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錦忠
我這輩子沒結(jié)過婚,但所幸的是我有個兒子。
這話從何說起呢?
算起來這事埋在我心底已經(jīng)有三十年了,本不打算告訴人的??墒侨赀^去了,慢慢地我覺得有必要說一說這件事了,要不然,我這輩子也沒什么可說道的了。
人生七十古來稀,我就這么一個人稀里糊涂地過了七十年。你說對了,我是個老光棍,人家就這么叫我——老光棍!光棍光棍的叫久了,人也叫順口了我也聽順耳了,倒把名字給忘得差不多了。好在姓是不用刻意去記也不會弄錯的,因為沈家莊的人都姓一個姓——沈。
沒關(guān)系,我不是個難說話的人,我從來不會對沖我喊光棍的人吹胡子瞪眼。盡管早先時我以為自己還是有希望娶妻的,但過了三十五歲那年的生日,我就覺得這事怕是沒啥指望了。果真,往后的日子,我離娶上一門親的愿望越來越遙遠(yuǎn)了。
娶不上親本來也沒啥不好的,活得自在,省了人管,也不用為兒女掏心掏肺的??捎袃蓸樱瑓s是對不住自己的,一樣是沒咂吧過女人的滋味,再就是沒留下個一兒半女的。要這么說,人生在世,還真是枉為男人了!
我這樣想著又過了幾年,心里一直不痛快。在我四十歲那樣,生產(chǎn)隊里組織男勞力上城里去收糞料,我那件事兒就發(fā)生了。嘿嘿嘿!
我清楚地記得那家的門牌號,盡管我叫不上那女人的名字,連個姓都不曉得。新華街7號,當(dāng)我擔(dān)著兩只空糞桶經(jīng)過這家的門口時,一個老婦人招招手把我給叫住了。有人把我叫住這就對了,因為我本來就是希望被人叫住的。我以為她們家有馬桶要倒,所以悶著頭跟著她往臺門里走。誰知剛一進(jìn)門就被喝住了,那老婦人要我把糞桶擔(dān)在天井里擱著,說人進(jìn)去就行。當(dāng)時我就納悶了,這些天我走街串巷地收過不少城里人家的糞料,可沒一家是這樣的!一般主人家都不讓我進(jìn)里屋,有天井的人家擔(dān)子可以擱天井里,沒天井的就擱門外,然后女主人就兩手抓著個馬桶小心地出來,到我的糞桶這邊就放平穩(wěn)了,然后掀了那雕花的馬桶蓋,提起馬桶往糞桶里倒糞。當(dāng)然,很多時候這倒糞的活是由我代勞的,一般情況下我倒完糞收幾分錢就走人。
我會把滿擔(dān)的糞料挑往??吭诔潜边\河邊上的料船,把滿桶的料往船肚里一傾,倒干凈了就走,繼續(xù)挑著糞桶擔(dān)子往里弄里鉆。這樣幾個來回,等大家一起收了滿船的料后,我們便收工回家了。我們同去的幾個男人分班搖櫓,嚼著田畈話,在運河上穿行,過了風(fēng)陵渡,到了沈家莊便歇著,第二天才會處理這一船的料。
還是回到原來的話題吧。那老婦人把我領(lǐng)到廳堂上,我看到八仙桌上放著幾樣小菜,一錫壺老酒,還有一副碗筷,心下狐疑,該不會是請我喝酒吃菜這么簡單吧?可是,我跟這家非但沒沾親帶故的,連朋友也八竿子打不上,哪有這樣的好事?
見我迷糊地站著,老婦人倒先有了表示,她用嘴努了努,示意我坐下吃喝。我正要問為什么,這可是無功受祿的事啊,那老婦人已然開腔:待會兒有你出力干活的,盡管吃!
我想,這家肯定有什么體力活要我做,譬如搬動些缸缸甏甏的,扛些米袋子、衣柜子什么的,所以我也不用客氣,先放開了吃再說。
我一抹嘴巴的時候便宣告了“并吞六國”的戰(zhàn)斗已然結(jié)束,于是坐在椅子上拍拍肚皮大聲地說:婆婆,酒也足了飯也飽了,有什么活要干,盡管說來,咱莊稼人有的是力氣!
那老婦人忽然面呈詭異之色,笑著說:莊稼漢子,有力氣,這就對了,咱家倒真有三分地需要你打理打理!
