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保成
(中國社會科學(xué)院 歷史研究所,北京 100732)
李白《下途歸石門舊居》“贈別的對象”不是吳筠——郭沫若認(rèn)識偏失及原因分析
謝保成
(中國社會科學(xué)院 歷史研究所,北京 100732)
一,吳筠本人的三篇文字證明郭沫若說李白《下途歸石門舊居》詩“贈別的對象是吳筠,毫無問題”大有問題。二,郭沫若認(rèn)識偏失的主要原因是沒有引述吳筠的詩文為證,卻對《新唐書》已經(jīng)刪除的李白與吳筠“隱于剡中”、“筠薦之于朝”、“與筠俱待詔翰林”三個缺乏證據(jù)的說法信以為真。三,郭沫若認(rèn)識偏失的另一原因是其先已認(rèn)定的思維障礙了他的視野,“毫無疑問”的問題必然出問題。
郭沫若;認(rèn)識偏失;原因分析;元丹丘;吳筠
郭沫若《李白與杜甫》第一部分《關(guān)于李白》第六節(jié)《李白的道教迷信及其覺醒》用了近三分之一的篇幅來分析李白的《下途歸石門舊居》詩,認(rèn)為“‘云游雨散從此辭’,最后告別了,這不僅是對于吳筠的訣別,而是對于神仙迷信的訣別。想到李白就在這同一年的冬天與世長辭了,更可以說是對于爾虞我詐、勾心斗角的整個市儈社會的訣別。李白真象是‘了然識所在’了。”對于這一分析,我是贊同的,發(fā)表過《郭沫若寫〈李白與杜甫〉的“苦心孤詣”》的短文(《郭沫若學(xué)刊》2012年第2期)。但當(dāng)時也存有疑問,即此詩“贈別的對象”是否吳筠,所以在引述郭沫若原文“這不僅是對于吳筠的訣別”一句時,稍作文字改動,也沒有加引號。最近養(yǎng)疴在家,規(guī)定每天看書、寫作時間不得超過兩小時,只能將近一二年讀相關(guān)書籍所夾浮簽略加整理,寫成此文。
一
李白《下途歸石門舊居》詩為七言古詩,總共40句。郭沫若將詩分作四段,前8句為一段,中間20句平分為兩段,最后12句為一段,我的疑問主要在郭沫若對第一段詩的分析上:
從這首段看來,贈別的對象是吳筠,毫無問題。第三句的“君”字即指吳筠。吳筠是華陰人,善詩能文,舉進(jìn)士不第,后來在會稽成了道士。天寶元年的春夏之交,李白從魯郡南下,與吳筠同游剡中,在浙江曹娥江上游,二人成為了志同道合的朋友。不久,吳筠被唐玄宗征召入京,他在玄宗面前推薦了李白,同時得到賀知章與玉真公主等人的支持。于是,唐玄宗也征召李白入京。二人同待詔翰林,成為了天子的“近臣”。但在不太長的時間內(nèi),吳先李后地都離開了長安。本段后三句所說的就是這一段往事的回憶。“承國士恩”是說受到玄宗的知遇。其所以受到知遇是由于吳筠的推薦,故說“叨承”。“云物”猶言天上。同為翰林供奉,有時同陪游宴,為時僅三閱月,故云“云物共傾三月酒”。這三個月是跨著天寶元年與二年的;同在長安和王侯們過了一個歲首,故云“歲時同餞五侯門”。這是贈別吳筠的詩,毫無疑問。
