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琪鵬
在曼哈頓第一年,我沒有工作,在家里做全職主婦,就這樣晃晃悠悠生活。
經(jīng)歷過一個城市的四季輪回,貌似才算得上一個完整的過客。每一個季節(jié)下的紐約,都愛憎分明。即使是同一個時段,有時也會喜怒無常。她就像一位神秘莫測的女郎,時而清純,時而放蕩,時而憂郁感傷,時而熱情奔放。這期間,我度過了紐約二十年來最寒冷又最漫長的一個冬天,可我一點都不覺乏味。大雪的清晨,披著毯子抱一杯速溶咖啡在公寓里看對面銹色的消防梯一點點變白,雪夜昏黃的路燈下,踩著齊膝的積雪聽一路咯吱咯吱的聲響。直至四月,哈德遜河邊的風依然凍得人直打寒顫,那時以為冬天永遠都不會結束了??赡程礻柟饷髅牡脑绯?,推開黑色的公寓門,看到街道兩旁的櫻花在一夜之間全部綻放時,我這才理解冬天的美好。
勞倫斯·布洛克說:“如果不是每年有一段時間天氣壞透了,你怎么能夠感受好天氣的動人心弦,怎么能從其中汲取動力?每一個季節(jié)都自成一格,都有讓人覺得難過的特點;但是,每個季節(jié)也都有醉人的美好時光,一旦碰上了,可得好好珍惜?!边@是真正熱愛紐約的人才能領略到的意義和獨特的樂觀。
了解紐約的過程似乎也是如此。經(jīng)歷種種瑣碎、孤獨和迷茫的時間,只為等待某一次美妙的邂逅,等待這個城市賦予你的獨特禮物。
一年過去,紐約就像一個百老匯舞臺,每月上演著固定的經(jīng)典劇目,中間偶爾會穿插一些新劇。一月的爵士音樂節(jié),二月的時裝周,三月的奧斯卡,四月的櫻花節(jié),五月的國際美食節(jié),六月的同性戀大游行……紐約人有著能把所有不起眼活動都變成盛大節(jié)日的天賦,并固執(zhí)地讓其延續(xù)下去。我置身其中,像領略四季的冷暖那樣,感受紐約的人文季節(jié)。從某種意義上說,它比四季更具有鮮明的地域色彩。
一個美國朋友告訴我,每年圣誕節(jié),洛克菲勒中心滑冰場前都會樹立起一棵全美最高的圣誕樹,這件事已堅持了半個世紀,很多住在曼哈頓島外的美國人一年只會在這個時間上島,來仰望這棵圣誕樹,這成為他們最熱愛的過節(jié)項目。我在想,估計就和我們每年都要看春晚一樣吧。但是春晚每年節(jié)目都有變化,看一棵樹是多么乏味的事情啊。
美國獨立日,我和一群中國朋友去布魯克林大橋邊看煙花,河邊所有的道路都被人流擠得水泄不通,我太低估紐約人愛湊熱鬧的瘋狂程度了。還沒走到目的地,煙花秀已經(jīng)開始,我只好和所有人一起停下腳步,坐在馬路牙子邊,在兩座高樓的夾縫里,仰望天空,看完了整場煙花秀。人們歡呼,鼓掌,對天幕上出現(xiàn)的稍縱即逝的圖案盡情表達自己的驚訝與欣喜。雖然那些煙花和放煙花的人根本聽不到。結束的時刻,我聽到后面樓上有人高喊:“I love New York! I love USA!”站在一旁的中國朋友面面相覷,覺得美國人還真是容易被感動啊。不就是看個煙花嘛,至于激動成這樣么?大家在回家的路上戲謔著美國人的單純。我承認在他們歡呼的一剎那,內心也自然而然地生出某種優(yōu)越感。我們見過無數(shù)比之更盛大更絢麗的煙花,也從來沒有如此熱血澎湃過。煙花秀在紐約也舉行十幾年了,他們?yōu)槭裁催€會像一個初次面對這個世界的孩童般對生活的美好充滿驚喜呢。