我一聽便愣在那里,問,我說婆婆,你們城里人哪來的地要種,我這不會是聽錯了吧?
那老婦人聽了后忽然正容,說,欸,我說有地就有地,你盡管隨我來!
我隨老婦人一直往里屋走,越走越不踏實。等我一腳踏進(jìn)一個房間的時候,我有點糊涂了。這分明是一間睡房,繡床上的被子里裹著一個年輕的婦人,從面相上看,大約比我小七八歲。我正要發(fā)問,那個領(lǐng)路的老婦人這時候卻已經(jīng)回轉(zhuǎn)身站在了門邊,只說了句,干活吧,便吱扭一聲合上了門。
這時候我的心開始怦怦地跳上了,那是因為我并不傻。我清楚這次分明是要交桃花運了!原來這世間真有桃花運這回事,我為什么要放過這樣的機會呢!
我不知道是怎么上去的,回想起來,覺得那時我的手腳都發(fā)著顫。我好不容易靠近眠床,把手伸向了被子。我想我是應(yīng)該掀了那被子的,否則我怎么干事?當(dāng)我掀起被子的一角時,我看到了白花花的一片,我看到了夜晚里獨自睡在床上念想的一切。這一刻是那么真切地呈現(xiàn)。不,我還是有點眩暈,我晃了晃腦殼,又使勁眨了眨眼,我默念著這一切不要在我睜開眼的時候消失。但欣喜的是這一切都在!我麻利地脫光了身子,像泥鰍一樣滑入了被窩。當(dāng)我與那婦人肌膚相觸的時候,我與她同時打了個顫。但那婦人是不會躲避的,而且更不會驚叫,這是我早已預(yù)知的事。
我非常賣力地打理著。雖然我沒有經(jīng)驗,但都是四十歲的人了,有什么不曉得?我把積聚了四十年的力量幾乎全用上了,這其中自然也包括我這些年來道聽途說的一些玩法,我要努力使身下的女人滿意。但我想這種所謂的滿意其實說的只是我自己,因為整個過程中女人都沒有表現(xiàn)出足夠的熱情。她任由我擺布,而且我隱隱感覺到她一開始便在等待著結(jié)束。
很明顯,她不是個淫蕩的女人,那婆婆也不是老鴇,正經(jīng)人家的兩個女人之所以這樣做一定只是為了某個目的,一個讓全家人開心起來的目的。
也許你不信,我一直沒看清這女人的眉眼,因為她先是側(cè)著臉的,等我上去后,她便急急地拿了一塊枕巾蓋住了自己的頭臉。我想她是不愿意看到我這張陌生人的臉的。同時,她也不希望我記住一張無奈而羞愧的臉?,F(xiàn)在,她只需要我的身子,確切地說是要我身上的一樣?xùn)|西。這沒有錯,她與我又沒有感情債要還,萍水相逢而已。
你問我是怎么知道她們的目的的?那我倒想問問你,你看過趕公豬的人嗎?那豬個頭比一般的公豬大出一倍去,下面的卵蛋大得快礙著走路了,在主人的竹梢揮趕下,去往前方一個熟悉抑或陌生的地方。那地方準(zhǔn)有一頭母豬等著。下面……就不需要我再說下去了吧!我怎么想著豬呢?真沒意思!
等我系好了褲腰帶,挑上擔(dān)子出來時,那個門外的老婦人卻在背后說了句,莊稼漢,我可是奉了酒飯的,以后兩不相欠。那婆婆在說“兩不相欠”時,用手在她與我之間刻意地?fù)]動了幾下,我明白她這是保持距離的意思,但只是傻傻地笑了笑。那婆婆怕我沒領(lǐng)會她的意思,顯得有點著急,在我轉(zhuǎn)身的時候,再一次強調(diào)說:你最好走得遠(yuǎn)遠(yuǎn)的,唔,別讓我看見!
一個拉陌生人睡了她兒媳婦的老婦人心里是什么滋味?虧大了吧!哪有娘親不護兒的。所以,她會表現(xiàn)出無奈后的冷酷。我曾經(jīng)也想過一個問題,這樣的好事為什么會落在我的頭上?這一家為什么不找一位熟人干這活?
