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拙著《書信世界里的趙清閣與老舍》出版一年以前,我將書稿的電子文本傳給老舍研究專家、已從上海師范大學退休的史承鈞老師,請他提些意見。過了一段時間,即收到史老師寫來的一封長信,后此信以《讀傅光明著〈書信世界里的趙清閣與老舍〉所想到的》為題,發(fā)在了李怡主編的《現代中國文化與文學》,這是一本以書代刊半年一期的雜志。不曾想到的是,沒過多久,史老師又傳來一篇文章,并寫了附記:“這是我應日本友人渡邊明次先生約請,為他所譯趙清閣的小說《梁山伯與祝英臺》(日本僑報社2006年10月出版)所寫的著者介紹。因篇幅等關系,刪去了涉及老舍的部分段落?!?/p>
被刪去的文字有以下一段:
抗戰(zhàn)和文藝使他們走到了一起,在戰(zhàn)爭帶來的苦難中他們患難與共、相互慰籍。他們幾乎要結成為一對抗戰(zhàn)伉儷了——這是在抗戰(zhàn)的特殊年代,流落大后方的文人在特殊的情境下每每發(fā)生的事,——但由于1943年老舍夫人帶著三個孩子突破封鎖突然來到而中止。此后他們常常分處兩地:1943年后是成都/重慶——北碚,1946年后是上?!绹?,1950年后則是上?!本H欢麄兙裣嗤?,藕斷絲連,仍幻想著有朝一日順利解決老舍的家庭問題后結合在一起。老舍甚至連安排夫人今后的生活和子女教育的資金都準備好了。但是,他無法取得夫人的諒解,夫人支持他只身赴抗戰(zhàn)并代他奉養(yǎng)老母撫育子女的恩情他也不敢忘。同時,建國后連續(xù)不斷的政治運動和思想改造,也使他們無暇顧及情感上的事。更何況在強勢的公眾輿論中,個人情感只是小事、私事,而作為名人的形象卻是關乎國家的大事、公事,這使他們不得不放棄幻想,面對現實。為此,趙清閣愿意作出犧牲,不提往事。于是,他們將絲絲的戀情化作濃濃的友誼,仍然保持著超乎尋常的關切,始終不渝,直至“文革”初起,老舍自沉于太平湖。天人相隔,反而加深了趙清閣的思念。每當老舍生辰或忌日,她都要獨自加以紀念;每當在報上讀到有關老舍的文章,她都倍加關注甚至剪存;她的許多回憶散文都提到了老舍;她的客廳中懸掛著老舍1960年春寫給她的《憶蜀中小景二絕》,書房中書桌上是老舍1939年參加北路慰勞團特地從甘肅酒泉帶回來送給她的硯臺;正對書桌,是老舍1961年寫給她的祝壽聯“清流疊韻微添醉,翠閣花香勤著書”;側面墻上則是老舍1944年寫給她的扇面;床頭柜上,則是老舍在她患肺結核時送給她的小痰盂。老舍在她的生活中無處不在。但除了個別情況,她絕口不提她和老舍間曾經有過的戀情。她覺得文壇作風不正,成見太深,害怕損害老舍的形象;同時感到人言可畏,害怕擾亂自己晚年的清靜。為此,她甚至在臨終之前,把珍藏的“文革”劫后殘存的老舍的信件也毀去了。她至死都在思念著老舍,維護著老舍。
趙清閣終身未婚,身邊也沒有親人,晚年只有保姆吳嫂幾十年相依為命。她淡泊名利,以書為伴,在寂寞和辛勤筆耕中度過了余生。
這段飽含摯情而又流露出濃濃凄婉的文字,既是對老舍與趙清閣曾幾何時彼此愛情的幽微勾勒,也是對經歷了文革劫后余生的清閣先生晚景晚境的一個簡筆速寫。
