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約翰·巴勒斯

蜜蜂的田園詩

沒有任何動物像蜜蜂一樣，被人類放在周圍，就像是在特殊行業(yè)和特殊領(lǐng)域里研制的產(chǎn)品一樣，被看成是文明的成果。事實上，蜜蜂的領(lǐng)地整潔有序，勞動分工合理，它們富于公德心，樸素節(jié)儉，經(jīng)濟系統(tǒng)復(fù)雜，酷愛累積資產(chǎn)，看起來如同那被圍墻封閉的城市或有著大教堂的城鎮(zhèn)一樣，遠離粗獷原始的環(huán)境。另一方面，我們本土的蜜蜂，那“結(jié)實的打瞌睡的大黃蜂”更像粗野的未被教化的原始人一樣，影響著人類。它在日常經(jīng)驗中沒有學(xué)到什么。它的生活僅能糊口。在食物多的時候，它生活奢侈；在物質(zhì)匱乏的時候，卻又忍饑挨餓。它生活在簡易的巢穴里，或地上洞孔形成的小社區(qū)里；它建了一些深深的蜂房或蜂袋，好為它們的幼仔儲存一點蜂蜜和蜜蜂食料；但作為在蠟上工作的勞動者，它是最原始、最笨拙的蜂。印第安人把蜜蜂看成是邪惡的征兆。它是白人的蒼蠅。實際上，它是白人自身的縮影。它有白人的狡猾和勤勉，擁有精湛的建筑工藝，熱愛整潔和秩序，富有遠見；最重要的是，它具有白人慣常的渴望與貪婪。蜜蜂的雄心壯志就是要變得富有，囤積大量的儲藏品，占有盛開的每一朵鮮花的甜蜜。它非常有先見之明，不會輕易滿足；它會不擇手段地獲取自己想要的一切。它來自最古老的國度———亞洲，在最富饒和人類歷史最為悠久的土地上繁衍得最為強盛。

然而，事實上蜜蜂在本質(zhì)上是野生動物，從來沒有被完全馴養(yǎng)，也不能被完全馴養(yǎng)。它本身的家在樹林里，每個新蜂群都期望飛向樹林；許多蜂群不顧養(yǎng)蜂人的關(guān)照和警覺，還是朝樹林的方向飛去。任何地區(qū)的樹林，如果其中的樹木有缺陷而缺乏合適的洞穴，蜜蜂就會想方設(shè)法地湊合；它們會飛進煙囪、谷倉和外屋，飛到石塊下，巖石里，等等。我家附近有幾個廢棄不用的煙囪，幾乎每個季節(jié)都被蜂群占據(jù)。一天，我在找尋蜜蜂時，發(fā)現(xiàn)一排蜜蜂正飛往一間我有理由相信沒有養(yǎng)殖蜜蜂的農(nóng)舍。我跟隨這排蜜蜂走過去，向農(nóng)夫詢問。他說他沒有養(yǎng)蜂，可是一大群蜜蜂占據(jù)了他的煙囪，而另一群卻跑到他房子墻角的護墻板下。前一年，他從這兩個地方都掏出了很多蜂蜜。另一個農(nóng)夫告訴我，有一天，一些蜜蜂在勘查他屋側(cè)的節(jié)孔，他的全家都看見了；第二天，他們坐下來吃晚飯時，一陣吵人的嗡嗡聲吸引了他們的注意，他們發(fā)現(xiàn)一群蜜蜂在房子的一側(cè)落下，然后鉆進了那個節(jié)孔。接下來的幾年里，有其他的蜂群也來到這同一個的地方筑巢。

顯然，每一個蜂群在離開母巢前，都會派遣探測隊去找尋未來的家。樹林和小樹叢被一遍一遍地徹底搜尋，毫無疑問，許多松鼠和林鼠隱居的清凈之所也遭到了入侵。它們找到舒適的角落和隱蔽處，遠比花園里著色的蜂房更有吸引力，夏季更涼爽，冬天更暖和！

蜜蜂基本上是誠實的公民：它喜歡合法合理地做事，而非相反；除非它的食物供給不上了，它才會去做點違法的事；只要能找到有蜜采的花，它決不會動用蜂蜜；它總是喜歡去蜂蜜的源泉，而不喜歡間接得到的蜂蜜。但是秋天花草凋零，它會受到誘惑。捕蜂人就是利用了這一點：用一點點蜂蜜就讓蜜蜂暴露了行蹤。他想偷蜜蜂的儲藏品，首先就要慫恿蜜蜂偷他的東西，然后再跟蹤這攜帶著戰(zhàn)利品回巢的“小偷”找到蜂巢，這就是捕蜂人的詭計。蜜蜂們從未懷疑過捕蜂人的花招，否則就會采取迂回線路回巢，這樣很容易迷惑捕蜂人?？墒浅瞬杉痛鎯Ψ涿壑?，蜜蜂決不具有任何的機敏和狡猾之處。它是頭腦簡單的動物，可以被任何沒有經(jīng)驗的捕蜂者欺騙。然而并不是每個缺乏經(jīng)驗的捕蜂者都能找到蜜蜂棲居的樹木。狩獵愛好者可能會在獵狗的幫助下找到獵物的隱蔽處，而捕蜂者要捕獲蜜蜂的話，就要自己充當自己的獵犬了，要在留不下蹤跡的空氣中追蹤蜜蜂。完成這個任務(wù)需要銳利敏捷的眼睛，而且還要經(jīng)得起對森林知識的掌握程度的考驗。一年秋天，我將大量時間投入到這種搜捕中。作為接近自然、掌握自然知識、享受其中樂趣的最好方法，我的雙眼訓(xùn)練有素，看到蜜蜂就像看到鳥一樣容易。無論走在哪里，我都能看見和聽見蜜蜂。有一天，我站在一個大城市的街頭，看見川流不息的卡車和其他交通工具上飛著一隊蜜蜂，它們在搬運蜜糖，這些蜜來自食品店或糖果店。

當一個人發(fā)現(xiàn)樹林里聚集著一群蜜蜂時，就會帶著一種新的興趣仰望樹林。那是多么美好的秘密啊———一棵樹的樹心里滿滿的都是巢蜜，那本是一棵朽爛的橡樹或楓樹，樹干和枝條中都被西西里或海梅圖斯山的蜜蜂們強行塞滿了蜂蜜；這些隱秘的房間里藏著一萬只“小侵略者”的財富，它們冒著風險從田莊和樹林里辛苦收集來的巨大的天然金塊和寶貴的礦石。

