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庭松
浙江農(nóng)林大學
詠竹文學的研究,是目前竹文化研究中的薄弱環(huán)節(jié)。而在詠竹文學研究的領(lǐng)域,人們又側(cè)重于詠竹詩的研究。對于其他文體,例如詠竹賦的研究,真可以用“門前冷落鞍馬稀”來形容了。筆者不揣淺陋,擬以兩漢魏晉時期的詠竹賦作為觀照對象,將其基本情況作一敘論,期收拋磚引玉之功。
一、
一直到漢代,拓宇于《楚辭》的賦體才產(chǎn)生。與此關(guān)聯(lián)的類似于短賦的銘、贊也相繼出現(xiàn),這里面也就自然誕生了一批詠物賦,其中較為引人注目之一者便是詠竹賦。和以前時代的零星描寫相比,此時竹賦的文學性真正顯現(xiàn)。如果說以前尚屬于竹文學萌芽時期,這階段便可以稱作發(fā)軔階段。這種進步的原因可從多方面去探究,但其中兩點格外值得注意。一是生產(chǎn)力的發(fā)展,人們對竹子的開發(fā)、利用越來越廣泛,這也很自然地要求文學表現(xiàn)要與之相適應;二是漢代賦體文學最為興盛,賦講體物周詳,鋪張揚厲,這就讓當時的文人對詠物多有留心,這樣對竹的文化內(nèi)涵發(fā)掘就越來越深刻和豐富。
從內(nèi)容上看,詠竹賦大致可分為兩類,一是描寫自然以及人工景觀之竹;二是賦寫竹制品,如竹杖、竹扇、竹樂等。
描寫竹之景色的文章,多依托傳統(tǒng)的賦體來展開。所謂賦,按照《文心雕龍》的說法便是:“賦者,鋪也,鋪采攡文,體物寫志也。”“體物”便是對景象窮追猛打,具體入微,“寫物圖貌,蔚似雕畫”。[1]而“寫志”則要求要有情感和寄托。西漢時期,大賦盛行,后期直到東漢,抒情小賦才興起,并逐漸取代大賦的地位。在氣魄雄偉的大賦里,竹之景觀往往僅是賦家囊括萬物氣魄下的一部分,是點綴升平的小把玩而不是登堂入室的主角。我們僅能在其中看到些許描寫,多是三五兩筆,或直接描摹,或囊括典故。如東方朔《七諫》有云:“便娟之修竹兮,寄生乎江潭。上葳蕤而防露兮,下泠泠而來風”,曹毗《湘表賦》曰:“其竹則筼筜白烏,實中組族,濱榮幽渚,繁宗隈曲,萋蒨陵丘,薆逮重谷”等,即是直接描述其形態(tài)和生長環(huán)境;而班彪《游居賦》:“瞻淇澳之園林,美綠竹之猗猗,望常山之瓘瓘,登北岳而高游”,則顯見是隱括了《詩經(jīng)·衛(wèi)風·淇奧》中“瞻彼淇奧,綠竹猗猗”句,典故運用雖謹嚴,但終讓人覺得并無新意。
假若只是像大賦那樣毫無生機地虛應光景,我們多少會因為乏善可陳而倍感失落。好在此時還有江逌一篇《竹賦》,讀之尚能使人眼睛一亮,精神抖擻。賦曰:
“有嘉生之美竹,挺純姿于自然。含虛中以象道,體圓質(zhì)以儀天。托宗爽塏,列族圃田。緣崇嶺,帶回川,薄循隰,行平原。故能凌驚風,茂寒鄉(xiāng),藉堅冰,負雪霜,振葳蕤,扇芬芳。翕幽液以潤本,承清露以擢莖。拂景云以容與,拊惠風而回縈。”
此賦是典型的抒情小賦。它專以自然之竹為寫作對象,既描繪竹之秀美身姿,亦融哲理思索于形象思維中。竹之無所不在,生生不息,正可象征人生備嘗百般滋味,因為磨礪,所以無往不前。竹品性堅貞,性情豐富,剛為本,柔為行,陰陽之美盡萃一身,此正理想人格之象征。賦句式參差錯落,三字短句一氣呵成,神采飛動,乃如擲地金石作鏗鏘之聲。史載作者居官廉潔,耿介敢言,為官政聲四揚,然情性又有從容歸隱之心,此寫竹不正夫子自道嗎?