事實上,除了史老師這里所寫的清閣先生“終身未婚,身邊也沒有親人,晚年只有保姆吳嫂幾十年相依為命。她淡泊名利,以書為伴,在寂寞和辛勤筆耕中度過了余生”,對清閣先生的晚年,我原本知之甚少。自從2009年底開始,因寫作傳記《老舍:他這一輩子》與韓秀通信,才得以逐步走近清閣先生和她頗為獨特豐富的文學世界,才得以對她與老舍之間“此恨綿綿”的感情有了些較為清晰的了解和理解。2012年4月訪美期間,我從韓秀那里得到更多的書信,才更深切地體悟到趙清閣孤寂的晚年生活和不失微妙復雜的寫作心理與狀態(tài)。
趙清閣先生致韓秀的五封信,及另外的五封信,這十封信透露出這樣一個事實:上世紀八十年代,隨著海峽兩岸開始有了文化交流,此時,身在美國的韓秀以她所具有的特殊身份,扮演起了一個文化使者的角色。她一面幫助時任臺灣《聯合報》副刊主編的著名詩人痖弦,約請大陸一些已年屆暮歲的現代作家為“聯副”寫稿;一面幫在“聯副”發(fā)表了作品的大陸作家轉寄稿費。那時,兩岸還沒有通郵。
從信里得知,清閣先生1988年12月27日發(fā)表在“聯副”上的《硯田春秋》,是經韓秀約寫的。除了清閣先生,其他經韓秀約稿或轉寄過稿費和“聯副”剪報的作家、詩人,還有沈從文、施蟄存、蕭乾、柯靈、端木蕻良、吳祖光、袁可嘉、許杰、雁冀、古華、李銳、葉延濱等。從美國轉寄稿費需另支付匯費,韓秀從來都是自掏腰包,她這份自甘自愿辛苦付出的信差,一直持續(xù)到兩岸通郵以后的1993年。
落款“1988年10月于上?!钡摹冻幪锎呵铩?,是清閣先生晚年一篇非常重要的“漫談寫作歷程”的散文,“聯副”在發(fā)表時,特意在標題之上注明“海峽兩岸首次發(fā)表”,配發(fā)一幅“近影”照片的同時,還配發(fā)了一篇秦賢次所寫題為《用話劇詮釋〈紅樓夢〉的女作家趙清閣》的文學小傳。
用清閣先生自己的話說,這篇散文紀錄下了她“荊棘叢生”的文學道路、“多么坎坷”的寫作生涯、“漫長而充滿辛酸”的歷程。我想,這篇散文的寫作初衷一是對自己“從事硯田耕耘已近六十個春秋”做個回望總結,二是為了“讓自己有所反思,也讓讀者對我、對歷史有所了解”,三是給自己加油、鼓勁。她在文章最后說:
我熱愛文學,我視文學為第二生命,好不容易盼到這個十分珍貴的晚晴,我絕不能辜負它!于是我又鍥而不舍地寫了十年,這十年我比任何時候都寫得勤奮、舒暢。先后發(fā)表了百余篇小說、戲劇、散文、雜文、理論、詩詞,這些都是我的心聲,寫了我的愛和恨,寫了我對往事、故人的緬懷和回憶,對美好未來的憧憬向往,理想和愿望,另外還修訂整理了一些仍具現實意義的舊作。只是畢竟我老了,思想趕不上時代的新潮流,我的作品恐已不能適應時代的需求。而且精力不濟,運筆效率也慢了,遲鈍了。
我為文學事業(yè)奮斗了一生,付出了相當慘痛的代價,然而成績微末,于國家人民沒有什么貢獻,感到非常愧疚!但今后我還不愿就此藏拙,還想繼續(xù)寫下去,我覺得這是作家的職責,也是人生的意義。成敗姑且不計,詩云:“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
從文章發(fā)表后清閣先生在1989年2月21日寫給韓秀的信得知,一方面,她對此文在臺灣文壇引起的反應甚為滿意。她說:“關于《硯田》,戲劇界反應,承老人們還記得我,非常高興?!绷硪环矫妫箨戇@邊的情形又讓她高興不起來。她說:
此間戲劇界早已遺忘了我,記得84年你曾問過我:為什么《紅樓夢》話劇不予演出?我當時沒有回答你,但我相信你會懂得“為什么”。由于你母親的關系,你接觸過他們那個圈圈,“圈”外人一向是被排斥、妒忌的(解放前也如此)。有趣的是美國周策縱教授日前來信告訴我,去年他在新加坡講學看到那里演出我的一個《紅》劇本《鴛鴦劍》,還不壞(但他們沒和我聯系,我正想法搞點演出資料看看)。聽了這消息真有點啼笑皆非!《紅》劇不是賠錢戲,可這里就是沒人演。書出版后很快賣完,至今也未再印。最近兩岸文化交流,大陸出版了臺灣作家的書(瓊瑤、三毛等),臺灣也出版了大陸作家的書,日后他們或愿出《紅》劇,我也樂意(送你的那部不全,還少一個劇本,下次重印時即補進)。
出版界也很令人惱火,他們只著眼于經濟效益,熱衷于武俠、性愛作品。
時間過去一個多月,3月31日,清閣先生致信韓秀,感謝韓秀“為兩岸的文化交流做出了可貴的貢獻”,并表示希望通過韓秀幫忙聯系臺灣的出版社,把她改編的五部《紅樓夢》話劇結集出版。如信中所言,“《紅》劇雖非創(chuàng)作,也耗費了我一生的心血”。也因此,她對秦賢次那篇作者“簡介”的題目,深感知音。她說,“以話劇詮釋《紅樓夢》,是對我的過譽,但也切中道破了我的迂懷?!?/p>
然而,清閣先生始終縈懷的《紅樓夢話劇集》,始終也未能在海峽兩岸的任何一方以全貌再版,引憾至今!我曾在《趙清閣與〈紅樓夢〉的未了緣》一文中提及清閣先生1985年出版《紅樓夢話劇集》時,書里獨獨缺了因一時找不到原作而未收的《禪林歸鳥》。找到原作時,書已出版,清閣先生又對結尾做了修改,并將劇名改為《富貴浮云》。這次,從信里得知,在改名《富貴浮云》之前,她還曾擬改其名為《樹倒猢猻散》(1989年3月31日)。
現在我們再讀讀另外的十七封信。我以為對于清閣先生的晚景晚境,或可以用這樣五個字來概括——病,孤,勤,憤,疑。
病。清閣先生在《硯田春秋》里寫道:“1966年的一場暴風雨襲擊,人民蒙受了沉重的災難。作家、藝術家變成了‘牛鬼蛇神’,剝奪了創(chuàng)作權;因此文苑荒蕪,百花凋零。我整整被迫擱筆了十年之久,十年中又患腦血栓,偏癱了三四年。知道雨過天晴,我才劫后重生,也才恢復寫作,可我已經歲逾七旬,垂垂老矣!”
未料1990年9月21日,清閣先生于上海華東醫(yī)院開刀,手術切除腫瘤(見1990年1月3日信)。術后,“身體極弱,恢復甚慢,稍活動即冷汗淋漓”。為幫助清閣先生恢復體力,韓秀時常從國外買了價格不菲的西洋參給她寄來。這里的十七封信,幾乎每封都少不了一個“病”字,病的不斷糾纏,自然會影響到心情。她在信中慨嘆,“想不到到晚年生這么一場大?。≌媸瞧兴_不睜眼,虐我這個孤老太酷了!”(1990年1月3日)
孤?!摆w清閣終身未婚,身邊也沒有親人,晚年只有保姆吳嫂幾十年相依為命”,這句話真切地說明了晚年清閣先生的孤獨與寂寞。再如,清閣先生在致韓秀信里說:“我再也想不到,一個我看著自幼長大的孩子,如今竟成了我的同行,我的小友!(記得我第一次看見你,才三四歲,一晃四十幾年了?。┠闶刮腋械叫牢?,可又有些遺憾;遺憾的是,我們離開太遠了,如果你在上海多好!真想念你,和你的佐齊、兩個孩子。”(1989年3月21日)對晚輩的真切想念,也是孤寂的自然流露與抒發(fā)。她把韓秀的兒子小安捷的照片“放進案頭的玻璃板內了,朝夕相對,望著他向我笑,十分高興”(1991年9月15日)。
