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雪
自古至今,中國人一直視“天人合一”之境為最理想的生活狀態(tài),天,是為四時陰陽,人,是為天地之靈,人行天地間,與天地相生合一,則為上善。道家講“煉氣”,即是吸納天地之氣,調(diào)理陰陽相合,而使身體合“周天”運轉(zhuǎn)之律。
天地萬物,皆是“循天地之道,遵四時而生”,鄉(xiāng)野之民,則“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阡陌交通,雞犬相聞”,老子的“小國寡民”思想,莊子的逍遙之游,陶淵明的“桃花源”,成就了中國人數(shù)千年天人合一的田園夢境。
我有幸到過福建閩中地區(qū)的一個原始村落——大丘脊。在中國,完全未曾開發(fā)過的村落很少,都市經(jīng)濟大潮已經(jīng)完全沖破了農(nóng)村的生活,這個村落因僻處深山,與世隔絕,還保持著原始而珍貴的“天人合一”生存狀態(tài)。
去之前,無數(shù)次聽朋友說過這里隱然世外的原始生活,然而當我真的下車,站在這座小山村的時候,一切有關詩文典故的想象,全部煙消云散,心里只剩下一個字:靜。不是沒有聲音,天地之音明明聲聲入耳,明明能聽得到鳥啼蛙鳴,山風入林,溪泉汩汩,乃至雞叫狗吠,人聲隱隱,種種音聲紛紛入耳,可沒來由的就覺得整個世界都靜了。這個交通不便,手機信號很弱,互聯(lián)網(wǎng)完全不普及,幾乎和外界沒有什么交集的小村子,讓人一下子和現(xiàn)代世界斷開了聯(lián)系,習慣了飛機高鐵商場超市手機網(wǎng)絡的人,來到這里甚至會有一絲不安:這是一種讓心都有些懸起來的,原始的安靜。
我不由自主地放緩了腳步,怕習慣了急匆匆生活節(jié)奏的自己,破壞了這里的安寧。剛進村口,朋友七十多歲的老母親已經(jīng)在等候了,遠方歸來的兒女,牽系著老母的心,一見面,就殷殷地絮叨起來,雖然語言不通,也能感受到老人家的關心和熱情。
天色已晚,山中又停電,幾乎不能視路,幾個人靠一支手電筒才能勉強回家,當晚便借宿在朋友家的木屋里。純木結(jié)構(gòu)的房子,年深日久,風吹雨淋,顯出歲月的痕跡,而每年一次的徹底擦洗,又讓屋脊露出白色的木茬,平添了幾分整肅。
吃的是山中珍鮮,睡的是山舍木床,沙沙風聲過耳,間或幾聲蛙蟲之鳴,這一夜睡得竟是格外安穩(wěn),清晨醒來,精神清爽的仿佛一汪泉水,通體舒暢。走出木屋,第一眼看到這里的山,眼睛就再也不能移開。緩山層層疊疊,渲染著大片大片的碧綠色,梯田蜿蜒在山間,腳下升起淡淡的云霧,整個身心仿佛被碧綠和滋潤澆灌了一番,伐毛洗髓般精氣充盈。
略踏著晨色清冷,隨朋友行走在山間的小路上。道路兩側(cè),皆是蔥蔥碧樹,森森竹林,遠處如蒼山洱海般的云潮涌動,猶若仙境。進入一片竹林,尋一塊大石靜靜坐下來,入耳俱是竹葉沙沙的細響,空氣里帶著新竹、青草、露珠和泥土的清新氣息。
慢慢坐著,漸漸地進入了一種前所未有的安寧之境,心無所想,目無所視,耳無所聽,只余一份淡淡的喜悅之念停在心間,仿佛時光已經(jīng)停駐,唯愿百年光陰就此一坐而休,再也不想重返人境。直到如今,才終于了然了一句話:山中歲月容易過,世上繁華已千年。
沿竹林小路慢慢而行,漸漸聽得水聲淙淙,循聲而去,一道溪流沖山澗而下,出現(xiàn)在眼前的時候,竟不由欣喜到落下淚來:此山,此水,此林,此景,完全脫去一切“詩意、禪意”的束縛,就那么自自然然一下子映入心底——原來世間真正之美,唯有“止語”差可形容。
從山中回望,可見村落里起伏在山坡上,稀稀落落的古樸木屋,如淡淡墨色點綴在林泉之間。村民們世世代代生存在這里,所衣所食所用,無不取自于山,耕織繼世,日日操勞,幾乎與外隔絕,天地所賜,皆能滿足生活所需,故而不必向山外行走,保留了最原始的生存狀態(tài)。
村中民風質(zhì)樸,也不常有外客遠來,見面俱都熱情地圍上來,拉著手殷勤絮說,拿出家中最好的吃食,塞滿所有衣袋。人與人之間這種原始的質(zhì)樸與熱情,是現(xiàn)代社會里難以想象的彌足珍貴,更是城市里一生也不能體會的。
晚上進村,第二天中午便須離開,短短不足20小時,卻完完全全地把我的心留在那里。再次回到都市,竟有些不知所措的陌生感。人本是天地之間的生靈,卻在喧囂的城市生活里,被太多的物欲所困,忘記了生命真正的所需。我們早已遠離了天地,悖離了“天人合一”的先人文化傳承,然而真正回歸到天地間,我們依然能迅速靜下來,尋找到心的歸宿:一山,一水,一田,一屋,便可滿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