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指
大酒店
手指
手指,青年作家。代表作有:《尋找建新》《我們?yōu)槭裁礇]有老婆》《曹胖子,咱們就此別過》等。現(xiàn)居山西太原。
大概是在我老婆懷孕三個月開始,每天傍晚我都會沿著北大街散步。散步的原因,并不是為了鍛煉,就是每天吃過晚飯,和老婆躺在床上看電視的時候,我就會有一種難以遏制的沖動,覺得十分壓抑,有出去遛一遛的需要。有一天,天氣寒冷,我出了門就低著頭一個勁地猛走,突然間四周鞭炮齊鳴,把我嚇得夠戧,抬頭便看見漫天的煙花,這一通意外的轟鳴,讓我失去了把散步堅持下去的動力,我在那里站了一會,抽了支煙,然后就返回了家中,從此以后再也沒有散過步。
煙花是一個酒店放的,又沒有開業(yè),為什么要放煙花呢?又為什么要搞在晚上,這一切都不得而知,這個酒店開建之時,就已經(jīng)引起了附近居民的足夠注意,因為這個酒店是個世界級的連鎖酒店,它如果建成,必將帶動附近的房價,以及各種配套。樓下的老年人們,不止一次議論到這個酒店可能帶來的效果。每一個人都有一些內(nèi)幕消息。我樓下的鄰居也跟我就這個問題交流過看法,那時候我剛搬來,因為衛(wèi)生間漏水的緣故,早早就和樓下認識了。
為什么會漏水呢?樓下的中年人,牽著他家的狗,出現(xiàn)在我們的衛(wèi)生間,他低著頭,仔細地尋找可能的縫隙,他帶的狗呢,鼻子也發(fā)出咻咻咻的聲音。
最終,也沒找到原因。我只好給中年人賠不是,對他表示,以后我一定注意。中年鄰居就帶著狗下樓去了。
從始至終,中年人臉上都沒有什么不耐煩的表情,相反,他好像還有一點不好意思的感覺。因為這個緣故,我對中年人印象很是不錯。
但是,我老婆對樓下一家的印象就很糟。因為,每當(dāng)有人經(jīng)過之時,他家的狗就會用百米沖刺的速度,撞到自己家的防盜門上,然后發(fā)出撕心裂肺的叫聲。每一次都會如此,每一次都能把路過的人,包括我和我老婆,給嚇一大跳。后來,每次一到四樓,我們就會精神極度緊張起來。問題是,在我們極度提防之后,那狗竟然有幾次一聲不吭,總之,這是一件很讓人難受的事情。
漏水的事情并沒有就此完結(jié),過了幾天,又漏了一次,這次出面的,是樓下的妻子。妻子的態(tài)度比丈夫的要理直氣壯那么一點,她在觀察了我家的衛(wèi)生間之后,再三要求,我們?nèi)タ纯此业姆宽?,用她的話來說,水甚至滴在了她熬的稀飯里面。
我和我老婆就去了,他家房子的面積和我家是一樣的,但是一進去,就感覺到極為狹窄?;貋碇螅液屠掀旁敿氀芯苛艘幌?,發(fā)現(xiàn)原因在于,他家的東西太多了,然后他還改造了許多。比如他家的廚房衛(wèi)生間和我家恰好相反。最重要的一點,他家并不是一只狗,這實在出乎我們的預(yù)料,他家的狗足足有三只之多。一套建筑面積六十平米的房子,竟然三只狗和三口人住在里面,不擁擠是不可能的事情嘛。
我和我老婆都不是愛狗之人,平日里見了遛狗的中年鄰居,都是趕緊躲遠,也不敢詳細打量那狗的模樣。
以前只是奇怪,這中年人怎么一直都在遛狗呢?早上在遛,晚上在遛,總之,我們每次經(jīng)過樓梯,差不多都能碰到他在遛狗。
他可能是養(yǎng)狗賺外快的!我老婆一邊跟我往外搬衛(wèi)生間的東西一邊說,但是也太不顧及別人的感受了吧?