我想了又想,大約走出幾百米遠(yuǎn),終于想到一點,熟人雖說知根知底,但有糾纏不清的風(fēng)險!這低頭不見抬頭見的,萬一欲罷不能,那就……而叫上我這個收料的鄉(xiāng)下人,那便是一錘子買賣的事!我總不至于觍著臉上門,要求再干上一回吧!畢竟人家是奉了酒飯的,這事兒應(yīng)該算是兩清了。
可是,我走著走著還是想笑,不就是干了一回嗎,你們就確定一準(zhǔn)能懷上?興許,興許以后還有要我再次返工的時候呢!
我開始憧憬起返工的美好來,但事實證明我這個念頭是一廂情愿了。這非但是我人生第一次嘗到女人的滋味,而且還是最后一次。我左等右等也等不來下一次,因為三個月后,當(dāng)我有意無意地路過這家家門口的時候,從里面出來的那個年輕女人已然小腹微微隆起。我忽然想到了感嘆,唉,這城里人可真是精明,就這事兒還掰著手指頭算準(zhǔn)了,一次搞定。
看來,我是沒有返工的機會了。但我并沒有從此忘卻的意思,我對那婆婆臨走時的“別讓我看見”的關(guān)照話懶得去理會。我想,我很有了解這女人肚子里的孩子是男是女的必要,那畢竟是我的骨肉,而且是唯一的。
我這樣想是不是很無賴?雖說根是我種下的,但那與我老沈家有什么關(guān)系?
但我就是拗不過自己。
我在沈家莊生活的時光里有了一份城里的念想。當(dāng)我想女人的時候,我會想到她。夜里,我獨自躺在床上,閉上眼,就幻想著那難忘的一刻,我的腦子里浮現(xiàn)出一幕幕鏡頭來,像電影放映員倒帶子那樣把那天的畫面倒上一遍。這樣想著,感覺再娶親似乎也是多余,我這樣想上一次,如同與女人返工了一次,也就足夠了。我在意淫里度日,日子過得很快。
村里那些與我一起玩到大的男人們一個個娶了妻生了子,在他們的孩子裹著尿布的時候我沒覺著有什么好的,這咿咿呀呀的小東西抱著是鬧睡著不穩(wěn),看著就煩??梢坏┧麄兊暮⒆釉诘厣先鲩_腳丫飛奔起來,上完小學(xué)又上中學(xué),田間地頭地跟著出沒,爹媽爹媽地在隔壁歡叫,我就莫名地感到心意煩亂,干什么活也干不到點上。這時候我真的很想知道新華街7號的那女人是生了個男娃還是女娃,那孩子算起來也應(yīng)該有五歲了吧。
這一天趁著農(nóng)閑我一大早上了城。我在新華街的一個拐彎處候著,要知道我是不可以唐突上門的,這點我清楚得很。大約是早上八點多光景,一個老婦人領(lǐng)著一個五歲的男孩從門里出來,看樣子是帶孩子去附近的幼兒園上學(xué)。遠(yuǎn)遠(yuǎn)地我就聽到那小男孩“奶奶奶奶”地叫,聲音脆脆的好聽極了。我想這應(yīng)該是我這一輩子聽過最好聽的聲音了。
當(dāng)婆孫倆拐過一個彎時,沒想到被一個邋遢的鄉(xiāng)下人站在那里擋住了去路。那婆婆顯然沒想到是我,但當(dāng)看到我慢慢地蹲下身去拉她孫子的小手時,她開始有了警覺。我感覺到她的眼光在掃視著我的臉,像刀子一樣刮過,可我不管這些。我摩挲著小男孩粉嫩的小手,目光與小男孩有些茫然的神色交匯著,我讀懂了他的眼神,那眼中釋放的只有“陌生”二字。但這又有什么關(guān)系?你看這精致挺拔的鼻梁,分明是隨了我的印記。再說了,我感受到了他小手腕部的搏動,這里面流淌的可是與我一樣的熱血啊。我翕動了一下嘴唇,多么想對小男孩說,叫一聲爸爸!就此,我的嗓子眼格格地響了幾聲,但終究吐不出那兩個字來。
一個低沉的吼聲打斷了這一切。這聲音源自那位婆婆,這個小男孩的奶奶。
是你!你……你怎么可以……這樣?
我仰了一下頭,淡淡地看了她一眼,只說了一句:我只是來看看他。
你不可以來看他的!那婆婆說著,用力把小男孩拽到一邊,同時向后退了兩步。
鄉(xiāng)下人,你太不地道了,說好我們是兩不相欠的。你怎么可以這般、這般不講規(guī)矩?