在擁擠的人潮里,我突然有些羨慕身邊這些單純得近似幼稚的“外國人”,那些和我同齡卻對煙花依舊懷著赤子之心的成年人。我已經(jīng)回憶不起自己童年時代看到煙花的歡喜雀躍,也不知何時才能重溫那樣的感覺。這一年來,我曾經(jīng)對紐約大大小小的事情嗤之以鼻,就像曾經(jīng)嘲笑英國人的奧運會連做操都不整齊一樣。我不知道這是否源于自己的不自信,還是內心真的已經(jīng)逐漸喪失了贊美與驚嘆的能力。我突然理解那些一年只來曼哈頓一次的邊緣紐約人,他們每一年見到的圣誕樹,大概和我們眼中的樹是不一樣的。
也是在那一晚,我突然發(fā)現(xiàn),無論逛多少次景點,無論在島上住多長時間,我也無法真正理解紐約。因為,我從未走入人群中間,從未了解過那是一群什么樣的人。
和所有的大城市一樣,如果不讀書不工作,交友其實是一件非常困難的事情。所有初來乍到的外來客似乎都有這樣的煩惱。有過來人傳授經(jīng)驗給我,告訴我紐約有一個類似于豆瓣小組活動的網(wǎng)站,幾乎涵蓋了所有你能想到的興趣愛好。通過這個網(wǎng)站,你就能結交到一些志同道合的朋友。令我不解的是,在所有門類里,和文學藝術相關的小組,占了非常大一部分。而組織者都是些普通人,并非什么出版機構或是學術機構。再仔細瀏覽一些人氣很高的小組發(fā)起的話題,更讓我大吃一驚;從古希臘悲劇到叔本華,從福樓拜到拉丁文學,涉及的廣度和深度一點也不亞于專業(yè)機構。
無論是曼哈頓,還是新澤西,無論是布魯克林,還是皇后區(qū),每一個社區(qū)都能搜到一些固定的讀書會。我是抱著獵奇心去參加那些活動的,他們的組織形式也和我之前的設想完全不同。沒有正襟危坐,也沒有任何強烈的儀式感。有時只是簡單吃個brunch,或是在下班后找個酒吧喝一杯。然后一群陌生人,當然也會有相熟的朋友,在酒足飯飽后,爭論道德是文化問題還是宗教問題,或是探討下一屆布克獎會花落誰家。
即使一些看起來很官方和嚴肅的文藝活動,組織形式也特別親民。我參加過一個由美國權威出版人組織的詩歌活動,請來了三十多位詩人,都是當年入選了《美國最佳詩歌集》的作者。活動是免費對公眾開放的,詩集主編在簡單致辭后,詩人們便依次上臺朗誦自己的詩歌。有意思的是,這些詩人看起來也風格各異,有的像家庭主婦,有的像公司職員,有的像搖滾歌手。他們寫的大多數(shù)內容也是日常生活,卻極富感染力。后來也有批評家質疑這些詩歌水平參差不齊,很多作品抱著游戲的態(tài)度。但活動的組織者回應說:“寫詩是一種社會活動——人們在寫詩!——而你,也可以寫一首詩!”
在國內,長久以來,文藝青年總是被不自覺地劃為一個獨特的群體,好像你熱愛閱讀、音樂、旅行、電影,所有被稱之為“美麗而無用”的東西,都可以被歸類成“文藝”。因為無用,所以偶爾會被戲謔,被嘲諷。紐約被很多人標榜為文藝之都,但身處其中的人似乎并不自知。所謂文藝,和面包、啤酒、漢堡一樣,稀松平常。
每當天氣轉暖,中央公園、布萊恩特公園以及西河邊的碼頭公園,幾乎每天都有免費的露天電影播放。林肯中心、百老匯劇院,這些很多人平時根本無法消費的場所,也會組織各種形式的露天話劇、演出給市民欣賞。所有博物館在每周特定時間,都會免費開放。即使是無家可歸的流浪漢,藝術之于他們的門檻也微乎其微。這個城市的貧富差距遠遠高于世界任何一個城市,但在精神上得到的饋贈,卻是平等的。
我在某次活動上遇到一個秘魯大叔,是一個房產(chǎn)經(jīng)紀人,住在布魯克林。他個子不高,濃眉大眼,說話時候總是附帶著夸張的身體語言。他問我來紐約多久了,我說一年。于是他開始像轟炸機一樣向我拋出一連串的問題——“你去Coney Island(康尼島)看博物館沒?”“你去看過off broadway(百老匯劇場以外的一種比較平民的演出)的秀沒?”“你吃過曼哈頓最正宗的秘魯菜pio pio沒?”
