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荒
過晌午的日頭曬得人頭發(fā)暈,連倭瓜地里的蟈蟈都懶得叫喚了,只有李家屯邊的老柳樹上的知了,在不嫌人煩地鼓噪:知了——知了——
鳳蘭一聽到知了聲,腳步就慢了下來,好看的柳葉眉緊蹙了一下,她心底又浮出李王氏那張寡婦臉,“是只母雞也會抱蛋,俺活了大半輩子,還沒有見過不會下蛋的母雞呢?!崩钔跏线€有意把她的長桿煙袋往炕沿上磕了磕,煙灰“噗、噗”地亂濺。
也怨不得婆婆這么說,她二十三歲就死了男人,一直拉扯李家這個獨苗。鳳蘭是十七歲嫁到李家的,丈夫李學(xué)明比她小三歲。過門的頭三年婆婆還不著急,每晚睡覺前還叮囑她:“你男人尿炕,夜里別叫他著涼了?!笔臍q的男人還尿炕,叫鳳蘭臉上也掛不住。不過一早起來,她還是早早把褥子拿到當(dāng)院里晾曬,那被子上像誰畫上去的地圖。她知道婆婆心疼丈夫,每次夜里有了房事,早起她都把家里那只蘆花雞下的蛋,給丈夫做個水煮荷包蛋端給他吃,她也給婆婆做上一個?!芭?!”婆婆把碗里的荷包蛋一筷子挑出來,挑到丈夫碗里,剜她一眼說:“女人家過日子,別這樣大手大腳的?!彼酪粋€雞蛋在貨郎那里可以換回家里半個月吃的咸鹽粒子。以后她只給丈夫打荷包蛋了。
后三年見她肚子還沒有動靜,婆婆的臉上就掛不住了,經(jīng)常指桑罵槐地數(shù)叨。她耳根里都聽出繭子了。在婆婆眼里她可能還不如那只會填乎人的蘆花雞。蘆花雞一下完蛋就“咯咯”一叫,李王氏就顫著雙小腳下地去倉房里抓一把陳年的小米給它吃。
她呢,更喜歡到地里去干活,這樣可避開婆婆的臉色。再則,李學(xué)明學(xué)成了木匠后,地里的活很少做了。春種、夏鋤、秋收,鳳蘭的腿像長在了田里。她把房前菜園子里蒔弄的小白菜、芹菜、豆角、黃瓜當(dāng)成了閨女,把大地里種的苞米、高粱、大豆當(dāng)成了兒子。她變得手大,腳大了。屯子里的大閨女、小媳婦還在裹腳,而她下地做活早就不裹腳了,那手呢,沒有一天不沾泥的,臉風(fēng)吹日曬黑黢黢的。這又招來婆婆一陣數(shù)落:“這哪里像個媳婦家?!兵P蘭只能把委屈吞進(jìn)肚去,誰叫自己的肚子不爭氣呢?她要像表姐王香芝多好呵,第三個孩子都滿街跑了。
大晌午的天,干熱得很,冒出的汗珠子“噼啪噼啪”往下掉,也是剛才走得急了,這會兒想著心事,她腳步慢了下來,貼在莊稼地邊上的影子蔫蔫地往屯子里移。回去該怎么跟自己的男人說扒狗窩的事呢?這兩年丈夫把這條大黃狗當(dāng)成了兒子一樣親。
鳳蘭是昨個兒回娘家的,由于這么多年沒孩子,娘家人也沒有好臉色給她看。只有七舅母可憐她,今兒個七舅母帶她去縣城趕集,七舅母說集上有一個算命的瞎子外號叫賽活仙,算命挺準(zhǔn)的,叫她跟去算一卦。她就聽了七舅母的話去了,走到卦攤前抽了一個卦簽。賽活仙摸著卦簽說:“是求子的?”她聽了手上一哆嗦。賽活仙又說:“你家里有一個帶毛的。”她又點點頭。“是兩年前親戚送到你家來的。”她傻傻地張著嘴,“你家的狗窩犯了說道……”她驚悚悚地聽著,怪不得哩。她給賽活仙付了兩枚銅板,神情恍惚地跟著七舅母離開熱熱鬧鬧的集市,顧不得再跟七舅母回娘家屯了,她就直接急著往李家屯里趕了。
腳步走進(jìn)家門,看見婆婆正坐在當(dāng)院的石凳上在吸煙,旁邊蹲著王香芝在跟李王氏說著什么話??匆娝M(jìn)院,王香芝抬起頭來笑著招呼了一聲:“喲,俺兄弟媳婦回來了?!彼炖铩班艆取绷艘宦暎匆娖牌虐杨^扭了過去。蹲在院門口熱得伸著長舌頭的黃狗無聲地湊到她腳邊來,她下意識地用腳踢了大黃狗一下,大黃狗好生奇怪地瞅瞅她,識趣地停下跟進(jìn)院的腳步。
