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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洲歷險

2015-11-06 10:26:43殘雪
長江文藝 2015年10期
關(guān)鍵詞:船主雨田非洲

殘雪

雨田個子小皮膚黑,一雙大眼睛總顯得空空洞洞,看上去似乎是那種很難集中注意力的青年。他同小蔓走在一起時很協(xié)調(diào),兩人都有類似的眼神。小蔓有時會對他這樣說:“噓,雨田,你不要盯著我,也不要管我的事,你要永遠(yuǎn)關(guān)注你自己的目標(biāo)?!?/p>

雨田于是回答道:

“你不盯我,怎么會知道我在盯你?其實啊,我根本沒盯你,我的眼睛是高度散光的。你以為我在看你,我呢,卻看到從前老家的陽臺上去了。那老宅的破陽臺上晾著我父母的衣服?!?/p>

小蔓笑瞇瞇地拍拍丈夫的背,對他的回答很滿意。

可是雨田對自己很不滿。說來奇怪,當(dāng)初他加入珠寶行居然是為了這個行當(dāng)里有冒險的機會。這個私下里深藏的念頭他從未向任何人透露過,包括小蔓。在大學(xué)里他就知道小蔓不是一個輕信別人的女孩,他覺得在這一點上她與自己旗鼓相當(dāng),她的性格強烈地吸引著他。小蔓有種不動聲色的美,有些人誤將她的不動聲色看作老成,但雨田知道那不是。那究竟是什么呢?雨田琢磨了這么多年還在琢磨。正因為自己琢磨不清小蔓的性情,所以雨田對自己不滿。

他還有一樁對自己不滿的事,那就是他的愿望屢屢受挫。上級部門不思進(jìn)取,只是小打小鬧地做些國內(nèi)的加工業(yè)務(wù)。雨田盼望自己被派到緬甸、南非、南美這些地方去收購鉆石和別的珠寶,他等了又等,卻一次也沒等到這種機會。上級交給他的工作都是加工業(yè)務(wù),而且全部是在國內(nèi)。有兩個去尼泊爾或非洲的機會,可又被他的競爭者撈去了。他只能紙上談兵,在家整理各種珠寶的資料。

雨田很愛小蔓,他從心底欣賞小蔓那種不動聲色的美,他將那種美比喻成小蔓畫的水墨畫中的那只猴子。很多人都認(rèn)為小蔓外貌很一般,雨田發(fā)現(xiàn)這一點后,便在心中竊喜,覺得自己的運氣好。如果大家都認(rèn)為小蔓美,小蔓也許就不會傾情于他了。

但是他又并不因愛小蔓就放棄探險的愿望,甘愿守著妻子過一種無所事事的生活。他隱藏的熱情近年來隨小蔓畫風(fēng)的變化而高漲起來了。他終于獲得了去非洲的機會。南部非洲最近動蕩不安,為了不讓小蔓擔(dān)心自己,他就說他是去新疆出差。小蔓相信了。

“我去一趟新疆,對自己的不滿就會大大減輕?!彼f。

“那太好了,你會發(fā)現(xiàn)些什么的。其實啊,對自己不滿的人應(yīng)該是我。”

雨田悄悄地打量小蔓,在心里驚嘆道:她多么酷似那只水墨猴!他看到了那個黑洞洞的誘惑人的入口,他想,這個入口很可能也是小蔓內(nèi)心的入口,她全部的美都保存在那個黑暗處。

他不讓小蔓去送自己,這是他倆多年前訂下的規(guī)矩,因為兩人都不約而同地認(rèn)為送別有種不吉利的意味。由于擔(dān)心再也見不到妻子,他在去機場的出租車上流了淚。碰巧那天是大雨天,老天也一直在哭,沒人注意雨田的傷感。

坐在那架飛機上,雨田一直閉著眼,他在想象酋長的樣子。他將前往一個部落去購買鉆石。部落所在的國家卻是模糊的,他所在的珠寶行的上級說:“沒必要弄清?!彼麜诓┐耐呒{降落,但一到那里就會有車來把他接走,他的目的地是另一個國家,那是一個影子般的國家,上級不便向他透露。

“這不正是你一直在盼望的那種旅行嗎?”上級似乎在嘲笑他。

雨田雖然對上級的取笑很生氣,可又覺得他說得對。他暗暗揣測,上級也許是在考驗他的應(yīng)變能力?他一貫對自己的應(yīng)變能力有信心,要不然小蔓這樣的女孩怎么會看上外貌毫不起眼的他?

坐在那輛越野車?yán)镱^時,他預(yù)感到考驗降臨了。那人說的好像是法語,他一個字都聽不懂,但他鎮(zhèn)靜地點了點頭,似乎是允諾了那人提出的要求。最后他終于聽懂了一個詞,是對方用法語說的“再見”。他又點了點頭,那人似乎很滿意。明明兩個人坐在一輛車?yán)镱^,他為什么要說“再見”?

這是一次長途跋涉,幸虧他早有準(zhǔn)備,帶了一大壺水和幾包壓縮餅干。他一上車就睡著了,朦朧中他似乎在同小蔓回老家。走到半途他又改了主意,對小蔓說還是去黃山吧,老家所在的大城市太嘈雜了。再說老家已經(jīng)沒有人了,只有兩間樓房,他擁有一半產(chǎn)權(quán),另一半歸他哥哥。他要是趕了去,哥哥會以為他是來爭產(chǎn)權(quán)的。這時小蔓就說了一句奇怪的話:“那就去黃山吧,也許你在黃山可以攬些珠寶業(yè)務(wù)呢?!彼@句話讓他嚇出一身冷汗,他立刻醒來了。醒來之后努力回想,卻又想不出小蔓的話有什么可怕的。

車窗上蒙著厚厚的一層灰,還有泥巴,雨田看不到外面,只是聽到雷聲不斷,好像在下暴雨。他記得下飛機時博茨瓦納也在下雨,莫非全世界都在下雨?剛才在夢里頭小蔓還說:“雨田,雨田,你的名字取得真好啊。你怎么什么也不說就離開了呢?”雨田提高了嗓門用英語問那人道:“我們是去哪里?”

