧,與她結(jié)識。
她是富紳之女,姿色秀麗,又通詩書,對他一往情深。他雖窮困,她卻不嫌,她的父親亦敬重他的詩才,對他好生相待。
落魄的才子,大多狷狂,卻在無意間得到佳人的中意,自是命運的慰藉。酸苦的心,可作暫時的休憩,不必斤斤計較一時得失,打點好對塵世荒涼的態(tài)度,收拾起舊日積郁的心情,重新上路。
那是個風(fēng)雨飄搖、山河破碎的年代,每個人都被迫在進(jìn)與退、國與家、兒女情懷與責(zé)任道德之間選擇。
他曾前去京師,希求能為這個國家做些力所能及的事,力量或許微小,卻始終懷著一份摯誠。然而,他們不稀罕。
現(xiàn)在,他本可以獨善其身,縱使戰(zhàn)亂,他亦可以在萬山疊嶂中,開辟出一處僅屬于他與她的茅屋野舍,與她一世終老。
只是,他不肯,他終是血性男兒。就算書生無力,不得殺敵報國,就算君主不稀罕,他依然要昂然行走在世間,用他唯一的武器—詩,來記錄這一段屈辱歷史,留下自己存在過的痕跡。
她得知他要走,不去做無用的挽留,只希望他能帶她一起走。三年里他們相思相守,不曾分開過半時。乍然離別,她不知如何承受。
他聽了她的請求,想拒絕卻不忍,欲答應(yīng)又為難。她看出他心中有話,隱隱有不祥預(yù)感。是怕他不肯與她攜手天涯嗎?還是怕他一去不回?
她望著他,等他說話。
過了好久,他終于開口,卻頓時讓她驚倒在地。原來,他竟是有妻的,這三年來,他一直在欺騙。
她心痛如絞,父親亦震怒不已,要將他綁赴官府,治其死罪。
她不忍,不管如何,他終究是自己傾心相愛的男子,雖然他有瞞騙,只是這三年,她體會得到他對自己的好。
怪只怪未能盡早遇見,到底是自己福薄命淺,怨不得旁人。
禁不住女兒的哭求,富紳放過他,并將家中財產(chǎn)相贈。他謝她厚意,卻是無法相報,只深深一揖,泫然離開。
那晚,她柔思婉轉(zhuǎn),寫下斷腸詞:
惜多才,憐薄命,無計可留汝。揉碎花箋,忍寫斷腸句。道旁楊柳依依,千絲萬縷,抵不住,一分愁緒。
如何訴,便教緣盡今生,此身已輕許。捉月盟言,不是夢中語。后回君若重來,不相忘處,把杯酒、澆奴墳土。
多才又如何?終是薄命。他的離去,她無法阻攔,沒有理由,也沒有資格。
這個耿介男子,即便被當(dāng)權(quán)者拋棄,亦不肯拋棄風(fēng)雨搖落的國家。他有他心底的責(zé)任與堅持,注定她為他一世傷心。
心中的苦,是能輕易描摹出來的嗎?一片傷心畫不成,她揉碎了花箋,硯中的墨如黑夜般深濃,磨了又干,干了又磨,卻終是不忍下筆。
心中的酸楚,不忍觸碰。不去想它,或許還不那么清晰,只怕,寫出來后,突然如涓涓溪水,緩緩流過心房,尖冷刻骨。
道旁楊柳依依,卻有離別傷感。千絲萬縷,終抵不住他縱馬離去后留給她的紛紛愁緒。多希望滿眼的楊柳能迷了他雙目,找不見通往塵世的路。那樣,他是不是就會留下來,陪她一世?
她已將身心盡許,再難愛上別人。這一生都只為他,畫地為牢。
舊時月下的誓言,分明在耳,想把他當(dāng)作一夢,只要醒來,一切就回歸原來的模樣,互不相識,兩不相礙??墒牵霾坏?,為了將他徹底忘記,她只能用門前一湖清水來塵封有關(guān)他的記憶。
只是,她還是殷切地希望,他能回來。
她寫過詞后,向月下碧波輕輕一躍,如一朵盛開的蓮花飄落水中。一顆潔凈美好的心靈,就此與湖水相溶,化作層層漣漪,在水面蕩漾了千年。
而復(fù)古十年漫游,碎了衣錦還鄉(xiāng)的夢,只得失望而歸。歸家后,發(fā)妻竟已身亡。
求名求利兩茫茫,千里歸來賦悼亡。命運,竟挫頓如此。
又一個十年后,依舊是落魄不遇,復(fù)古重到武寧,前去探望故人,才知曾相伴三年的她,在他離去的那晚就舉身赴清池,溺水而亡。
他該是怎樣的心境,是蘇子“縱使相逢應(yīng)不識,塵滿面,鬢如霜”的自我感喟,還是賀鑄“空床臥聽南窗雨,誰復(fù)挑燈夜補衣”的不盡思量?
辛酸中,他亦是寫下一詞:
鶯啼啼不盡,任燕語、語難通。這一點閑愁,十年不斷,惱亂春風(fēng)。重來故人不見,但依然、楊柳小樓東。記得同題粉壁,而今壁破無蹤。
蘭皋新漲綠溶溶。流恨落花紅。念著破春衫,當(dāng)時送別,燈下裁縫。相思謾然自苦,算云煙、過眼總成空。落日楚天無際,憑欄目送飛鴻。
只是,再深沉的血淚,都已喚不回當(dāng)初的倩影翩翩,笑語盈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