“你拿大黃發(fā)什么邪氣,倉子里的黃煙葉該拿到谷場上去晾曬了。”李王氏背后像長了眼睛,她沖石凳磕打了一下長煙袋鍋,起身挪著小腳回屋去了。
“鳳蘭,俺去幫你。”
鳳蘭沒有理她,她進(jìn)屋舀了一瓢剛打出井的井水,咕嘟咕嘟地灌下,就覺得走了這一路的干渴燥熱消了去,從心底涼快到背腔了。
按說,這王香芝是李王氏的一個遠(yuǎn)房侄女,鳳蘭得管她叫堂姑表姐。王香芝只比鳳蘭大一歲,長著一張瓜子臉,一對杏仁眼,高胸脯寬盆骨,婆婆常說屁股大的女人能生養(yǎng),這王香芝就一水水生了三個兒子。叫鳳蘭很是嫉妒,這也是平常她來家里鳳蘭不愿搭理她的一個原因,還有就是家里這條狗正是她這個堂姐送的。鄉(xiāng)下人常說來貓去狗,日子越過越有。聽了賽活仙的話,她就想干嗎給她家送這條狗呢。
下午去村上谷場曬煙葉時,她沒有同王香芝說過一句話。
晚上吃過晚飯,到點油燈焐被窩時,自己的男人李學(xué)明才回來,他身上帶著一股很濃重的汗液和木屑的混合味兒。這是一個矮墩墩的男人。他白天去給鄰村的一戶要辦喜事的人家打炕琴,晚上就在那戶人家里吃了飯,嘴里還含著微微的酒氣,男人脫掉衣服倒頭要睡下時,鳳蘭開口了:
“俺今兒個前晌去縣城集上了。”
“去集上干啥?”
“七舅母叫我算了一卦……”
“算啥?”男人眼皮發(fā)沉有一搭無一搭地問。
“算咱們啥時能懷上孩子。”鳳蘭小聲小氣地說。
“算卦的咋說?”
“他說咱家的狗窩犯了說道。”
“狗窩?”男人一聽到狗窩冷丁睜開了眼睛,精神了一下。
“你沒聽人家說過么‘左青龍,右白虎,前朱雀,后玄武,算卦的人說咱家的狗窩在房西南墻根兒,是白虎把道,朱雀攔路。要不,咱家先前能出那些怪事嗎?母雞跑到狗窩去下蛋說沒就沒了,大黃不知從哪兒叼回一只帶血的鞋子,還有老來咱家鬧動靜的黃鼠狼子,咱把它扒了,在院子里別的地方再搭一個,破破就好了,要不俺這心里老犯嘀咕?!?/p>
“不行,你這婦道人家,凈信這些沒影的事,哪來的這些說道?”李學(xué)明生氣地說。
無論鳳蘭怎么好言相勸,李學(xué)明就是不松口。鳳蘭急了,一扭臉,一橫心自作主張地說:“你要是這兩天沒空,明個俺扒,再在東邊搭一個,小一點的。要那么大干啥?這回為了咱能有孩子,俺不聽你的,非扒不可?!?
李學(xué)明聽鳳蘭說非扒狗窩不可,真生氣了,一急說:“你明兒個要是敢扒狗窩,我就敢砸鍋,咱們就別過了!”
鳳蘭頭一回看李學(xué)明發(fā)這么大的火,就拉被子蓋上頭嚶嚶地委屈哭了起來。以前每回她在婆婆那里受了委屈,總能在丈夫這里找到安慰,沒想到今兒個為扒狗窩的事,說出這樣的狠話來,是不是因為沒給李家生孩子丈夫也早從心里嫌棄她啦?這樣一想淚珠子更是一串串往下掉。
鳳蘭這一哭,李學(xué)明心就軟了,兩只粗糙的大手摩搓了半天,扳過鳳蘭的肩頭小聲囁嚅地說:“鳳蘭……你別哭啦,你要是覺得犯了說道,明天貨郎來,你去扯上一尺紅布來家,壓在狗窩上就能避邪了?!?/p>
“真的……管用?”鳳蘭半信半疑停住了哭泣,伸出頭來。
“管用,紅布煞邪,我聽前屯子的白喇叭匠說的?!?/p>
鳳蘭臉慢慢展出一絲寬慰來,任身子讓男人扳摟了過去,“噗!”地一口吹滅了燈,她知道男人又要在她身上推刨子了,這一陣子男人在外跑活計,好長時間沒有行房事了,就蒙上了被頭。
臨睡,李學(xué)明忽然想起什么來,又問了她一句:“你今兒個頭晌去了縣城,沒聽到什么事么?”