那人猛地一下剎車,倒在方向盤上。

雨田看見他額頭上中了一箭。奇怪,車窗關(guān)得死死的,箭是怎么射進(jìn)來的呢?他用目光檢查車窗擋風(fēng)玻璃,發(fā)現(xiàn)全都完好。雨田想,必須馬上離開車子,往相反的方向逃走。

他拿著行李下了車。外面并沒有下雨。一條河橫在他面前,河對岸是一望無際的大草原,草原上影影綽綽的有些動物群,像是馬,又像是長頸鹿,離得太遠(yuǎn),看不清。他有點猶豫,要不要過河?他下車的地方是一條公路,他感到有人在追擊那輛車,他要是不迅速離開就會大禍臨頭。正在這時他的手提電話響了,小蔓帶哭腔地說:

“雨田,你趕快跑啊……”

于是他上了那獨木舟。船主問也不問就往對岸劃去。

接著小蔓又打來電話了。

“雨田,你好自為之啊。”

每次他剛要講話,小蔓就把電話掛了。

雨田問這位白人船主:

“要多久才能到對岸?”

“一個星期左右吧。”他說。

這條河并不特別寬,怎么會要一個星期?太荒唐了!可他不敢表示憤怒,只是說了一句:

“啊,要這么久!”

船主正色道:

“當(dāng)然要這么久,這里是非洲腹地?!?/p>

“我是到了哪個國家啊?您能告訴我嗎?”

“不能。這里的人從不問這種沒有意義的問題。不是連您妻子也不談?wù)撨@種事嗎?”他露出惡作劇的笑容。

“看來您和我妻子什么都知道,只有我像個盲人。”

“這不是很妙嗎?”他干巴巴地說。

盡管一點也不覺得有什么妙,雨田還是在心里期待著轉(zhuǎn)折發(fā)生。

水壺里的水喝光了,他又灌了一壺河水。雖然那河水又苦又澀,雨田卻覺得味道不錯。莫非連他的味覺都改變了?他吃了兩塊餅干,背靠背包平躺著,欣賞那美麗的天空。他剛要睡著,忽然聽到船主命令他去接替他劃船。

雨田劃船的技術(shù)還不錯,可不知怎么回事,這獨木舟一點都不聽他的指揮。無論他怎么努力,小船都只是在河里轉(zhuǎn)圈子,轉(zhuǎn)得他腦袋發(fā)暈,快要嘔吐了。而那白人趁這個機會睡著了。雨田在精疲力竭中放棄了努力。他剛一停止劃船,小船就變得平靜了。可它沒有順?biāo)?,它在慢慢地、穩(wěn)妥地橫渡那條河。雨田詫異地注視著小船的運動,心想,是他剛才的努力給它注入了能量嗎?

“雨田,你盡力了嗎?盡力了就好?!毙÷陔娫捓镎f。

“這就是那種不動聲色的美。小蔓啊小蔓?!庇晏飳ψ约赫f。他只能對自己說,因為小蔓每次只說一句話就掛了電話。

突然之間,雨田注意到船主多毛的手臂旁有奇異的光芒在閃爍。

雨田全身的血都涌到了頭部。那個敞開口的皮袋子里頭裝著他多年的夢。他必須沉住氣。船主說要一星期才能到對岸,也許是真話,也許對岸有強盜埋伏。

這條奇怪的小船的船頭仍然向著對岸行駛,雨田發(fā)現(xiàn)它的速度確實慢得不像話——他們離岸最多兩百米。既然上了船,又發(fā)現(xiàn)了他的目標(biāo),雨田就安下心來。不是他放棄了努力,而是他的思路改變了方向。他現(xiàn)在密切注視著周圍的動向??墒侵車裁磩屿o也沒有,河里風(fēng)平浪靜,船主躺在他旁邊大聲打呼嚕。

天黑下來了,雨田的小船終于駛到了河中央。他聽到什么地方有獅子在吼。那人總是不醒,他身邊那一皮袋鉆石被他于睡夢中推到了雨田的腳邊。雨田悄悄地伸手摸了摸那些硬東西,發(fā)現(xiàn)它們像冰一樣冷。這是不是鉆石?濃重的倦意襲來,他也躺下入睡了。

他醒來時已是上午。那人在劃船,他們的船還在河中央,朝兩岸望去似乎都是同樣遠(yuǎn)。

“您在打這些東西的主意吧?”船主笑著對他說,“如果我們兩人都平安到達(dá)的話,我就將它們賣給您。在我們這里,這些東西并不值錢?!?/p>

“旅途會有危險嗎?”雨田問道。

“不知道。要是有危險才好呢。您不是一直在盼望嗎?哈哈!”

“不——我并不……”

“您不要抵賴了,我早看出來了。您的上級,那個無賴,他一直在對您許愿。您覺得非洲如何?”

“美極了?!?/p>

“您愿死在此地嗎?”

“我不愿意死,為什么非要死?我有妻子,我愛她?!?/p>

“我是隨便問問的?!彼谋砬樽兝涞?。

他甚至顯出厭煩的樣子,一邊緩緩地劃船一邊將皮袋里的鉆石踢得嘩啦作響,就像在試探雨田一樣。

“要我來劃嗎?”

