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幫云

（樂山師范學院 文學與新聞學院，四川 樂山 614000）

——兼論清末民初四川兵匪

鄧幫云

（樂山師范學院 文學與新聞學院，四川 樂山 614000）

郭沫若文學作品中有表示搶劫的“打啟發(fā)”一詞，這是具有時代特色的方言詞。關于其來源，郭老認為源自清末成都東校場兵變時的新軍口令。對此，學者或不言，或直接引用并視為定論。我們認為郭老此說不確，“打啟發(fā)”當另有來源。我們從音韻學、語義學等角度，分析該詞詞義、得名理據(jù)、時代特征等。并結合相關文獻，討論清末民初的四川兵匪。

郭沫若；四川方言；打啟發(fā)

一、“打啟發(fā)”釋義

郭沫若深受四川地域文化熏陶，在其文學作品（特別是反映在四川生活的自傳小說）中用了不少方言詞。如《反正前后》第二篇：“一見火光，便全家全眷都出門逃難，剩下一座空公館讓自己的用人及鄰近的無業(yè)者便把‘啟發(fā)’打了?！@‘打啟發(fā)’三個字就是那次兵變之后傳出來的話柄。據(jù)說那天晚上的新軍的口令是‘啟發(fā)’。起初嘩變的大抵是營防軍，當局者似乎也曾去調鳳凰山的新軍來彈壓。然而新軍一進城也跟著變了。一到晚來，彼此成群結隊的搶劫，彼此也在互問口令。于是東也是一聲‘啟發(fā)’，西也是一聲‘啟發(fā)’。從此以后‘啟發(fā)’便成了成都的新方言。大凡是在上海人要說‘揩油’的地方，成都人便叫著‘啟發(fā)’?！?/p>

“打啟發(fā)”亦作“打起發(fā)”，是流行于清代、民國時期的方言詞，可指爛兵的搶劫。清張慎儀《蜀方言》卷下：“縱兵剽虜民財曰打起發(fā)?！薄冻啥挤窖栽~典》：“打啟發(fā)，指舊軍隊劫掠民財?！薄端拇ǚ窖栽~典》：“打啟發(fā)，指舊軍隊對百姓的劫掠?！薄稘h語方言大詞典》：“打起發(fā)，舊時軍官放任士兵搶劫錢財。西南官話。”清咸豐年間《石阡成其濟自撰年譜》：“（貴州團練鄧第武部）部勇無餉，惟以襲奪賊壘為生計，謂之打起發(fā)?！辟F州人陳旭（1812-1866）有詩《打起發(fā)》：“白銀三分不常有，練頭扣折十虛九。輝煌一色換新衣，淫博更加煙與酒。問爾之財胡不竭，別有良圖打起發(fā)。指民為寇任取攜，多則瓜分少干沒?！边@里的“打起發(fā)”指團練敲詐勒索。《反正前后》的“打啟發(fā)”特指1911年成都舊軍人嘩變后搶劫事。該年12月8日，“大漢四川軍政府”正副都督蒲殿俊、朱慶瀾在成都東校場閱兵，軍人嘩變，史稱“東校場兵變”。隨后嘩變的士兵沿街沿戶搶劫，搶劫事一直延續(xù)到第二天。關于此事，李劼人作品也多有記述?！洞蟛ā返诙康诎苏拢骸啊幸簧谌耍€趁勢打了幾家的啟發(fā)哩！’‘打啟發(fā)？’郝又三完全不懂得這名稱的涵義。伍安生解釋道：‘打啟發(fā)，就是搶人。’‘那么，叫搶劫好了，為啥叫作打啟發(fā)呢？’‘不曉得。’學生被先生問得臉都紅了?！庇值谒牟康谌拢骸啊畺|校場兵變，兩位都督翻墻跑啦，巡防沒人管，正在到處打啟發(fā)。’……‘果然打起啟發(fā)來婁！汪子宜準定不能來了?！S太太問道：‘啥子叫打啟發(fā)？’楚用答說：‘就是搶人。’”鄢國培《巴山月》第十一章：“街上散兵游勇乘機打啟發(fā)，比較亂。”舊時成都歌謠有“天不怕地不怕，就拍丘八打啟發(fā)?！薄扒鸢恕保奈鑫?，民間用作對兵的貶稱。以上為軍人或準軍人團練的劫掠。