由此可見,描述竹的景觀,一定要有血有肉。也就說將作者情性注入其中,這樣才能生機活躍。滿目蒼翠的竹林,只有和人的心靈一同搖曳,才可稱得上是流動的風景。
二、
漢魏兩晉時期,竹制品越來越豐富,尤其竹杖、竹扇、竹樂等運用廣泛,給人們的物質(zhì)生活帶來極大方便。愛屋及烏,這些東西也就逐漸進入文學領(lǐng)域。一樣東西,人們不約而同來表現(xiàn)它,這也就自然形成了同題作文的現(xiàn)象,這是題材上的一種變相豐富,也是方法上的新突破。此時很多詠竹作品正是同題“比賽”的結(jié)果,這種現(xiàn)象在文學史上出現(xiàn)得較早,有一定的開創(chuàng)意義。
竹杖的文學表現(xiàn),主要負載于“銘”這一形式中?!般憽笔且环N短小而嚴肅的文體。原本是指刻在金石等上面自警的文字,故《文心雕龍》曰:“銘者,名也,觀器必也正名,審用貴乎慎德?!倍日撸诠糯纸^對不是簡單的助步工具。這種中老年常用的器具,在孝和敬老文化發(fā)達的古代中國很早就賦予了禮制內(nèi)容。正如《禮記》所云:“大夫七十而致事,若不得謝,則必賜之幾、杖?!薄爸率隆焙髞碜鳌爸率恕?,也就是退休的意思。意思是說,官員到了七十歲不讓退休,繼續(xù)委以重任,則天子必賜杖以示倚仗、器重之意。既然杖凝聚如此重大的政治、文化內(nèi)容,其制作之材必不可輕忽。竹材質(zhì)優(yōu)良,同時又具有多重美好的象征意味,成為制杖首選也就順理成章了。
西漢劉向和西晉傅咸均作有《竹杖銘》。劉向是漢之宗室,又是著名學者,胸有大志,腹有大才,但長期為外戚王氏壓制,不得大用,故其銘有一種才不得用的牢落之感?!岸颊犭m甘,殆不可杖,佞人悅己,亦不可相”,似乎對朝政之失有所指斥。西晉傅咸,史載其為官峻整,為人正直,疾惡如仇,直言敢諫,故其《邛竹杖銘》可看成是他人格的寫照?!凹纹澠嬷瘢|(zhì)勁體直。立比高節(jié),示世矜式”,此乃簡單托物比德之作,文采略顯不足,但文句尚典雅,這正是傅氏一貫風格。
兩篇同題銘文,都以物比德。一正一反,豐富了竹杖的人文內(nèi)涵。這種寫法,和傳統(tǒng)詠竹詩如出一轍。詩、賦盡管體裁不同,但精神卻是相通?!爸裾取边@一意象自此后屢次出現(xiàn)在文學作品中,內(nèi)涵也越來越豐富和生動。
三、
扇子最早出現(xiàn)在殷代,開始是用羽毛做成。隨后,竹逐漸運用到扇藝上去。西漢以后,扇子開始用來取涼。有關(guān)詠竹扇文或從東漢開始出現(xiàn),著名史學家班固有《竹扇賦》,寫的是御用竹扇。“百王傳之賴功力,壽孝康寧崇萬億”,小小竹扇,竟有如此禮用,歌功頌德至此,溢美之詞昭昭可見。和班氏同時的文學家傅毅作有《扇銘》,一反廟堂作風,彰顯藝術(shù)個性,其文筆也就輕松流暢許多。賦曰:“翩翩素圓,清風載揚。君子玉體,賴以寧康。冬則龍潛,夏則鳳舉。知進知退,隨時出處?!睆纳戎缹W風度寫到其康體功效,再陡轉(zhuǎn)一筆,抓住扇夏用冬藏的特征,旨歸于君子知所進退的處事風范和態(tài)度,文筆表達十分得體。