“不,我不忍心,您躺下吧?!?/p>

雨田使勁琢磨船主的這句話,心里想,是不是死到臨頭了?那會是什么樣的慘禍?他對自己一點都不害怕感到不解。

中午下起了瓢潑大雨,兩人都被淋得像落湯雞??瓷先ゴ饕稽c兒也不在乎,他大概早已習(xí)慣了這里的氣候環(huán)境,常年過著風(fēng)雨無阻的野外生活。雨田重點保護(hù)著他的手機和那些電池,他將那個防水的小袋子放在胸口,任憑小蔓的手機不停地呼他也不解開袋子,因為他擔(dān)心手機一進(jìn)水就完蛋了。船主停止了劃船,那船又在自動地向?qū)Π兑苿?,雖然走得緩慢卻堅定,仿佛具有一種意志。

“真的要走一個星期嗎?”雨田問船主道。

“看運氣吧?!?/p>

“您好像并不急于到達(dá)?!?/p>

“干嗎要急于到達(dá)?您不是只關(guān)心您的手機嗎?我忘了,您還關(guān)心我的皮袋子。這是個好兆頭。”

雨終于停了,除了手機,雨田的東西全濕透了。小蔓卻不再呼他,是不是產(chǎn)生誤解了呢?船主在吃東西,他面前擺著一大包肉類。雨田的神情有點恍惚,有點想吐,他感到自己要生病了。船主拿起一根火腿腸勸他吃下去,說可以給身體增加能量。雨田吃下去了,想吐的感覺立刻消失了。他回味了一下,覺得這火腿腸酸酸辣辣的,不像普通火腿腸。船主告訴他說,他吃的是非洲食品。

“您已經(jīng)進(jìn)入到了非洲腹地?!彼俅螐娬{(diào)。

他說完就將一只手伸進(jìn)皮袋抓出一把鉆石,用力朝水中一扔。

“這些還沒加工,加過工之后價值連城。我扔掉一些,免得負(fù)擔(dān)太重了。我的一個同鄉(xiāng)就是被這種東西壓死的。”

“真可怕。”雨田打了一個冷噤,但他身體里一點生病的兆頭也沒有了。

船主一共扔了三次,被他拋在空中的鉆石好像燃燒起來了一樣。

他倆又熬到了夜晚降臨,一夜無事。

后來雨田都記不起自己在河里呆了幾天了,可能是他的記憶停滯了。那小船你劃它也好,不劃它也好,它總是緩慢地向著對岸挺進(jìn)。根據(jù)雨田的目測,他們現(xiàn)在離起程的岸邊已經(jīng)有大約一千米了,但離對岸還有兩千米以上。船主總讓他同他一道吃那種非洲食品,他說吃了能戰(zhàn)勝抑郁癥。“在這條河里,因這個病而出事的人太多了。”

雨田并不覺得抑郁,他只是很想念小蔓。他有點后悔出門的時候?qū)λ隽酥e。看來她早已知道他去了哪里。她是打聽到的,還是猜出來的?小蔓從來不向人打聽他的事。那么,是她猜出來的。小蔓有這個能力。他忍不住拿出手機來,撥了小蔓的手機號碼,從她那邊傳來忙音,后來又什么聲音都沒有了。這時雨田記起他的岳父開玩笑時說過的一句話:“小蔓天生是個流浪者?!庇捎诤鋈幌肫疬@句話,雨田的腦子里一下子空了。夕陽中,雨田看見那人在吃一只活蜻蜓。

“您什么都能吃嗎?”

“那得看需要。”船主笑嘻嘻地說。“您不要撥弄手機了,沒有用的。她比您還要清楚您的事?!?/p>

“您從什么地方看出這一點的?”

“當(dāng)然是從您身上看出來的,我們不是都沒離開船嗎?”

一瞬間,雨田對船主佩服得五體投地。他暗想,跟著他,自己就會進(jìn)入到小蔓的內(nèi)心了。多么蹊蹺的巧合?。∷嗣_邊的皮袋,鉆石只剩下了一小半。

“多么美麗啊?!庇晏飮@了口氣。

“非洲的美是殺戮的美?!蹦侨艘矅@了口氣。

雨田感到那人正在做一個決定。他是偶然到他船上來的,當(dāng)時他的小船停泊在岸邊,他就上來了。但也許他是在等他,他不是對自己的上級非常熟悉嗎?回想這次冒險的來龍去脈,雨田發(fā)抖了。當(dāng)然,他要做的決定同自己直接有關(guān)。雨田偷窺那人,看見他放在膝頭上的雙手也在發(fā)抖,那雙巨大的手上血管突起。

“您打算在珠寶行長久干下去吧?”他問雨田。

“是啊??墒沁@很困難。”

“年輕時都會有這種感覺?!?/p>

雨田閉上眼,竭力想象自己老年時的情景。到那時他會不會像這個人一樣,仍然每天做決定?或許只有在非洲這種地方人才會每天面臨做決定?“小蔓啊小蔓?!彼谛睦镉每斩吹穆曇粽f道,仿佛向她求助似的。

食物已經(jīng)吃完了,他們還在水上漂。雨田大半時間都半躺著,為的是保存體力。他用微弱的聲音對那人說:

“為什么不說說您自己?您要把您的謎帶到墳?zāi)估锶??您就沒有想過我倆會進(jìn)同一座墳?zāi)???/p>

有一只兀鷹在他們上面飛。雨田向那兀鷹微笑著,努力同它交流。

非洲的天空令人流淚,雨田的眼角濕了。

當(dāng)他幾乎餓得說不出話來時,手機的鈴聲突然大響。

“我快死了,我愛你,小蔓?!?/p>

“胡說。你看看你已經(jīng)到了什么地方?”

他聽出是小蔓的聲音,但那聲音又有點陌生。他來不及想清楚就暈過去了。他暈過去之前感到兀鷹正在有力地掏他的腦髓,那種掏挖給他帶來快感。

那人猛烈地?fù)u晃著他,說:“現(xiàn)在可不是生病的時候??!”