“打啟（起）發(fā)”亦指土匪等的搶劫。清羅文彬《平黔紀略》卷四：“（咸豐七年）有自余、黃賊中歸者，多所獲，曰打起發(fā)。”民國十四年《崇慶縣志·方言》：“打起發(fā)，乃劫盜語?！泵駠辍肚彘T考源·各項切口》：“得水，得了財也，又曰打起發(fā)。”又“打起發(fā)，忽然富貴也?！薄坝?、黃賊”指當?shù)孛耖g反政府武裝。吳伯康《四川袍哥》：“搶劫財物稱為看財喜，或打啟發(fā)?！薄洞蟛ā返诙康诎苏拢骸埃S瀾生）：‘打了個大啟發(fā)？’吳鳳梧哈哈笑道：‘把你考著了嗎？這是袍哥話，搶人錢財就叫打啟發(fā)。’”鄢國培《滄海浮云》第二十二章：“還有一些人，就是場上所謂拖半截的地痞，他們像一群想偷雞的黃鼠狼，賊頭賊腦東張西望，想找個土砸棒打點起發(fā)?！表n少功《馬橋詞典》：“打起發(fā)，馬橋人也使用這個詞?！駠┝_地十幾個鄉(xiāng)足有上萬的農民跟著進去，狠狠地發(fā)了一次財。有的搶了鹽，有的搶了米?！币陨蠟橥练说热说慕俾印?/p>

“打啟（起）發(fā)”又引申指占便宜。《中國慣用語大詞典》：“打啟發(fā)，方言，指占便宜?！薄稘h語方言大詞典》：“打啟發(fā)，占點便宜。”例皆引《反正前后》“大凡是在上海人要說‘揩油’的地方，成都人便叫著‘啟發(fā)’”?！端拇ǚ窖栽~典》：“打啟發(fā)，指討點好處。”《成都方言詞典》：“打啟發(fā)，指得點好處?！薄冻啥荚挿窖栽~典》：“打啟發(fā)，圖謀獲得個人私利或好處。例：他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想在人家姑娘身上打啟發(fā)。”喻亨仁《合江縣社會風土志·方言》：“打啟發(fā)，乘機占便宜?！狈俏摹洞ㄓ蹇陬^禪》：“當今打啟發(fā)，僅指討點好處而已。”戴善奎《伶大王》：“（汪素素）臉盤子伸展嫩蒜，黃色戲劇油彩一蓋，就成了煙灰像，再點上幾顆黑麻子，就沒有餓老鴰‘打啟發(fā)’了?！边@里指被好色之徒占便宜。

二、“打啟發(fā)”來源分析

關于“打啟發(fā)”的來歷，學者或不言，或引用郭老說并視為定論。郭老認為“這‘打啟發(fā)’三個字就是那次兵變之后傳出來的話柄。據(jù)說那天晚上的新軍的口令是‘啟發(fā)’。”但郭老對這一推斷也無十分把握，故用“據(jù)說”（《反正前后》記述，搶劫之時，“學堂老早就把門關了，……不準誰出大門一步?！保┙先敚骸耙驗楫斕煅卜儡姷目诹钍恰畣l(fā)’，于是滿城盡是叛兵‘啟發(fā)’之聲——打‘啟發(fā)’，從此成為蜀中兵匪趁火打劫的代名詞?！贝苏f與郭老說稍異，然亦主口令說。我們認為“口令”說不確，依據(jù)有四。首先，發(fā)動嘩變并實施搶劫的是舊巡防軍，新軍是前去彈壓的，不大可能利用新軍當晚口令“啟發(fā)”（假設真有此口令）。其次，亦曾耳聞兵變事的郭沫若同班同學李劼人無此說。在《大波》中，借楚用、伍安生之口解釋了“打啟發(fā)”為搶劫，但對其來歷卻“不曉得”，并借吳鳳梧之口解釋為“這是袍哥話”。再其次，張慎儀（1846-1921）《蜀方言》（成書具體時間不明）中，已收錄“打起發(fā)”。如果該書成書于“兵變”前，口令說自不能成立。如成書于“兵變”后，作者沒有提及此事，口令說亦可疑。最后，更重要的是，“打起發(fā)”早在“兵變”前，至少在清咸豐年間業(yè)已出現(xiàn)（參見上文）?；谝陨纤狞c，我們認為“打啟發(fā)”當另有來歷。