自以為到紐約一年,對大大小小的事物已經(jīng)了如指掌,面對這些問題卻只能無奈地搖搖頭。每回答一個no,他總是用手捂住自己張大的嘴巴,睜大眼睛故作驚訝狀說:“啊,那太遺憾了?!比缓蠛軋远ǖ卣f,“你一定要去體驗下,真的很有趣?!?/p>
后來加了他的facebook,總可以從他分享的鏈接里得到各種紐約藝術活動的信息。
在北京,人以群分,社交圈大多是以職業(yè)為分界線的。來來去去的文藝活動,看起來更像是圈內人或者精英分子的自娛自樂。紐約的文藝氛圍似乎更平民也更大眾,我總是在聽某個陌生人滔滔不絕談論完陀思妥耶夫斯基以后發(fā)現(xiàn)她是個牙醫(yī),和一個看起來像嬉皮士的人聊完畢加索以后發(fā)現(xiàn)他其實是個律師。
人和人的相遇,并非只是通過謀生的職業(yè)而關聯(lián),而更源于精神上的相通。紐約的文藝,也不在于博物館里有多少價值連城的名畫,不在于多少藝術家對這個城市趨之若鶩。它就像街頭那些二到三刀隨手就能買到的花束,沒有什么華麗的包裝,也無法予人果腹解人饑渴,但卻是許多平常人生活中不可或缺的部分——足以讓每一個簡陋而局促的公寓,時刻盈溢著沁人心脾的芬芳。
美國的書籍售價太高,于是我辦了一張紐約圖書館的卡,定期借一些英文圖書看。在北京的時候,因為書便宜,一件衣服的錢可以買幾十本書,所以從來不會想要去圖書館借書看。北京七年,我未曾踏入過首都圖書館半步。紐約圖書館的好處是,除了42街全紐約最大的那座以外,有百來座零零散散的圖書館分布于曼哈頓、皇后區(qū)和布魯克林區(qū),你可以在任何一座圖書館借書,然后歸還到離自己家最近的那座。當然,你也可以通過網(wǎng)上預約來借想要的書。除了借書,圖書館還承擔著文化活動、講座甚至教育的功能。根據(jù)不同年齡不同階層人群的需求,它會開設各種免費課程:文學、歷史、繪畫、自然科學,當然也有求職、計算機等實用的課程。
有一次我去家門口的圖書館報名參加一位哥倫比亞大學教授的系列講座,探討的主題是“十九到二十世紀文化與罪惡”。我坐在一個很小的會議室里,來的聽眾幾乎都是五十歲以上年紀的人,而講座的形式也不是老師獨自一人的滔滔不絕,更多的是互動與交流。當老師談到陀思妥耶夫斯基,似乎每個人都不陌生,甚至對其中的細節(jié)倒背如流。大家熱烈地討論,從哲學、文學、宗教各種角度闡述自己的看法。我羞愧地混跡于其中,這本書我只是很早以前泛泛讀過,根本沒有仔細到像他們那樣的程度。在那個擁擠的會議室中,乍一看都是一些退休的老頭老太太,我想起我的父母比他們年輕一些,但已經(jīng)處于人生不知所措的階段。除了廣場舞和麻將,也沒有更多執(zhí)著的事情。
講座結束,一位穿著考究,化著淡妝的老太太拉著我聊天,我說您過去是從事文學研究的么,感覺您讀了很多書。她大笑,說哪里哪里,只是興趣愛好而已,我以前是一個會計。她在紐約住了一輩子,“這兒總是不乏奇妙的事情,而我太有好奇心了?!彼雌饋硪簿土鲱^,頭發(fā)很濃密,我驚嘆于她的精神面貌,她告訴我她已經(jīng)八十了?!拔乙粋€星期要游三次泳,你知道羅斯福島么,那里有一個非常好的游泳池,而且對老人有優(yōu)惠。我需要坐地鐵和纜車才能到那兒。但是游泳真的能讓我精神充沛?!彼臀腋鎰e,說約了一個好朋友去看演出。
這樣的老人在紐約遇到過很多,年輕人都忙于賺錢和打拼生活,大概老人才會有時間來參加這些五花八門的活動。
我的英語老師也是一位六十出頭的老太太,見面的時候會主動擁抱你,上課的時候會手舞足蹈,身上似乎永遠有用不完的熱情。
很巧的是,我和她住同一個社區(qū)。一個春天的下午,我和她肩并肩,走了很長一段路。她說她喜歡走路,尤其紐約又是一個如此適合步行的城市。經(jīng)過華盛頓廣場,她指著那些花花草草如數(shù)家珍:“這是粉色郁金香,播種的時候要格外小心。那是香椿樹,它們的葉子有一種奇異的香味?!彼窈⒆颖P點自己的玩具那樣,充滿了自豪。
“您記憶力真好啊。怎么能記住這么多東西呢?”