他們已經(jīng)在大草原上,那人搭起了帳篷,還讓雨田吃了一條烤魚。雨田看見他將那皮袋放在一張小方桌上,皮袋的口張著,有寒光從里頭射出來。雨田對自己說:“我死不了?!贝鬟f給他一杯河水,輕輕地說,“您明天就可以離開了,要不要帶鉆石?”

雨田喝著有苦味的河水,猶豫不決地問:

“您將這些貨賣給我?”

“不,是無償贈與。您要不要帶?您的下一站是蘇丹,那個國家內(nèi)亂不止?!彼呎f邊朝他擠眼。

“我的天!”雨田的臉一下子變得慘白。

“我要帶著它們?!彼f,“謝謝您的贈與?!?/p>

“您的妻子一定會很高興?!?/p>

“我現(xiàn)在同您的看法一致了。請您告訴我,您一直在等我嗎?”

“是的。我等過很多人,我們的人遍布全世界?!?/p>

那一天,雨田度過了他一生中最為壯美的黃昏。先是小蔓打來一個沉默的電話,她在電話那頭一言不發(fā),持續(xù)了五分鐘后才掛上。接著獅子們就來了,它們是去河邊喝水的。船主將獅子們稱為“老朋友”。

“我多想死在老朋友的口中??!”

他說這句話時藍(lán)眼睛里射出神往的光芒。奇怪的是雨田一點也不感到膽怯了,他甚至想跑到獅群當(dāng)中去??墒撬€太虛弱,行動困難。他對船主的崇拜之情油然升起。

油燈下那張剛毅的臉令雨田想起好幾個人。他到底是誰?

“您是從什么時候起開始等我的呢?”雨田問道。

“從您出生的那一刻起。非洲的大門向所有的人敞開?!?/p>

“看來我一點彎路都沒走啊?!?/p>

“當(dāng)然。我看見您一直就朝我的船走過來了?!?/p>

草原的夜晚并不黑,只是天空有些發(fā)暗而已。四周那些讓人顫栗的美景都能看得清清楚楚。明天一大早會有人來接雨田,他已經(jīng)作好了準(zhǔn)備。所謂準(zhǔn)備,就是船主的鉆石已經(jīng)裝進(jìn)了他的背包,還有幾條烤魚也裝進(jìn)去了。水壺里也盛滿了河水。雨田感到,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有把握在這塊土地上存活下來。他對離別有點依依不舍。他問船主什么時候能再見,船主干脆地回答他說:“那是不可能的?!?/p>

半夜里他醒來時,船主已經(jīng)不見了。雨田立刻緊張起來。

他點燃了油燈,看見幾只獅子的腳爪從帳篷下面伸進(jìn)來了。獅子令他感到欣慰。他撥通了小蔓的電話,輕輕地說:“親愛的小蔓,我在非洲腹地?!彼路鹇牭搅怂暮粑?。他感到自己以前從未像現(xiàn)在這樣理解小蔓。此刻她是不是正在畫黃山?如果小蔓問他非洲是什么樣子,他打算回答她說:“到處都有獅子為你站崗,你被它們小心地保護(hù)著。”可惜小蔓不問他。

第二天他等了一上午,根本就沒人來接他。

他想,他這個目標(biāo)也許不太顯眼。帳篷里有一副弓箭,他從前練過射箭。他拿起弓箭來到外面,想去射斑馬。他選好了位置,開弓,射出。他射出的箭都落在近處,那距離簡直荒唐。有人迎著風(fēng)向他跑過來,是一個野人。他跑到雨田跟前,沖著他比比劃劃,發(fā)出含糊的尖叫。他似乎為什么事很著急,痛苦地撕扯著身上的長毛。

“您是想要我離開嗎?”雨田禁不住問他。

野人拼命點頭。

他收拾好了行李同野人走。

不知走了多久。雨田只記得經(jīng)過了安靜的斑馬群,也經(jīng)過了躺在河邊的那些獅子。它們離得那么近,可是它們毫不關(guān)注這個文明人和這個野人。雨田感到野人想要盡快地到達(dá)目的地。

走著走著,雨田忽然感覺出野人的背影很熟悉,很像一個人。像船主?不,一點都不像。像他的上司?不,也不像。像那位書店老板?不,也不像。他想呀想的,突然一下內(nèi)心敞亮了,對,像岳父!簡直像極了!這是怎么回事?!看看他那沉穩(wěn)的樣子吧。

在河邊的一個土洞旁,野人停下了,他打著手勢讓雨田先進(jìn)去。

雨田猶豫了一下,鼓起勇氣進(jìn)去了。洞很淺,里面有一塊當(dāng)床用的大石頭。雨田轉(zhuǎn)過身一看外面,天居然黑了,像夜晚一般。野人端坐在一棵老樹的樹根上,守衛(wèi)著這個洞。

雨田硬著頭皮在石板上躺下,他的行李袋做了他的枕頭。一想到行李袋的中心藏著那些可怕的鉆石,他不由毛骨悚然。這位野人,他究竟是守衛(wèi)著他雨田,還是守衛(wèi)著他的鉆石?雨田想叫他進(jìn)洞來,因為外面下雨了。但是野人堅決不肯,一動不動地坐在原地。雨田的心里充滿了感激。他暗暗地在心里稱野人為“非洲人”。黑色的皮膚,白色的皮膚,或身上長毛的皮膚,這些區(qū)別完全無關(guān)緊要嘛。他笑了起來。他一笑,小蔓馬上來電話了。

“雨田,我多么想同你分享快樂??!”

雨田回答說他也想著同樣的事,可是她沒聽見,她掛機了。

小蔓覺察到雨田去了遠(yuǎn)方。起先她有點悲哀,接著她就理解了丈夫的做法。她怎么會不理解這個日夜相處的人呢?

