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桂葉 / 著

選自《百色文藝》2015年第1期

妻子的青花碗不見了。

我從一團(tuán)熱騰騰的紫菜湯的霧氣中抬起頭來，先回應(yīng)了一眼剛才敲了敲飯桌的娘。娘把目光放得很長，從桌子對面射過來，及時而準(zhǔn)確地拴住了我正要夾起的一塊雞腿，然后她用她的目光把我的目光驅(qū)趕到妻子身上。我才看到我的妻子蘇淺手里拿著一雙空蕩蕩的筷條，低著頭很茫然地站著，她不像要吃飯的樣子，她望著飯桌就像望著一片茫茫無際的海，而她拿著一雙船槳卻無法泅渡過去。

妻子喃喃自語：“我的青花碗呢？”

娘把手伸過來，在我的碗里翻了翻，然后瞇起眼，用一種鑒定古董一樣的目光描了一下。娘對妻子說：“我兒子的碗是藍(lán)花的，我的是紅花的，你的是青花的，我沒拿錯，我兒子也沒拿錯?！闭f完娘順便把那塊雞腿迅速夾到我的碗里，遞了過來。

娘又對妻子說：“你再找找，一定是你又放錯了地方，你總是不長記性的?！币幌蚴帜_麻利的娘總是快言快語的，但是這一句分明有尖銳的責(zé)備，像把往日鈍的刀鋒經(jīng)過瞬間磨礪后冷不防露了出來，妻子想躲一躲已不可能。

妻子只好轉(zhuǎn)回廚房去。廚房傳來窸窸窣窣的翻找柜子、包裝袋的聲音，一只老鼠從廚房躥了出來，從飯桌下躥到窗外去了。跟著老鼠跑出來的還有幾只油蟲，慌忙地四處躲藏。娘鎮(zhèn)定地拿起勺子，舀了一口湯，用兩片漏風(fēng)的嘴唇狠勁啜了一口，又咂了咂嘴巴，整張臉立馬痛苦得像塊抹布一樣皺了起來。

娘說：“她又多放鹽了。一定是放過了又忘記了又多放了一次，你媳婦越來越不長記性，得治一治?！?/p>

我和娘開始吃飯，娘在我的碗里夾的菜都堆成一座小山了，但是我的妻子還沒有把她的青花碗找出來。我決定吃飽了跟她一起找。只有我能把她要的東西找出來，今天早上妻子夾頭發(fā)的發(fā)夾就是我?guī)退业降?。我的妻子記性是越來越差了：她出去買菜，付了錢，菜卻忘記拿回來了；明明騎了電動車上街，卻走路回家；最要命的是有一次她去自動取款機(jī)取款，取了錢以后忘記把工資卡要回來……她總是心事重重的，如果沒有人不停地提醒她，她就不會對這個世界表示出一丁點的興趣來。她眼皮耷拉著，走起路來像個離家出走的夢游病患者。我敢打賭，即使你在她面前扔一百萬，或有個強盜突然跳出來拿刀架到她脖子上，她沉重的眼皮抬都不會再抬一下。她一回到家就把自己關(guān)在房間里，她甚至提出了跟我分床睡。

其實，我的妻子并不是一開始就這樣的。在此之前，妻子是一個嚴(yán)謹(jǐn)?shù)闹袑W(xué)語文教師，她的記憶能力是學(xué)校里出了名的，半年內(nèi)一千個學(xué)生的名字和學(xué)生寫的筆跡都記得準(zhǔn)確無誤，學(xué)生畢業(yè)三年了她還記得學(xué)生曾交上來的某一份作業(yè)某一頁的幾個錯別字或標(biāo)點符號。結(jié)婚七年，我從沒聽說妻子在工作上出過什么差錯，相反聽到的是妻子年年都被評為優(yōu)秀教師甚至準(zhǔn)備被評為特級教師的消息。在五金店當(dāng)老板的我為有這樣的妻子自豪不已，想著我未來的兒子一定深得妻子的遺傳是個記憶超群的神童。我期待著有一個兒子，一直兢兢業(yè)業(yè)在妻子身上辛勤耕耘著，但是妻子卻像貧瘠的土地，絲毫沒有孕育幼苗的跡象。