吳筠在天寶二年春離開長安后隱居嵩山,唐玄宗為他建立了一座“道館”。安祿山之亂,兩京陷沒,吳又南下,入會稽剡中。吳卒于大歷十三年(778),比李白之死遲十六年。門徒們謚之為“宗元先生”(據(jù)《新唐書·隱逸傳》)。但據(jù)這首詩看來,在寶應(yīng)元年他是隱居在當(dāng)涂縣東六十里的橫望山,即石門所在之處的。
郭沫若的這一分析存在兩大疑問,一是李白、吳筠是否同時(“跨著天寶元年與二年”)待詔翰林,如果不是同時,就不存在“云物共傾三月酒,歲時同餞五侯門”的情況;二是吳筠寶應(yīng)元年是否在當(dāng)涂縣橫望山隱居,如果不是,郭沫若的說法就不能成立。
吳筠沒有寫與李白交游的詩文,但有三篇文字可證他為“翰林供奉”不在“天寶元年與二年”,寶應(yīng)元年也未曾隱居在當(dāng)涂縣。
第一篇,《上元綱論表》(《全唐文》卷925),末署“天寶十三載六月十日中岳嵩陽觀道士臣筠表上”,以“道士”自稱,表示天寶十三載六月十日以前尚未“待詔翰林”。
第二篇,《簡寂先生陸君碑》(《全唐文》卷926),記其立碑經(jīng)過:
天寶末,筠與友人茍?zhí)蟊艿仄澗?,敬先生之洞府,慕先主之高風(fēng),感世祀之綿遠(yuǎn),慨銘志之泯滅,乃與道士吳太清、宋沖虛,詢謀僉同,建此貞石。
末署“大唐上元二年歲次辛丑九月十三日中岳道士翰林供奉吳筠撰”,表明其確實做過“翰林供奉”,但時間不會早于玄宗天寶十三載六月。
第三篇,《天柱山天柱觀記》(《全唐文》卷925)云:
寶應(yīng)中,群寇蟻聚,焚爇城邑,蕩然煨盡,唯此獨存,……筠與逸人李元卿樂土是安,舍此奚適?恐將來君子靡昭厥由,故核而志之,表此貞石。
末署“大歷十三年正月十五日中岳道士吳筠記”。
從第一、第二篇文末所署年份可知,吳筠為“翰林供奉”在天寶十三載六月十日以后,比李白“待詔翰林”要晚10多年,郭沫若關(guān)于李白與吳筠“同為翰林供奉,有時同陪游宴,為時僅三閱月,故云‘云物共傾三月酒’”的一系列分析顯然站不住腳!
從第二、第三篇文末所署年份知道:吳筠自天寶末至上元二年(761)九月“避地”廬山,至上元二年為陸修靜(簡寂先生)立碑,“寶應(yīng)中”(762—763)以后到宣城天柱山,認(rèn)為“樂土是安,舍此奚適”,作有《天柱山天柱觀記》,一直大歷十三年卒于道觀。不僅吳筠本人的自述沒有“隱居當(dāng)涂”的證據(jù),就迄今所見史籍亦無吳筠“隱居當(dāng)涂”的記載,郭沫若關(guān)于寶應(yīng)元年吳筠“隱居在當(dāng)涂縣東六十里的橫望山”的說法顯然是想當(dāng)然!
綜上所述,郭沫若關(guān)于李白《下途歸石門舊居》詩“贈別的對象是吳筠,毫無問題”的論斷大有問題!