她有一次進(jìn)入過雨田的夢鄉(xiāng)。那是從黃山回來的路上,他倆錯上了一輛列車,是慢車,走走停停的。她在臥鋪上睡著了,夢里她到了一個小鎮(zhèn)上,有個人對她說,這個小鎮(zhèn)是一張水墨畫。她站在水邊,看著那些房屋的倒影,完全看呆了。雨田從一棟兩層樓房里走出來,一眼就看見了她,向她招手了。

“小蔓!”他喊道,“我們走吧,這個地方,進(jìn)去了就再也出不來了!你瞧你腳下那些荷葉,那不是你上個月畫的嗎?”

小蔓感到雨田說出的這個事很可怕,她的雙腳像被釘在了原地。

雨田走到了她面前,用手在她背上推了一下。

她醒了,看見對面臥鋪上的雨田正在呼呼大睡。

后來她問雨田做夢沒有,雨田說:

“我要是不叫你走的話,你就留在水墨鎮(zhèn)了!”

他的回答讓她嚇得夠嗆,她一言不發(fā)地看了他老半天。

雖然她對雨田了解得很深,可并不能捕捉到他的那些念頭??傮w上,她覺得雨田是個很難形容的人。那時在空曠的校園里只剩了他們兩個人,因為大家都回家度假去了。他倆不約而同地決定守在學(xué)校里。他們要在假期里決定他們的終身大事。

那是種很奇怪的情景,似乎所有的話都說完了,他們繞著教學(xué)大樓兜圈子,一圈又一圈,一聲不響,不知疲倦。當(dāng)時她暗想,既然她同這個男孩在一塊時一點都不厭煩,這事就差不多決定了。

雨田也決定了。但是雨田覺得自己對小蔓所知甚少。結(jié)婚是一個借口,可以無止境地去了解你所愛的人。

小蔓說自己是走到第八圈才決定的。雨田說他走到第三圈就決定了。兩人相視而笑。

那段時間校園里鬧鬼,雨田有點盼望同幽靈們會面,但未能如愿。

“校園戀”期間,小蔓的口頭禪是:“雨田啊雨田,說不定我倆共一個曾祖母?”這時雨田往往干巴巴地說:“那種可能性很小吧?”或者說:“我不主張近親通婚。”不論雨田說什么,小蔓總是能平靜下來,聽懂他話里頭的暗示。

小蔓到了快結(jié)婚時才安排雨田同她爹爹見面。她讓雨田裝扮成一名銷售教具的,去向她爹爹兜售教具。雨田給煤永老師留下了惡劣的印象,他認(rèn)為雨田態(tài)度生硬,完全不熱愛自己的工作。但煤永老師也立刻識破了小蔓的詭計,不知他用什么方法識破的。

當(dāng)雨田向小蔓匯報時,小蔓微笑著說:

“好,好!爹爹再也不會對你有很大的好奇心了?!?/p>

夾在父女之間的雨田陷入了迷惑:他們兩位究竟誰的心機更深?他感到自己以往那套判斷方法完全失靈了。不過他并不著急,這種事有什么可急的呢?他愿意等著瞧。

小蔓不常回家,一般一年才回去五六次。在爹爹的家中,雨田和爹爹相處得非常融洽,兩人之間甚至有一些小蔓聽不懂的暗語。

在家里,雨田笑嘻嘻地對小蔓說:“姜還是老的辣!”

不過他說這話時沒有把握,也不知自己能否驗證。他是不是急于想弄清某件事,結(jié)果反而離那件事更遠(yuǎn)了呢?

小蔓和雨田結(jié)婚的第一年里頭發(fā)生過一件事。

雨田被珠寶行的一個同事指控他盜竊,坐了半年的牢,雨田自己承認(rèn)了犯罪事實,而且拒絕小蔓為他請律師。半年后,事情水落石出,雨田是被冤枉的。

但他為什么要承認(rèn)沒有犯過的罪行呢?小蔓沒有問雨田,她是在日常生活中漸漸理解雨田的做法的。事情過去了好久,小蔓還記得那個大雨滂沱的下午,她同雨田在看守所見面的情形。雨田一臉蒼白地站在鐵絲網(wǎng)后面,愧疚地看著她。小蔓心底的一根弦被撥動了,她說:

“雨田,你可受苦了!”

“沒關(guān)系,我好得很。只是想你。”雨田說。

對小蔓來說,那是暗無天日的半年,因為完全不知道希望在哪里。小蔓有點醉生夢死的傾向,并且她將這事瞞著煤永老師。

為了打發(fā)日子,她去火車站做了搬運工。那時她想,自己還有什么面子放不下的呢?她與那些搬運工混在一起,粗聲大氣地?fù)屔?,憑體力,也憑靈活性賺顧客的錢。當(dāng)她做那份工作的時候,心底居然有股豪氣升騰起來!她估計到了雨田出獄的那一天,他一定會認(rèn)不出自己了。

然而他半年就出來了,還得到賠償。她去接他時,他仍是那副愧疚的表情。

“我讓你受苦了?!彼f。

“哪里是受苦,我好得很!”小蔓大聲回答。

他們的對話引得那些獄警瞪大了眼睛。

一路上,小蔓興致勃勃地談起自己做搬運工的那些細(xì)節(jié),雨田聽著,面帶微笑。

“我在監(jiān)獄里每天都要把這句話說一遍:‘我妻子真了不起!”