東西全搬完之后,我和我老婆趴在地上檢查了起來,衛(wèi)生間很小,并不需要多長時間,即使我們檢查了不下五次,但是仍然沒有發(fā)現(xiàn)有什么問題。這房子是老式的,原先是蹲坑,在改造成座便時,原來的房主把衛(wèi)生間墊高了許多,從外面進入衛(wèi)生間,得上一個不小的臺階。那么,這么厚的地板,到底是哪兒出了問題?難道得把地刨了,重新做一遍防水?這個事情想一想都覺得麻煩,我和老婆最后決定,還是小心一點,不往地上弄水,就這么對湊著過吧。
說不定酒店蓋起來,咱們這塊就要拆遷了,我老婆這么說,現(xiàn)在沒必要大動干戈,
如果是和我老婆兩個人,在樓道里一起碰到樓下遛狗的鄰居,通常是不打招呼的。因為他專心地牽著自己的狗,狗奮力向前,他的動作顯得有些吃力,眼睛只盯著腳下的臺階。但是,如果是我一個人,總覺得不打個招呼有些不好,所以,有時候我會問他,遛狗啊!他抬頭看我一眼,臉上掛滿笑容說,是啊,遛狗。
隨之,他竟然拽住了狗,站在樓梯上,看著我,等著我說出下一句話。
我們先是聊了漏水的問題,他表示,最近一段時間,沒有再出現(xiàn)過漏水。這讓我松了口氣。然后他就開始講起了酒店。今天我去看了看,他對我說,看樣子要完工了,說不定過段時間就會開業(yè)了,到時候咱們這塊就好了。
我記得很清楚,那天是我第一次開始散步,遛狗中年人最后跟我說,咱們互相留個聯(lián)系方式吧,以后出了問題,也好直接聯(lián)系。我就把電話給了他。他也把他的給了我。當(dāng)時他把名字告訴了我,但我沒有記在手機上,而是寫了個樓下,然后記上了他的號碼。
跟鄰居聊聊天也蠻好的,在大街上埋頭趕路時我這么想。我小時候是鄉(xiāng)下長大的,鄰居之間來往較多。現(xiàn)在住在樓房里,每一家都緊閉房門、來往自然就幾乎沒有了。直到現(xiàn)在,搬進來已經(jīng)差不多三個月了,我們和對門的人還是一句話也沒有聊過。
我那時候也沒想到,自己會把散步堅持那么久。我散步的地方,是沒有什么綠化的,也不經(jīng)過公園,全是車,還有鐵路什么的。還好的是,因為位置不是市區(qū),并不會出現(xiàn)擁堵的狀況,便道上也不會停滿車輛。一路走起來都很順暢。后來我發(fā)現(xiàn),這附近大都是和我們那里一樣的小區(qū),從外面看上去,還好,但是一進院子,便會發(fā)現(xiàn)極為破爛,通常都有一堆堆垃圾,散落在每個單元出口不遠。
剛開始在半路上,我是不會停下來的,就是一個勁地走,回到家恰好出一身汗。即使有一大群人聚集在那里,我也不會走上前去。讓人們圍觀的,大部分時候都是車禍,反正我沒有見過其他情況。
不過后來,我在半路上停下來的次數(shù)越來越多,主要原因在于,我發(fā)現(xiàn)了一家賣羊肉串的,他的肉串很小,很入味。每次經(jīng)過那里,我都會停下來吃二十串。這個羊肉串的位置所在,恰好可以抬頭看見那個酒店的高大身影,老頭老太太們坐在羊肉串?dāng)傸c旁邊的臺階上,我經(jīng)常發(fā)現(xiàn),他們其中一個的目光,會直直地盯著那酒店。很偶爾地,有人會發(fā)一句感慨,這酒店快了吧,另外一個搭腔說,應(yīng)該快了。
有一次,我剛剛吃完羊肉串,準(zhǔn)備繼續(xù)向前之時,突然間,傳來一聲巨響。循聲望去,只見一輛電動車摔在路的正中間,而另外一輛電動車上的年輕小伙子低著頭,用更快的速度往前沖去,連紅綠燈都沒能阻止他。那個摔在地上的電動車司機,是一個短頭發(fā)的中年人,看見的那一瞬間,我就連忙移開了目光。這不是樓下的中年鄰居嗎?跟他一樣,這個中年人也穿著藍色的工裝,顏色已經(jīng)有些泛白,但是看上去永遠不會破損。他躺在地上,半天沒有吭氣。并沒有過多長時間,我見他捂著自己的腦袋站了起來,把電動車扶起,就好像沒有發(fā)生什么似的,他很快也穿過了紅綠燈,消失了。
速度快得連圍觀的人都沒來得及形成氣候。