“我父親是園藝師,所以從小對這個很有興趣,上個月我剛拿到一份植物鑒別的個人證書。”她說,“你知道么,紐約有很多好玩的證書可以考,只要你有興趣。調酒師,甜品師,插畫,繪畫……等我退休了,有好多事情可以做呀。”她的臉上流露出一種對未來無限向往的神情,這是在許多國內年輕人身上也鮮能見到的光芒。
為了提高英語,我也參加過一些語言交流的活動,組織者會在每個人的胸前貼上名字和自己所會的語言,以方便想交流的朋友分辨出來。活動中可以遇到各種年齡、各種國家、各種職業(yè)的人,法語、意大利語、西班牙語、日語……仿佛來到一個小型聯(lián)合國聚會。第一次參加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其他桌都聊得熱火朝天,唯獨插著中國國旗的桌子無人問津。我不知所措,正猶豫要不要離開,這時一位手捧一本袖珍漢語字典的老頭跑過來,用不太標準的中文說:“你好,很高興認識你?!?/p>
他是一個出版商,退休后去中國旅游,一下子對漢語迷得不能自拔,遂決定學中文??吹贸鰜恚⒎切难獊沓笔降膶W習,那本小字典已經(jīng)快被翻爛了,里面還密密麻麻做了許多注釋。我和他解釋同一發(fā)音不同意思的詞匯,他一邊傾聽一邊做筆記,不知道是緊張還是年紀的緣故,不一會兒工夫,抬起頭發(fā)現(xiàn)他已是滿頭大汗。
我們轉成英語聊天,他輕松了很多,一邊擦汗一邊說:“中文真是太復雜了,但真的很有意思。和英文是完全不同的語言系統(tǒng)?!?/p>
“其實您可以選擇容易一點的語言,中文確實太難了,要記的東西太多?!蔽以谙霝槭裁催@么大年紀,還要如此為難自己??此绱诵量?,我也不知如何勸誡。
他似乎看出我的疑惑,笑著說:“反正我也不是做學問,什么時候學習都不遲。而且,興趣是最大的老師,不是么?”