如果你想知道捕蜂的樂趣，以及除蜂蜜之外，這樣的旅行還會帶來怎樣的收獲，那么就在九月下旬或十月上旬，找一個晴和的日子，跟我一起踏上發(fā)現(xiàn)之旅吧。那是一年中的黃金時節(jié)，登臨山崗、進入彩色的森林、在琥珀色的河流里行船，任何這樣的差事或消遣都足以讓人心馳神往。因此，將帆布背包里裝滿葡萄、桃子、蘋果，還要加上一瓶牛奶，因為我們不會回來吃晚飯；再帶上指南針、短柄斧、水桶，還有一個裝著一塊兒蜂蜜的整潔的盒子———盒子的大小與手掌相仿，帶個蓋子，這樣我們就備齊了捕蜂人常用的精致而又巧妙的裝備了———我們就此出發(fā)。我們首先要沿著栗樹下的公路行進，樹上的栗子正在紛紛落下；然后我們穿過果園和小溪，從那兒里緩緩向上，通過一片長長的耕地，走向一塊兒位置很高的高地，高地后面是樹木茂密的崎嶇山嶺，也是這個地區(qū)風景最為悅目之處。之后幾英里之外都是曠野，樹木茂密，地勢崎嶇，無疑這便是許多野蜂的家園了。我們經(jīng)過時，知更鳥、雪松太平鳥、啄木鳥和燕八哥在黑櫻桃樹間發(fā)出愉悅的喧囂聲！黑櫻桃樹后還有浣熊，我們可以看見它們留在各處的痕跡。幾只烏鴉在我們經(jīng)過的新耕的麥田周圍行走，我們停下來，觀察它們優(yōu)雅的動作和光澤的羽毛。我之前從未見過任何跟這兒的烏鴉有一樣走路姿態(tài)的鳥。準確地說，這并不是驕傲，其中沒有炫耀和狂妄，雖然可能有點做作的謙虛；就如同統(tǒng)治者踩在自己領(lǐng)地上時的那種滿足、柔順、沉著。它說，這里所有的田地和莊稼都是我的；農(nóng)夫是在為我耕耘播種；無論我是待在這兒，還是走到那兒；無論我在哪里，都會發(fā)現(xiàn)生活是美好的。鷹落在地上，看起來模樣笨拙，不適合在地面活動；獵鳥匆匆跑來，又偷偷隱匿；只有烏鴉仿佛在自己家里一樣，站在地上，似乎沒有任何東西能夠驚擾它，讓它害怕。

我們總是能看到烏鴉，但并不是每天和每個季節(jié)都能看見鷹。因此我必須保存我在捕蜂的最后一天看到鷹的記憶。當我艱難地走上谷頂?shù)纳窖貢r，那只高貴的鳥從我頭上的一棵枯樹的樹頂躍起，徑直向我頭頂飛來。我看見它的眼睛俯視著我，聽見它拍打翅膀時發(fā)出的低低的嗡鳴聲，似乎它那寬大羽翼上的每根羽毛都在有力與平緩的飛行中振顫著。我在盡我所能地觀察它，直到它飛出了我的視線。剛剛飛離山巒，它便開始盤旋飛舞，升上天空。它飛得越來越高，卻絲毫沒有打破它那莊嚴的平衡；它發(fā)現(xiàn)了遠方的陌生國土，便折轉(zhuǎn)了路線，逐漸消失在蔚藍的天際間。鷹是胸懷遠大的鳥，它喜歡進行長途飛行，整個大陸都是它的家園。我總是滿懷激情地仰視蒼鷹，盡可能長時間地用目光追隨著它的高翔。我想到了加拿大，想到了五大湖地區(qū)，想到了落基山，想到那充滿野性、潮聲不絕的海岸。水域?qū)儆谒?，森林屬于它，那難以接近的懸崖也屬于它。它刺破風暴的面紗，它的喜悅來自于高空與深海，以及遼闊寬廣的空間。

我們偏離了行走的路線，去靠近樹林邊上奔流的泉水，有幸地發(fā)現(xiàn)了一株鮮紅色的半邊蓮。似乎它要用自己的那一點強烈的顏色點亮陰暗。在遠處田間的一條溝渠旁，我們發(fā)現(xiàn)了巨大的藍色半邊蓮，在它附近的雜草、野草和紫苑中，生長著我們秋天最美麗的花———裂龍膽。在一片粗糙蓬亂中，龍膽根看起來多么罕見和精致，它的外觀幾乎可以稱得上高貴———它并不引誘蜜蜂，但它確實吸引住了每個過往游人的目光。如果我們穿過更遠處樹林的角落，那里的土地由于隱蔽的泉水而變得濕潤，在一小塊兒空中空地上，我們會發(fā)現(xiàn)閉合龍膽，那是這個地區(qū)十分罕見的花。在我偶然發(fā)現(xiàn)閉合龍膽的隱蔽所在之前，我曾沿這條路走了很多次。那時我在跟蹤一隊蜜蜂，我跟丟了蜜蜂，卻找到了龍膽。這花看起來真有意思，深藍色的花瓣緊緊地卷在一起———一個花蕾，同時也是一朵花！它是我們野花叢中的修女———它的體態(tài)被面紗和斗篷緊緊地遮掩著。海盜大黃蜂有時試圖掠奪它香甜的花蜜。我見過其中埋葬著蜜蜂的花朵，它強行進入處女花冠，似乎下決心要探知它的秘密，結(jié)果再也沒有帶著獲得的秘密返回。

在神清氣爽地走了兩英里之后，我們到達了第一個試驗點———一堵高高的石墻，它與上文提到的樹木茂密的山脊平行，兩者之間夾著一片廣闊的原野。蜜蜂在那里的金黃菊上勞作，僅僅需要一點策略就能把一只蜜蜂吹進我們的盒子里。幾乎所有生物被突然逮到并用這種方式撣進籠子后，都會表現(xiàn)出極大的困惑和警覺。蜜蜂被嚇得愣了一會兒，但是蜜蜂身上有一種激情，遠超過對生命的熱愛和對死亡的恐懼，那就是對蜂蜜的渴求，這不僅僅為了吃，也為了作為戰(zhàn)利品搬回家。如維吉爾所說，“在它們的胸膛里躁動著對蜂蜜的極度狂熱?！泵鄯浜芸炀湍苈劦胶凶永锏拿巯悖⒀杆俾涞胶凶由?，讓自己飽餐一頓?，F(xiàn)在我們把盒子拿到墻上，輕輕挪開蓋子。這只蜜蜂的頭和肩膀就處在一個被填滿一半的巢室里，它漠視一切，忘乎所以。然而折磨將至，毀滅將至，它將在勞作中死去。我們退后幾步，坐到地上，讓盒子映襯著天空。兩三分鐘后，我們看見這只蜜蜂緩慢而笨重地從盒子里飛起。可它似乎不情愿將如此多的蜂蜜丟下，它準確地在那里做了個記號，便以不斷加快的速度螺旋形飛到空中，俯瞰著周遭，首先巡視微小的物體，然后是更大更遠的目標，最后在現(xiàn)場上空環(huán)繞上五六次后，便帶著所有的東西，疾飛回家了。用眼睛緊盯住飛遠的蜜蜂，直到其消失，需要很好的眼力，有時人的腦袋也會跟著飛舞的蜜蜂搖擺，眼睛經(jīng)常被太陽光晃得什么都看不見。這只蜜蜂漸漸從山上飄落下來，向半英里外的農(nóng)舍飛去，我知道蜜蜂就被養(yǎng)在那里。然后我們接著試了一只又一只蜜蜂。第三只蜜蜂讓我們很滿意，它徑直飛向樹林，足足好幾碼內(nèi)，我們都能看見那褐色的斑點映襯在深暗的背景上。常去捕蜂的人表示，能根據(jù)顏色將野蜂和馴養(yǎng)的家蜂區(qū)分開來，前者顏色更淺些?？墒菍嶋H上它們沒有什么區(qū)別，兩者在顏色和舉止上都很相似。小蜜蜂會比老蜜蜂顏色淺點，馴養(yǎng)的蜂和野蜂都是如此。如果一只蜜蜂在樹林里生活了很多年，那么它無疑會帶有一些顯著的標志，但蜜蜂的壽命最長也就幾個月，這么短的時間內(nèi)是不會形成什么變化的。