我說：“你去醫(yī)院看看吧?！?/p>

都怪我。妻子從醫(yī)院回來以后就變成這樣了。

記得那天傍晚，妻子從醫(yī)院回來，就再也沒有去中學(xué)講課。她去街上買回了三只碗：紅花碗，藍(lán)花碗，青花碗。妻子把三只花碗洗了一個晚上，她用一塊嶄新的毛巾擦拭許久，動作輕柔得像洗三個皮膚柔嫩的嬰兒。直到花碗微微泛出玉石的光澤，妻子才把三只碗放在擦得锃亮的飯桌上，像在棋盤上精心擺下三枚棋子。妻子轉(zhuǎn)回廚房把一堆舊的碗噼里啪啦全打碎了，然后把那三枚棋子發(fā)給家里的三個人。她把紅花碗發(fā)給我娘，像給我娘遞去一捧火焰似的，耀眼的顏色灼得人眼痛，但是娘卻默默地收下了。藍(lán)色和青色都是冷色調(diào)，妻子把藍(lán)色的給我，她用青色的。藍(lán)花碗發(fā)出淡藍(lán)的光，像我憂郁的性格，而青花碗不會發(fā)光，只是接近黑色的一團(tuán)青色，像個沉默的傷疤，我不知道妻子為什么把青花碗給她自己。

妻子說：“我病了，會傳染。我們的碗分開吧，以后各用各的?！?/p>

那頓飯我們?nèi)齻€都吃得很沉默，誰也沒有給誰夾菜。三只顏色不同的碗像三副鐐銬，鎖住了三個人喉嚨里要發(fā)出的聲音。飯后，我娘爭著收拾碗筷去洗，妻子護(hù)住她的青花碗說：“以后娘不用收我的碗，我的碗我自己洗?！逼拮釉诜攀诒拥牡胤椒帕艘粋€碗墊，把自己的碗洗干凈了，擦干，輕輕地擱在那里。青花碗像一件祭品一樣，孤獨又神圣地被擺在那里。

而我的娘，把剩余的碗筷拿回廚房，開始用猛火來煮紅花碗和藍(lán)花碗。那兩只碗在燒開的水中猛烈碰撞的聲音，我在大廳都聽得到。我娘還在飯桌上、廚具上噴了很多消毒的酒精。屋子里被一種陌生的氣味吞噬，這股氣味本來屬于醫(yī)院的，現(xiàn)在卻在我的家里彌漫著。我娘仿佛聽到了從妻子身上躥出來的病毒死掉之前的痛苦的呻吟聲。我娘充滿成就感地微笑了一會兒，像個打了勝仗的士兵。我的娘雖然七十歲了，但越老越怕死，像疾病病菌之類是她最恐懼的。娘一向講究養(yǎng)生，晚飯過后是要用一鍋艾草的熱水來泡腳的。這會兒娘提了一盆艾草的水放在大廳里，把兩只肥大的腳泡了進(jìn)去，一些水溢了出來，在地板上像小蛇一樣亂鉆。平時妻子會拿來一把拖把拖干溢出的水，然后在一旁看電視，其實是等我娘泡好腳，她好把娘的洗腳水倒掉。而那天妻子把自己關(guān)在房間里，任艾草的香味和消毒酒精的味道對峙著，家里的味道更古怪了。

娘開始喊：“蘇淺，快拖地板?！?/p>

妻子從房里出來，并沒有去拿拖把。她的懷里抱著一大堆嬰孩的衣服，她把這些小衣服裝進(jìn)一個黑色的塑料袋子里。衣服太多了，一件粉黃的小背心掉了出來，像一只掉隊的雛鴨。她把那只雛鴨撿起來，一起收到黑袋子里去了。我很驚訝，妻子為了這個未來的孩子買了那么多的小衣服，我居然從不知道，她也從未跟我提起過。