他偶爾會給我寫郵件,請教一些問題,或只是簡單問候。大概是他的電腦沒有中文輸入法,信里常常夾雜著大段大段拼音,透著一股執(zhí)拗勁。為了配合他,回信的時候我也會附上拼音寫的句子,就像一個咿咿呀呀的孩子給小伙伴寫紙條。有時候自己都覺得好笑,卻又生出一種莫名的感動。
如果年輕人代表一個城市的未來,或許老人則代表著這個城市的過去。紐約街頭,那些步履蹣跚、滿頭銀發(fā)的老人總是更加引人注目,也會化美艷的紅唇妝,也會穿細跟的意大利手工皮鞋。那種永不放棄一絲不茍的生活狀態(tài),勾勒出紐約客最鮮明的剪影。我和他們擦肩而過,總忍不住想象他們年輕時候也是穿著這樣的花花裙子,去奔赴一場舞會;或是打著精致的領結,去迎接自己的愛人。
有人把這種生活總結為“無齡感”,這種特征在紐約客身上表現(xiàn)得尤為明顯。他們不是年輕人,但他們同樣賦予了這個城市以及身邊的人無窮的動力。
到一個陌生的地方,人總是變得異常脆弱。不過紐約帶給我的隔閡感遠不如那些歐洲城市。那是一種前所未有的微妙關系——很難融入,也不被排斥。沒有人會把你當作異鄉(xiāng)人,連語言也沒有什么所謂標準的口音。衣著、審美、性別……作為一個陌生人,種種需要被社會評價的表象,邊界都變得很模糊。
雖然日常交流很吃力,但遭遇的眼神很少有責難和歧視??赡苓€是因為沒有真正的本土人,那些自稱紐約客的人也沒法往上追溯自己的祖先多少代,短暫的城市史讓優(yōu)越感變得稀薄而縹緲??恐约哼@么多年積攢的有限的詞匯,我和來自世界各地的陌生人跌跌撞撞地交流著。樓下雜貨鋪的姑娘來自幾內亞,笑起來的時候牙齒像貝殼一般閃亮,她的英語總是帶著不自覺的小舌音,她說她的母語是法語。而我經(jīng)常去的一家地中海餐廳,男服務生來自多米尼加,過去講西班牙語。我總是需要他重復幾次才能理解他的意思,他和我一樣為自己的英語感到慚愧,笑起來比我還要羞澀。
只要你有時間,每天都可以認識形形色色的人,聽到各種驚心動魄的故事。也許是因為對于彼此的世界而言,大家都是值得信賴的陌生人。也因了這份陌生,大家變得不那么在乎曾經(jīng)世界里建立起來的價值觀,或者說不需要遵循從前社會附加在人身上的所有準則。那是一種前所未有的自由感,遠離了親人、朋友和熟悉的環(huán)境,卻像是遇到了一個全新的自己。
總有國內的朋友問我紐約本地人是不是也會像國內大城市的老居民那樣排外,在紐約,確實遇到過很多出生于曼哈頓卻最終被迫搬離、往更遠地方的人。奇怪的是,他們從來沒有流露出任何因為“外地人”的涌入而被擠到城市邊緣的怨恨感。
我在圖書館的寫作課上認識了一個二十出頭的小伙子,他住在新澤西。他說他父母都是紐約客,后來曼哈頓的房產(chǎn)稅地稅越來越高,包括停車、生活費用也非常昂貴,已經(jīng)超出了他們家承受的能力,所以他們最終選擇到一河之隔的新澤西安家。
當他得知我住在切爾西區(qū)的時候,很高興地說:“哦,那個社區(qū)超級棒。你太幸運了!下次我們可以一起去High Line Park逛逛。那兒過去是一座高架橋,后來廢棄后就被改造成一座神奇的空中花園了?!?/p>
和他漸漸熟絡,有一次我忍不住小心翼翼地問他,對于這些不斷涌進來的外地人你會有怨恨么?畢竟你生在這里長在這里。
他對我的問題很驚訝,皺著眉頭一臉不解地說:“為什么要怨恨呀?這是很自然的事情吧。沒有一個地方是理所當然屬于你的。尤其是像紐約這樣的地方。如果沒有這些流動的人,紐約就會和美國其他小城一樣無趣了。紐約不是美國。你懂的?!蔽覀兿嘁曇恍Α?/p>
那天走在High Line Park上,夕陽把我們的影子拉得很長。橋上郁郁蔥蔥的樹木,似乎勾起了他無限的回憶,他說小的時候這里還只是一片被廢棄的雜亂景象,通過很多居民的努力爭取才沒有被拆除。“但真正讓這里煥發(fā)生機和得以保存的人,應該是那些藝術家吧?!?/p>
他又指了指了西河對面那片樓群說,“瞧,河那邊就是新澤西啦,從你家樓下坐地鐵很快就可以到的。有空你也可以去那邊玩玩,雖然沒有這邊有趣?!?/p>
他的笑容那么真誠,毫無芥蒂。
一年里,遇見過很多這樣溫暖的人,也僅僅是遇見。文化的隔閡、教育背景的差異,讓深入的溝通變得更加困難。人們相識,人們分別,孤獨依舊如肋骨上的刺青,如影隨形。
來紐約的第一個月,朋友和我說,如果你不愛紐約,你就永遠不會得到快樂。這是一個再明顯不過的道理,卻更像是一句魔咒,驅趕著那些與生俱來的多愁善感和格格不入。
一年過去,我也總在問自己,這個城市為什么會讓那么多人神魂顛倒?