我們的蜜蜂很快就都回來了，還帶來了更多的蜜蜂，因為我們用茴芹油瓶上的軟木塞擦拭了蜂盒的里里外外。這種刺激的油味香氣十足，可以吸引半英里甚至更遠處的蜜蜂。找不到花的時候，這是最快捷的吸引蜜蜂的方式。

奇怪的是，當蜜蜂發(fā)現(xiàn)捕蜂人的盒子時，它的第一感覺是憤怒，就像大黃蜂一樣狂躁。它的聲調(diào)變了，發(fā)出尖銳刺耳的聲音，好像要打仗似的，前前后后地沖刺，以確定不疑的方式表達著狂怒和憤慨。它似乎一下子就嗅出了違反游戲規(guī)則的氣味。它說，“這兒發(fā)生了搶劫，這兒有蜂巢遭到破壞，可能就是我的巢?！彼难涸谏嫌俊５怯幸环N支配的激情很快就體現(xiàn)出來了，它的貪婪戰(zhàn)勝了憤慨，它似乎在說，“我還是把這兒的蜂蜜拿走，把它帶回家更好?！庇谑?，它響亮地發(fā)出憤怒的嗡嗡聲，多次接近又佯裝漠不關(guān)心地疾飛而去，似乎什么都不會發(fā)生，在這之后，蜜蜂最終落下來，裝滿行囊。

直到這樣往返兩三次，將戰(zhàn)利品搬回家以后，它才能完全冷靜下來，嚴肅地投入到工作中去。其他蜜蜂也趕來了，即使它們都來自同一蜂群，也會圍繞盒子爭吵，像矮腳公雞一樣彼此夾住，向?qū)Ψ矫蜎_。很顯然，因看見蜂蜜而復(fù)蘇的惡覺不是某種嫉妒或競爭之心，而是憤怒。

蜜蜂通常要三四次探訪捕蜂人的盒子，才能帶回一群同伴。我懷疑蜜蜂并沒有把自己的發(fā)現(xiàn)告訴給同伴，而是它的同伴們聞出了它的秘密；無疑它在腳上或鼻子上留下了它曾去過蜂房而非花朵的證據(jù)，它的伙伴們發(fā)現(xiàn)了這個線索，便跟過來了，而且總是在數(shù)秒后就能趕到。戰(zhàn)利品的數(shù)量和質(zhì)量也常常將蜜蜂的秘密泄露；毫無疑問，關(guān)于蜂房會有許多謠言。于是一切明了。“喂，你看見了嗎？佩吉·梅爾片刻前匆忙回來了，樓上的包裝工說，它滿載而歸，累得直喘，它把蘋果花的蜂蜜堆好之后又像瘋了似地飛奔出去了。十月的蘋果花蜜！太棒了！我聞到了！我們跟過去吧?！?/p>

半個小時后，我們就準確地了解了三條蜜蜂的飛行路線了———兩條通向農(nóng)舍，一條通向樹林，我們盒子中的蜂蜜很快就被耗盡了。大約每四只蜜蜂中就會有一只飛到樹林里去，既然它們已經(jīng)完全熟悉了路線，就不會在盒子上做那么長時間的預(yù)備式的盤旋了，而是直接從那兒飛過。樹林粗糙濃密，山巒陡峭，如果不是試圖去弄清它們進入樹林的距離，我們是不愿意追蹤一條蜜蜂的飛行路線的———無論是在山脊的這一邊，還是深入到樹林的另一邊。當盒子中裝滿蜜蜂時，我們便關(guān)閉了盒蓋，帶著盒子，從我們試驗的地點開始，沿墻走了三百多碼。一被釋放，蜜蜂就向它們本來飛行的方向飛走了（這種情況下，它們總是如此）；它們似乎不知道自己被挪動了。其他蜜蜂則會跟著我們的香味，用不了多久就會形成通向樹林的第二條蜜蜂路線。這就叫做交叉排列蜜蜂。新路線與先前的路線構(gòu)成一個銳角，我們立即得知這棵樹就在幾桿遠的樹林中。這兩條路線是我們建立起來的以墻為基底的三角形的兩邊，三角形的頂點就是這兩條路線在樹林中的交點，這樣我們就非常準確地找到了這棵樹。我們迅速跟上沿這兩個路線飛行的蜜蜂，在山邊兩線交匯的地方，仔細察看了每一棵樹。我在一棵橡樹下停住，檢查樹根旁的洞孔；現(xiàn)在蜜蜂就在這棵樹上，它們的出口就在接近地面的地方，離我窺看的洞孔不足兩英尺處，它們的來去是如此安靜，如此隱秘，最初我并沒有發(fā)現(xiàn)它們，而是爬上了山，這個方向上的努力一無所獲之后，我又退回到橡樹那里，察覺到蜜蜂是從樹上的一個小裂縫出入的。蜜蜂們并不知道自己被發(fā)現(xiàn)了，這次捕獵游戲已經(jīng)落入我們的掌握；它們忘卻了我們的存在，好像我們就是螞蟻、蟋蟀一樣。種種跡象表明這個蜂群數(shù)量很少，它們貯備的蜂蜜也不多。要“占領(lǐng)”一棵蜂樹，常常先要用燃燒的硫磺或煙草的濃煙殺死或麻痹蜜蜂。但是這道程序在現(xiàn)在這個情況下是行不通的，因此我們就用斧子大膽而殘忍地攻擊這棵樹。第一擊之后，蜜蜂們發(fā)出了喧鬧的嗡嗡聲，但是我們并沒有心存憐憫，空穴的一邊很快就被砍掉了，露出里面白黃相間的蜂蜜塊，竟沒有一只蜜蜂為保衛(wèi)自己的蜂群而展開反擊。這似乎很是奇怪，但也基本上與我的經(jīng)驗相符。當一群蜜蜂像這樣遭到斧子粗暴的襲擊，它們會認為世界末日到了，像真正的守財奴一樣，每只蜜蜂都抱著盡可能多的財富；換句話說，它們狼吞虎咽地吞食蜂蜜，塞飽自己，平靜地等待一切的到來。在這種情況下，它們是不會反抗，也不會蜇人的，除非被捉住。實際上，它們像蒼蠅一樣不會帶來什么傷害?？刂谱∶鄯涫切枰杏職夂蜎Q心的。任何半途而廢的措施、任何膽小的捅戳、任何觸及蜂蜜的無力嘗試都定會馬上引起憤恨的反應(yīng)。普遍流行的觀點是：蜜蜂對某些人有種特別的反感，而對另外某些人卻懷有特別的好感；事實上，它們會蜇害怕它們的人，躲閃、避讓它們的人；它們不會蜇勇敢正視它們、對它們無所畏懼的人。它們像狗一樣：消除一只惡狗的敵意的方法是向它表明你不怕它；然后便輪到它害怕你了。我從未害怕過蜜蜂，也幾乎沒有被蜜蜂蜇過。我曾爬到大栗子樹上，樹上的一個洞穴里有一群蜜蜂，我用斧子將它們砍出來，偶爾會被迫停下來，拂去落在手上、臉上不知所措的蜜蜂，卻并未被蜇到過。六月，我從蘋果樹上砍開了一個蜂窩，拿出了一塊兒一塊兒的蜂蜜，將它們放在一個蜂巢里，然后用一個長柄勺將蜂蜜舀出，使其保持著相當良好的狀態(tài)，將全部蜂蜜連同蜂巢一起帶回了家，蜜蜂基本沒有做任何反抗。你將手伸進洞穴，去挪動蜂巢，一定會被蜇到，因為你摸到了蜜蜂的“商業(yè)底限”（巢穴中的蜂蜜），即使蜜蜂的頭被你弄掉了，它也會蜇你。蜜蜂具有化解自己毒液的解毒劑。治療蜂蜇的最好藥物就是蜂蜜；在手上涂了蜂蜜之后，傷口的痛感就會減輕，剩下的疼痛感還不如針刺感覺重。你大膽地用斧子進攻蜜蜂棲息的樹，就會發(fā)現(xiàn)，蜂蜜暴露之后，所有的蜜蜂就屈服了，整個蜂群會在無助的困惑和恐懼中畏葸退縮。我們的樹只有幾磅蜂蜜，不足以維持蜂群一個月的生活，但沒有關(guān)系，我們搬運的負擔也輕些。