“什么事?”鳳蘭一愣。
“算了,睡吧?!?/p>
第二天早上,她做好早飯,喂過雞,喂過狗,貨郎就來了。聽到撥浪鼓響,她走出院子去,貨郎就站在屯前胡同口那棵老柳樹下了。他戴著一頂瓜皮帽,敞著白衣襟綢衫,一只手里搖著一把蒲扇,一只手里搖著撥浪鼓。有幾個村婦、孩子已圍上了他的貨攤,看見她走過來,貨郎像腦后長了眼睛,問道:“李木匠媳婦,你要點啥?”
“給俺扯一尺紅布?!?/p>
“好嘞?!?/p>
李家屯離縣城有二十多里地,貨郎這么早來還是第一次。貨郎把扯好的布遞她時,嘴里好像不經(jīng)意地說了一句:“昨兒個縣城出事了,你們聽沒聽說……”貨郎下鄉(xiāng)來賣貨,常好說點新鮮事。“出了啥事?”有人問?!翱h警署的警察抓走了兩個撒傳單的學(xué)生?!薄皣K嘖,這滿洲國鬧的,沒有一天讓人太平的日子?!薄澳剣牵剣??!必浝沙蛄怂谎郏柚沽四菐讉€婦女議論下去,她抬腿離開了人群。
一走進(jìn)院子,婆婆的眼睛剜了她一下,“你扯這紅布干啥?”不等她答話,低頭在長凳子上磨刨刃的男人說了:“是我叫她去扯的。”婆婆就不吱聲了,不過吃飯時還一直陰著臉。李學(xué)明挑了一筷子高粱米飯,問她:“貨郎沒說點啥新鮮事?”“說啦,說縣城昨兒個兩個撒什么傳單的學(xué)生娃被警察抓走了?!崩顚W(xué)明眼就往村口上望一眼,那貨郎還沒走?!笆亲騼簜€的事么?”“嗯,是昨個兒……”鳳蘭心里就咯噔一下,他昨兒個在縣上啦?
吃完飯,李學(xué)明說了一句,他今兒個還要到鄰村去干活,就匆匆挑著家什走了。
鳳蘭收拾好碗筷,把那塊紅布疊成個方塊用石頭壓在了狗窩上。正巧被來串門的王香芝看見了,問她這是干什么?她把昨兒個上午去縣城趕集找瞎子算卦的事說了。王香芝聽了一拍巴掌笑著說:“俺的傻妹妹,你還信這個呢?!兵P蘭聽了臉就像那塊紅布紅了起來。她拿上鋤頭下地去了,把王香芝一個人丟在了院子里,心里卻在嗔怪地想:還不都是你惹的事。自從大黃來了他們家,她的腿比狗腿跑到這個院子都勤了。
那還是前年剛?cè)攵臅r候,她回娘家給爹去上墳,在家住了兩天?;貋淼臅r候,她一進(jìn)院就好生吃驚,院子里和她走時變樣了,石頭草棍兒滿院子都是,靠西南墻搭起了一個狗窩。以前丈夫曾跟她說過要養(yǎng)一條狗的話,她沒太同意。沒想到她沒在家這兩天,丈夫背著她把狗窩都搭起來了。心里有氣,但又不好當(dāng)著婆婆面說,就先收拾起院子來。
正收拾著,丈夫從外面回來了,他手里牽著一條大黃狗,她一眼認(rèn)出這條狗是他表姐家的。她剛要問他,表姐腳跟腳從后邊閃了出來,“喲,鳳蘭妹妹回來了?!蓖跸阒タ烊丝煺Z,她沒看出鳳蘭的不悅,又搶先說:“俺表弟早就相中俺家這條狗了,正好俺家也沒有東西給它吃,就送給你家吧?!?/p>
李學(xué)明眨巴著小眼睛湊到鳳蘭跟前笑瞇瞇地說:“這條狗不懶不饞,看家護(hù)院可管閑事了,以后我出去做活回來晚了,你和娘在家我也放心?!闭f著,他用手摸摸大黃的頭。叫鳳蘭進(jìn)屋給狗弄點狗食。
鳳蘭知道大黃可是表姐三個孩子的命根子,牽到自己家來就不怕……
“鳳蘭你還愣著干啥?姐姐都舍得,你還有啥尋思的,就留下吧。等大黃配了崽,我再抱一只不就得了。”香芝說著,從學(xué)明手里牽過大黃,把狗拴在了狗窩里。