選擇來紐約,是逃避,也是尋覓。帶著某種哥倫布式的幻想,幻想地球背面的新大陸有像黃金一樣閃耀的烏托邦。我們尋找溫情而勵志的故事,以此抵抗在大城市奮斗的孤獨與膽怯。我們遠走他鄉(xiāng),也不過是希望那顆曾經(jīng)支離破碎的心在一個新的城市里縫合。
我在紐約的公寓,出門便是六大道。有作家描述“911”發(fā)生之后的景象:“在第六大道上原本可以很清晰地看到世貿中心的雙子塔,但現(xiàn)在只能看到遺址,下城天際線上缺了一塊。這是一處被刪除的景觀?!薄?11”之后,紐約有整整一代人根本沒有見過世貿大樓,一切堅固的東西隨著那座世界第一高樓的坍塌變得煙消云散,自由、驕傲、安全感。我常常站在14街眺望遠處新建的世貿,只剩下孤零零的一座,無論白天還是黑夜都如魚鱗般閃耀。只是如何想象,腦海中也無法勾勒出那一片消失的天際線。大概只有真正經(jīng)歷過并堅持停留在這片土地上的人才能明白,那塊被覆蓋的傷疤總會在抬頭的一剎那,于內心深處隱隱作痛。還好,紐約永遠不會有牢固的集體記憶。這是由這座城市的本質決定的。唯一惺惺相惜的也許只是同樣的鄉(xiāng)愁。
遠隔重洋,這塊看似與許多人生命無關的小島,卻永無法回避世人關注的目光。我并不知道一百條街以外的公寓發(fā)生了大火,也對布魯克林大橋上插上了一面莫名其妙的白旗而一無所知。國內的社交網(wǎng)絡已經(jīng)傳得熱火朝天,而我還睡眼惺忪一臉茫然。從來不關心任何國際大事的父母,變得對于紐約以及所有和紐約相關的信息異常敏銳。不會上網(wǎng)的他們只能從國家最權威的電視臺得到所有對于世界的認知,而昆明砍人事件和杭州縱火事件,他們卻永遠無從得知。倒是紐約七零八碎的壞消息,他們比我更如數(shù)家珍。我們彼此擔心,彼此哀嘆對方的水深火熱,在黑白顛倒的時間里做著他人地獄的噩夢。
不知道是否所有經(jīng)歷了大災難的人都會變得更加淡定從容,還是美國人與生俱來的樂觀基因,他們對未知的事情并不像我們那樣的杞人憂天,至少不會把所有不好的事往最陰暗的方面想象,也不會因為某一樁小概率事件就惶惶不可終日?!爸匾氖抢^續(xù)前行”——我總會聽到這樣的一句話。也許是歐洲人蜷縮在五月花晃晃悠悠的船艙里,歷經(jīng)了數(shù)月顛簸后到達新大陸的頓悟,也許是無數(shù)拓荒者在炮火紛飛的戰(zhàn)場上浴血奮戰(zhàn)后終于擺脫殖民統(tǒng)治取得獨立后的信仰。飛機撞擊大樓的陰霾在時間的更迭里一點點消散,“carry on”成為紐約人的維生素,算不上起死回生的救命良藥,卻也是維持活力不可或缺的營養(yǎng)品。
拋開所有宏大敘事,此岸,彼岸,人生所有細枝末節(jié)的辛酸與焦慮都是相似的。紐約高峰期的地鐵同樣擠得喘不過氣來,紐約人同樣要為有限的學區(qū)房和孩子上哪所好學校操心,因為不斷上漲的房租而遠離城市的中心,那些住在郊區(qū)的上班族同樣被迫每天花費四個小時在上下班的漫漫路途上……人們也會傾吐生活的艱辛,抱怨種種不公,政府的無能與制度的不合理,但這并不妨礙他們在這里繼續(xù)奮斗和打拼下去。
我問一個來紐約定居很多年的北京朋友:“你覺得紐約人比中國那些大城市的人快樂么?”她回答:“我不是特別清楚其他人的想法,但我覺得紐約人的幸福指數(shù)其實來源于它多元文化創(chuàng)造的價值觀。在這個城市,對幸福這個概念從來就沒有統(tǒng)一的定義。即使經(jīng)濟上貧困潦倒的人,他也可以從其他途徑獲得認可和所謂的幸福感?!?/p>