下午，我們沿著山脊走了大約半英里路，進入了一片玉米地，這片玉米地就在山巔的前面。此處的視野非常開闊；秋天成熟的景色延伸到東面，有一條平靜的大河從中穿過；在最北面，屹立著輪廓清晰、巍峨雄偉的卡茨基爾山；而在南面，高地的群山峻嶺阻斷了視野。天氣暖和，在那片長滿紫苑、飛蓬和金黃菊的原野上，蜜蜂在被忽略的角落里忙碌著。玉米已經(jīng)收割完畢，樹林中幾桿遠的地方，有一塊兒從陡峭的高處直降而下的低矮土墩，我們將涂了刺激性油膏的蜂盒安置在那里。很快，一只蜜蜂就發(fā)現(xiàn)了盒子；它尋著氣味向下風處飛去。一離開蜂盒，它就徑直飛向了樹林。更多的蜜蜂迅速飛來，沒多久就組成了一條蜂線?，F(xiàn)在我們要使用過去的戰(zhàn)略了，沿著山脊向另一處原野移動，以便得到交匯路線。但蜜蜂們?nèi)匀谎刂衩滋镏械牡桶炼丈峡盏脑瓉淼姆较蝻w行。蜜蜂棲居的樹或是在山頂，或是在山的另一邊，或是在山的西面。我們遲疑了一下才縱身進入樹林，試圖測量那些懸崖，因為眼睛能清晰看到前面的東西。隨著午后的太陽日漸西斜，蜜蜂清晰可見，尤為漂亮。它們在陽光下或者向著太陽飛，強烈的光線，附近樹林深暗的陰影，構(gòu)成了鮮活的背景。蜜蜂們看起來就像發(fā)光的大粒塵埃。它們急速振蕩的透明翅膀圍繞著它們的身軀，閃光的靈氣使它們老遠就能被看到，也似乎被放大了許多倍。我們發(fā)現(xiàn)它們飛越了我們與樹林之間的小小溝壑，又載重飛到樹頂，旋轉(zhuǎn)著，既不太左也不太右?？吹剿鼈?nèi)绱藙诶?，我們于心不忍；但它們還是爬上了山，毫不知情地把我們引向了它們財富的所在地。太陽落山的方向與蜜蜂的路線正好一致，我們于是奔進樹林。攀爬陡坡比我們預(yù)想的要艱難；山上有一塊兒不規(guī)則的斷裂巖面，我們緩慢而小心地用盡全力將自己拉了上去。半個小時后，我們到達了山頂，已是大汗淋漓。這里的樹木都很矮小，屬于次生林，很快我們便確信蜜蜂不在這里。接下來，我們又從山的另一側(cè)向下走，爬下巖石的梯級，到達一片空闊的高地，那里就像是山的臂膀。在這片高地的邊緣，有許多碩大的芹葉鉤吻，我們仔細地觀察，用斧子在上面敲擊，卻沒有聽見或看見一只蜜蜂。我們似乎并沒有像在下面田地里那樣接近蜜蜂棲居的樹木；要是有某位神靈悄悄告訴我們事實的話，該有多好?。何覀兙嚯x垂涎的獎賞僅僅有幾碼遠；那獎賞并不在吸引我們注意力的芹葉鉤吻或橡樹上，而是在一個不足六英尺的老樹殘樁上，我們幾次經(jīng)過時都看見了那個樹樁，卻沒有留意多想。我們繼續(xù)沿山路向下，左敲右打，糾纏在灌木叢中，被懸崖阻隔；最后天色將晚，我們放棄了找尋，沮喪地離開了樹林，決心明日再來一探究竟。第二天，我們回到山邊的樹林，從前一天放棄的空地上開始了行動。我們的蜂盒里擠滿了急切的蜜蜂，它們向我們曾去過的頂峰歸去。我們跟隨著它們，在地面狀況允許的情況下，確定了一條新的蜜蜂線路，然后是另一條，又一條，可還是沒有揭開謎底。我們一會兒在它們的南面，一會兒在它們的北面，等到蜜蜂穿過樹叢飛起，我們便分不出它們飛到哪兒去了。找尋許久之后，在感到它們隱蔽得如此神秘、似乎謎底越來越深而難以顯露的時候，我們碰巧停在一段老樹的殘樁旁。一只蜜蜂從一個小孔里鉆出來，那小孔就像是螞蟻在朽樹上挖出來的一樣，那只蜜蜂擦了擦眼睛，檢查了一下觸須———蜜蜂們在離開巢穴出發(fā)之前常常會這么做。與此同時，幾只背著我們的蜂蜜的蜜蜂從我們身邊經(jīng)過，發(fā)出飽足的昆蟲那相當?shù)统炼值靡獾奈宋寺?。這便是我們的田園詩，我們的維吉爾和忒奧克里托斯的小小田園詩了———在一個芹葉鉤吻的爛樹樁里。我們用手就能把它撕開，即使是熊也會覺得這個獎賞唾手可得，而且十分豐厚；因為我們從中拿出了五十鎊上好的蜂蜜。蜜蜂們在這里已經(jīng)好多年了，當然也多次分群，形成一群又一群的蜜蜂分散到野外。它們使用大量蜂臘來加固那搖晃的住所，保護自己免受風雨的侵襲。