二
就《關(guān)于李白》這部分而言,郭沫若沒有一處引述過吳筠本人或李白談及吳筠的詩文,只是在不加分析地雜陳舊說?!独畎椎募沂浪麟[》一節(jié)寫道:“我們確切知道,李白于天寶元年(742)四月曾登過泰山,不久便攜兒女南游。他先把他們寄放在南陵(在唐宣州宣城郡),他自己南下會稽,和道士吳筠同隱居于剡中,在今浙江省曹娥江上游。吳筠不久受到唐玄宗的征召進(jìn)京,由于吳的推薦,更有賀知章、持盈法師等為之揄揚,因此朝廷也派使臣征召李白,他因而得到第二次進(jìn)京的機會?!薄独畎自谡位顒又械牡谝淮未笫 芬还?jié)同樣寫道:“天寶元年的夏季,李白與道士吳筠同隱居于浙江曹娥江上游的剡中。吳筠首先受到唐玄宗的征召,由于他的直接推薦,更由于賀知章與持盈法師等的間接支持,因而唐玄宗也派人征召李白入京?!薄独畎椎牡澜堂孕偶捌溆X醒》一節(jié)敘吳筠簡歷照樣寫道:“吳筠是華陰人,善詩能文,舉進(jìn)士不第,后來在會稽成了道士。天寶元年的春夏之交,李白從魯郡南下,與吳筠同游剡中,在浙江曹娥江上游,二人成為了志同道合的朋友。不久,吳筠被唐玄宗征召入京,他在玄宗面前推薦了李白,同時得到賀知章與玉真公主等人的支持。于是,唐玄宗也征召李白入京。二人同待詔翰林,成為了天子的‘近臣’。”這些說法,是不加分析地雜用兩《唐書·李白傳》與魏顥《李翰林集序》的說法,卻未察《新唐書》與《舊唐書》記載的不同以及出現(xiàn)不同的原因。
先看兩《唐書·李白傳》的差異。《舊唐書·文苑下》如此傳寫李白:
天寶初,客游會稽,與道士吳筠隱于剡中。既而玄宗詔筠赴京師,筠薦之于朝,遣使召之,與筠俱待詔翰林。
《新唐書·文藝中》這樣傳寫李白:
天寶初,南入會稽,與吳筠善,筠被召,故白亦至長安。往見賀知章,知章見其文,嘆曰:“子,謫仙人也!”言于玄宗,召見金鑾殿,論當(dāng)世事,奏頌一篇。帝賜食,親為調(diào)羹,有詔供奉翰林。
《新唐書》刪改《舊唐書》的地方主要有三:一刪除李白與吳筠“隱于剡中”;二刪除“筠薦之于朝”,改以賀知章“言于玄宗”,“有詔供奉翰林”;三刪除“與筠俱待詔翰林”。
《新唐書》的這些刪改,主要參照了唐德宗至憲宗時的文壇大手筆權(quán)德輿所寫《中岳宗元先生吳尊師集序》(《四部叢刊》本《權(quán)載之集》卷33)。特摘錄序文中有關(guān)吳筠生平的文字如下,以便于對照:
先生諱筠,字貞節(jié),華陰人。生十五年,篤志于道,與同術(shù)者隱于南陽倚帝山。……天寶初,元纁鶴版,征至京師。用希夷,啟沃吻,合元圣,請度為道士,宅于嵩丘,乃就馮尊師齊整受正一之法。……十三年召入大同殿,尋又詔居翰林。玄宗在宥,天下順風(fēng)所向,乃獻(xiàn)《元綱》三篇,優(yōu)詔嘉納。志在遐舉,累章乞還。以禽魚自況,藪澤為樂。得請未幾,盜泉污于三川,羽衣虛舟,泛然東下,棲匡廬,登會稽,浮浙河,息天柱。隱機埋照,順吾靈龜?!源髿v十三歲,歲直鶉首,止于宣城道觀,焚香返真于虛室之中。
這篇序文是吳筠“門弟子”邵冀元請權(quán)德輿為吳筠文集作序,權(quán)德輿“采獲其文以序崖略”撰寫而成,為現(xiàn)存關(guān)于吳筠最早、最具原始性的文字。此序比對兩《唐書·隱逸·吳筠傳》,可知《新唐書》的纂修者是看到權(quán)德輿這篇序并據(jù)以訂正了《舊唐書》的部分錯謬的,舉例如下:
1)《舊傳》“吳筠,魯中之儒士也”,權(quán)德輿序吳筠“華陰人”,《新傳》改為“華州華陰人”。
2)《舊傳》吳筠“開元中,南游金陵,訪道茅山。久之,東游天合。筠尤善著述,在剡與越中文士為詩酒之會”,但吳筠所寫有關(guān)江南的詩文沒有一篇能夠確切表明是在安史之亂之前寫的,更不要說在開元年間了,所以權(quán)德輿序沒有關(guān)于吳筠開元年間的記述。而且《舊傳》記載混亂,一概系在“開元中”之下,既沒有吳筠兩次進(jìn)京,也沒有進(jìn)《元綱論》。權(quán)德輿序?qū)懥藚求迌纱芜M(jìn)京,“天寶初,元纁鶴版,征至京師……請度為道士,宅于嵩丘”,“十三年召入大同殿,尋又詔居翰林,……乃獻(xiàn)《元綱》三篇”。宋祁正因為得見權(quán)德輿序,編纂《新傳》時才將《舊傳》的“開元中,南游金陵,訪道茅山”一段刪除。
3)《舊傳》在“天寶中”之下寫有“既而中原大亂,江淮多盜,乃東游會稽。嘗于天臺剡中住來,與詩人李白、孔巢父詩篇酬和,逍遙泉石,人多從之。竟終于越中。”權(quán)德輿序只說“盜泉污于三川,羽衣虛舟,泛然東下,棲匡廬,登會稽,浮浙河,息天柱”,大歷十三年“止于宣城道觀,焚香返真于虛室之中”,吳筠《天柱山天柱觀記》末有“大歷十三年正月十五日,中岳道士吳筠記”,亦表明其最后一年在宣城天柱山,并非《舊傳》所說“終于越中”。因此,《新傳》刪去“嘗于天臺剡中住來,與詩人李白、孔巢父詩篇酬和,逍遙泉石,人多從之。竟終于越中”等語,簡略為“兩京陷,江、淮盜賊起,因東入會稽剡中”,只在傳末寫了一句“筠所善孔巢父、李白,歌詩略相甲乙云”,沒有用“酬和”一詞。權(quán)德輿為吳筠文集作序,瀏覽過整個文集,通篇序文沒有一句說到吳筠與李白的交游?,F(xiàn)存吳筠詩120余首、文20余篇,既未提到李白,更無“酬和”李白之作?,F(xiàn)存李白詩近1000首、文50余篇,提到的交游者近400人,同樣沒有吳筠,也沒有“酬和”吳筠之作。
郭沫若不知有權(quán)德輿序敘吳筠生平,也沒有引述一篇吳筠的詩文為證,卻將《新唐書》已經(jīng)刪除的李白與吳筠“隱于剡中”、“筠薦之于朝”、“與筠俱待詔翰林”三個缺乏證據(jù)的說法重復(fù)再三,而且用“我們確切知道”來加以表述,這就注定他在認(rèn)識吳筠、認(rèn)識李白與吳筠的交游上必然出現(xiàn)不可原諒的偏失!
三
《下途歸石門舊居》詩的“贈別的對象”不是吳筠,最有可能是誰?
在《李白的道教迷信和覺悟》一節(jié)開頭,郭沫若只用了極簡短的幾句文字追述李白的訪仙求道:
李白在出蜀前的青少年時代,已經(jīng)和道教接近。在出蜀后,更常常醉心于求仙訪道、采藥煉丹。特別在天寶三年在政治活動中遭到大失敗,被“賜金還山”,離開了長安以后,他索性認(rèn)真地傳受了《道蓚》。
接下來的敘述,除了引述李冰陽《草堂集序》的一段話和李白的《奉餞高尊師如貴道士傳〈道蓚〉畢歸北?!贰ⅰ对L道安陵,遇蓋寰為予造〈道蓚〉,臨別留贈》等詩和事外,沒有敘說李白“醉心于求仙訪道、采藥煉丹”的經(jīng)歷和與道士的交往。
郭沫若稱吳筠是李白的“志同道合的朋友”,除了引據(jù)兩《唐書·吳筠傳》的錯謬外,卻找不出李白、吳筠交游的詩文為根據(jù),便用近三分之一的篇幅來分析《下途歸石門久居》這首詩,難免不弄出錯來!
