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睿 王斌
上海理工大學外語學院
宋詞中“愁”這一情感隱喻的認知分析
葛睿 王斌
上海理工大學外語學院
宋詞代表了宋代文學的最高成就,宋代詞人寄情花鳥山水,借詞來抒發(fā)自己的內(nèi)心情感。與唐詩元曲相比,宋詞更擅言“愁”。宋代詞人結(jié)合自身體驗,充分發(fā)揮想象創(chuàng)造出諸多意象用以言“愁”,抒發(fā)愁情。本文旨在從認知語言學的視角,分析宋詞中“愁”這一典型情感隱喻。
宋詞“愁” 情感隱喻 認知 概念隱喻
唐詩宋詞并稱中國古代文學雙絕,不同于唐詩里較多五言、七言的表現(xiàn)形式,宋詞作為一種新體詩歌,表現(xiàn)形式更為靈活,句子、詞篇長短不一,便于歌唱。宋代詞人寄情山水花鳥,結(jié)合生活體驗,充分發(fā)揮想象創(chuàng)造出諸多意象言情明志,在這其中“愁”情最多;“愁”這一情感,不是存在于自然界的可見實體,而是人們難以名狀,較難理解的抽象事物。因而詞人為了更好傳達出“愁”情,運用了豐富的意象。修辭學中,稱其為意象;在認知語言學的角度下,其為概念隱喻。概念隱喻不僅研究隱喻現(xiàn)象,同時更看重隱喻背后人們的認知和思維方式。本文即旨在從認知角度分析宋詞中“愁”的情感隱喻,嘗試揭示詞人的認知方式,以便更好地理解和學習宋詞。
隱喻是日常生活中隨處可見的現(xiàn)象,我們運用隱喻更好地表達與交流。隱喻在過去很長一段時間里都僅被看做是一種修辭手段,早期亞里士多德認為隱喻是一種天賦,不可習得。他認為到目前為止最偉大的事情就是成為隱喻大師,隱喻是無法從他人那里學來的,是天才的標志(王寅,2005:414)。此后,諸多學者都對隱喻加以研究,但均將隱喻視作一種修辭手法。隱喻只是一種修辭手法這一主流觀點直到1980年喬治·萊考夫與馬克·約翰遜的《我們賴以生存的隱喻(Metaphor we live by)》一書的問世才徹底改觀。隨著這本書的出版,人們開始從全新的視角審視隱喻。書中首次提出概念隱喻這一全新觀點,認為思維從根本上就是隱喻性的。隱喻存在于人們的概念系統(tǒng)中,影響人們看待世界的方式。我們思維的方式,每天所做所想皆是隱喻性的。李福印在其編著的《認知語言學概論》中對概念隱喻理論做了如下總結(jié):1.隱喻是認知手段;2.隱喻的本質(zhì)是概念性的;3.隱喻是跨概念域的系統(tǒng)映射;4.映射遵循恒定原則;5.映射的基礎(chǔ)是人體的經(jīng)驗;6.概念系統(tǒng)的本質(zhì)是隱喻的;7.概念隱喻是人類共有的(李福印,2008:132)。