妻子跟我說：“我去了趟醫(yī)院，醫(yī)生說我不可能生孩子了，不僅如此，還增加了另外一種病，肺結(jié)核?！?/p>

我說：“沒什么大不了的，我們不要孩子也是可以的，我們可以一起慢慢變老，我們可以天天在一起，像以前一樣?！蔽覔е?，試圖安慰她。

妻子掙脫我，拎著袋子出了門。夜幕降臨，妻子走得飛快，我追不上她，很快她就在夜幕下消失了。

我不知道她去了哪里。

兩天以后妻子才回來。她兩手空空的。從那以后她的健忘癥才開始的。

今天，她一定是把碗忘記放在什么地方了。我跟她一起，把每一個角落都翻遍了，就連床底的每一個旮旯都掏過了，還是沒發(fā)現(xiàn)青花碗。此時我的吃飽了飯的娘已經(jīng)在泡腳了。娘在苦澀的艾草香中抬起頭來覷妻子的臉，像遠(yuǎn)覷一只瘦弱的迷路的丹頂鶴。出于家長的威嚴(yán)和她養(yǎng)尊處優(yōu)的脾氣，娘是不會幫妻子找的。妻子的嘴唇發(fā)白，肺病讓她喘氣困難，一縷頭發(fā)粘在她蠟黃的臉上，讓她像一個逃難的農(nóng)家婦人，但她還是沒有停住找碗。

我說：“不用找了，先吃飯吧，用我的碗。”

妻子說：“不，我要我的青花碗?！?/p>

妻子走出門去。妻子把這個院子的每一家的門都敲了，問：“你們有沒有看到一個青花碗？”對方說沒有，我們不用青花碗。有幾個家庭主婦建議妻子再買一個。

妻子搖了搖頭說：“我只用那只碗。”

有一個鄰居及時找到我，說要我留心自己的媳婦有精神病。他說我妻子剛才像猴子一樣爬上了院子里的一棵老槐樹，把樹上的鳥窩都掏了一遍，還說可能是鳥銜走了她的青花碗。我聽了氣得差點揍了他一頓。但是，當(dāng)我在樓底下看到妻子時，我的拳頭松開了。我看到我的妻子正坐在一只大黃狗面前對著那只狗說什么。那只狗是樓下門衛(wèi)養(yǎng)的看門狗，長得跟一頭小牛那么高，平時兇猛得很，見人就狂咬，鐵鏈都被掙脫了好幾次。但那條狗在妻子面前卻安安靜靜地聽著妻子講話，像一個做錯事的學(xué)生。妻子摸了摸狗的腦袋，又摸了摸狗吃剩飯用的狗碗，仔細(xì)地看了又看，甚至用手叩了叩，碗發(fā)出一種鈍鈍的悶響。妻子又搖了搖頭，起身走到花壇邊，摸出一把鐵鋤，開始掘土翻找她的碗。我第一次發(fā)現(xiàn)妻子的力氣大得驚人，她掄起鋤頭砸下去，石子閃出火花，泥土翻飛，植物的根被刨了出來，橫七豎八地丟在一邊，很快院子里像經(jīng)歷了一場戰(zhàn)亂。

我怕驚動了鄰居，下去拉住妻子的手說：“回家吃飯吧，不用找了。”

妻子說：“我只要我的青花碗?！彼f話有氣無力的，顯然折騰了那么久又沒有吃飯，她的嘴唇餓得像兩片薄紙片。我想妻子需要一碗熱的雞湯喝下去，那兩片嘴唇就會滋潤得膨脹起來，變得飽滿而富有彈性。

可我無法阻止她。這個瘦弱的女人，一旦要做什么事情，全身立即被充滿了電一樣，她只要把自己的開關(guān)打開，她就能像一臺機(jī)器一樣大力運轉(zhuǎn)起來。我找不到她的開關(guān)，只好陪著她。要是鄰居們出來罵妻子，我可以幫忙解釋。她繼續(xù)挖土。一些手指粗的蚯蚓被刨了出來，它們還沒弄清楚為什么被刨出來，又驚慌失措地鉆到泥土里去了。妻子的眼睛死死盯著鐵鋤砸下去的地方，仿佛在期待即將到來的轉(zhuǎn)瞬即逝的一道光，稍不留神，那道光就會從腳下溜掉。妻子一直挖一直挖。月亮出來了，就像是被妻子挖出來似的，被一層泥一樣的陰影遮住。我在朦朧的月色中朦朦朧朧睡著了。