我們認為“打啟發(fā)”當來自“胠篋”的典故?！肚f子·胠篋》：“將為胠篋、探囊、發(fā)匱之盜，而為守備?！碧脐懙旅鳌督浀溽屛摹芬抉R彪曰：“從旁開為胠，一云發(fā)也?！薄都崱~韻》：“旁開曰胠?！薄昂D”、“匱”多藏財物。是故，“胠篋”、“發(fā)匱”均指盜竊。金元好問《祖唐臣愚庵》：“小智胠篋盜所羞，大智移國鬼與讎?！庇懈脑煸~“發(fā)篋”。三國魏曹操《謠俗詞》：“甕中無斗儲，發(fā)篋無尺繒?！贝酥复蜷_箱子，引申指盜竊。清邢錦生《錦城竹枝詞》：“無端發(fā)篋不能明，清濁誰分渭與涇?！眳桥和　豆聼粢乖挕罚骸傲荷暇右约凹艟^發(fā)篋者，或交好運，能得金銀財寶，發(fā)家致富?！薄懊l”從“去”得聲。明·陸容《菽園雜記》卷四：“‘去’字，……陜西人為‘氣’?！彼拇ǚ窖灾型ㄗx作[t?i?]。清傅崇榘《成都通覽·土語方言》：“‘去’字訛為‘切’?！庇帧扒覇?，去也?！闭x作[t?i?]?；蛎撀漤嵨玻x作[t?i]，讀與“氣”、“啟（起）”近同。“胠篋、發(fā)匱”縮約則為“胠發(fā)”，字面意為翻箱倒柜，引申則指盜竊與搶劫。蓋“胠”生僻難認，故俗改“胠發(fā)”作“啟（起）發(fā)”。言“啟（起）發(fā)”者，增強了搶劫的秘密性，也減輕了實施者的犯罪感。清民以來，多流行于盜匪之口，具有隱語性質。故官宦子弟郝又三、官家黃瀾生及其夫人黃太太等對該詞甚感陌生，楚用、伍安生等人則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李劼人在《兵大伯陳振武的月譜》中自注：“起發(fā)者，搶人之雅名也?！边@里已注意到了“起發(fā)”的雅古，實屬可貴。

綜上，我們認為“啟（起）發(fā)”來源于“胠篋”的典故，本當作“胠（篋）發(fā)（匱）”。后人不知其來源，故多就俗體“啟（起）發(fā)”而索源。除郭沫若的口令說外，其他學者也提出了自己的看法。楊紹林：“打啟發(fā)，一般指啟發(fā)別人出錢出力?！贝水攲偻纳x。紀國泰：“‘起發(fā)’，可理解為‘起而發(fā)掘之’。”此說近是，但囿于“起”字而說解。李劼人《漫談中國人之衣食住行·飲食篇》：“民國初出，成都尚有義務太太、啟發(fā)太太?！弊宰ⅲ骸八拇ǚ窖苑Q趁火打劫為‘打啟發(fā)’，‘啟’是開箱搗柜，‘發(fā)’是發(fā)財。這里指搶奪成婚者?！贝私狻皢ⅰ睘椤伴_箱搗柜”，甚確。但釋“發(fā)”為“發(fā)財”，亦非其語源。我們認為東校場兵變后，嘩變軍人當以“啟發(fā)”為口號鼓動搶劫（因“啟發(fā)”是搶劫之雅號）?！冻啥即笤~典·軍事篇》：“全場嘩變，……亂兵涌出東較場，攜槍結伙，四處搶劫，相互大呼：‘打啟發(fā)’?！贝苏f當是。郭沫若誤為當日新軍之口令，江上葦則改為當日巡防軍之口令（蓋亦認為新軍口令說不妥）。但這次搶劫給成都造成的損失太過慘重，因而“打啟發(fā)”一詞更讓川人所知曉且印象深刻了，遂使川人誤為該詞源自“東校場兵變”。