“這算不了什么。不過是在生活中找點樂子吧。雨田,我覺得我現(xiàn)在也敢去坐牢了。”

“好!”雨田點了點頭。

可是雨田如今畢竟離開了,這一次他不是進(jìn)監(jiān)獄,而是自己選擇去了非洲。小蔓剛一確定這個消息就明白了,非洲對于雨田來說是很適合的。她甚至有點嫉妒他——他終于心想事成了。她通過電話摸清了神出鬼沒的雨田的行蹤。一位他的珠寶行的同事告訴小蔓說,雨田申請去非洲申請了一年半才得以成行?!八媸菆皂g不拔??!”那人說。

雨田為什么要瞞著她去非洲?有可能他是擔(dān)心她不同意他去。要是這個原因的話,雨田真是多慮了。她不是那種死腦筋,她自認(rèn)為有足夠的靈活性。從他坐牢那一次這一點就得到過檢驗了。那么,也可能根本不是這個原因,而是他要在沒有任何干擾的情況下去弄清他生活中的某件事。那會是一件什么事呢?小蔓感到自己有點接近答案了。正因為有這種直覺,小蔓后來同他通電話時才變得越來越冷靜了。有一次通話時,她相信自己看見了天空中的那只兀鷹,但下面的草原模模糊糊,也沒見到其它動物。

雨田忽然主動給她來電話了。她屏住氣一聲不響,因為她在看他頭頂?shù)哪侵机棥H绻恢v話,非洲的畫面就會全部消失。事情總是這樣:只能一個人講話,或者她,或者他,這樣就能身臨其境。不知道這是什么原因。她的確看見他的身影消失在雨霧中了。他換了地方,這是他剛才含糊地告訴她的。他坐上吉普車,駛向了另一個名字不詳?shù)膰摇暮蟠跋蛲馇?,可以看見遠(yuǎn)方的獅群。

小蔓迷惘地對自己說:“非洲的姑娘怎么樣?”接著她就撲哧一笑。剛才她看見的可不是姑娘,是獅子。不過那些獅子也許是黑人女郎的化身?多么迷人啊。那么,雨田還會回來嗎?同上一次雨田坐牢時不同,這一次她沒有出去做苦力的沖動,她老是遐想,她感到這種遐想對自己有益。如果雨田在河里,她就在腦子里設(shè)想一場謀殺,她自己是唯一的觀眾。如果雨田在草原上,她的思路就跟隨那只兀鷹盤旋,準(zhǔn)備著一頭扎下去,介入下面的爭斗。如果雨田坐在吉普車?yán)锟缭絿?,她就會看見埋伏在鳳仙花叢中的歹徒。小蔓只要一靜下來就關(guān)注著雨田的事業(yè)。奇怪的是這種關(guān)注并不影響她自己的心緒,她覺得自己現(xiàn)在反而比從前更有定力和信心了。她找到了繪畫的靈感,她現(xiàn)在畫出的水墨猴應(yīng)該可以直接同雨田對話了。最近她同爹爹又恢復(fù)了幼年時期的那種依戀關(guān)系——多少年都已經(jīng)過去了?。?/p>

她隱隱約約地感到雨田的遠(yuǎn)行是明智之舉。不然的話,她都不能判斷出自己已經(jīng)沉淪到什么程度了。她一貫認(rèn)為雨田是心靈敏感的人,很可能比自己更敏感。他能不看出她的身心的停滯嗎?

小蔓下樓到小區(qū)的花園里跑了十幾圈。她眼里的天空是非洲的天空,那兩只灰鴿則成了兀鷹。

她跑完步回公寓樓時碰見了雨田珠寶行的那位同事。他是來公寓看他弟弟的。

“小煤,你過得很瀟灑??!”他說。

“是嗎?珠寶行的同事怎么樣?也很瀟灑吧?”

“不,你說得不對。實際上,入了珠寶行就像入了地獄。工作雖不累,卻每天心神恍惚。雨田告訴過你吧?”

“他從不談這類事。他是個開朗的人。”

“真可惜啊?!?/p>

“你的意思是他要倒霉了?”

“不,你說得不對。我的意思是,我要是像他一樣輪上去非洲就好了。身在珠寶行,企盼的不就是這個嗎?”

那位同事的話令小蔓對珠寶行的工作摸到了一些頭緒。難怪雨田一直說自己愿意呆在珠寶行,他真是個深謀遠(yuǎn)慮的家伙。

小蔓在公寓的陽臺上坐到深夜。后來一個久不聯(lián)系的大學(xué)同學(xué)給她來電話了,那人的聲音幽幽的。

“我這里有一些信息,是關(guān)于雨田的。我也是剛剛得知。還有改變的余地嗎?他好像破釜沉舟了?!?/p>

“為什么你想要他改變?”小蔓屏住氣說道。

“我倒不想要他怎么樣,我只是打探一下,畢竟是老同學(xué)嘛。說實話,我心里真羨慕他呢?!?/p>

“原來這樣?!?/p>

小蔓回到陽臺上,深深的黑暗包圍了她。她聽到了雛雞的低語。多么熟悉的記憶,可這不是記憶,是半空傳來的聲音。那些雛雞,有的是兩三只,有的是一群,似乎都很興奮。

那野人也像獨木舟的主人一樣不辭而別了,雨田在那土洞里呆了一天多。傍晚時分來了吉普車,雨田二話不說就提著行李過去了。

“河里上來的?”那黑人翻著白眼問他,他說英語。

“嗯。”

過邊境線時,車子遭到了掃射,但這車子是防彈的,并沒有受到損壞。

黑人司機精力飽滿,全速行車,車窗外的風(fēng)景像閃電一樣,雨田根本就看不清。他的腦袋轟轟響,他暗自思忖:這是時速多少公里?他感到自己掙扎在死亡線上。幸虧小蔓來電話了。小蔓一來電話,車速就慢了下來。黑人那殺手一般的面孔也變得柔和了。大概他在偷聽吧。小蔓的聲音在電話里顯得很近,就像在他耳邊說話。

“雨田,你記得第三盞路燈邊的那個小酒館嗎?”