郭沫若認(rèn)為是李白“親密的道友”的元丹丘,即魏顥《李翰林集序》所說與李白同時“因持盈法師達(dá)”的“丹丘”,雖然兩《唐書》無傳,也不見于83種唐五代人物傳記資料和52種唐五代筆記小說,不為研究唐史和唐詩的學(xué)人注意,卻在李白的詩文中頻頻出現(xiàn)。人們最熟悉的《將進(jìn)酒》有“岑夫子,丹丘生,將進(jìn)酒,君莫停”,“岑夫子”指岑勛,“丹丘生”即元丹丘?,F(xiàn)存李白詩近千篇,詩題中有元丹丘名者12篇:1)《以詩代書答元丹丘》、2)《題嵩山元丹丘山居并序》、3)《元丹丘歌》、4)《題元丹丘山居》、5)《題元丹丘穎陽山居并序》、6)《觀元丹丘坐巫山屏風(fēng)》、7)《酬岑勛見尋就元丹丘對酒相待以詩見招》(《將進(jìn)酒》作于同時)、8)《穎陽別元丹丘之淮陽》、9)《與元丹丘方城寺談玄作》(又作《仙城山寺道者元丹丘談玄》)、10)《西岳云臺歌送丹丘子》、11)《聞丹丘子于城北山營石門幽居中有高鳳遺跡仆離群遠(yuǎn)懷亦有棲遁之志因敘舊以寄之》、12)《尋高鳳石門山中元丹丘》。李白文中提到元丹丘者,如《上安州裴長史書》、《冬夜于隨州紫陽先生餐霞樓送煙子元演隱仙城山序》、《漢東紫陽先生碑銘》等。
開元十八年(730)李白在《上安州裴長史書》中追述說:“前此郡督馬公,朝野豪彥,一見盡禮,許為奇才,因謂長史李京之曰:‘諸人之文,猶山無煙霞,春無草樹。李白之文,清雄奔放,名章俊語,絡(luò)繹間起,光明洞徹,句句動人?!藙t故交元丹親接斯議?!币栽で馂椤肮式弧?,表明李白與元丹丘結(jié)識早在開元十八年以前。正是這一年,李白出入長安,因元丹丘結(jié)識玄宗的妹妹玉真公主(字持盈,以其入道,故稱“持盈法師”)。下面,通過李白的詩文來看二人如何“親密”,如何“求仙訪道”。
《以詩代書答元丹丘》寫的是元丹丘寄來書信,李白以詩代書作答,有“開緘方一笑,乃是故人傳。故人深相勖,憶我勞心曲”句,反復(fù)使用“故人”一詞,足見二人交誼之深厚。
《題嵩山元丹丘山居并序》寫的是元丹丘隱居嵩山,邀李白共游,李白到嵩山,題詩壁上。序云:“白久在廬霍,元公近游嵩山,故交深情,出處無間,巖信頻及,許為主人,欣然適會本意。當(dāng)冀長住不返,欲便舉家就之,兼書共游,因有此贈。”詩句如下:
家本紫云山,道風(fēng)未淪落。沈懷丹丘志,沖賞歸寂寞。朅來游閩荒,捫涉窮禹鑿。夤緣泛潮海,偃蹇陟廬霍。……故人契嵩穎,高義炳丹雘。滅跡遺紛囂,終言本峰壑。自矜林湍好,不羨朝市樂。偶與真意并,頓覺世情薄。爾能折芳桂,吾亦采蘭若。拙妻好乘鸞,嬌女愛飛鶴。提攜訪神仙,從此煉金藥。
序、詩均以“故交”、“故人”表示二人為摯交,在嵩山度過一段隱逸生活。郭沫若注意到這首詩,在《李白的家世索隱》一節(jié)指出“詩題和詩序不相應(yīng)”,“詩題是后人誤加的,詩序即是詩的長題”之后,強調(diào)“于時李白的神仙迷信還非常濃厚,元丹丘是他親密的道友,他竟想舉家隱遁,和元丹丘同讀道書,一道學(xué)仙”,還提醒讀者“值得注意的是詩的末尾四句”。