大黃挺聽話,很少像屯子里別的狗那樣亂咬亂叫,成了李學(xué)明的寶貝。對它照顧的也上心,起早貪黑,不管閑忙,一日三餐一頓不落地往狗窩里送狗食。有了大黃,李學(xué)明出去到別的屯子里做活,半夜頂著星星回來,鳳蘭在家也不覺得害怕了,開始鳳蘭也挺喜歡大黃的,每次上地里干活,還帶著大黃。只是接連發(fā)生了幾件事,讓鳳蘭心里犯開了嘀咕。
有一天晚上,鳳蘭剛收拾完碗筷,進(jìn)屋上炕盤腿坐炕頭里納鞋底,王香芝來到后屋,進(jìn)屋就對坐在燈影里吸煙的李學(xué)明說:“表弟,我新搓了一條麻繩,原先拴大黃的那條繩子不結(jié)實了,去把它換了吧?!?/p>
李學(xué)明急忙往鞋跟上磕滅了煙鍋,拿上新麻繩,和王香芝走了出去。
鳳蘭想:這黑燈瞎火的,哪能讓表姐跟著去忙活呢?就放下手里正納著的鞋底子,下炕穿鞋跟了出來。“咦?”鳳蘭來到狗窩前一看,新繩子已換好,可兩個人卻沒影了。她心里劃了個魂兒,這兩人上哪去了呢?莫非兩個人到前屋婆婆那兒坐坐去了?她不愿進(jìn)婆婆的屋,就回屋先捂好被窩躺下了,她本想等等男人,可累了一天兩只眼皮直打架,就睡著了。一覺醒來,雞都叫頭遍了,才見李學(xué)明摸摸索索回來,他手上還沾著一股油墨味兒,她迷迷糊糊問了一句:干啥去了?李學(xué)明說他到下屋里去收拾一下墨斗盒,墨斗盒壞了,他怕耽誤明早出活。鳳蘭便沒有再多問什么。
過了兩天,這天早上,鳳蘭起早做飯,飯做好了,端上炕桌,等她再轉(zhuǎn)身回屋時,發(fā)現(xiàn)剛剛端上桌的一盤窩窩頭不見了,婆婆還沒有上桌,李學(xué)明已下桌了,他一個人不可能這么快把一盤窩頭都吃光呵。她就喊李學(xué)明進(jìn)屋問問他,喊了幾聲沒應(yīng)聲,正納悶時,不一會兒,李學(xué)明從狗窩里鉆了出來,頭上還頂著一塊白霜。鳳蘭問他,他說拾掇狗窩了,沒有聽見。鳳蘭問那一盤窩窩頭你都吃了?李學(xué)明嗯吶應(yīng)了一聲。恰巧婆婆在屋里聽到了說,你男人在外干活飯量大,家里的伙食要盡著你男人吃。顯然婆婆對她這樣跟問已經(jīng)不滿了。她就沒話了。
春天的時候,家里的那只蘆花雞不見了,找來找去在狗窩里發(fā)現(xiàn)了一堆雞毛。鳳蘭心痛地跟男人說是大黃吃了蘆花雞。李學(xué)明說不可能,大黃昨黑被堂姐家的狗剩牽走了沒回窩。那是誰?鳳蘭不解地問。男人說一定是黃皮子竄進(jìn)院來把蘆花雞吃了,吃了就吃了吧,要不它要在你身上作妖了。鳳蘭聽了臉驚悚地白了,將信將疑,這么巧,剛好昨黑大黃沒在狗窩,心里又不由得怨恨起大黃來。
打這以后,狗窩里不斷發(fā)生類似的一些讓鳳蘭疑神疑鬼的事。每當(dāng)鳳蘭問起來,李學(xué)明不是說鳳蘭眼花了,就是說鳳蘭聽差了,再不就說鳳蘭瞎猜疑。
有一天后半夜雞叫三遍的時候,鳳蘭剛要起來下炕去做飯,忽聽院子里好像有人的腳步聲,“嚓嚓”地往外走。她迷迷瞪瞪心里一驚,壯著膽子扒開窗簾縫向外一看,這一看可不得了啦,她腦袋立刻“嗡”地一下脹得像柳罐斗那么大。白霧朦朦的院地里,她看見兩個黑人影,從狗窩里走出來,推開院子門向西走了。她膽戰(zhàn)心驚,叫醒李學(xué)明,讓他出去看看。可李學(xué)明像沒聽到似的,揉了揉眼睛,向外看了一眼說:“你眼睛看花了吧,哪有什么人影呵,要是有人,大黃早叫喚了。”是呀,她咋沒有聽到狗叫聲呵,大黃可一直在窩里呢,鳳蘭自己也納悶,難道真是自己看花眼了么?