當一棵有蜜蜂棲居的樹像這樣在正午被“占據(jù)”時，有許多蜜蜂正在遠離家園的地方，并沒有聽到家園已被占領(lǐng)的消息。當它們返回，發(fā)現(xiàn)地上淌著蜂蜜、散落著流血的蜂巢時，顯然它們還沒有認出這就是自己的家；它們的第一本能就是落下和填飽肚子；之后，它們就想把這兒流淌的蜂蜜帶回家，于是它們慢慢飛起，穿過樹枝，到達能讓它們環(huán)視整個現(xiàn)場的高度，這時它們似乎在說，“哎呀，這是我們的家呀！”于是它們又飛落下來；又一次看看滿地的殘骸和廢墟，它們?nèi)匀辉谙胧鞘裁吹胤匠隽隋e，這樣飛上兩三次后，它們又一如既往地可憐巴巴地飛落下來。最讓人憐憫的，就是看見幸存的不知所措的蜜蜂們掙扎著挽救幾滴被浪費的財富。

如果樹林里還有另一群蜜蜂，那么不久盜賊就會出現(xiàn)。你能根據(jù)它們粗俗的、責難的、不顧一切的嗡嗡聲認出它們。再怎么壞的事，都會對某些人有利。它們使鄰居們飽受折磨，與此同時也為自己的毀滅埋下了伏筆。捕蜂人標記出這些蜜蜂的路線，次日便去尋找它們。這一天很熱，蜂蜜也很香，蜜蜂很快就組成了一條從南到西南的飛行路線。雖然老樹樁上有很多拋棄的蜂蜜，雖然一條條金黃色的小溪從老樹樁上滴溜到山崗上，但是附近的樹枝和樹苗上也都被涂上了不少蜂蜜，我們用蜂蜜擦拭自己殺戮的雙手，沒有浪費一點蜂蜜，其他蜂群會飛來把剩下的蜂蜜搬走。這不僅對蜜蜂來說是一場盛宴，對大黃蜂、黃蜂、胡蜂、蒼蠅和螞蟻來說也是如此。大黃蜂在這個季節(jié)里沒有固定的居所，這些饑餓的流浪漢會來此飽食一頓，然后小心地爬到空蜂巢的殘片下或碎樹皮下過夜，第二天又開始重赴盛宴。大黃蜂是捕蜂人常見的一種昆蟲，它們種類各異，大小不同。與蜜蜂相比，它們遲鈍而笨拙。在田野中被捕蜂人的蜂盒吸引后，它們會順風跟著香味而來，以最愚蠢最笨拙的方式跌跌撞撞地擠進蜂盒之中。

舔食我們在老樹樁上殘留的蜂蜜殘渣的蜜蜂們，屬于山脊下半英里外的一個蜂群。幾天后，同樣的命運也降臨到了它們身上，它們的儲藏物也成了附近另一群蜜蜂的獵物了，它們也同樣遭受了天意的考驗，并且被擊潰。我從好幾個點追蹤過最初提到的那個蜂群，并且跟著線索到了巖石的另一面，穿過了溝壑，這時我發(fā)現(xiàn)了幾年前被砍倒的一棵大芹葉鉤吻。從這棵植物頂部側(cè)面的空腔里拿出一群蜜蜂后，還能看見舊蜂巢的殘片。幾碼之外的地方，佇立著另一棵又矮又粗的芹葉鉤吻，我推測蜜蜂就該在那兒了。我在附近停歇時注意到，那棵樹離地面幾英尺處，有一道多年前被斧子砍傷的痕跡，傷口已經(jīng)部分愈合，但有一處我掃視時并未發(fā)現(xiàn)的裂縫。正當我要邁步走過時，一只蜜蜂從我身邊經(jīng)過，發(fā)出奇特的尖叫，那種不和諧的嗡嗡聲，只有在蜜蜂涂滿蜂蜜的時候才會發(fā)出。我看見它落在部分愈合的樹痕那里，向巢中爬去。接下來，一批批一隊隊的蜜蜂，都搬運著蜂盒里的蜂蜜回來了，蜂蜜多得讓它們步履沉重。那棵樹的內(nèi)徑大約有二十英寸，根部是空的，也許是被斧子砍鑿所形成的。蜜蜂用蜂蜜把這里的空間全部填滿了。我們用斧子砍掉了這棵樹還活著的部分外部年輪，使其里面的財富暴露出來。雖然我們已經(jīng)非常小心了，還是傷及蜂蜜，金黃色的液體匯成了一條條小溪，從樹根處流下，在山崗上滴答流淌。

我曾經(jīng)提到附近還有另一棵蜜蜂棲居的樹，那是我們在十一月的一個暖日，進入樹林不到半小時后找到的。那也是一棵芹葉鉤吻，長在一座三十英尺高的灰白色的覆蓋著苔蘚的巖石墻的凹處。樹頂沒有超過懸崖的頂部。蜜蜂進到根部的一個小洞里，小洞距地面約七八英尺。這個位置相當引人注意。蜂房的外表并不好看，周遭地勢也并不陡峭崎嶇。我們腳下是樹林環(huán)繞的黑色湖泊?？ù幕鶢柹铰L的全景延伸到遠方，身后滿是沙萬岡克山脈斷裂的輪廓，四面都是懸崖和雜亂混合在一起的巖石與樹木。

蜜蜂占據(jù)的洞穴大約長三英尺半，直徑為八到十英寸。我們用斧子砍掉了樹的一側(cè)，蜂蜜便赤裸裸地暴露出來了。這是很有意思的一幕。蜜蜂們是怎樣環(huán)繞迂回地穿過它們的宮殿的！那里有雪白的蜂蜜堆成好大的塊狀！它們被密封起來，參差的表面微微凹進去，就像寶貴的礦石一樣。當我們用大桶將蜂巢抬出，它們看起來就更像礦石了。