回到家之后,我和我老婆談到這件事情,她對我說,不可能是樓下,肯定是你看錯了。為什么?我問她。她說,樓下的中年人,每天都是騎著自行車上下班的,從未見過他騎電動車。我老婆的語氣很肯定,讓我也產(chǎn)生了懷疑。當(dāng)時的光線并不怎么好,我也沒有細看,真可能搞錯也不一定。這樣一想,既然是一個陌生中年人摔倒在地,我沒有上前幫忙,也并沒有什么。心里頓時好受了一些。
但是第二天相見之時,中年人腦袋上的繃帶明確無誤地告訴我,我并沒有搞錯。
這一次,中年人仍然是拖著他的狗,在樓梯上跟我面對面相遇。他好像很興奮的樣子,看見了吧,上玻璃了!上玻璃?我一下子愣住了,這是什么意思。那酒店,中年人說,今天我看見有人拉玻璃過去,看來已經(jīng)開始內(nèi)部裝修了。
他的語氣感染了我,我對他說,還真沒發(fā)現(xiàn),我過會就看看去。
我親眼看見的,一輛拉著玻璃的卡車,開進了圍墻里去,他這么跟我說。
酒店挨近馬路的部分,全部被藍色的鐵皮給圍了起來。那鐵皮有一天被風(fēng)吹出一塊,把一個過路人給撞得差點死去。后來就換成了磚墻,不知道為什么,也刷成了藍色。
我對狗所知甚少,在我上班的路上,有一個狗市,但是以前我從來沒注意過。中年人養(yǎng)的狗看上去灰不溜秋,讓我意外的是,這狗在狗市的標(biāo)價,竟然是八千多塊,并且還沒有中年人那只那么大。
一只八千多塊的狗,這讓我對中年人產(chǎn)生出濃厚的興趣。
但是到現(xiàn)在為止,我和中年人的交往都極為有限。我揣摩了一番,覺得他應(yīng)該是在一個工廠里上班,工廠的效益普通,他已經(jīng)在這個工廠干了許多年了,不知道為什么,我就覺得他是那種在一個地方呆下來,就不會再挪窩的人。至于他老婆,我覺得可能是一個小企業(yè)的會計,因為她長得和我原先上班的一個公司的會計十分的像。我能揣摩的也就這么多。
我沒有想到的是,很快,謎底就揭開了。
剛住進這房子的時候,我們買了一張軟床。當(dāng)時我老婆的態(tài)度是反對的,她覺得軟床不舒服。但是我堅持要買。我對她說,怎么會不舒服,如果不舒服的話,怎么會有那么多生產(chǎn)軟床的廠家,又有那么多的電視廣告。說老實話,我十分想要一張軟床,因為我之前從沒睡過。我只是在電視上看到過。每當(dāng)看到這樣的床,我就覺得它代表的是我所沒有的那種東西。
可惜的是,事實告訴我,軟床確實不舒服,當(dāng)然也許是我們買的太過便宜的緣故,我相信,如果是上萬塊的軟床,應(yīng)該還是很舒服的。
堅持睡了半年之后,換床的事情被提上了日程。我們必須換一張木頭床,必須!有一天睡覺起來,我老婆幾乎是咆哮著跟我說。她的態(tài)度告訴我,這一次我沒得跑了。我本來打算是去家具城買的,但我老婆說,家具城的床都太貴了,兩千多根本買不到好床。她已經(jīng)打聽了一番,在我們住的附近,有一個城中村,里面全是賣家具的,并且是現(xiàn)做現(xiàn)賣,質(zhì)量非常好。
事實上,并沒有如同我老婆說的那么近,我們開了將近半個小時的車,爬了一個很大的坡,才到了那個城中村。果然,一進村我們便看見許多的加工家具的牌子。轉(zhuǎn)了一圈之后,我們發(fā)現(xiàn)這里的家具樣式大同小異,價錢確實十分便宜。我和我老婆挑來挑去,選了其中一個,兩個中年女人,把床板掀起來之后,下面都是巨大的抽屜。這讓我老婆相當(dāng)滿意。之前的床因為下面不能儲物的緣故,被我老婆抱怨了好久。
既然挑定了樣式,接下來自然就是討價還價。對于這一點,我實在是不太在行,我老婆也好不到哪兒去。每次之所以走這個程序,都是一種固執(zhí)的習(xí)慣,結(jié)果并不重要。兩個中年女人照例一堆說辭,我們的床已經(jīng)很便宜了,不相信你去那些賣場看看,咱們的質(zhì)量肯定不會比他們差的,甚至有許多賣場的床,都是我們給供應(yīng)的??偪偪偪傊悾依掀艣]話說了,她把臉扭向我,我正準(zhǔn)備向她點頭的時候,突然一個身影從門外走了進來。
我們都把目光落在了他的身上,各自的表情不盡相同。兩個中年女人,臉上十分平靜。我老婆和我自然十分驚訝,這個人竟然是我們樓下鄰居。
哎呀,樓下的鄰居顯得有點激動,你們這是干什么呢?買床?