一年前的秋天,從北京到紐約,整整十四個小時,從座位前的大屏幕上我能清晰地看到航行路線,那條黑色的曲線把北冰洋和太平洋重重地切割了出來。在黑暗而密閉的機艙里,我偶爾會有失重的感覺,這種感覺并不像飛翔,更像在深海里潛游。
來到世界的另一個盡頭,時間變得格外奇妙。醒來的時候,曾經(jīng)生活的世界寂靜一片。而當我入眠,那個世界無論如何紛繁復雜,都與我無關了。一年時間并不漫長,記憶卻如同一碗放在桌上不加糖的綠豆湯,所有沸騰帶來的水蒸氣一點點退去,最后只剩下舌尖上涼薄的甘苦。
我注冊了新的郵箱,啟用了新的社交網(wǎng)絡,都是和國內完全不同的系統(tǒng),所以也無法互通有無。除了太平洋,我知道彼此之間還隔著一道無形的墻。每天看兩處的新聞,紛紛擾擾的世界卻并無不同,明星同樣被狗仔窺探,娛樂同樣是每日頭條,人們同樣站在道德制高點上對和自己無關的人惡語相向。
我如同一個割斷了臍帶的孩子,開始牙牙學語。習慣了中國式的做學生方式,即使是業(yè)余的學習班,也依然按時上課,只是見到英語老師,不會像兒時那樣戰(zhàn)戰(zhàn)兢兢,因為她總是很親切地喊我”dear”,而我好像又重新找到一個做回乖乖小孩的快樂。
有一天,老師教完歐亨利的短篇小說《麥琪的禮物》,讓大家討論你是否贊同故事中的主人公的做法,贊同的站在教室左邊,不贊同的站在教室右邊。故事講述的是一對年輕而貧窮的夫婦,因為圣誕節(jié)買不起禮物,女主角Della只好剪掉了自己的長發(fā),為丈夫的手表買一條搭配的項鏈,而男主角Jim悄悄地把手表賣了,只為給自己的妻子買一把好看的梳子。當他們拿出彼此的禮物,才發(fā)現(xiàn)禮物對于對方而言都失去了價值。我很早之前就讀過這個小說,自然毫不猶豫地選擇了贊同,而全班二十幾個同學,除了我以外,統(tǒng)統(tǒng)都站在了我的對立面。大家七嘴八舌地表達著自己的觀點,很多人不理解為什么他們沒有錢還要買禮物,為什么買禮物之前不商量一下。最后,大家都把目光集中到我身上,我是那個唯一一個選擇了贊同的人。我說,每個人年輕的時候,為了愛,都會做些瘋狂和有點愚蠢的事情吧,但這并不能因此而否定這些事情存在的價值。教室突然變得很安靜。說完這些,我意識到自己情緒有些激動。還是老師打破沉默,她說,這只是一個故事,別太認真。
那天放學,我和班上一個同學在十字路口分別,她突然朝我揮揮手說,大聲說:“明天見,Della?!?/p>
我愣了一下,那是我到紐約之后,感覺第一次有了一個屬于自己的英文名,在一片毫無聯(lián)系的土地上突然生長出的,不是因祖先和血緣而擁有的符號。
轉過身,我沿著百老匯大街往家走。我抬頭看了看被曼哈頓的高樓切割后的天空,也許是因為下過雨,也許是因為黃昏,天空呈現(xiàn)出一種接近于無限溫柔的藍。一架白色的飛機從空中駛過,像極了一條慢悠悠游弋的鯊魚。
有人說,人生的遷徙不過是從一口井跳到另一口井,在那一刻,我覺得紐約給予我的,也可以是一片更為清澈的海底世界。
(責任編輯:李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