對于她的疑神疑鬼,婆婆也斥責(zé)過她,說她這都是因為沒有孩子鬧的。李王氏原本是膽小怕事的人,驚不起她這一驚一乍的。
青紗帳長出來的時候,有人在屯外干活撿到過傳單,鳳蘭也撿到過,可她不識字。她覺得這傳單當(dāng)手紙不錯,就撿回來要放在茅廁里。男人干活回來,看到了這張傳單。臉都白了,問她這張傳單是從哪里來的?鳳蘭說在屯外的地頭上撿的。男人叫她趕緊把這張傳單填進(jìn)灶坑里燒掉。屯子里在滿洲國成立那年,也有人拾到過日本人飛機撒下宣傳“王道”的傳單,也沒叫男人這么害怕呵。后來她聽屯子里傳出,山里的“紅胡子”下來了,這傳單上寫著“紅胡子”打小城子警察所的事,村民興奮地悄悄議論著??蓻]過兩天,托古鄉(xiāng)保長引著幾個穿黃衣服的日本兵和黑衣服的中國警察進(jìn)屯來,從兩戶村民家搜出了放在茅廁里的傳單,把這兩個老實巴交的農(nóng)民帶走了。鳳蘭才覺得這事后怕。
天氣冷了,又有一天下晌,男人正在收拾狗窩,他給狗窩口上擋上一道破棉被簾。王香芝抄著襖袖走進(jìn)院來,開口道:“表弟,不知你們手頭寬裕不,你看這天氣鬼齜牙地冷了,俺來借點錢買窗戶紙糊糊棚,再給三個鬼頭買點棉花絮棉襖。”李學(xué)明聽了,嘴里道:“嘖嘖,也真是的,沒棉襖叫孩子怎么過冬??!”示意鳳蘭進(jìn)屋拿錢,鳳蘭盡管心里老大個不愿意,還是進(jìn)屋從柜子里拿出50圓滿洲國紙幣出來遞給了王香芝。王香芝眼睛瞅著鳳蘭說,“謝謝兄弟家的了,等俺有了錢俺就來還。”“一家人還說什么客套話,你一個女人家拉扯三個孩子不容易,能幫襯點就幫襯點?!崩顚W(xué)明像是念叨給自家女人聽,王香芝眼睛看了鳳蘭一眼,抄著襖袖,大屁股一扭一扭地走了。
鳳蘭剛嫁過來時就聽說王香芝的丈夫被日本人抓勞工去修公路,半年后害了癆病,沒過多久病死在工地上了。這么多年王香芝沒有改嫁一個人拉扯著三個孩子也挺不容易的。有時家里有需要男人干的活,自己男人過去幫幫她,鳳蘭也覺得應(yīng)該的,也從沒多想什么??勺詮乃阉业拇簏S送給他家以后,她好像往這院來的腳步比以前勤了。
白天鳳蘭往地里送糞,果然聽到了一些風(fēng)言風(fēng)語。送糞回來拖著爬犁路過村頭時,有個鄰家嬸嬸還好心好意告訴她,讓她趕緊給李家生個娃吧,不然是拴不住男人的心的,特別是像她家這樣在外面跑腿的男人。
這日她在屯子里走過,碰見了狗蛋,狗蛋的鼻涕凍出了老長,他身上還穿著一件破補丁摞補丁的夾襖。她問狗蛋,你娘咋沒給你做棉襖?狗蛋說俺娘讓俺撿狗剩的穿。那你娘給狗剩做新棉襖了嗎?狗蛋搖搖頭。狗蛋娘不是跟她說借錢給三個孩子買棉花了嗎?
貨郎來屯子里勤些了。每次來都站在那個村口上,正對著李學(xué)明家的小院,搖著手里的撥浪鼓。男人對鳳蘭說:“去換點鹽巴和洋火來。”鳳蘭就挎著一個小筐簍走出院去了。那個貨郎第一次進(jìn)屯就好像認(rèn)識她的,眼睛從一群挑貨的媳婦頭上越過來,沖她說:“你是李木匠的媳婦吧?”站在人群外面的鳳蘭點點頭。別的換貨的女人走了,那個貨郎給她挑好貨,又從扎把上拿下一個小泥人娃娃,對她說:“給孩子拿去玩吧?!兵P蘭臉就紅了,低低的聲說:“俺還沒娃呢?!蹦莻€貨郎就說:“早晚會有的,拿著吧?!兵P蘭要付錢給他,貨郎說他認(rèn)識李木匠,上回他貨擔(dān)壞了還給他修理過,一個泥人不值錢的。鳳蘭就收下了,她往回走時,感覺到貨郎的眼睛還落在她背上。
沒過多少日子,貨郎再來屯子時,對換鹽巴的村人說:鹽漲價了,一個雞蛋只能換半兩鹽,而且每人只限半兩?!盀槭裁茨兀俊睅讉€年紀(jì)大的婦女和漢子嚷嚷。貨郎苦巴著臉說:“縣城貨棧里的鹽都被東洋人控制了,限量供應(yīng),說是防止流通到紅胡子手里。”“紅胡子?”買貨的人不解,貨郎瞅了四周一眼,小聲說:“就是從東邊山里過來的抗聯(lián)……”鳳蘭一聽“紅胡子”嚇了一跳,等人走光了,她才挎著筐走到貨攤前來,挎筐里有十來個雞蛋,沒想到貨郎四周瞅了一下,竟給她舀了半斤鹽,她暗暗有些驚訝。