當?shù)氐牟斗淙藭鶕?jù)蜜蜂初次往返所用的時間來判斷樹的距離，但這并不是可靠的指南。估算出樹就在一英里之內(nèi)總是保險之舉，不必把蜜蜂十分鐘返回作為標準。一天，我在林間空地上撿起一只蜜蜂，喂它吃蜂蜜，它就往返三次拜訪了我的蜂盒，每次間隔大約為十二分鐘；它每次都是單獨回來；我后來發(fā)現(xiàn)這棵樹大約在半英里之外。

要讓蜜蜂組成線路穿過樹林，捕蜂人的策略是每隔二三十桿就停下來，修剪樹枝，砍斷樹干，讓蜜蜂重新忙碌起來。如果蜜蜂繼續(xù)前進，他也前進，一直重復(fù)它的觀察，直到找到那棵樹為止；或者等著蜜蜂在小路上掉頭返回，這樣捕蜂人就知道它走過了那棵樹，便折回適當?shù)木嚯x，重新開始找，于是很快就縮小了尋找的范圍，直到追蹤到蜂群的家。一次，在一片多巖石的野樹林里———那里，深溝和懸崖交替，遍地長滿濃密的大樹，山脊屹立著，極其陡峭，像暴風雨席卷過的海洋一般———我徑直將蜜蜂帶到它們的樹下，讓它們在不到三十英尺遠的裸露的巖石上勞作。有人會認為，在這樣的情況下，蜜蜂會直接回家，因為只有幾根樹枝擋著；可它們并沒有，而是飛上樹頂，在樹林上空升到一定的高度，似乎它們還要飛好多英里的路程，我被這樣被迷惑住了好幾個小時。蜜蜂總是這么做，它們只是從上面的云端來熟悉樹林，它們僅靠這里的路標來辨認自己的家。每當發(fā)生這樣的情況，它們都會飛到上空去辨明方向。想想它們有多么熟悉樹林上空的地貌啊———在海洋一樣的平原上，它們清楚每個標志，每個地點！

另一個有趣的事實是，一般在離蜜蜂棲居的樹半英里遠比幾碼遠內(nèi)更容易發(fā)現(xiàn)蜜蜂的蹤跡。蜜蜂是如同我們?nèi)祟愐粯拥睦ハx，它們不相信近在手邊的東西，卻期待著在遠處的田野里獲得財富，它們被遙遠和困難所誘惑，于是就忽視了近在家門口的花朵和蜜香。有幾次，我無意中將蜂盒放在離蜜蜂棲居的樹只有幾步遠的距離內(nèi)，結(jié)果我等了很長時間，蜜蜂也沒有來；而當我把蜂盒挪到遠處的原野或林中空地上時，我就立即發(fā)現(xiàn)了蜜蜂的線索。

我有個理論：蜜蜂離開蜂巢后，除非其他地方有特別的吸引力，否則它們一般都會逆風而飛；這樣，當它們滿載而歸時，就會順風而行。對于這些小領(lǐng)航員們，區(qū)分不同情形的差別非常重要。滿載而歸時，強硬的頂風會形成很大的障礙；而兩手空空時，面對頂風就容易得多。維吉爾說過，蜜蜂將石子當作壓艙物，而它們唯一的壓艙物就是它們的蜜袋。因此，我捉蜜蜂時，愿意去樹林的上風方向，蜜蜂應(yīng)該在那里避難。

蜜蜂像送奶工一樣，也喜歡在泉水附近流連。它們會清洗自己的蜂蜜，尤其是在干旱的時候。這樣蜜水就會變得更濃更甜，都可以被稀釋了。因此，老練的捕蜂人就會到林中小溪或泉水流經(jīng)的地方，來尋找蜜蜂棲居的樹木。一次，我在一處離水很遠的地方發(fā)現(xiàn)了一棵有蜂巢的樹，上面的蜂蜜有種特別的苦味，我確信，那一定是摻合了腐爛多孔而有彈性的芹葉鉤吻所吮吸的雨水。我把樹砍開，發(fā)現(xiàn)北面被好似泉水的液體滲透了，大滴地流出，有種苦味。所以，蜜蜂是在它們自己的家里找到了泉水或者水槽。

蜜蜂們要面對很多苦難和危險。像對于其他領(lǐng)航者一樣，疾風和暴雨對蜜蜂也是充滿災(zāi)難性的。黑蜘蛛窺伺著它們，就像埋伏的強盜等待旅行者一樣。一天，我在黃花叢中尋找蜜蜂，發(fā)現(xiàn)了一只蜜蜂半藏在一片葉子下，它的花籃里已經(jīng)充滿了花粉，可它卻沒有移動。抬起那片葉子，我發(fā)現(xiàn)一只毛茸茸的蜘蛛埋伏在那里，咬著蜜蜂的喉嚨。顯然，這個吸血鬼害怕蜜蜂的針蜇，便咬住蜜蜂的喉嚨，直到確定它已經(jīng)死了才放開嘴。維吉爾談到彩色的蜥蜴，可能是一種蠑螈，是蜜蜂的敵人。我們沒有摧毀蜜蜂的蜥蜴；但是我們的雨蛙埋伏在蘋果花和櫻桃花中間，會猛地跳出來攫取大量蜜蜂。它那捉摸不定而又濕滑的舌頭像閃電一樣迅疾地飛擲過去，蜜蜂還沒來得及遲疑就消失了。維吉爾也譴責過山雀、啄木鳥捕食蜜蜂，我們的必勝鳥也遭到了同樣的指控，但必勝鳥僅僅是吞食雄蜂。這些工蜂對于必勝鳥來說，體型太小，速度又太快，而且必勝鳥還害怕工蜂的針刺。

順便說一下，維吉爾對蜜蜂的了解并不比孩童多多少。在他《農(nóng)事詩》的第四首中，確鑿的事實很少，更多的是寓言故事。如果他自己養(yǎng)過蜜蜂，甚或參觀過養(yǎng)蜂場，那么很難想象他怎么能相信四處飛翔的蜜蜂竟會把石子當作壓艙物：

“就像空空的樹皮船在巨浪上漂浮時，

水手們用裝沙的沙袋作為壓艙物，

蜜蜂們攜帶著石子，平衡重量，

引導(dǎo)它們穩(wěn)穩(wěn)地飛過呼嘯的風；”

抑或，兩群蜜蜂宣戰(zhàn)，在各自國王的帶領(lǐng)下，從蜂巢出發(fā)，在空中交戰(zhàn)，尸橫遍野———

“不是堅硬的冰雹在平原上越堆越厚，

也不是橡樹搖落的陣雨般的果實。”