我懂規(guī)矩。我說了我看看就走。你可能不了解,我……是個……光棍。
很顯然,我是想以光棍的身份來求得老婦人的同情,讓她多給我一些與孩子相處的時間。
光棍也不行。你給我走!以后也別讓我看見!那婆婆聲音都打顫了,顯然是激動得緊。我想,此刻的我,在她眼里定然如同一條從婦人褲管里漏出的騎馬褡,在灰白的大馬路上被當(dāng)空的日頭曬著,誰看了都只想遠(yuǎn)遁,巴不得能撇清與自己的關(guān)系。
別讓我看見,對的,我聽見過她的忠告。我記得那時她說過她是奉了酒飯的,我們之間本就兩不相欠。再說了,我吃了她的酒上了她兒媳婦的床,是占了便宜的,我本不該糾纏的。我慢慢地起身,轉(zhuǎn)身走向街口。在回望時,我看到小男孩正吃驚地愣在那里。讓我猜想一下他此刻的心思,他應(yīng)該在想,不知道今天為什么會遇上一個邋遢的鄉(xiāng)下人,而這個人又奇怪地捏起了他的小手。也不知道奶奶為什么見了這個鄉(xiāng)下人會這么緊張,而且以喝斥的口吻與鄉(xiāng)下人交談。但他一定能感覺到,這個捏了他小手的鄉(xiāng)下人對他并無惡意。因為這個鄉(xiāng)下人在與他相處的短暫時間里一臉的慈愛,傾注著關(guān)切。我想,小孩子是懂得誰對他好誰對他不好的,不是嗎?但這又有什么用呢,過了今晚,只需過了今晚,今天的事他便會忘得一干二凈。這個年歲,最是容易忘卻的。
我有個兒子,在城里。這便是我這趟進(jìn)城收獲的一份喜悅。
雖則,我只能把這份喜悅深埋在心底,但已足以療救我的失落。從那以后,當(dāng)我再次看到那眼前飛奔的村人的孩子時,我便不再如從前那般心煩了。與村人一起勞作的時候,每次想到兒子,我捏著鋤頭的手總會力量倍增。
這些天,一個奇怪的念頭襲上心頭——這家的男人怎么了?是什么原因讓他給了我這樣的機會?我很想弄明白這件事。于是,我再一次偷偷地溜進(jìn)了城里,在新華街口若無其事地巡游。
也巧了,這一次我正好遇到了他——新華街7號的男主人。今天是這家的男的領(lǐng)著小孩去上學(xué),這男的領(lǐng)著小男孩一路走來,與小男孩你一句我一句地交談著,大抵是關(guān)照小男孩在幼兒園要聽老師話的意思。這期間他一直以爸爸自居,說什么聽爸爸的話呀,爸爸覺得呀,爸爸的話你記住了沒有呀之類的。我聽著好笑,心里說,我才是這孩子的爸爸呢,你這個冒牌貨倒自說自話地叫開了。我這樣想著便走了神,忘記了回避,與這迎面走來的一大一小撞了個正臉。這下子讓我面對面地把小男孩的爸爸看了個清楚,原來這人我還真見過,他就是光復(fù)路上最大的那家中藥鋪的撮藥師傅郎中張。我再一想便明白過來了,我聽說過有這么一回事,這撮藥的長期浸染在中藥材里,手摸鼻聞嘴嘗的,不知不覺會犯上一種病——不孕不育。尤其如麝香這味藥材,聞久了要壞事。
我想我應(yīng)該是對郎中張心存感激的,要不是因為他犯了病,我也沒機會上他老婆的床。我友好地沖他笑了笑,就這么一笑,想不到郎中張的臉上露出了一副奇怪的表情,中了邪似的。
他先前是平靜的,與他兒子一路交談著出門,但在街口見到我后表現(xiàn)出了一臉的驚愕,再接著臉扭曲得厲害。
這讓我明白了一件事,他是知道我是誰的。這么說他是認(rèn)出我來了。令我心存好奇的是,難道他先前就認(rèn)識我?這不可能呀!容我假設(shè)一下,也許,那曾經(jīng)發(fā)生的一切是由他母親也就是那個婆婆設(shè)計的,當(dāng)然也是經(jīng)他允許的,畢竟這么大的一件事!那么,當(dāng)日他很有可能是在場的,只是不方便露面而已。我想,他在場的原因不是因為他有直面痛苦的勇氣,而是怕這婆媳倆人單力薄,一旦事態(tài)收場不了,家里總還有個男人在。
你想怎么樣?