回來她沒有跟婆婆講貨郎說鹽漲價的事,收拾了一下她就下地了。等她晚上回來做飯燒菜往鍋里放鹽時,明明早上放進(jìn)鹽缸子里的半缸鹽,就剩一個底兒了。剛想問問婆婆,被從外面做活回來的男人堵在門里。男人說下午表姐過來借鹽了。又是表姐,鳳蘭就賭氣把早上貨郎說的鹽緊缺的事跟男人說了。男人好像知道了,犯愁地長嘆了一口氣,說:“唉,這是什么世道呵……”
貨郎再來時,貨擔(dān)里已沒有了鹽巴。貨郎說鹽得村民憑良民證進(jìn)縣城去買了。圍著的人挑完貨走后,貨郎又照舊送給鳳蘭一個泥娃娃來,鳳蘭找給他一個雞蛋就收下了。
鳳蘭家里的泥娃娃已叫她擺在柜子上、窗臺上擺了一溜。她聽別人跟她說,家里擺上小娃娃,會求來娃娃的。婆婆也這樣說,她就信了。
家里柜臺上的泥娃娃已經(jīng)擺不下了,李學(xué)明就跟她說,他拿到田里土地廟里去擺吧,土地神會保佑顯靈的。鳳蘭就由著他把泥娃娃拿到土地廟去了。
不知是不是泥娃娃顯靈了,鳳蘭肚子有了動靜,她有兩個月沒來那事了。這可叫鳳蘭覺得滿心的歡喜。
這天下午,鳳蘭從玉米地里鏟完地回來,剛走出青紗帳出來,看見小道上撂著一副擔(dān)子,這不是貨郎的擔(dān)子么?走近了,果然看見貨郎蹲地上,正在往腳脖子上纏著一條毛巾,聽見身后腳步,他猛地一回頭,見是她,滿頭是汗的臉平靜了一下,開口了:“李木匠媳婦,我能不能麻煩你點事,去喊你家李木匠來,我剛才摔了一跤,扁擔(dān)摔折了,讓他來給我修修。”鳳蘭看他身邊的扁擔(dān)果然斷成了兩截,就點點頭,抽身快步往屯子里走去。她覺得得幫幫貨郎。
李學(xué)明聽鳳蘭說完,就風(fēng)風(fēng)火火拿上一根扁擔(dān)往村外去了。到了吃晚飯時,他才來家。鳳蘭問貨郎走了?李學(xué)明說走了。鳳蘭又問他怎么崴的腳?李學(xué)明就叫她別多問了,還叮囑她不要向屯子任何人說下午看到貨郎的事。鳳蘭覺得很奇怪,但還是點點頭。
過了些日子沒有見到貨郎再到屯子里來,鳳蘭就和屯子里別的媳婦一樣著急起來,她覺得該為肚子里的孩子準(zhǔn)備小衣服了,家里還缺花布和針線。婆婆也看出她的身孕來,臉上展出寬色來,叫鳳蘭不要再往大地里跑了,地里的活叫她男人去做。
“這貨郎咋還不來呢?”鳳蘭和幾個媳婦站在那棵柳樹下議論。
“……八成家里遇到什么事了吧。”王香芝也擔(dān)憂著什么說。
每次貨郎來,王香芝都是提著一籃子撿的破爛去換點貨,豬毛、鴨毛什么的,不值幾個錢,也換不到點東西??韶浝蛇@些日子不來,她比誰都著急的樣子。
以前鳳蘭夜里睡覺是從不做夢的,頭一沾枕頭就能睡著。也可能是這兩日閑的,這晚她半天才睡著,睡著后又做了個夢,她夢見大黃狗被人打了,低著血淋淋的頭跑回來,一回來就鉆進(jìn)狗窩里沒有出來,等她驚叫著費力把大黃狗從狗窩里拖出來,掀開它頭上的紅布,發(fā)現(xiàn)是李學(xué)明血淋淋的頭……她就嚇醒了,驚出了一身冷汗,醒來胸口還“撲、撲”地直跳。歪頭去看李學(xué)明,男人正輕輕地?fù)u著她的身子呢。
白天,屯子里幾個媳婦結(jié)伴去縣城趕集,也有王香芝,香芝問鳳蘭去不去?鳳蘭還猶豫著,婆婆就從褲腰里摸出二十圓的滿州國券,鳳蘭就跟著去了。
走過屯外往縣城去的那條道時,秋風(fēng)吹著泛黃的苞米葉子和高粱秸桿,走了一身的熱汗就涼爽了。屯外地里的莊稼大部分人家都收割了,路過她家地里時,看到地里苞米和高粱像沒娘的孩子一樣扔在地里沒人管,她就想著回來該跟男人說說往回收了。若不是她懷了身子,往年這個時候她早把苞米和高粱收回家了。
快走到縣城門口時,她聽到前邊的姐妹里有人發(fā)出一聲驚叫。落在后邊的她跟著抬眼往城門上看了一眼,這一眼不要緊,差點把她的魂嚇掉!城門上木籠子里懸著一顆人頭,那人頭她們都認(rèn)識,是貨郎的。她笨重的身子搖晃了晃,被表姐從后邊托住了。