我是被一群人吵醒的。幾個男鄰居握著拳頭站在我跟前，幾個女人在一旁嘰嘰咕咕地像幾只煩躁的鴿子。我看了一下周圍，院子的花壇被妻子翻遍了，甚至連院子里的排球場地板都被妻子用鋤頭敲壞了。一把鋤頭靜靜地躺在泥里，妻子已不知去向。鄰居們一早發(fā)現(xiàn)我，以為是我干的，有的要揍我，有的則很冷靜地商量要不要把我送到精神病院去。我說，昨晚我和妻子吵架了，她一生氣把我送給她的金項鏈從樓上丟下來了，好像是丟在花壇里了，那條項鏈價值十萬塊啊，你們知道我是做五金生意的，十萬塊是很多年才掙來的，可我的妻子把它丟了，我要把它找回來。我發(fā)現(xiàn)撒謊比說出真相更容易讓人接受，一條金項鏈果然比一只青花碗更容易讓人理解。一個女鄰居恍然大悟地發(fā)出羨慕甚至嫉妒的尖叫。一個大媽很同情地說要不要幫再找找。男人們的拳頭松開了，但還是語氣強硬地要求我把花壇和球場修理好。我同意了。

可我的妻子去哪里了呢？

經(jīng)過了一天的體力勞動，我回到了屋子里。家里只有我娘。娘早就吃過了飯。桌子上只剩我的藍(lán)花碗擺在那里，上面堆滿了娘夾給的堆成小山一樣的菜。大廳里的一盆艾草水表明娘雷打不動的養(yǎng)生習(xí)慣，還有她有條不紊的不受打擾的生活。家里沒有消毒水的味道了，好像跟著妻子失蹤了。

娘說，家里太安靜了，過幾天叫安子帶水生過來鬧鬧吧。安子是我的嫂子，我哥哥的女人，水生是他們一歲的兒子，我娘唯一的孫子，剛學(xué)會走路。我一直在想我的妻子去哪里了，根本沒心思想叫哪個過來串門。

沒想到安子和水生傍晚就來了。生育后的安子臉色紅潤，皮膚像拋光的瓷器，一對乳房像兩只木瓜在襯衣里晃動著。安子一進(jìn)門就把水生送到我娘的懷里，然后系起圍裙到廚房做飯去了。安子做這些事情就像是我的妻子一樣。吃飯的時候，由于安子沒有碗，安子就不吃了，我娘也不叫她。我娘抱著水生，要喂水生吃飯，但是水生怕生，就是不肯吃，還哇哇大哭，急壞我娘了。安子把水生抱過來，轉(zhuǎn)過身去，撩起襯衫，將一只乳頭塞到水生嘴里。孩子安靜下來了。整個屋子就我和娘吃飯的聲音。

我的妻子不見了，連同她的青花碗。沒有人知道她去了哪里。我娘和安子也從不過問，好像我的妻子從來沒在這個家待過一樣。反而安子更像這個家的女主人。安子也會拿拖把把娘溢出來的艾草的水拖干凈，然后坐在一旁看電視，然后等我娘洗好腳了把水倒掉。安子甚至走進(jìn)我的臥室，把我的衣服拿出來手洗，她很清楚我的哪件衣服該洗哪件不該洗，一定是用鼻子嗅過我衣服上的氣味。

但是安子從來不吃飯。桌子上沒有她的碗。兩天過去了。在她拖地的時候，我聽到她肚子的咕咕的叫聲，仿佛里面住著一只饑餓的鵝。她的乳房漸漸癟了下去，侄子水生快把她吸干了。