《穎陽別元丹丘之淮陽》以元丹丘“異姓為天倫,素以煙霞親”,表示“我有錦囊訣,可以持君身。當(dāng)餐黃金藥,去為紫陽賓。”《冬夜于隨州紫陽先生餐霞樓送煙子元演隱仙城山序》一文,說的就是元丹丘和元演來訪李白,三人“結(jié)神仙交,殊身同心”,一同往隨州從胡紫陽學(xué)道的情形:
吾與霞子元丹、煙子元演,氣激道合,結(jié)神仙交,殊身同心,誓老云海,不可奪也。歷行天下,周求名山,入神農(nóng)之故鄉(xiāng),得胡公之精術(shù)。胡公身揭日月,心飛蓬萊,起餐霞之孤樓,煉吸景之精氣,延我數(shù)子,高談混元。金書玉訣,盡在此矣。白乃語及形勝,紫陽因大夸仙城。元侯聞之,乘興將住。
這篇序郭沫若也注意到了,在《李白杜甫年表》開元二十七年(739)李白名下記有“冬元參軍南下,同往隨州,與元丹丘同學(xué)道于胡紫陽”。
后來李白寫有《漢東紫陽先生碑銘》,應(yīng)注意兩點:一是追述“天寶初,威儀元丹丘,道門龍鳳,厚禮致屈,傳蓚于嵩山”,二是表示“予與紫陽神交,飽饗素論,十得其九”。天寶初,元丹丘請胡紫陽到嵩山傳授《道蓚》,正式成為胡紫陽的弟子。這年深秋,李白奉詔進(jìn)京,天寶三載出京后即尋求高如貴授《道蓚》,顯然是受了胡紫陽授元丹丘《道蓚》的影響。
《聞丹丘子于城北山營石門幽居中有高鳳遺跡仆離群遠(yuǎn)懷亦有棲遁之志因敘舊以寄之》,為元丹丘隱居唐州湖陽縣石門山而作,回顧了“疇昔在嵩陽,同衾臥羲皇”,“仆在雁門關(guān),君為峨眉客”等往事?!秾じ啉P石門山中元丹丘》為李白到石門山訪元丹丘而作,“丹丘遙相呼,顧我忽而哂。遂造窮谷間,始知靜者閑。留歡達(dá)永夜,清曉方言還”,傳達(dá)出二人相聚的歡快之情!
從李白12首詩和3篇文大體知道,李白與元丹丘交游,前后20余年,早在開元十八年(730)以前,天寶十載(751)以后不詳。但直至天寶十三載李白“盡出其文,命(魏)顥為集”時,仍然懷念元丹丘,所以才告知魏顥“白久居峨眉,與丹丘因持盈法師達(dá)”。元丹丘是導(dǎo)引李白“求仙訪道、采藥煉丹”的一位“故交”,郭沫若雖謂其為李白的“親密的道友”,卻沒有從“迷信道教”的角度進(jìn)行探究,在分析《下途歸石門舊居》詩時竟把元丹丘遺忘掉,結(jié)果造成認(rèn)識上的偏失和錯謬。
再回過頭來檢討郭沫若對《下途歸石門舊居》詩第一段的分析,如果說李白結(jié)識玉真公主是經(jīng)元丹丘引薦,用“叨承”也完全說得通。
此外,有朋友抄給魏錫曾《績語堂碑錄》(不分卷)所收“唐宏道觀道士蔡瑋”撰《玉真公主受道靈壇祥應(yīng)記》中的“西京大昭成觀□□□威儀臣元丹丘奉敕修口建”字句,注明文末署“有唐天寶之二載也”。這似乎可證李白、元丹丘同在長安,并且是“跨著天寶元年與二年的”。二人是“故交”,分別以翰林學(xué)士、大昭成觀威儀的身份同時參加王侯府第的飲宴,“過了一個歲首”,完全符合郭沫若分析“云物共傾三月酒,歲時同餞五侯門”兩句詩的實際。但文末所署“天寶之二載”令人懷疑,一是唐玄宗天寶三載正月才“改‘年’為‘載’”,豈能提前稱天寶二“年”為“載”?二是《全唐文》卷927收有“天寶時宏道觀道士蔡瑋”撰《玉真公主朝謁應(yīng)□□真源宮受□□□王屋山仙人臺靈壇祥應(yīng)記》,中多闕字,無“西京大昭成觀□□□威儀臣元丹丘奉敕修口建”字句,末署“有唐天寶十二載也”。兩篇“靈壇祥應(yīng)記”是否同一篇文字,“天寶之二載”是否“天寶十二載”之訛,均待詳考。因魏錫曾《績語堂碑錄》收在《魏稼孫全集》(光緒九年刊本),在古籍登記范圍,未能借閱。提出這一線索,希望有興趣的讀者能做進(jìn)一步查考。