“建安之杰”曹植有《九華扇賦》。文分小序和文辭兩部分。小序簡述了乃父曹操得漢桓帝賜尚方竹扇并命名為九華的經(jīng)過。文辭先敘竹之生長環(huán)境和繁衍盛況,次敘裂竹制扇的經(jīng)過,末敘扇之驅(qū)暑納涼之功及與人相得益彰的妙處。才高八斗的曹植一向被譽為“辭采華茂”,[2]這篇賦中象“體虛暢以立幹,播翠葉以成秋”、“隨皓腕以徐轉(zhuǎn),發(fā)惠風之微寒,時氣清以芳厲,紛飄動乎綺紈”等句子,確實體現(xiàn)了其辭藻華麗的特點。
漢朝班婕妤曾作《團扇詩》,詩云:“新裂齊紈素,鮮潔如霜雪。 裁為合歡扇,團團似明月。 出入君懷袖,動搖微風發(fā)。常恐秋節(jié)至,涼飆奪炎熱。棄捐篋笥中,恩情中道絕。”其文辭清綺,然怨恨卻深,給扇帶來悲涼的色彩。歷代詩文多喜歡用此典故,成為一種心理定勢。然而上述幾篇賦卻反其道而行之,不見些許悲傷的色調(diào),相反流露出從容自得的態(tài)度,其異處自有新人耳目的效果。
四、
受燃竹聲響啟發(fā),我國先民很早就發(fā)明了竹樂器?!秴问洗呵铩分屑从小包S帝命伶?zhèn)惙ダ鲋駷楣堋钡挠涊d。竹樂器品種繁多,有笛、簫、笙、竽、笳、箏、筑、篳篥、箜篌等等。這些樂器都先后進入文學王國,在漢賦騰涌的背景下,一些單純以樂器為描摹對象的作品應運而生。賦家似乎對這種表現(xiàn)很有興趣,熱情大為激發(fā)。馬融在《長笛賦》小序中開門見山說明其寫作目的:“追慕王子淵(即王褒)、枚乘、劉伯康(即劉玄、其作品《簧賦》已佚)、傅武仲(即傅毅,其作品《琴賦》僅存殘篇)等簫、琴、笙頌,唯笛獨無,故聊復備畋,作《長笛賦》?!卑褬焚x的創(chuàng)作看成是與人競賽,正可從一個側(cè)面看出竹樂器的發(fā)達乃至整個音樂活動的盛況。
西漢辭賦家王褒的《洞簫賦》是我國最早直接描摹音樂的作品之一。這首詠物賦有一千字左右,專力寫樂器和樂音,從樂器的制作,到樂聲的感受,再到原理的闡述,完整而嚴謹,《文心雕龍》稱其“窮變于聲貌”,誠為有得之言。它有很強的抒情性,這與“潤色鴻業(yè)”[3]的大賦基調(diào)大異其趣。作者將自己的遭遇、情思一托于竹和樂,有較為含蓄的雙關(guān)和象征色彩。
《樂記》中以為“感于物而動,故形于聲”,但在傳統(tǒng)中國,情感又必須受到“禮”的節(jié)制,一歸于教化功能?!抖Y記》曰:“廣博易良,樂教也?!睂⒁魳返膴蕵饭δ茈[而不提,而將其增廣見識、改造人性的功能加以特別宣示。《洞簫賦》在這點上并未有突破,勸百諷一,最后還是將主旨落在恪守中道、堅守節(jié)操這一政教軌道上來。賦辭藻華麗,極盡描摹之態(tài),尤其寫簫聲,更顯得精彩絕倫。簫“大音希聲”,聽覺的東西往往是妙不可言。而作者硬是將這“不可”言之甚詳,甚為生動:
故貪饕者聽之而廉隅兮,狼戾者聞之而不懟。剛毅強暴反仁恩兮,啴唌逸豫戒其失。鐘期、牙、曠悵然而愕兮,杞梁之妻不能為其氣。師襄、嚴春不敢竄其巧兮,浸淫、叔子遠其類。嚚、頑、朱、均惕復惠兮,桀、跖、鬻、博儡以頓悴。吹參差而入道德兮,故永御而可貴。時奏狡弄,則彷徨翱翔,或留而不行,或行而不留。