他終于開口了,話不多,但直截了當(dāng)。而且,看那架勢很不客氣。
我沒有作聲,目光交替地看著他和孩子。我看到張郎中的眼珠在眼眶里打轉(zhuǎn),猜想他定是在策劃著怎樣才能把我攆走。
鄉(xiāng)下人,你擋著我們干嗎?你再不走開的話,我可要喊公安了!要知道,你一身破爛,我說你是小偷,沒人會不信吧!
這句話可真夠狠的!而且是狠中隱藏著策略。郎中張試圖拋出小偷的論調(diào)來壓制我,來掩飾其內(nèi)心的緊張情緒。陡然間,陷入不安的一方倒成了我。稍作猶豫,我將真的成為百口莫辯的小偷。
我猛然醒悟,是該走人了。何況,我這次來本無意與男孩照面的,只想弄清楚男孩的父親不育的原因。既然這個疑問順利地解決了,我就沒有不走的理由。孩子看著是越來越懂事了,我不想讓他看到我一副破爛窮酸的樣子,更不想在他面前莫名其妙地被公安帶走。
我不作聲,扭頭就走??蓮埨芍胁灰啦火?,在背后遞過來一句:
最好別讓我看見!
這句話捎帶著一股狠勁。那是一個生理無能的男子無奈之下發(fā)泄的怨忿。一座叫尊嚴(yán)的山在張郎中內(nèi)心轟然傾倒。
我聽出了他話里的心虛。他是怕我一直糾纏下去,那樣,就算沒能從他手中弄走兒子,也會搞臭了他家的名聲。
我不想讓兒子背負(fù)上壞名聲。說到底,他生活在新華街7號這個家里比跟著我生活強多了。再說,我也沒有把他要回來的意思。我只是想看看他是如何長大的,五歲的模樣是咋樣的,六歲八歲二十歲又長啥模樣。
對,看著自己的孩子如何長大的確是一件非常開心的事。盡管他不可能叫我一聲爸,他也不知道我是誰,但那改變不了我是他生身父親的事實。不過,我明白我是越來越覺得不能靠近他了,因為說到底我沒這個權(quán)利。農(nóng)閑的時候我上城,會知趣地站在新華街的某個角落里,或者隱在人群中,目光打量著進(jìn)出的人流,搜尋一個與我相關(guān)的人影。我自信哪怕孩子一天一個樣,我也能認(rèn)出他來。因為,在他的身上總能找到我的影子。
日子過得飛快,我們沈家莊的地被大片征用了,我沒地種了,當(dāng)然我也老了。但我有了農(nóng)保,不種地也能領(lǐng)著每月的保險金過日子了。一晃眼的工夫,時間就過去了三十年。
這三十年我可沒閑著。我看著張郎中的兒子高中畢業(yè)后在南門的一家酒廠上了班,過了六年又娶上了媳婦,再過了一年生了個閨女……發(fā)生在新華街7號的事,我可一樁都沒落下地看得真切。說真的,這小張可真不像張郎中,也是,他怎么可能像張郎中呢?別以為養(yǎng)一養(yǎng)就能隨你的相了,這怎么可能呢!一廂情愿的事嘛!我這么跟你說吧,我算是看清楚了,除了眼睛像他母親,別的都像我。我看著這小子總覺得看不夠,于是索性在新華街口擺了個修鞋攤。之前,為學(xué)這門修鞋的手藝我可費了勁了,拜的師傅比我還年輕,我學(xué)了半年也才學(xué)到師傅一半的手藝,便急急地要求滿師,辭了師傅擺攤營業(yè)了。
我的鞋攤生意并不好,我也不著急,反正也不差那點錢。我在地上支了一把大傘,用來遮風(fēng)擋雨,買了一臺半舊的修鞋車,顯得我干這一行也有些年頭了,這樣我的生意就可以開張了。通常情況下,我的頭上總戴著一頂寬邊的太陽帽,那帽檐耷拉得厲害,遮住了我半張臉,那只是為了不想讓人太看清我的長相。新華街里的住戶一般都會照顧我的生意,但他們并不知道我與這街上的一戶人家頗有些淵源。