我老婆比他還激動,陳師傅,你在這里上班?我老婆竟然記得這個鄰居的姓,這一點讓我極為驚訝。接著她的話更加讓我大吃一驚了,陳師傅,既然你在這里上班,那可得給我們打個折,便宜一點啊。怎么能提出這樣的要求呢?我覺得實在是太過分了。
沒想到,陳師傅馬上就答應(yīng)道,這個當(dāng)然了,挑上哪張了?
讓我意外的是,陳師傅根本沒有和那兩個中年女人說話,馬上就給我們便宜了三百塊。并且還給我們找了一輛送貨的車,只收五十塊的送貨費。這一切都比我們預(yù)料的要便宜得多。
在回去的路上,我老婆對我說,陳師傅這人挺不錯的,咱們也得表示一下。怎么也得送盒煙表示表示。
于是當(dāng)天晚上,我第一次敲響了樓下鄰居的門,開門的是陳師傅,他腰間系著圍裙,手里拿著鏟子,分明是正在做飯。我也不好進去,拿了一盒煙塞給他。他死活拒絕說,我不抽煙的。我說,那你也得拿著。
總之,現(xiàn)在我知道了,陳師傅姓陳,是一個木材廠的工人。其他的也沒有更多的了解。
陳師傅也沒有表現(xiàn)出跟我們更進一步的意思,碰見的時候,顯得比原來更加疏遠了一些似的。這個實在是太奇怪了一點。有一天,我老婆對我說,是不是咱們表示得不夠?我問她,你什么意思?我老婆說,陳師傅幫咱們省了幾百塊,咱們卻只給了人家?guī)资畨K的一盒煙,這樣陳師傅才疏遠咱們的吧?
肯定不會!我對我老婆說。
不知道為什么,我老婆說,現(xiàn)在見了陳師傅,我總有點虧欠的感覺,總覺得應(yīng)該熱情一些,但是他的表情又讓我熱情不起來。
我們把新床換了之后,馬上便發(fā)現(xiàn)了新床的好處,一是新床不會響。我老婆說,這是因為新床是榫卯結(jié)構(gòu)的,不像那些用釘子固定起來的,二是新床睡起來很舒服,硬邦邦的,睡到天亮中間都不會醒一次,三呢,新床的儲物空間實在太好了,被子啊,過季的衣服啊,放進去完全沒有問題,家里顯得整潔了很多。
冬天很快來臨了,連著下了幾場雪。下第一場雪的時候,我還在堅持自己的散步,院子里本來是土地,平時垃圾遍地,看上去很糟糕。但是一下雪,看上去就整潔了許多。
對面的大酒店,完全失去了動靜。早上我在院子門口的大排檔吃早餐時,聽見兩個老年人的議論,一個說,這酒店大概得拖好多年了。另外一個說,你別瞎說,只是因為天氣太冷,混凝土不能凝固,所以才停止施工的而已。反正,大酒店灰突突地聳立在那里,沒有了任何反應(yīng)。
接下來,就到了鞭炮齊鳴的那個晚上。在剛開始,我就說過,當(dāng)煙花在空中閃亮之時,我停止了散步,在原地看了一會。煙花固然漂亮,但看了沒一會,我的目光就落到了附近人的身上。周圍的人不多,有一對情侶,看上去年紀(jì)還很小,站在不遠處,他們拿出相機,對著煙花拍個不停。我收回目光,就看見了我的樓下鄰居。
我很少見到樓下一家三口一起出動,這是唯一一次。陳師傅彎著腰,用手在地上扒拉。他們的身后,是一家正在裝修的咖啡館,隨著大酒店的建設(shè),周圍突然多出了些咖啡館西餐館之類,陳師傅所扒拉的,應(yīng)該便是這家咖啡館裝修的廢料。他的旁邊,站著老婆和女兒。他的女兒看上去大約十四五歲,但是身高巳經(jīng)高過了陳師傅。女兒穿著校服,臉上和她肥胖的母親一樣,露出厭煩的表情。