很確定，維吉爾沒有捕過蜂。如果他捕過，那么我們應(yīng)該能讀到《農(nóng)事詩》的第五首。然而他似乎知道蜜蜂有時會逃到樹林中：

“蜜蜂不會孤獨地住在蜂巢中，

而是在它們的地下房間里；

它們拱形的房頂懸掛在浮石中，

在朽木空心的樹干里?！?/p>

野蜂蜜很溫順，就如同它們在蜂巢里的兄弟一樣。唯一不同的是，野蜂蜜需要你冒險才能得到，這就比家釀蜂蜜多了一分甘美。

美洲旱獺

描寫英格蘭鄉(xiāng)村及其熟知的自然史的作家并沒有提及旱獺或美洲旱獺。在歐洲，這種動物似乎局限在高山地區(qū)，比如我們的太平洋斜坡，旱獺就在雪線附近挖掘洞穴。與美洲的同類相比，它們過著群居的生活，像我們的草原狗那樣生活在大家庭里。在中東部各州，我們的美洲旱獺在某些方面能取代英國野兔，它們會在每個山坡、每面石墻下、每個凸起的壁架和大漂石上挖洞；并從那里出發(fā)，去侵襲草地和苜蓿，有時也會到花園里掠奪蔬菜。它的本性相當孤僻，很少有一只以上的美洲旱獺居住在同一洞穴中，除非它們是母子。現(xiàn)在，美洲旱獺更愿意待在田地里而不是樹林中了。然而，有時它似乎更喜歡樹林，并不是被陽光充足的斜坡或是多汁的青草所誘惑；它如同自己的先輩一樣以樹根、嫩枝、樹皮和不同的木本植物為食。

夏季的一天，我在林間僻靜的小溪里游泳，穿過一處又寬又深的池塘。在離水邊僅僅幾英尺的巖石中間，我看見一只這樣的森林寶貝，我打算過去摸摸它。它看見我過來了，但是無疑將我看成了某種水鳥，或是麝鼠部落的它的某個堂兄弟；它繼續(xù)吃食，直到我在它前面不足十英尺處停下，并抬起了身體，它才注意到?？伤⒉徽J識我，可能在它簡單的生活中，從未見過亞當吧，它抽了抽鼻子，嗅到我的氣味后，馬上像“蹦蹦跳”一樣跳起來，倉促地奔回洞穴。

美洲旱獺是我們動物中真正的農(nóng)奴；它屬于土壤，具有土地的特色。它在土地中生活，憨厚樸實。它的洞穴和潛伏所一般都有某種確定的氣味，但在彌漫三葉草氣息的空氣中并不令人討厭；它在進入洞穴時，或公開反抗石墻內(nèi)的農(nóng)場狗時的尖利口哨聲是夏日里一種美妙的聲音。在外形和動作上，美洲旱獺都沒有什么迷人的魅力。它的身軀笨重而松弛。事實上，我還從未見過身體如此柔軟、易變、松垂的動物呢。它的肌肉完全沒有任何的拉力和硬度，而是像被水充滿了一樣，皮膚松垂而顫抖。當它躺在傾斜的巖石上曬太陽時，步槍手向它射擊，它的身體便會塌癟成一堆，滾下山來，攤在地上，似乎僅僅是一大塊內(nèi)臟。美洲旱獺的腿又短又胖，是用來挖掘而不是跑動的。它表演短距離跳躍時，肚皮幾乎都不著地。在離家不遠時，它十分享受，但是它很少相信自己能遠離洞穴，如果那種情況下它受到驚嚇，它基本上不會努力逃脫，而是磨著牙，正視著危險。

我認識紐約的一位農(nóng)民，它有只名叫卡夫的大短尾狗，可以幫它踩攪乳機。這位農(nóng)民經(jīng)營一個大奶品場，大量生產(chǎn)黃油。每個夏日，卡夫都要用將近半天的時間來踩踏攪乳機，一圈又一圈，在這一天剩下的時光里，它便有充足的時間睡覺、休息，或蹲坐著欣賞風景了。一天，這樣坐著的時候，它發(fā)現(xiàn)離房子四十碼處的陡峭山坡上有一只美洲旱獺，正在一塊大巖石下的洞穴附近吃食呢。這只老狗忘記了嚴肅、矜持，想起了年輕時美洲旱獺給自己帶來的愉快時光；于是它以最快的速度沖過去，徒勞地希望在美洲旱獺進洞前將其抓住。美洲旱獺看見有狗拼力向山上奔來，便跳向自己的洞口，當追捕者距離只有幾桿遠時，美洲旱獺尖聲咒罵著，消失在洞中。這個情景曾經(jīng)發(fā)生了幾次，每次都是老狗奔上山，又無功而返。我懷疑卡夫在旋轉(zhuǎn)攪乳機的大輪時，也在尋思著這個問題，輪子一轉(zhuǎn)，使它有了個愉快的念頭，因為下一次，它要證明自己是個戰(zhàn)略家了。這一次，它沒去追捕美洲旱獺；我第一眼看到它的時候，它正蜷伏在地上，腦袋放在爪子上，正在觀察美洲旱獺。這只美洲旱獺還在遠離自己洞穴的地方，被鮮嫩的三葉草吸引住了；但是并沒有忽視自己的安全，每過一會兒就會抬起臂部，觀察是否有什么東西靠近。不久，在美洲旱獺剛剛觀察完、開始繼續(xù)吃食的時候，卡夫悄悄地迅速動身了，向山上前進，姿勢就像貓在追蹤一只鳥。美洲旱獺再次起身觀察，卡夫便一動不動，半藏在草中。美洲旱獺重新享用起三葉草時，卡夫便又如同剛才那樣，加緊上山，這一次它穿過了柵欄，但處在低處，又如此敏捷，便沒有被發(fā)現(xiàn)。美洲旱獺又一次起身察看動靜，卡夫再次靜止不動，緊挨地面。就這樣，狗依靠土堆隱蔽地接近獵物，而美洲旱獺每次觀察后仍以為“一切正?！保斂ǚ螂x洞口不足美洲旱獺離那兒的兩倍遠時，便不再隱蔽，直接奔向洞口。這時，美洲旱獺發(fā)現(xiàn)了處境的危險，意識到需要逃命了，我從未看過旱獺跳得這么高，但它還是晚了兩秒鐘，它的退路被截斷了，老狗強有力的牙齒咬住了它。

下一季，卡夫用同樣的策略取得了類似的成功；但是當?shù)谌幻乐藓但H在這個致命的洞穴里定居下來以后，這個攪乳老狗的智慧和力量就開始不起作用了，它抓捕這只動物的每次努力都以失敗告終。

美洲旱獺通常在山腰上挖洞，這使得洞底的位置高過洞口，從而防止水淹。它斜著挖洞，大約挖上兩三英尺左右，然后突然向上轉(zhuǎn)彎，在八或十英尺的距離內(nèi)，與地面大致保持平行。它就在這個地方筑巢，度過冬季，十月或十一月躲藏起來，四月份再出來。這是一次漫長的睡眠，可能僅僅靠夏天貯存的脂肪提供養(yǎng)料。生命之火仍在燃燒，但非常微弱、緩慢，好像所有氣孔已經(jīng)關(guān)閉，灰燼堆積起來。呼吸還在繼續(xù)，只不過是要間隔更久，所有重大的生命過程都已停頓。在它冬眠的時候，挖出一只（奧杜邦這么做過），你會發(fā)現(xiàn)那只是一個無生命的球，任憑你移動、翻滾，都沒有任何蘇醒的跡象。但把它帶到火邊，它會立即展開蜷縮的身體，睜開眼睛，虛弱地爬動著，如果把它獨自留下，便會去尋找某個黑洞或者角落，再次蜷縮起來，繼續(xù)之前的情形。