在我和娘漸漸適應(yīng)安子的照顧時，妻子卻回來了。

妻子一進(jìn)門，我就聽到她肚子嘰里咕嚕的叫聲，肚子同樣嘰里咕嚕叫著的安子迎了上去。妻子變得更黑更瘦了，兩只眼眶深深凹了下去，顴骨凸了出來，腹部凹了下去，胯骨凸了出來，可以說是瘦骨嶙峋。妻子進(jìn)了屋，跟著她進(jìn)屋的還有一個蛇皮袋。安子和妻子把蛇皮袋扛到廚房，把里面的東西倒出來。是兩根梨花木木頭，還有一把鋸子、一把鑿子。

妻子跟安子說：“我想做一個自己的碗，你也做一個?！?/p>

兩個女人開始動手。妻子拉著鋸子的一頭，安子拉住鋸子的另外一頭，她們開始鋸一段木頭。鋸子從安子那邊過來時發(fā)出尖銳的聲音，從我妻子那邊過來的時候發(fā)出鈍鈍的聲音，兩種聲音一來一往，像兩個人裹在棉被里大聲交談著。很快她們就鋸了一截像碗那么高的木頭。起初她們鋸得很起勁，慢慢地就累了，她們肚子里餓得嘰里咕嚕的叫聲比鋸子的聲音還大，但誰都沒有停下來的意思。水生好奇地看著她的母親和嬸嬸，像觀看一場持久的游戲。

妻子抹著汗水說：“用梨花木來做木碗，比較獨特，而且堅固耐用，可用一輩子。”妻子用圓規(guī)在木頭的橫截面畫了個碗口一樣大的圓，然后用鑿子開始鑿。木頭比較粗，鑿成一個碗是比較艱難的。一直到晚上，她們都沒鑿出一點碗的樣子。水生和我漸漸失去了圍觀的興趣，水生跟他奶奶睡覺去了，我自己回到房間。她們努力了一個晚上，她們砰砰砰鑿木頭的聲音和她們肚子嘰里咕嚕的叫聲讓我徹夜難眠。

早上我起床時，砰砰砰的聲音還在，只是小了很多，妻子和安子一人拿著一個碗，正用砂紙摩擦碗壁。那兩只木碗很粗糙，但是手工還算勉強過得去。她們正準(zhǔn)備給木碗上油。水生早就在他媽媽旁邊蹲著了。他剛剛喝了一瓶橙汁，因為他媽媽再也擠不出奶水了。

上了茶油的碗，被她們晾在窗臺上。她們大功告成地笑了。我的妻子笑了一聲就停住了，她的肚子已經(jīng)餓得發(fā)不出聲響了，她的肚皮像一張紙一樣貼著后背了，再一用力笑就會笑破的。安子則提醒該洗手去。于是她們?nèi)ハ词珠g洗手。

那兩只木碗像兩艘船一樣停在侄子水生的面前，他從來沒見過那么好玩的玩具。他跌跌撞撞走過去，把兩只碗推了下來，碗在地上滾動，發(fā)出好聽的響聲。喝了飲料的水生忽然尿急，就掏出小雞雞，把尿拉在其中的一只木碗里?？赡芎鹊娘嬃咸嗔耍蛱貏e多，就把另外的一只碗也拉滿了。

誰都可以想象，當(dāng)我的妻子和安子出來看到兩只盛滿了尿的碗是怎樣的反應(yīng)。我的妻子尖叫了一聲就昏倒了，像一根倒下的蒲草。而安子，則火冒三丈，揚起手掌就要打水生的屁股，幸虧我娘及時出手抱走了水生。

安子用水將那兩只碗沖洗了一個鐘頭，再把碗放進(jìn)裝滿水的鍋里，用猛火來煮。安子希望能把水生的尿味煮出來。一些渾濁的水汽上升，撲在安子布滿妊娠斑的臉上，又和安子臉上的汗水、淚水匯聚在一起，重重地落回鍋里。

我在大廳里，聽到那兩只梨花木碗在水里顫抖的聲音，像兩塊老牛的骨頭在吱吱地叫著。

我不知道妻子什么時候會醒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