三、“打啟發(fā)”所反映的四川兵匪

有清以來，四川匪患即已嚴重?！肚甯咦趯嶄洝非“四晁拇ㄑ矒峒o山奏：“省外來無業(yè)之人，學習拳棒，并能符水架刑，勾引本省不肖奸棍，三五成群，身佩兇刀，肆行鄉(xiāng)鎮(zhèn)?！鼻迥┮詠恚嘶几?。清張集馨《道咸宦海見聞錄》：“擄掠勒贖之案，無日無之，逼近省城，肆無忌憚?！薄肚迨犯濉ゎ櫣庑駛鳌罚骸笆衩袷I(yè)無賴者，多習拳勇，好飲博，浸至劫殺。”民初熊克武《聲討胡景伊檄文》：“今日四鄉(xiāng)之地，道路之間，何地無匪，何時無匪!”清末民初，川兵紀律渙散，多行搶劫之事，與盜匪相類。《成都通覽·呼物土名》：“官虎，營兵?！毖云鋬磹喝缁ⅰＮ姆迹骸埃駠拍辏﹤鞒隽艘粋€消息，說是外面的土匪聽到廣元的部隊要撤走，只等部隊一走完，土匪就要進城‘打起發(fā)’?！v在廣元的部隊早有準備，一部分官兵化裝成匪，潛伏在城內和附城四鄉(xiāng)，待機而動，故意說是有土匪要來‘打起發(fā)’?！泵駠辍毒d陽縣志·軍事》：“范旅（范紹增）入城搜索敵人,居民大受損失。三日后,紳民協(xié)懇維護秩序,始獲安靖?！币陨嫌浭隹梢?，有清以來（特別是清末民初），四川兵匪肆虐橫行。

四川兵匪為害之甚，當有其深刻原因。（1）地理因素。四川地處西南，多受蠻夷之風。晉常璩《華陽國志·蜀志》：“與秦同分，故多悍勇?！睆埥ǚ澹骸鞍褪裰厣礁呋实圻h，‘蠻夷’型原始文化根底深厚，流布廣遠。在這種邊緣意識作用下，……四川人早有‘漏刀蠻子’之稱?！薄段业耐辍返谝徽拢骸霸截浶薪俚墓串敚绕涫青l(xiāng)里的一部分青年人所視為豪杰的行為。”（2）經濟因素。清初以來大規(guī)模移民，逐漸造成人多地少，使不少子弟無業(yè)可就，部分游民遂成為土匪。乾隆九年，柴潮生《軍機處錄副奏折》：“四方游民多入川覓食，……后則累百盈千，浸成游手?！薄段业耐辍返谝徽拢骸耙话愠蔀橥练说那嗄辏谀菚r候他們是被罵為不務正業(yè)的青年，但沒人知道當時的社會已無青年們可務的正業(yè)?！保?）政治因素。清末政治腐敗、制度廢弛，民初四川軍閥各設防區(qū)、爭權奪利。他們對土匪均清剿無力，甚至互相勾結、互相轉化。李劼人《強盜真佺》：“兵與匪差不多是不容易分離的，正式軍隊被擊敗了的時候兵就是匪，匪遇招安時匪又變成了兵?！币陨现T種原因，使得舊時四川兵匪交替“啟發(fā)”，為禍之烈，冠于全國。今天，“打啟發(fā)”一詞已基本消失。但如何從根本上解決盜匪問題、維護社會安定，“打啟發(fā)”仍給了我們很多的啟發(fā)。

（責任編輯：陳俐）

[1]江上葦.近代史上的西南軍閥[M].西安：陜西人民出版社,2013.

[2]楊紹林.彭州方言研究[M].成都：巴蜀書社，2014.

[3]紀國泰.蜀方言疏證補[M].成都：巴蜀書社，2007.

[4]文芳.兵禍[M].北京：國文史出版社，2004.

[5]張建峰.區(qū)域文化視野下的四川文學[L].成都師專學報，2002（3）.

[6]馬建堂.民國時期四川匪患嚴重的原因探析[L].四川文理學院學報，201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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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3-7225（2015）04-0051-03

*本文系四川省社會科學“十二五”規(guī)劃2014年度項目“郭沫若文學作品詞語研究”（項目編號：SC14E056)、2014年度四川省郭沫若研究中心重點課題“郭沫若文學作品四川方言詞語研究”（項目編號：GY2014A03)、樂山師范學院2013年校級科研引進教師啟動項目“建國前五十余年間四川方言與四川地域文化研究”（項目編號：S1328)階段性研究成果之一。

2015-05-26

鄧幫云（1973-），男，文學博士，樂山師范學院文學與新聞學院講師。研究方向：古代漢語、四川方言、語言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