“小蔓,你好嗎?我是在非洲腹地和你說話呢?!?/p>

“好,好!祝你一帆風(fēng)順?!?/p>

她掛上了。這是她和他第一次對話,雨田激動得不能自已。她提到的小酒館賣烈性酒,常有人因喝醉喪命。也許酒里頭被下了毒,但沒有證據(jù)。

“你這人運氣好,我剛才正要沖到河里去。”黑人說。

他又發(fā)瘋了,比先前開得更快。雨田干脆閉上了眼,一副視死如歸的樣子。雨田將思維固定在那個酒館里。那大玻璃窗后面長年累月群魔亂舞,發(fā)生過一些什么事呢?對了,發(fā)生過三位女士挑戰(zhàn)極限的事,她們發(fā)誓要將柜臺上的瓶裝酒喝完。但她們并沒有因醉酒身亡,她們才是真勇士。

車子停下了。那人朝雨田擠了擠眼。

“你到了蘇丹。”他冷冷地說,“你要是有顧慮,就不用下車?!?/p>

雨田的確有顧慮,但他還是下了車。來迎接他的是說土話的黑人大媽。她用手在他的旅行包上指指點點,雨田懷疑她是在說他包里的鉆石。她得到信息了嗎?她將他帶到路邊,要他打開背包。雨田照辦了??墒呛谌舜髬尶匆膊豢雌ご锏你@石,只是反復(fù)用右手做出打電話的模樣。雨田將手機交給了大媽,她笑起來,立刻熟練地?fù)芡诵÷奶柎a,用土話嘰里哇啦地說了一大通,然后又皺著眉頭聽了好一會兒,才將手機還給雨田。

“愛情?”她用英語說出這個詞,突然爆發(fā)出大笑。

雨田惶惑地站在那里看她笑。

她笑夠了后,就揮手讓雨田跟她走。她穿著黑裙,驕傲的身體仿佛一座移動的小山。雨田從未見過這么美的黑婦人,驚訝得腦子里一片空白。他在心里不停地說:“您是誰?您是誰……”但他始終不敢問她。

她家里坐著一位老頭,大概是她丈夫。墻上掛著不少年代悠久的照片,好像是家族的祖先。難道那個時候他們就有了照相機和攝影技術(shù)?很可能根本不是她的祖先,這些面相古老的人們是從另一個世界入侵進(jìn)來的,比如火星或土星之類。

那老頭一直沒有抬起頭來,他對生人完全沒有好奇心。

大媽要雨田鉆進(jìn)一個半人高的木籠子,那里面有羽毛美麗的熱帶鳥兒,一共五只。他剛一鉆進(jìn)去,她就將門鎖上了。

油燈一會兒就滅了,雨田坐在事先放進(jìn)去的一把小椅子上,心潮起伏。那些鳥兒有點不安,跳過來跳過去的,還踩在他的腳背上,令他感到很舒服,也很親切。他甚至幻想它們馱著他飛向天空。

黑暗中有人問他什么事,雨田估計是那老頭。他聽不懂,只是感到那語氣有點嚴(yán)厲。同一句話問了三遍,雨田沒有回答,他就不再問了。雨田聽出他在移動,好像躺到床上去了。

夜很深沉,鳥兒們終于安靜下來了。雨田想,大媽將他鎖在籠子里,是怕他要亂跑嗎?現(xiàn)在有什么樣的危險包圍著他呢?

他坐在那里,睡著了一陣又醒來一陣。他聽見他的手機響了兩次,但是手機放在包里,旅行包放在外面的木椅子上,他只能干著急。

下半夜,手機第三次響時,大媽從床上下來,摸索著接了電話。

她很激動,嘰里哇啦地提高了嗓門。床上的老頭生氣了,發(fā)出狼一樣的叫聲。大媽不怕他,照樣高聲大氣地說話。雨田猜不出小蔓在那頭說些什么,只是感到異常不安。

大媽笑起來,將手機往地上用力一摔。整個屋子里都變得死一般的寂靜。雨田在籠子里發(fā)抖了。來非洲多久了?一個月?一個半月?他忽然有了強烈的回家的愿望。

黑暗中,他聽見大媽在開籠子門的鎖。他貓著腰,撥開那些鳥兒,費力地鉆了出去。

他被推出了屋子,背包也被扔了出來。雨田估計是老頭干的。

外面伸手不見五指,他像盲人一樣摸索著走了一段路,又不敢走了。干脆原地坐了下來?!胺侵拚媸且粔K不安的大地啊?!彼f。

有人一把將他拖進(jìn)了吉普車。黑人司機咬牙切齒地說:

“他們偷走了你的鉆石!”

“不要緊?!庇晏镎f,“我都已經(jīng)把它們忘了?!?/p>

“你是個忘恩負(fù)義的家伙?!?/p>

“也許吧?!?/p>

這一回,車開很緩慢,外面忽然月光遍地,猶如仙境。車?yán)镌诜乓魳?,居然是“梁?!保晏锫牭脺喩眍澙?。音樂結(jié)束后就只有發(fā)動機輕微的響聲了。他們?nèi)匀皇窃谄皆闲旭?,無遮無攔的,有說不出名字的古樹,還有一些點著油燈的小屋。一群一群的動物在悠閑地散步,好像是梅花鹿,仔細(xì)一看卻是斑馬。少年時代,有好多年里頭雨田曾為斑馬的花紋發(fā)狂,他收集了無數(shù)斑馬的照片?,F(xiàn)在他就近觀察它們時,覺得它們身上的花紋成了模糊的一團(tuán),根本看不清楚。

黑人似乎覺察到了他的渴望,將車開得離獸群更近。緊挨著它們擦過。這一來,雨田看到的花紋就變得猙獰了,他在心中嘀咕:“莫非這是地獄的入口?”它們一點都不害怕,爭先恐后地要挨近車子,好像要同這兩個人交流似的。雨田不敢下車,主要還是因為那些花紋,他從來沒有對一樣事物這么恐懼過。后來他又使出一貫的法寶:閉上了眼。

當(dāng)他再睜開眼的時候,他們的車子已經(jīng)離開了斑馬群,在空空蕩蕩的平原上慢慢行駛。

“這是蘇丹嗎?”他問。

“不是。”司機回答,接著說了一句土話,像是在罵人。

雨田打開旅行包找他的手機,他里里外外翻遍了,還是找不到。他忽然記起黑人大媽將手機摔在地上了。那么,她沒有撿起來。但令他意外的是,那鉆石皮袋還在包里,鉆石也沒少,一想到他的手機被黑人大媽控制了,他心里就很難受,想要嘔吐。

“我們可不可以轉(zhuǎn)回那家人家去?”他試探地問司機。

沒想到司機一點也不吃驚,嘲弄地回答他說:

“我們一直在圍著他們家繞圈子,就是為了等你打定主意嘛?!?/p>

他猛地一剎車,沖雨田吼道:

“下車??!”