各類人、物聽到音樂之后反應不一的形象描寫,乃是烘云托月法,真所謂不妙而妙。將聽覺化為可視、可觸的人事、人情場景,這就是所謂的通感。幾乎大半篇幅都在運用通感,以側(cè)翼呼應正面,這是一種十分新穎的寫法。這種寫法沾溉后人甚多,后世音樂名篇如白居易《琵琶行》、李賀《李憑箜篌引》等很難說沒有受此啟發(fā)。
后漢經(jīng)學大師馬融的《長笛賦》也十分值得注意。此賦文辭富艷,用典繁復,在思想和體制上與《洞簫賦》略似,唯篇幅加長,鋪張揚厲更甚,竟達一千四百多字?!抖春嵸x》多強調(diào)的是儒家樂教的感化作用,而《長笛賦》則主張法天簡易,不教而教,不化而化,頗近道家。在修辭上《長笛賦》運用通感雖不如《洞簫賦》那樣繁會叢雜,但在通感的明確表述上則有過之。賦中寫道:“聲類形,狀似流水,又象飛鴻”?!奥犅曨愋巍?,這是通感的形象描述和精辟概括,屢為后世所征引?!堕L笛賦》還有著史料價值,如其結(jié)尾為一段七言歌行,曰:
“近世雙笛從羌起,羌人伐竹未及已。龍鳴水中不見己,截竹吹之聲相似。剡其上孔通洞之,裁以當簻便易持。易京君明識音律,故本四孔加以一。君明所加孔后出,是謂商聲五音畢?!?/p>
這里對笛子起源和制作的記載,最為后世研究者津津樂道,笛源于羌說幾成定論。根據(jù)《長笛賦》中的描述,人們似可還原笛形,沈括《夢溪筆談》即云:“后漢馬融所賦長笛,空洞無底,剡其上孔,五孔,一孔出其背,正似今之尺八”。
相較王褒、馬融而言,東晉伏滔所作《長笛賦》就簡短得多。賦前小序乃敘蔡邕避難江南,斷竹為笛,交代致慨之由。賦先從笛聲的感染力寫起,也是通過禽獸之反應的側(cè)筆來映襯。接著筆鋒輕轉(zhuǎn),寫君子受笛聲熏陶,遠、近、窮、達之善持,故稱美蔡邕,亦以自況。
兩漢魏晉時期,是中國音樂發(fā)展較為迅速的時期之一。各種樂器也隨之豐富發(fā)達,竹制樂器的大量增加,正好是崇尚天籟社會思潮的一個表現(xiàn)。竹聲悠揚,山水清音,道法自然,天人合一,在音樂的氛圍中,這個時代的人活得詩意和哲理交融。
除上述詠竹杖、竹扇、竹樂外,此時尚有少數(shù)其他詠竹器文,如蔡邕《筆賦》、王鑒《竹簟賦》等。蔡邕《筆賦》記載了當時毛筆制作的選料和過程,可視為中國制筆史上最早的記錄,這是文學和史料價值兼具的珍貴文獻。
總之,此時的詠竹賦呈現(xiàn)出內(nèi)容豐富的趨勢。在文學手法的表現(xiàn)上,和賦這種文體相對應的鋪陳渲染和細致刻畫手法運用突出。在對竹制品的認識上,也較之以前深刻,側(cè)見出社會發(fā)展的程度。其認識價值理應為研究竹文化史的學者注意。但是,這個時期的詠竹賦尚屬于竹文學的發(fā)軔階段,竹作為意象的主角表現(xiàn)機會不多。在描寫的生動和形象性方面尚有更多的開拓空間,在藝術(shù)的手法上也較為單一。這都昭示著竹文學要獲得更大發(fā)展仍需時日。
[1](梁)劉勰,著.龍必錕,譯注.文心雕龍全譯[M].貴陽:貴州人民出版社,1992:94.
[2](梁)鐘嶸,著.徐達,譯注.詩品全譯[M].貴陽:貴州人民出版社,1992:39.
[3](清)張溥,輯.白靜生,注.班蘭臺集校注[M].鄭州:中州古籍出版社,199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