另外,清閣先生在信中談到端木蕻良時,這樣寫道:“據說端木甚健,正寫《曹雪芹》,所居舒適,為之欣慰!他有一位能干賢惠的夫人,是他的福氣,無論生活上、寫作上,她都為端木全力以赴的奉獻!因此我覺得端木的成績,與她的幫助分不開。相形見絀,我寫篇‘千字文’就很困難,這封信已寫了多日,不是腦子問題,是精力不濟!”(1992年3月23日)她在1989年元宵節(jié)致痖弦信里又特別提及:“朋輩凋零殆盡,臺灣梁實秋、沉櫻去年先后謝世;沉1982年曾回國小聚過,梁則竟永訣!唯(謝)冰瑩尚通魚雁,她亦八旬,恐也難能相見了!”故交老友的“凋零殆盡”更是徒增了她心底的那份孤寂。
值得敬佩的是,晚年雖孤寂,但她活得十分淡泊、灑脫,她深知“我余年不多,一切都看得很淡很淡!”因此,她早早地料理好了后事。她將一生所藏經“文革”劫后殘余的書畫全部捐給了國家。她說:
歲近八十(今已虛度七十又九了),年前病中考慮到生也有限,余年不多;一生獨立自主的我,絕不愿把身后之事讓別人去隨意擺弄。尤其那些貪婪的所謂“親友”,他們想從一個孤老身上撈“遺產”。他們不知道我早看穿了一切,十年前就寫好遺囑,決定將一生珍藏的書畫(即所謂財產)(劫后殘余)捐獻國家,也只有國家才能永恒的保存。于是新年前夕我處理了這件事,還將自己的早年畫作分贈了關心、愛護我的人留作紀念。這樣一來,落得兩袖清風,一身輕松,活得灑拓蕩然,不亦樂乎?。?992年3月23日)
勤。清閣先生于1987年退休,但她認為作家是“退”而不“休”的?!皻q進八秩,能再帶病延年三五歲,把未完的工作干完,就滿足了!”(1990年1月3日)不難想象,自覺受了“壓制”的晚年清閣先生,也是力圖通過勤奮地寫作、編書,既是證明自己,也是為自己正名?!拔胰ツ杲Y集的六十年來的散文《浮生若夢》(卅余萬字)已出版(這場病與此書的高度緊張有關!),那本《無題集》(改名《皇家飯店》)也出版了,這是病中的一大安慰”(1990年1月3日)。
《皇家飯店》的再版,讓清閣先生十分高興、欣慰。她不無驕傲地說,“我為中國老一輩女作家做了點貢獻,她們的作品湮沒了四十三年后又得以重新問世”(1990年5月15日)。這是她主編的一本書,是她在抗戰(zhàn)勝利到上海后,專門約一批女作家寫作的結集?!痘始绎埖辍愤@個書名即是書中所收陸小曼創(chuàng)作的一篇同名中篇小說。
晚年清閣先生于上世紀八十年代出版的散文集,計有《滄海泛憶》、《行云散記》、《浮生若夢》、《往事如煙》,以及《紅樓夢話劇集》等。1990年以后,雖因病再無什么長篇大作,卻也常在上?!段膮R報》、《新民晚報》和《解放日報》上發(fā)表文章,堪稱勤奮。
不過,此時的清閣先生已在信中對日趨商業(yè)化的出版業(yè)表示了無奈。她說:“出版社不愿出版這種嚴肅的純文學,認為是賠錢生意,為此作家們稿費都改為買書,我只替海外幾位女作家爭取了一點微薄的稿費。沒辦法,這里出版界境況蕭條也是事實,只有武俠、色情小說有銷路,所以原《無題集》中的珍貴資料——照片、手跡都除沒了,為的降低成本。不少朋友表示惋惜,我也是無奈!我雖稿費不取分文也不濟事?!保?990年5月15日)
“文學當商品交易,我還不樂意,可已有人在廣州頸掛牌子在街頭叫賣了,斯文掃地!”(1994年3月21日)
“散文事,我已編就,正在大陸托人找出版處,即使不要稿費,也愿印出,這是我第四本散文集,爭取今年面世,也就結束我的文學生涯了!”(1994年5月7日)
不知為何,或也許是因為有太多的理由,我現在時常感嘆,無需再“掃”,地上已鮮有斯文!這大概就是憤,憤激,常因胸中有不平而來。