煙花正在我們頭頂閃耀,但是陳師傅連頭都沒有抬一下。他掂量著那些廢料里面的木頭、釘子之類的東西,能放進口袋的,就放進了自己口袋,不能放進口袋的,就拿在手里。他手上戴著那種白色線手套,已經(jīng)完全發(fā)黃。
女孩的母親,嘴里正在勸阻陳師傅,但是陳師傅沒有絲毫停止自己動作的意思。
你有毛病啊你!突然間,尖銳的叫聲,如同炸彈一般響起。所有經(jīng)過的人,都把目光落在了看上去有些歇斯底里的女兒身上。
她渾身顫抖,雙手來回揮舞。
陳師傅并沒有停下自己的動作,他仍然彎腰在那里扒拉那堆東西,仿佛身后的母女兩人,跟自己毫無關(guān)系似的。
我連忙拐進附近的商店,假裝買煙,一直到陳師傅一家離開之后,我才回到家。那對看煙花的情侶,竟然仍然呆在遠處,他們哈哈地笑著,不知道為什么事情那么高興。
之后,一切并沒有什么改變,樓下的三口仍然是早出晚歸,他們從不會同時離開,也不會同時回來。唯一的共同點是,每天晚上,他們都會扛著自行車,從一樓爬到五樓。當(dāng)夜幕降臨之時,陳師傅就牽著他的狗,偶爾碰上,我們隨便聊兩句,然后陳師傅就被狗拽著離開了。
開了春之后,我就變得忙碌了起來,因為女兒降生了,是的,跟陳師傅一樣,我們家也生了個女兒。
有一天下午,孩子剛剛?cè)胨?,突然傳來了敲門聲。敲門聲并不大,但我已經(jīng)是草木皆兵,只害怕把孩子給吵醒。連忙打開,陳師傅站在門外。我的第一個念頭就是,衛(wèi)生間一定又漏水了,
還好的是,陳師傅并沒有帶來壞消息。他站在門口,臉上掛著不自然的微笑,對我說,孩子睡了?這樣的話實在出乎我的意料,要知道此前,我抱著孩子上下樓梯數(shù)次,也曾碰到過他,從未見他說過什么,他不像別的鄰居,即使原來沒有說過話,也會跟我們打個招呼,看看孩子,然后夸贊一番。
我還沒看過你家孩子,陳師傅說,睡了就算了,改天我再來看。
我客氣道,要不要進來坐坐?
陳師傅馬上搖頭,不用了不用了,不要把孩子吵醒,我可是知道,小孩子被吵醒了很麻煩的。
他回過頭,躡手躡腳地朝樓下走去。
孩子兩個月的時候,我恢復(fù)了每天散步的習(xí)慣,但是不再是沿著固定的線路,而是出了門隨便走。時間仍然是每天下午六點左右,白天逐漸變長,我走到街上的時候,四周還是亮著的,不過當(dāng)我往家返回時,就黑了下來。
春天的一天,我走到了大酒店的樓下,天氣早已不再寒冷,稍微走一走,就會出一身的汗。這樣的溫度,混凝土應(yīng)該能夠凝固住了吧,我這么想,但是大酒店仍然沒有絲毫動靜。我突然想到,這個大酒店會不會爛尾?窗戶上仍然沒有玻璃,黑乎乎的窟窿,被風(fēng)吹過時發(fā)出很大的聲響。
四周的人并不多,因為大酒店到處堆放材料的緣故,這條路變得狹窄,再加上上次行人被鐵皮撞上的事情,現(xiàn)在人們寧愿繞道而行。
在我回到家上樓,經(jīng)過陳師傅門前時,突然間,陳師傅的門開了。聽著就是你,陳師傅對我說。我并沒有停下腳步,光線從陳師傅身后射來,看不清他臉上的神情。嗯,我對陳師傅說,散散步。你上樓梯的腳步很快,讓我意外的是,陳師傅并沒有結(jié)束談話的意思,相反,他走了出來,把防盜門反鎖上了,很快就靠近了我,然后遞過來一支煙。自從女兒降生之后,我就從來沒在家里抽過煙了。現(xiàn)在我也是這么打算的,在樓道里把煙抽完,然后再敲響家門。