鳥兒的好季節(jié)

一八八○年的這個季節(jié)對鳥兒們來說似乎異常美好。天氣暖和，春天來得很早，沒有通常的四月雪和五六月份漫長寒冷的雨季———實際上，這幾個月異乎尋常的炎熱和干燥對鳥兒們來說是有好處的。它們的巢穴不會破碎或者從樹上被撕破；它們的幼雛也不會被潮濕和寒冷傷害或毀滅。五六月的時候，滂沱大雨下個沒完，使得農(nóng)民的種子腐爛或者休眠在土里。夏天，將樹連根拔起或者抽打、擦傷樹葉的暴風雨也總是會給鳥兒帶來災(zāi)難。上個季節(jié)，由于我們沒有受到這些事情的危害，結(jié)果到了秋天，小鳥的數(shù)量可能會多到從未有過的程度。實際上，我從未記得見過這么多種類的鳥兒，特別是群居生活在矮樹叢中的麻雀。不夸張地說，田地里和葡萄園里的樹叢雀簡直是蜂擁云集了；一大批葡萄被鳥兒破壞了，這是第一次發(fā)生這樣的事，小麻雀在一些地方被指控為掠奪者，可它是無辜的。它從不碰任何種類的水果，只是以種子和昆蟲為生。吸引大量麻雀跑到葡萄園中的主要原因是那里為它們提供了躲避小鷹的隱蔽之所，也可能是不同種類的野草種子在那里成熟吧。破壞葡萄的是另一種顏色的鳥兒：巴爾的摩黃鸝。哈德遜河邊一位種水果的人告訴我，它曾因這種鳥損失了至少一噸的葡萄；在紐約州西部、俄亥俄州和加拿大，我都聽說過葡萄園被這種小黃鸝嚴重破壞的事情。這種黃鸝的尖嘴像匕首一樣，似乎正在學(xué)習如何用嘴迅速而輕易地刺破水果。它是我們有過的最糟糕的櫻桃鳥。如果有小蟲爬在櫻桃上，它會先抓小蟲，然后抓櫻桃，甚至將櫻桃擠出汁液來；和對待葡萄一樣，它一個都不帶走，卻弄傷所有的櫻桃。它可以享用所有的水果，但為何卻要謀害樹上的每顆櫻桃、每串葡萄呢？它像屠羊犬一樣荒唐而肆意妄為，不會因為夠了而停手，而是會殺光羊群里的每只母羊。這種黃鸝尤其不會受困于我們大多數(shù)鳥的危險情況，它的巢穴擁有一切巢穴的功用，而不會讓雨水進入，而且松鼠、小鳥、烏鴉什么的也要花很大力氣才能到它的巢穴，實施盜竊。這是個口袋，任何鳥和松鼠在它長著匕首一樣嘴巴的主人還在周圍時，試圖探探這個巢穴，都不是什么謹慎之舉，烏鴉也無法落在懸掛巢穴的搖擺不定的嫩枝上。于是，巴爾的摩黃鸝的數(shù)量無疑便大大增加了。

在上一年的秋冬，伯勞鳥的數(shù)量也多得有些異乎尋常；像老鷹一樣，它們會緊隨小鳥而來，獵食小鳥。幾個季節(jié)過去了，我都沒有看見一只伯勞鳥。而今年我看到了至少十二只伯勞鳥在路邊經(jīng)過。一天，我看到一只伯勞鳥用腳擎著獵物———我認為它并不能做這樣的表演，因為它并不具備做掠奪鳥行當?shù)墓ぞ?，它的腳卻像知更鳥一樣。一個寒冷的傍晚，太陽快要下山時，我看見一只伯勞鳥停在路邊的樹頂上，嘴里叼著個小東西。我停下來觀察，它便立即向下飛到一棵低矮卻繁茂的蘋果樹上，試圖在樹刺或枝丫上刺破嘴里叼著的小東西。它這樣忙碌了好一段時間，卻并沒有任何枝丫或突出物能將這個東西刺破。顯然，十到十二碼遠處的一只小蒼鶚在蘋果樹腐爛的樹干里的家門口觀察到了這一過程。黃昏剛剛逼近，蒼鶚就從空樹干里溫暖的巢穴中出來了，等待天色再黑一些，便要出去冒險了。最初，看見它迅捷無聲地逼近平整的樹枝，我便知道它來了。直到蒼鶚飛到了樹枝間，伯勞鳥才發(fā)現(xiàn)，便立即丟下獵物———原來是形如老鼠的某個東西的一部分，發(fā)出響亮、不協(xié)調(diào)的叫聲，像人發(fā)出的“噓噓噓”聲一樣，箭一般地飛回枝葉繁茂的樹頂。蒼鶚落下來，可能我靠近的時候，它正在尋找伯勞鳥刺穿的獵物吧。一看到我，它猛地轉(zhuǎn)回身，徑直飛回到老樹上，落在洞穴入口處。隨著我的靠近，它似乎并沒有移動，只是尺寸在變小，如同遠處的一個物體正在縮??；它壓低自己的羽毛，眼睛緊盯在我身上，開始慢慢后退，斜著身體縮入藏身之所，消失在我的視線中。伯勞鳥在樹枝上擦了擦嘴，俯視了我一眼，還有那只被丟棄的老鼠，然后就飛走了。它能成為一個相當好的標本———它的胸和身體下側(cè)雪一樣白，那灰黑色的外衣顯得十分靚麗鮮艷。幾個晚上之后，我再次經(jīng)過那個地方，又看見一只小鷹坐在自己家門口，等待著暮色變濃，沒被路人所驚擾；但當我停下來觀察時，它意識到自己被發(fā)現(xiàn)了，于是就像先前的情形一樣，潛回洞穴之中。

作者簡介：約翰·巴勒斯（John Burroughs，1837-1921），一生的著作有二十多部，多以描述自然、尤其是鳥類為主。它筆下的風景多是人們所的熟悉和可以接近的，那些人們自己的農(nóng)場和院落里的景色：樹林、原野、鳥兒和動物，因此令人感到格外親切，其書籍銷量當時達到一百五十萬冊。在它的那個時代，許多人，包括羅斯?？偨y(tǒng)，都是讀著它的書長大的。它一生的后四十八年幾乎都是在靠近自然的鄉(xiāng)間度過的。在那里，它過著農(nóng)夫與作家的雙重生活，被譽為“美國鄉(xiāng)村的圣人”和“走向大自然的向?qū)А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