她是怎么走回來的,不知道。耳朵里一直響著貨郎撥浪鼓的聲音……
“這么大個人了,出去了這一頭晌,咋還空著手回來了呢……”婆婆又磕著長煙袋鍋在數(shù)落。她不想跟婆婆說她在城門看到的一幕,她現(xiàn)在驚嚇得還有要嘔吐的感覺。
隔天,屯子里傳開了貨郎的事,說貨郎是跟紅胡子有關(guān)系的人,貨郎的擔(dān)子里還藏著送進(jìn)城的傳單。貨郎前些日子還在高粱地里打死了一名跟蹤他的密探。尸首埋在莊稼地里被人發(fā)現(xiàn)了。
“真是活作孽呵,真是作孽呵,人的命還不如一只螞蟻,咋說沒就沒了呢……”婆婆顫著她那雙小腳,屋里屋外地數(shù)叨著。
鳳蘭越來越顯懷了,李王氏找來了屯里的接生婆,接生婆給她按了按肚皮,掐指給她算了一下日子。婆婆叫她大門不出二門不邁,每天在院子里曬陽陽,千萬別動了胎氣。她就聽話坐在院子里曬陽陽。人一閑下來,就容易犯困,這晌午的日頭一落到頭上,她就打起盹來,晚上她也愿意坐在院子里乘涼,很晚才走回屋去睡覺,院子里飄蕩著一股新收割回來做柴火的苞米秸桿味兒……那天接生婆走時,看了看狗窩和狗窩上的紅布,對李王氏說:她生產(chǎn)時,不要讓她看見家里帶毛的驚著。
這天傍黑,李學(xué)明剛出外做活回來,王香芝過來說她家的飯桌子壞了,叫表堂弟過去給修修。李學(xué)明一聽,披上外衣就和王香芝匆匆走出院去。
鳳蘭邊垂著頭坐在院子里乘涼,邊等男人回來,好半天也沒見男人回來,她就犯困坐在院子里打起盹來,迷迷糊糊中聽房山頭的黑影里有小聲說話的聲:“你白天送進(jìn)去了么?”“沒有,白天她一直坐在院子里,俺沒法進(jìn)啊?!薄澳牵@可咋辦,唉……”是男人犯愁的嘆息聲。“要不,這事還是跟她說了吧。”這是王香芝小聲說話聲。
“不行,我怕她嘴不嚴(yán)實,說漏了嘴可就……”
“我觀察她好久了,她不是肚子里不能存得住事兒的人,說了反倒好,要不她老在心里畫魂,她要是把這些向你娘說了,你娘可是膽小怕事的人,說不定會惹出什么亂子來。”
“看找個什么機會,先跟她透露點,別驚著她,更別叫俺娘知道??烊グ伞!?/p>
鳳蘭一激靈醒了,她站起身來尋著聲向房山頭墻找去,可是房頭黑影地里空空的,奇怪明明聽聲是從這里發(fā)出的,咋這會兒不見了呢?難道會是自已聽差了么?
她轉(zhuǎn)身又躡手躡腳地退到院前的狗窩前來,剛要重新坐在凳子上,忽聽狗窩有動靜,她一哆嗦,自己覺得頭皮發(fā),抬腿就要往屋里跑。
“別怕,鳳蘭,是俺。”身后一個人影從狗窩里鉆出來,緊攆兩步伸手拉住了她后衣襟,她膽突突回頭一看,拉她的人不是別人,正是王香芝。王香芝向婆婆的前屋看了一眼,看她傻傻的樣子,貼著她的耳根說:“又出說道了吧,走,到屋里我給你破破。”鳳蘭就像木頭人似的被她扯著拉進(jìn)屋里,關(guān)上門。鳳蘭驚魂未定地瞅著她。
王香芝一把把她摟進(jìn)懷里,這才神秘地說:“俺的傻妹妹,這么久讓你犯嘀咕了吧,這狗窩可真是有說道的,不過你可得要答應(yīng)俺,說了你不要向任何人講,包括你親娘,這事要是走漏出去可是要掉腦袋的?!?/p>
鳳蘭越聽越糊涂,不過她還是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點點頭。王香芝把嘴巴湊過來,貼著她的耳根悄聲說:“這狗窩底下有個地洞,狗窩里有個入口,是咱地下抗日組織秘密地下室,油印傳單、開會,臨時掩藏傷員都在這里……”
鳳蘭聽得張大了嘴,直吸冷氣。
“其實你還為咱抗日地下組織做過事情呢?!北斫銣睾偷乜粗f。
“我……?”鳳蘭一愣。
“你忘了貨郎每次來咱屯子,你常在他的貨攤上買小泥人,他是交通員,他的小泥人里就藏著從城里帶出的情報,還有你換回的鹽也叫你男人轉(zhuǎn)給青紗帳里咱抗聯(lián)的人,上回我來你家借錢是用來買印傳單的紙了。”
鳳蘭一聽表姐這樣說,又驚又怕!