我在街口擺攤的行為其實沒有上門找茬的意思。老實說我也老了,老得讓人認(rèn)不出來了。我想,即使是張郎中母子也不一定能認(rèn)出我來。我這生意也不用吆喝,需要的人自然會湊上前來。
老師傅,我這雙鞋被雨一淋脫了膠,麻煩你幫我處理一下。
我抬頭看時,發(fā)現(xiàn)一位年輕的婦人站在面前,她左手拉著一個小女孩,右手遞過來一雙八成新的中跟皮鞋。這分明是張郎中家的兒媳婦,而小女孩正是張郎中的孫女。或者說,她也是我的兒媳婦,這個小女孩是我的親孫女。但我只能裝作沒這層關(guān)系,像對待其他客戶那樣招呼著。我可以為她提供的方便是,立馬放下手中的活,專注地替她處理涂膠的事。至于旁人,我想我會輕慢些。涂了膠后得晾在一邊等上幾分鐘,我請她在板凳上坐一會兒。這個時候,一個脆脆的聲音響起:爺爺,我也能弄個小板凳坐坐嗎,就坐在媽媽旁邊。我心里一搖蕩,淚珠子差點撲簌簌滑落一地。爺爺,要知道我可是這小女孩的親爺爺啊,盡管她只是隨便一聲叫??蛇@一聲叫我等了半輩子。我趕緊說,行,爺爺這里有的是小板凳,我給你拿個好看干凈些的坐。小女孩得了板凳很有禮貌地說了聲謝謝。我沖著她媽媽說了聲,這孩子真乖巧!她媽媽應(yīng)和著說,還是女孩子安靜些,要是換成男孩子,那可淘氣多了。
一個三十多歲的男子急匆匆地過來,抱起小女孩沖著年輕的女人輕聲埋怨,怎么要這么長時間啊,都十幾分鐘了還不見好,不就是上層膠水嗎?
女人回答,總要晾干了才好檢查效果吧,然后看看哪里還有什么欠妥的,再作些處理。
我知道我兒子站在我身邊。我們父子倆可從來沒有離得這么近過,自從他長大成人后。對了,這應(yīng)該是我們一家人最團圓的時刻吧!想到這里我的手抖動得厲害,幾次都把手中捏著的鞋滑脫在地。我只說馬上就好馬上就好,也不敢抬頭看我兒子。我怕他看到我的一雙淚眼,那樣只會讓他感到莫名其妙,橫生出許多不必要的麻煩來。
當(dāng)他們?nèi)艘黄痣x開的時候,我便停下了手中的活。我遠(yuǎn)遠(yuǎn)地看著那三個背影,很為我擺攤的正確決定而驕傲。只有這樣,我才能待在兒子一家人的附近,差不多天天能看到他們,活著才覺得有意思。
現(xiàn)在輪到張郎中的兒媳婦領(lǐng)著她女兒上幼兒園了。她總是騎著單車,車后的小椅子上坐著她女兒,早上一次,傍晚再一次,從我的身邊經(jīng)過。她也常來我攤上修修補補的,鞋底粘膠呀,釘鞋跟呀,或者給衣褲手包上個拉鏈?zhǔn)裁吹?。對于她的生意,我自然干得尤其用心。我是想讓她感覺到我的服務(wù)比別人更周到,這樣她才會光顧得多些。很多時候她會帶著她女兒一起來,這正是我所希望的。這個可愛的小女孩愛拿我的小板凳玩,但她從不碰我排列整齊的鞋底或者鞋跟,一看便知是個懂事的孩子。
日子就這樣在平淡中過著。我很享受這樣的日子,因為我兒子一家人就在身邊。
但世間的事總會有個意外,正如我年輕的時候沒想到過自己會打一輩子光棍那樣。當(dāng)你想安靜地享受生活的賜予時,糟糕的事卻在暗中滋長,令你防不勝防。就像鄉(xiāng)下的老屋里,你不知道哪天會有一只死老鼠在某個角落里發(fā)臭,讓你為此惡心上幾天。
有一天,一個來修鞋的人一眼認(rèn)出了我,劈頭蓋臉地喊將起來:老光棍,我說村里見不到你人影了呢,原來你是趕到城里來擺了修鞋攤啊!