概念隱喻中重要的三要素分別為:始源域,目標概念域以及映射。這三要素缺一不可,共同構(gòu)成一個完整的概念隱喻。始源域又被稱為喻體,即解釋要素;目標概念域為本體,即被解釋要素。概念隱喻在這兩種概念域之間所轉(zhuǎn)移的不光是一個概念的內(nèi)在屬性,更是整個概念域中認知模型的結(jié)構(gòu),內(nèi)部關(guān)系以及邏輯的轉(zhuǎn)移。這種轉(zhuǎn)移即為映射。生活中最常見的隱喻比如“+時間就是金錢+”這個隱喻,我們有很多表達式通過“金錢”這一源概念對目標概念“時間”進行理解。時間是人們能切身感知,但看不見無形的東西。通過將“金錢”這一概念的認知模型結(jié)構(gòu),內(nèi)部關(guān)系映射在“時間”上如:“你正在浪費我寶貴的時間”,“我的空閑時間都花費在如何更好地處理人際關(guān)系上了”,“你能給我?guī)追昼姾唵握f兩句么”,使人們對時間的認知由一個抽象概念轉(zhuǎn)變?yōu)楦唧w的概念認知。其他常見的隱喻諸如:“+生命是旅程+”,“+憤怒是危險的動物,容器+”,“+思想是植物,容器,建筑物+”,“+交際是包裹,打開包裹+”等。
喬治·萊考夫與馬克·約翰遜在1980年《我們賴以生存的隱喻》一書中根據(jù)隱喻的始源域不同,將隱喻分為三類:結(jié)構(gòu)性隱喻,方向性隱喻和本體性隱喻。結(jié)構(gòu)性隱喻是用簡單,具體的概念結(jié)構(gòu)來構(gòu)造另一種抽象概念,方向性隱喻是運用空間方位的概念來理解另一種概念系統(tǒng)。而本體性隱喻包括實體和物質(zhì)隱喻,擬人隱喻,容器隱喻。對這一種分類萊考夫和約翰遜在2003年版中做出了更正:所有的隱喻都是結(jié)構(gòu)性的,所有的隱喻都是本體性的,大部分的隱喻都是方向性的(Lakoff&Johnson,2003:264)。
本文通過對宋詞三百首中帶“愁”字的詩句分析,對“愁”這一情感隱喻做了如下分析。
(一)愁是物品。
“愁是物品”在宋詞描寫“愁”這一情感中十分常見。并正如萊考夫后來對隱喻分類做出的更正一樣,“愁是物品”這一隱喻是本體性的,而且是結(jié)構(gòu)性的。“愁是物體”,這體現(xiàn)了本體性;物體有大小之分,小的有可攜帶的特性,物體有重量,物體有新舊之分,這些特屬于物體的結(jié)構(gòu)、邏輯關(guān)系在運用“愁是物體”隱喻時是必不可少的。
1.愁是物品,有大小之分
A.迢遞路回清野,人語漸無聞,空帶愁歸。
B.碧樓簾影不遮愁,還似去年今日意。
這兩句詞A句中愁是小物體,“空帶愁歸”愁可隨身攜帶。B句中愁是大物體,“碧樓簾影不遮愁”愁大到樓、簾也遮不住。
2.愁是物品,有新舊之分
A.河畔青蕪堤上柳,為問新愁,何事年年有?
B.向此成追感,新愁易積,故人難聚.
C.新愁不受詩排遣。塵滿玉毫金硯。
ABC句詞中,都共同體現(xiàn)“愁是物品“隱喻中愁像物品一樣有新舊的特性。情感本來是無形的東西,來得快去得也快,此刻憂愁,下一刻又可能喜笑顏開。詞人卻賦予“愁”新的屬性,新愁對應舊愁,一個新字顯示出之前的愁情還未完全散去,又添另一件愁事。詞人疊加的情緒即刻生動地展現(xiàn)出來。
3.愁是物品,有輕重之分
A.只恐雙溪舴艋舟,載不動許多愁。
B.眉柳嫩、不禁愁積。
C.彩舟載得離愁動,無端更借樵風送。