雨田下了車,一眼看見面前的兩個黑影。

“你為什么把這東西留在我們家?”大媽說,“這很不好,你給了我們太大的思想包袱。我和大爺翻來覆去地不能入睡,都快失去生活的信心了。我們一直在問自己:如何面對小姑娘的提問?你大爺就裝扮成小蔓,我們一問一答,把腦袋都攪昏了?!?/p>

她用力將手機塞在雨田懷里,兩人一道轉(zhuǎn)身回屋里去了。

雨田也回到了車上。

“你真是個白癡?!焙谌怂緳C低聲說,“你以為他們還手機給你是好心嗎?你就等著受苦吧?!?/p>

但是雨田不怕受苦,他將失而復(fù)得的手機貼著自己的臉,感到無比欣慰。他又回想大媽說的一番話,不禁笑了起來。他設(shè)想老頭扮成小蔓的樣子,感到簡直匪夷所思。想想看,小蔓有多大魅力,居然一下就贏得了這個古怪老頭的心!他又想,表面上是他來了非洲,其實來這里的卻是小蔓。而且小蔓是此地的主人,他只不過在走馬觀花。

黑人司機將座位放斜,仰著頭,一會兒就打鼾了。雨田的眼睛也睜不開了,他也一頭倒在背包上睡著了。期間他醒來好幾次,但都是立刻又睡著了。他感覺這一覺睡得特別長。

他醒來時,發(fā)現(xiàn)自己的手腳都被綁住了,嘴也被堵上了,但眼睛卻沒有被蒙上。有幾個黑人小伙子端著槍在周圍走動。他看見他的旅行包內(nèi)的東西都被翻出來了,鉆石被撒在地上,似乎沒人對它們感興趣。他的手機原來是放在上衣口袋里的,現(xiàn)在他感到那里空空的,一定是被他們搜走了??磥磉@里的人都只對他的手機感興趣。這些人是什么類型的人呢?他徑直望去,果然發(fā)現(xiàn)了他的手機。一個瘦高個兒正拿著它在同小蔓通話,雨田在心里暗暗叫苦。“小蔓啊小蔓,你究竟是怎么回事???”那瘦子似乎很激動,一會兒蹲下去,一會兒跳起來,他在大喊大叫,他說的是土話。雨田的心都要碎了。他發(fā)出了一聲長長的狼嗥,他忽然變成了狼。那人吃了一驚,朝他走攏來,仔細(xì)打量了他一會兒,一聲不響地將手機放回了他的衣袋。

“你,獅子?”他用生硬的英語說。

雨田連忙使勁點頭。他感到大惑不解:剛才自己嘴里被堵著毛巾,是怎么發(fā)出叫聲的?

瘦子又將他口里的毛巾扯掉了。他想講話,卻怎么也發(fā)不出聲音了。雨田將自己的這些反常歸結(jié)于環(huán)境對他的作用。他呆的地方還是平原,四面看不到遮擋物。

“獅子?”那人又問。

雨田連忙又點頭。他發(fā)現(xiàn)那人眼里對他有了畏懼。雨田想,我這副模樣難道像一頭獅子嗎?還不如說是一條落水狗呢。

那人把捆著他的繩子都解開了。

“你走,你走?!彼f。

雨田站在原地朝四周張望,不論他朝哪個方向看到底,都只看到地平線,既沒有路,也沒有房屋。他躊躇起來了,他可不想死在這地方。黑人手握著繩子,向他比劃著。他要捆他,雨田連忙點頭。

于是他又被綁在那棵樹的樹干上了,只是這一次沒有堵上他的嘴巴。天已大亮,此地氣候十分宜人。忽然,雨田發(fā)現(xiàn)這些黑人都在離開他。他們一會兒就走得不見蹤影了。這真恐怖。

很快他就發(fā)狂了,他又發(fā)出了狼的嗥叫,叫了又叫。周圍沒有任何回應(yīng)。后來他上衣袋里的手機響了,一彈一彈的,不屈不撓地呼叫著他。他在手機的蜂鳴聲中恢復(fù)了理智。他發(fā)現(xiàn)前方有個細(xì)小的黑影在往他這邊移動,慢慢看得清了,是一個小女孩。

“叔叔??!”女孩喊著跑向他,她說的是英語。

一到面前她就敏捷地伸手拿去了他的手機。

“他在這里!他完蛋了!對啦,你猜得對,這里風(fēng)景很美!”

她接下去又將手機撥弄來撥弄去,喜不自禁的樣子。

“你能幫我嗎?”雨田問她。

“幫你?不!”她堅決地?fù)u頭。

雨田用哀求的眼神看著她。

“你自己站起來!”她嚴(yán)厲地說,“一、二、三!站起來!”

雨田真的站起來了,只有腿上和手臂上的道道血痕證實著先前的捆綁——繩子都掉在了地上。他從小姑娘手里拿回手機,對著它反復(fù)地說:“我成功了,我成功了,我……小蔓??!”

責(zé)任編輯 ? 何子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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