說這話的人是沈家莊的老鄉(xiāng),一個老婦人。大概是她兒子發(fā)達(dá)了在新華街上買了套房子住下了,她這是給兒子家做老媽子來了。她這一嚷嚷可攪了我的局了,真要命!我被迫應(yīng)付著,卻又不甘心就此逃離,畢竟張郎中家住在這里,我全部的念想也在這里。但她老光棍老光棍這么一個勁地叫真讓我吃不消,本來我在沈家莊聽了一輩子,沒覺得不好,但在新華街上這樣叫卻讓我坐立不安起來了。說到底,我之所以擺這個攤其實跟玩潛伏沒啥兩樣,現(xiàn)在被這老娘們揭了底,覺得早晚得驚動了張郎中一家。
我這種擔(dān)心并非多余。這一天我的鞋攤上坐下來兩個不速之客,一個是那婆婆,都九十多歲了,如果不是人攙著,估計她走不了這么遠(yuǎn);一個是張郎中,正是他攙扶著他的老娘一起奔我而來的。我知道這母子倆并不是來找我修鞋的,他們是來攤牌的。
鄉(xiāng)下人,不,沈師傅,我真搞不明白,你究竟想干什么?
張郎中先開了口,并且在稱呼上也改了口,好像努力以示友善。接著是他老娘幫上了腔:我跟你說了幾遍了,走得遠(yuǎn)遠(yuǎn)的,別讓我看見,你怎么不饒不放呢?這老婆婆掉光了牙齒,說起話來含混不清的,但大抵可以分辨出是上面的意思。她一手搭在她兒子張郎中的手上,一手拄著拐杖,她把拐杖往地上拄得篤篤響,一副聲嘶力竭的樣子。
張郎中克制著自己,想用一種平靜的語調(diào)來表達(dá)內(nèi)心的慍怒與疑惑。但他母親的情緒卻有些激動,一上來便是責(zé)備的口氣。她從來都是對我抱著敵意的,說話從不客氣。這老太太整個身子顫抖得像篩糠,如果不是她兒子攙扶著,估計已癱坐在地上了。
我自知理虧,支支吾吾地說不上一句完整的話,但意思想必是傳達(dá)清楚了的,我并不想打擾他們,只是靜靜地在一旁看看。
但張郎中并不滿意我的答復(fù),他以一種商量的口氣跟我說:
要不這樣吧,沈師傅,你覺得我們家應(yīng)該補償你多少,你盡管說個數(shù)。你說多少我們都可以考慮,但有一樣,我們兌現(xiàn)了你的要求,你就得消失。當(dāng)然,所謂消失,我是指以后不要再在新華街露臉,你看怎么樣?
話都說到這個份上了,我就沒有退路了。我理解張家是不希望我打破他們生活的平靜,更不希望給孩子們帶來什么負(fù)面的影響。既然我也算是個長輩,總得有個好姿態(tài)對吧?于是,我站起身來,一言不發(fā),只是默默地收拾我的鞋攤,我把全部的家當(dāng)都裝上了來時的那輛三輪車,然后騎上它頭也不回地離開了。我用行動回答著張郎中母子:真把我老沈當(dāng)作那敲詐勒索的人了嗎?那可把我們鄉(xiāng)下人看扁了。
可是,我騎著三輪車一路遠(yuǎn)去,每一腳踏下都像是踏著我的疼痛——我怕是再也見不著我兒子一家人了!為什么這么一點小小的心愿都未能如愿?要知道,我只是靜靜地修鞋而已。
這一走便沒有再回新華街,我改在光復(fù)路口設(shè)攤。其實說是設(shè)攤,也只在風(fēng)和日麗的日子里出工,離了新華街,我對在壞天氣里擺攤也沒什么興趣,說到底,我并不是依靠修鞋養(yǎng)活自己的人。我只是想著孩子們,人到老時,比任何時候更想自己的孩子。
日子如水流逝。這些天我覺得精神頭大不如前了,眼前時不時地模糊,指頭總是隔三岔五地墊入修鞋機的針眼里,扎破了幾次。我的指頭流淌著殷紅,我的心頭卻塞滿了牽掛,鼓鼓的,脹得我難受。我很少接活了,我知道我干不了多少活了。說心里話,我在光復(fù)路上擺攤只是一種期許,因為那里離新華路街口不算遠(yuǎn)。有時候我會停下手中的活,望著過往的人流車流發(fā)呆,我這樣呆呆地看著,是因為感覺街對面似乎總站著一人,他也在遠(yuǎn)遠(yuǎn)地往我這邊看。有時候?qū)γ嬲局氖莾扇?,也有時候是三人,一個男的,一個女的,他們都是三十多歲的年紀(jì),帶著一個乖巧聽話的小女孩。
我心中明白,這樣的對視總有一天會消失,而最先消失的自然是我。
(責(zé)任編輯:錢益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