AC詞中,詞人賦予“愁”以重量,AC句中,詞人離愁之重,需靠小舟承載。尤為A句中,小舟向來是渡人過河,人尚且載的動,詞人卻擔心這載人的舟也載不動自己的許多愁。隱喻基于人的生活體驗,在以舟載愁中體現(xiàn)明顯,古代交通工具種類單一,舟是日常生活中便捷,且承載量大的交通工具。因而詞人多選取“舟”來載愁,以顯示出愁之重。而在現(xiàn)代,若是要表達愁之重,可用的承重工具種類便會豐富多樣,不限于舟這一單一工具。
4.愁是物品,可衡量,可記數(shù)。
A.晚日寒鴉一片愁。
B.心兒小,難著許多愁。
C.不知供得幾多愁。更斜日、憑危樓。
愁即是物品,就有物品可記數(shù),可衡量的特點。A句中,詞人言愁“一片愁”,將愁作為可數(shù)的一片兩片的物品,這里的愁不僅看得見,還數(shù)的出。不多不少只“一片愁”。B句中“.心兒小,難著許多愁”。把人體器官“心”隱喻為容器,愁隱喻為可放入容器的實體。詞人如此一寫,把抽象的情緒完完全全轉(zhuǎn)化為可見的實體形象,愁情之多就好像塞滿東西的容器;愁緒之多躍然紙上。
5.愁是物品,更具體說愁是容器,可容納物體,可被打破。
A.都將今古無窮事,放在愁邊。
B.敲碎離愁,紗窗外、風搖翠竹。
A句“都將今古無窮事,放在愁邊。”譯文為人們都喜歡將古代和今天無窮無盡的事兒,放置在愁苦之中。這里,詞人將愁隱喻為容器,古代和今天許許多多的事成了可以放入容器的物件。B句,“敲碎離愁”,敲碎用詞奇警,也是將愁視為容器,因而可被打破。
(二)愁是水
A.便做春江都是淚,流不盡,許多愁。
B.離愁漸遠漸無窮,迢迢不斷如春水。
C.自在飛花輕似夢,無邊絲雨細如愁。
D.爭知我、倚闌干處,正恁凝愁?
E.愁云恨雨兩牽縈,新春殘臘相催逼。
隱喻的產(chǎn)生在于找尋兩種概念域的相似性?;谏眢w經(jīng)驗,“水”和“愁”這一具體一抽象的概念域,給人們的印象體驗都是連綿不決,源源不斷。因而AB句都基于此相似性,以迢迢不斷的春水、春江為始源域?qū)崿F(xiàn)了向目標域的映射。即愁是水。愁因此有了水的結(jié)構(gòu)特征、邏輯關(guān)系。人們根據(jù)日常觀察,發(fā)現(xiàn)水可以汽化成水蒸氣升入空中凝結(jié)成云,根據(jù)愁是水這一隱喻又可引發(fā)出愁是雨,愁是云。CE句均是愁是水這一隱喻引申出的新隱喻。D句中愁是像水汽一樣,凝成一團。詞人的愁情成了可見的實體,讀此句如身臨其境,詞人不開口也知他愁情濃厚。
(三)通感隱喻(愁是聽覺,視覺,味覺)
通感,是在描述一客觀事物時,用生動形象的語言使人的聽覺、視覺、嗅覺、味覺、觸覺等不同感覺相互交融,彼此挪位轉(zhuǎn)移。諸如用表示味覺的詞語移來形容觸覺等,從而使意象更新奇活潑。通感也是基于人的身體體驗,離不開身體、經(jīng)驗、心智、大腦的共同作用,因而通感也是人感知世界的重要認知手段?!巴ǜ幸彩且环N隱喻,包含著隱喻性的認知和思維過程。當我們用一個感知域范疇去表達和解釋另一個感知域范疇時,便形成了通感隱喻認知?!保▽O毅,2010: 168)通感隱喻在宋詞也有體現(xiàn)。
1.愁是聽覺
A.去意徊徨,別語愁難聽
此句中運用的通感隱喻是“愁是聽覺”?!皠e語愁難聽”愁作為一種情緒,不但能被感知,還能發(fā)出讓人不悅的聲音。
2.愁是視覺
A.更誰家橫笛,吹動濃愁?