憤。清閣先生的憤激,源于為女作家、為女性文學而感不平,如她說:“女作家成功不易——要沖過荊棘重重;而到頭來還要遭嫉,遭貶,乃致于無地始后已!三毛可悲!二十一世紀依然是男性中心社會,女人永遠受欺侮!”(1991年2月3日)
“報上看到張愛玲近作《自傳》問世,此人沉默多年,現在已引起文壇重視,實在有些太晚了!埋沒一個有才華的作家,這是文學事業(yè)的損失,所以我呼吁重視女子文學?!保?991年8月12日)
因此,當她看到韓秀在文學寫作上小說、散文新作迭出,感到由衷的欣喜、振奮。她寫信鼓勵說:
你為女子文學的活躍、發(fā)展貢獻力量,不勝感奮!這是文學事業(yè)的一新課題,“五四”以來一直未被重視;不僅在中國,也是世界性的;是沒有女作家,抑女作家作品低劣?不!是社會對女性的歧形觀念作祟,否則何以英國的Emily Bronte的《咆哮山莊》直到她死后很多年才問世,才為后人承認是一部優(yōu)秀的小說佳作,于是轟動全球!
不信,你還可以找到許多例子,為此我很不平;寫那篇小文和寫蘇雪林、凌叔華都基于這種心情。一九四六年我戰(zhàn)后到上海,一看到張愛玲的作品,即不顧別人的非議在《大公報》上寫了篇評介她的文章。女作家太少,有才華的尤其少?!保?991年9月15日)
1993年,病中的清閣先生讀完韓秀新出的散文集《重疊的足跡》,即又寫信告知:“很高興,近年中你有卓越的成績。你的散文使我感覺新穎,從形式到內容你都為女子文學有所突破,你的勤懇、用功的成果,是二三十年代女子文學事業(yè)的繼承和發(fā)展!”(1993年9月11日)
在她眼里,韓秀是一個有才華、有前途的女作家。她寄予了厚望,并明確告知:“你有才華,希望你能成為美國的喬治·桑!”(1988年11月12日)“不要去贊羨那些‘嘩眾取寵’的歪風,要忠實于藝術的良知!你是有才華的。”(1990年5月15日)“你正當風華正茂之年,又很勤奮,前途無量!”(1993年1月6日)“祝愿你的小說寫成功,也相信能成功。小說,重要是寫人,‘通過人’反映世態(tài);包括人性的善惡,人情的冷暖?!保?989年5月28日)
疑。對有些自我感覺觸動了敏感神經的事情,產生疑心、疑慮,不見得就是有過苦難甚至災難記憶的老人們的專利。當然,風雨過后的晚年清閣先生,未能幸免此癥。如她在信里對海外報導她的病表示出擔心,問韓秀:“看到否?不會‘亂彈琴’吧?”(1990年1月3日)
對正在編輯打算請韓秀幫忙在臺灣聯系出版的散文集《往事如煙》,先是表示“約計七八萬字,均未結集過,即使選幾篇結過集的,也絕無版權問題”。繼而保證“內容屬純文學作品,毫無政治意義,為此我也希望出版對方沒有政治背景,最好是商辦書局,而非官辦。以免麻煩”(1993年12月12日)。
1991年7月15日,臺灣《聯合報》轉載發(fā)表了清閣先生原刊《香港文學》上“文字雖有改動,內容基本相同”的文章《隔海寄雪林》?!堵摵蠄蟆窔v來只發(fā)表原創(chuàng),幾不轉載,因此稿為在臺北召開的一個蘇雪林研討會所轉,得痖弦先生成全,成了特例。但當尚不知此情的清閣先生,發(fā)現文中赫然出現了“反共作家蘇雪林”的字樣,自然因憂慮而變得緊張起來。她對韓秀說,“推測可能是蘇老研討會干的,然而為什么要在那篇稿子上加寫蘇老‘反共’呢?這對蘇老于大陸的影響不利,于我也不宜。這你一定能理解。由于我的幾篇文章提到蘇老,已引起大陸讀者的關注,《中國現代文學大系》的小說、散文卷都選了她的作品,我想這也是她晚年的一個安慰,也是我寫該文的主旨,但被他們一改,改得我哭笑不得!仿佛我不是紀念她,而是非議她,真正冤哉!”(1991年10月15日)