郭沫若對《下途歸石門舊居》詩第二段的“俯仰人間易凋朽,鐘峰五云在軒牖。惜別愁窺玉女窗,歸來笑把洪崖手”四句這樣分析:
在那時以為俯仰在塵世間是容易凋朽的,寄居在金陵時,窗軒都面對著鐘山,表示自己不愿意脫離自然。在那時也曾經(jīng)到嵩山去訪問過吳筠,分手時對嵩山的玉女窗曾依依惜別?,F(xiàn)在又回到橫望山來了,笑握著老朋友的手,有說不盡的感慨?!昂檠隆?,據(jù)說是三皇時代的伎人,成仙,隱居于四川青城山,號“青城真人”。在這里是借來比吳筠。
郭沫若既認(rèn)為元丹丘是李白的“親密的道友”,又注意到李白《題嵩山元丹丘山居并序》,知道李白當(dāng)年曾在嵩山與元丹丘惜別,為什么這“分手時對嵩山的玉女窗曾依依惜別”的不是元丹丘而一定是吳筠,還斷言“毫無問題”呢?更何況元丹丘到過四川,上引李白《聞丹丘子于城北山營石門幽居……以寄之》詩有“仆在雁門關(guān),君為峨眉客”句,吳筠沒有到過四川,如果說借“洪崖”來比元丹丘豈不更恰當(dāng)!
找不出李白與吳筠交游的詩文,未仔細(xì)分析李白與元丹丘交游的詩文,便先已認(rèn)定“這是贈別吳筠的詩,毫無疑問”,極大地障礙了郭沫若的視野,使其判斷必然出問題!
按照郭沫若分析《下途歸石門舊居》前兩段詩的“理由”,“將欲辭君掛帆去”的“君”更可能是元丹丘而不是吳筠。如果把元丹丘寫進(jìn)《李白的道教迷信及其覺醒》一節(jié),相信更能反映郭沫若所要說的主題,還會減少認(rèn)識上出現(xiàn)的種種偏失!
其實,這“君”又何必要專指某個個人。李白既已“覺悟”,這“君”既包含元丹丘、持盈法師、胡紫陽、高如貴、吳筠等個人,又代表整個道教群體,有實有虛、虛實結(jié)合,豈不更符合郭沫若對李白此時心境的分析!
(責(zé)任編輯:何剛)
注釋:
①《權(quán)載之集》60卷之外的“補遺”,據(jù)長沙葉氏藏嘉慶輯刻本補收有《吳尊師傳》。這篇《吳尊師傳》亦見明本《道藏·太玄部·尊六》,即《玄先生文集》之后,末署“唐禮部尚書權(quán)德輿撰”,顯然是唐憲宗以后假托權(quán)德輿之名的偽作。五代后晉纂修《舊唐書》時未察,取《吳尊師傳》略加添改而成《隱逸·吳筠傳》,除結(jié)尾部分多“為群僧之所嫉……深詆釋氏,亦為通人所譏”數(shù)句,其余文字全同。宋祁纂修《新唐書》時發(fā)現(xiàn)問題,取《中岳宗元先生吳尊師集序》對《舊唐書》做出相應(yīng)改動。
②此處所舉,僅為《新唐書·吳筠傳》據(jù)權(quán)德輿序改動《舊唐書·吳筠傳》的內(nèi)容,不涉及《新傳》改動后仍存的錯謬內(nèi)容。
I207.22
符:A
1003-7225(2015)04-0027-05
2015-10-21
謝保成,男,中國社會科學(xué)院歷史研究所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