B.困倚危樓,過盡飛鴻字字愁。
“吹動濃愁”,“過盡飛鴻字字愁”。都是將愁與視覺相互交融,讓愁可見。當人在經(jīng)歷愁情時,愁不光能被人所感,愁也仿佛能被人所見。
3.愁是味覺
宋詞中,將愁進行通感隱喻最多的要屬味覺。在中國古代獨特的中醫(yī)草藥背景這下,人們對苦有了更深刻的體驗??嘞鄬τ谄渌兜?,更給人一種不愉悅的體驗。相對于其他情感,愁情也是如此?;谶@樣一種不愉悅體驗的相似性,宋詞人常言愁苦。
A.閑愁最苦,休去倚危欄,斜陽正在,煙柳斷腸處。
B.愁苦,問院落凄涼,幾番春暮?
C.眉尖早識愁滋味,嬌羞未解論心事。
D.少年不識愁滋味,愛上層樓。
(四)擬人隱喻:愁是有生命的實體
A.離愁正引千絲亂,更東陌、飛絮蒙蒙。
B.《水調(diào)》數(shù)聲持酒聽,午覺醒來愁未醒。
C.淚眼不曾晴,眉黛愁還聚。
D.淚濕闌干花著露,愁到眉峰碧聚。
E.燕子引愁來。眉心那得開。
本體性隱喻里有一類是擬人隱喻,將無生命特征的概念域基于某些相似性通過映射使其具有生命特征概念域的結(jié)構(gòu)及邏輯關(guān)系。擬人隱喻的運用充分體現(xiàn)了人在認知世界過程中對自己體驗經(jīng)驗的重視?!半x愁正引”,“愁未醒”,“愁還聚”,“愁到”,“愁來”。人有思維可指引,可醒來,人可移動能聚集到一處,有腿行走可來,可到。上面五句宋詞,均是以“人”為始源域,將“人”這個概念的內(nèi)在屬性包括“人”這個概念整個的認知模型結(jié)構(gòu)和邏輯關(guān)系,轉(zhuǎn)移入“愁”這個抽象的目標概念域中。從而使抽象的情緒“愁”有了人的行為和思維方式。使得詞句新奇,活潑。
(五)愁是人體部位
A.異鄉(xiāng)風物,忍蕭索,當愁眼。
B.追往事、空慘愁顏。
C.明月樓高休獨倚,酒入愁腸,化作相思淚。
D.愁腸已斷無由醉,酒未到,先成淚.
E.斜貼綠云新月上,彎環(huán)正是愁眉樣。
F.鳳凋碧柳愁眉淡,露染黃花笑靨深。
最后一類在宋詞中出現(xiàn)的較多隱喻是“愁是人體部位”。宋詞中除了“愁腸”,愁大多是人的面部器官,如“愁眼”,“愁顏”,“愁眉”。這體現(xiàn)出,當人們感到憂愁時,面部器官隨之反映更為直觀,基于此種身體體驗,詞人才可以發(fā)揮想象寫出“愁眼”,“愁顏”,“愁眉”如此生動的詞句。
綜上所述,宋詞中寫“愁”情的隱喻主要有五類:“愁是物品”,“愁是水”,“愁是有生命的實體”,“愁是通感隱喻(聽覺,視覺,味覺)”,“愁是人體部位”。這其中最多的又屬本體性隱喻,但同時又都是結(jié)構(gòu)性隱喻。因為本體性隱喻的運用離不開始源域的認知模型的結(jié)構(gòu)特征與邏輯關(guān)系的運用。因而正如萊考夫后來更正的那樣,所有的隱喻都是本體性和結(jié)構(gòu)性的隱喻。宋代詞人從自身體驗出發(fā),將自身的認知模式投射到自然萬物,尋求不同概念之間的相似性。從而使“愁”情成了有形的實體,更有了思維有了自主性。宋詞中的“愁”隱喻不僅活化了詩詞,體現(xiàn)了鮮明的民族文化特征;還揭示了人類隱喻思維的普遍性和系統(tǒng)性。隱喻是人類共有的,概念系統(tǒng)的本質(zhì)就是隱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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