除此以外,當清閣先生給在美國或隨外交官丈夫駐節(jié)他國的韓秀發(fā)出一信之后,她便計算著收到回信的時間。一旦有了夜長夢多的感覺,她就會擔心信有遺失,字里行間透出相當的緊張,想來這可能跟她于1984年加入了中國共產黨有關。而韓秀直到1997年方知清閣先生入了黨。她在1988年給痖弦寫信介紹清閣先生時,說:
“文革”之后,清閣阿姨的身體糟透了,手幾乎不能拿筆。但她一次又一次試著拿東西,由大到小,終于又握緊了筆桿。她不僅是作家,也是農工民主黨成員,用一切可能的機會為知識分子請命,為創(chuàng)作自由呼吁,她不僅是作家,也是畫家,畫出她追求一生的自由、祥和。
她是硬骨頭作家、畫家和為自由而戰(zhàn)的斗士。記得,三年困難時期,……說不寫劇本不給工資(沒有工資就更沒有飯吃),到底,她也沒寫他們要的……劇本。
我非常尊敬這位老人,希望一向受冷落的她能在七十高齡時擁有新的讀者群——《聯合報》的讀者群。(1988年10月24日)
也是因為此,到了2010年,韓秀在致董橋信里表露出內心的感受:
在清閣姨的晚年,她并沒有完全中斷與境外的聯絡。她給我的最后一封信是1997年7月,那時候我們在雅典。我是在那一年的春天偶然看到一本大陸出版的有關女作家生平的書,里面有四頁寫清閣姨和她的創(chuàng)作,并且寫到她1984年入黨。我在給她的信里只提了一句,告訴了她,我看到了那本書。然后,我便收到了她最后的這封信,沒有談這件事,信里面滿是對我的祝福,信里面滿是悲傷、無奈、絕望。她瞞了我十五年,心里的感覺當然是凄楚而復雜的。我是她的小友,是那個跑來跑去為她傳遞信件的最為可靠之人,是那個將她的作品帶至境外發(fā)表的小幫手,是那個在自己的文字中充滿著她熟悉的她喜歡的味道的小寫手。我們曾在1984年、85年、86年聯床夜話。我知道那《落葉無限愁》的來龍與去脈。
我沒有把這封信看作最后一封信,還是寫信給她,熱情如昔,還是寄新書給她,還是寄參片給她(不是為了滋補,而是她的醫(yī)生囑咐她長期服用,治病用的。我從1990年開始寄她,到1998年底是最后一次,我相信那數量夠她服用到最后)。但是,我沒有再收到她的信。她把自己完全地封閉了起來。兩年多之后,她走了。我一直想念她。
是的,我也一直在想念她,這位從未謀過面的清閣先生。1998年10月,我去上海時,曾有幸在施蟄存、黃裳和王元化三位先生的家里分別拜望并采訪過他們;在華東醫(yī)院的病房里還采訪了病中的柯靈先生,話題主要是由老舍之死說開去,因為那時我還在采寫著《老舍之死口述實錄》。我也曾請陳子善先生幫忙聯系清閣先生,誠摯地希望她能跟我談一談或許她想聊一聊的老舍??赡菚r的清閣先生身體已不十分好,故答復子善兄說身體欠佳,次日看情形再定。
我心里依然懷著一絲的希望,并莫名產生了由如果萬一可以而帶來的些許緊張。但最后,清閣先生還是以身體原因而婉拒了此次相約,因此,這也成了我一個永久的遺憾。不過,這樣的遺憾非但沒讓我覺得可惜,今天想來,竟感覺有了些“此恨綿綿”的韻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