“記住這事跟誰也不能說,在你婆婆面前你還裝作像從前一樣什么也不知道。”
日子不知不覺快到農(nóng)歷八月十五了,鳳蘭很少出屋了。一是身子重,二是自從上回她聽王香芝的話害怕把眼睛往狗窩上落,更害怕李王氏問起她什么來。
八月節(jié)的前一天,李學(xué)明要去西土城子屯做活,西土城子屯是鳳蘭的娘家,他順便給岳丈人家捎點禮物。鳳蘭說:“你再去七舅母家里一趟,把上回舅母托人來說給小孩做的虎頭帽取回來,我怕是這兩天就要生了?!蹦腥嗣嗣龍A鼓鼓的肚子,又伏下矮墩墩的身子,聽了聽,“哎”了一聲上路了。那應(yīng)聲像是答應(yīng)給肚子里的孩子的。
男人說好八月節(jié)頭晌回來的,晌午一過,鳳蘭眼皮跳了兩下,心有點發(fā)空。早上她在擦箱柜臺上的泥娃娃灰時,心里想著事,一個泥娃娃叫她碰到地上,摔碎了。
下午她的肚子就疼得受不了。婆婆趕緊顛著小腳去叫接生婆了,叫表姐過來照看著她點,表姐過來了,問學(xué)明還沒回來?鳳蘭焦慮痛苦地?fù)u搖頭。表姐說,你別著急,俺叫大黃去迎迎他吧,我想他是在路上了。表姐就去狗窩喚出大黃,拍拍大黃腦門。大黃就“嗖”地躥出了院子去。
鳳蘭痛得冒汗了,接生婆還沒找來。表姐要出外看看,鳳蘭死死地攥著她的手不讓她走,“……你告訴我,他是不是去做那種事情去了……”鳳蘭淌著虛汗搖著表姐的手問。表姐望著這個掙扎在生死線上的女人什么也沒說。
約摸一袋煙的工夫,聽見大黃在外面扒門,王香芝掙開鳳蘭的手去開門。大黃嘴里叼著一頂血淋淋的虎頭帽子,鳳蘭順著炕沿看了一眼就暈了過去。
那天的事情是后來表姐斷斷續(xù)續(xù)向鳳蘭講述的……
那天上午李學(xué)明從西土城子屯回來的路上,就發(fā)現(xiàn)他被人盯上了。他穿行在沒收割過的高粱地里,繞了起來,他沒有朝托谷鄉(xiāng)李家屯方向走,而是走了通向別的屯子的方向。這附近鄉(xiāng)里屯子李學(xué)明以前都來做過木匠活兒,他都熟。繞過了兩個屯子,他也沒有甩掉后面的“尾巴”,他就把木匠挑子扔了,朝劉羅鍋屯方向走去,快到劉羅鍋屯時他跑了起來,他知道劉羅鍋屯邊上莊稼地里有一口井。
見他跑起來,后邊的人影也跑起來,后邊的人影邊跑還邊喊了一句什么,他沒聽清。后邊的人就開槍了,打在了他的腿上,他拖著那條受傷的腿還在往前跑,血滲出他的黑褲子,滴答了一地。跑進(jìn)那片莊稼地時,他又中了一槍,這一槍打在他的肚子上,他踉蹌?chuàng)u晃了一下跌倒了,而后捂著肚子還在往前爬,用盡最后一點力氣爬到那口井沿上,他把手里一直死攥著的虎頭帽子,奮力朝紅高粱地里扔去。后邊的人追上來,他張著身子“撲通——”一聲墜下井去……
大黃叼著血染的虎頭帽進(jìn)屋后,鳳蘭就暈了過去。等她被表姐掐人中醒來后,她的兩腿褲管就流血了。
“哇——”地一聲嬰兒叫,鳳蘭生了。
“是兒子?!痹鹤永飩鱽韯倓偼崎_門進(jìn)來的接生婆對李王氏驚喜的說話聲。那說話和腳步聲在鳳蘭聽起來十分的遙遠(yuǎn)……
“初一的娘娘,十五的官,老太太您好福氣喲!”
責(zé)任編輯 ? 白荔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