陳師傅把我和他的煙點上。我問他,是不是有什么事,怎么你也抽開煙了。在陳師傅點煙之時,我發(fā)現(xiàn)他的手抖動得厲害。我得去看看你家孩子,我倆一邊說一邊往上走,現(xiàn)在正處于我家的防盜門外,
陳師傅已經(jīng)把手里的煙掐了。我猛吸幾口,把剩下的半截扔到了地上。
當(dāng)我們進入我的家中,我才發(fā)現(xiàn)陳師傅今天并沒有穿他的工裝,換了一身西服,腳上的皮鞋顯得十分明亮。我老婆看見陳師傅的時候,不由愣住。陳師傅說,我來看看孩子。孩子正躺在床上,神奇的是,她沒有聲嘶力竭地大哭,陳師傅加快腳步,彎下腰,他一動不動地盯著孩子,就好像在研究什么東西似的,過了足足有一分鐘,陳師傅終于站了起來,我發(fā)現(xiàn)他的額頭上竟然出了一層細細的汗珠。
生個女兒挺好的,陳師傅說,現(xiàn)在這個社會,養(yǎng)女兒挺好的。床怎么樣?睡得舒服嗎?
我說,挺好挺好,比原來的好多了。就在這時候,我老婆端著一杯水進來了,她對陳師傅說,坐下嘛陳師傅,不要站著嘛。
陳師傅坐在了床邊的沙發(fā)上,他端著那杯水,喝了一口,然后放在了茶幾上,他的目光直勾勾地落在我的身上。
是這樣的,陳師傅終于開口了,家具廠那里,我已經(jīng)辭職了,在那兒那么多年,每個月的工資都很少,我老婆慫恿了我好多次了,本來準(zhǔn)備開個熟肉店的,好多年前我就有過這個想法,但是因為大酒店嘛,怕是剛剛租上房子裝修完,就要拆遷,到時候就虧大了。現(xiàn)在我在家呆著。
陳師傅一口氣說了這么多,我也不知道該接什么話的好,這些話我覺得如果是坐在酒桌邊,兩個人面紅耳赤地交談,倒是挺合適的。但是現(xiàn)在,感覺十分怪異。
辭了也好,我小心翼翼地說。
陳師傅大幅度地點了點頭,我也這么覺得,舊的不去新的不來。
我忍不住了,對陳師傅說,陳師傅,有什么事情你就直說吧。
陳師傅猛猛地吸了一口氣,你家女兒要不要買一份保險?我現(xiàn)在跑保險呢。
在孩子出生之前,我和我老婆就已經(jīng)準(zhǔn)備給孩子買保險了,我們還在醫(yī)院的時候,有賣保險的找上門來,當(dāng)時覺得,反正這件事遲早得弄,就交了錢。當(dāng)我們把情況告訴陳師傅后,他倒是放松了下來,說了幾句客套話,很快就告辭而去。
大酒店要爛尾的消息,不知道從哪兒傳來,已經(jīng)好幾個月,大酒店沒有任何進展了,忘記是哪一天晚上了,我再次散步到了大酒店下,但是并沒有停住腳步。突然一陣撕心裂肺的犬吠聲,接著一道黑影從大酒店圍墻鐵門的縫隙里一躍而出,我被嚇了一跳,連忙躲開。
過了好一會,我的心跳才平息下來,此時我才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跑出了最起碼五百米的距離?;璋档臒艄庀?,一條狗正一瘸一拐地往我相反的方向飛躥。
一道有點笨拙的身影,從鐵門里鉆了出來,一聲不吭,向著狗的方向追去。
一人一狗,正是陳師傅和他家的狗。陳師傅手里拿著一根棍子,他身輕如燕,很快就追上了那狗,不停地掄著棍子,向其打去。
很快,他們就失去了蹤影。陳師傅并沒有發(fā)現(xiàn)我。
(選自《收獲》2014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