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改正
詩·論·縱·橫
蘇詞新變情志兼得——淺議東坡詞變的當代意義
王改正
內(nèi)容提要
詞,從一開始就是歌詞。蘇東坡是詞史的一個里程碑。而這個里程碑,恰是在湖北黃岡,在蘇軾人生磨難中聳立起來的。東坡之前的詞風主要是抒情言志,這是中國詩歌最根本的價值標準和源頭。東坡詞風之創(chuàng)新主要體現(xiàn)在:以詩為詞,確立了詞的歷史地位;題材廣闊,確立了詞的社會功能;聲律創(chuàng)新,讓詞的音樂性服從文學需要。東坡詞創(chuàng)新之根本動因是社會變革,是其人生核心價值觀的體現(xiàn),是其人生遭際的心靈寫照,也是其參禪精神的反映。東坡詞創(chuàng)新引發(fā)的當代思考是,價值觀決定詩詞風格的主旋律,抒情言志是詩詞永恒的主題,要在注重文學價值的前提下嚴守格律形式。
一時代有一時代之文學,一時代有一時代之詩詞。詞,從一開始就是歌詞。詞的發(fā)展史上,蘇東坡是一個里程碑。而這個里程碑,恰是在湖北黃岡,在蘇軾人生磨難中聳立起來的。蘇詞風格之變,也是中華詞風之開拓和升華,在中華詩詞史上有著重要的意義,對當代詩詞創(chuàng)作更著重要的借鑒意義。
總體上看,中國詩歌從《詩經(jīng)》開始,就是以言志抒情為主。今文《尚書·堯典》說“詩言志”,《毛詩·大序》說“詩者,志之所之也”。雖然對“言志”的“志”有不同理解,中華詩學傳統(tǒng)認為,詩歌之創(chuàng)作,是作者先有一種志意或感情在頭腦中,而后書寫記錄下來成為詩。詩歌之抒情,也都旨在倫理教化?!对娊?jīng)》中的詩凡言及志意的,都是政教諷頌的意味(朱自清《詩言志辯》)?!墩撜Z·為政》記載孔子論詩說“詩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無邪”;《毛詩·大序》也說,詩要“發(fā)乎情,止乎禮”;《禮記·經(jīng)解》也要求詩歌要“溫柔敦厚”。這是中國詩歌最根本的價值標準和源頭。
詞在隋唐間興起,是伴隨當時社會流行音樂的樂曲供人們歌唱的。早期只在市井中流行,因為曲調(diào)是一定的,各類人等都可以根據(jù)自己的心理需求為這固定的曲調(diào)填上詞來歌唱?!皟蓵x以下,諸家所作,不盡仿古,一時君臣,尤喜別翻新調(diào);而民間哀樂纏綿之情,托諸長謠短詠,以自見者,亦往往而有?!保▍敲氛Z)1900年在敦煌發(fā)現(xiàn)《云謠集雜曲子》,這是我國第一部詞總集,大約成書于公元910年,其內(nèi)容有各類各階層的人,反映了社會多方面的生活。五代趙崇祚選編《花間集》,是在五代后蜀廣政三年(940年)編訂的,選錄詞作起自唐開成元年(836年)。歐陽炯在該集序言中說收入集中的詩客曲子詞格調(diào)高雅,但以現(xiàn)代人審美眼光看,集中的作品與梁陳宮體詩仍是一樣的綺麗艷冶。其詩以艷美為特色,詞則更甚之。詞之內(nèi)容,是以男性角度寫女性心理、情愛纏綿,其主要的目的就是以清絕艷冶、含蓄、流暢之詞讓歌妓演唱,而那歌妓在演唱時也必以鶯聲妙目之形象、諧調(diào)悅耳之旋律、嬌嬈銷魂之媚態(tài)取悅聽曲者,淋漓盡致地表現(xiàn)沉醉花間的男歡女愛。相對于《詩經(jīng)》時代及秦漢以來詩歌抒情言志的總體風格,詞在抒情達意的方式上是歷史性突破。
詞的產(chǎn)生,又與音樂的發(fā)展緊密相連。六朝承漢啟唐,創(chuàng)造了極其輝煌的“六朝文明”,而音樂文化的繁榮是一個重要方面。六朝音樂及其后的音樂,不僅保留著最高統(tǒng)治階層的宗廟祭祀典禮使用的肅穆莊嚴的雅樂,那些民間的、輕松的、以娛樂為目的的清樂也開始繁榮,又由于各民族樂曲的交融、少數(shù)民族音樂的傳播、佛教音樂的輸入,悅耳動聽的、陶醉心靈的燕樂也廣泛地興旺起來。一些公子王孫士大夫們?yōu)檫@些流行的曲調(diào)填寫歌詞,但是,他們并不是以此來抒發(fā)自己內(nèi)心的志向情感,而是在華麗的歌舞場宴席間,把對歌妓逢場作戲的情愛之詞寫在花箋上,交給那些歌女佳人,皓腕玉手,拍按香檀,歌唱娛樂。這就有點像當下的音樂現(xiàn)象,只有通過優(yōu)美曲調(diào)演唱了的,而且是有些俗有些情味的那些歌詞,才可能流傳開來,例如二人轉(zhuǎn)、“妹妹你坐船頭”等等。也有點像歌廳里男士們點歌手歌唱一樣,只不過現(xiàn)在進歌廳的男士們大都不會自己寫歌詞,而是點現(xiàn)成的歌曲請歌手演唱。配樂的歌詞也因此隨之繁榮起來,“配合燕樂演唱的歌詞并非一種,除長短句形式的歌詞外,還有齊言的聲詩。前者依樂曲制作文辭,后者選詩配樂,兩者并行于世。同時又有一部分聲詩,樂工在演唱過程中,為與樂曲更好配合,雜以和聲、泛聲等成分。這些和聲、泛聲處,后來逐漸被人填成實字,即可能演變成長短句詞調(diào)。”(袁行霈主編《中國文學史》)
總之,第一,詞起源于民間,繁于文士,形式別于詩,風格與《詩經(jīng)》以來的“言志”傳統(tǒng)約略不同。第二,詞的作者大都是男性文士們,是王孫公子士大夫們以代言者的身份,用艷冶的語言,描寫女性情愛之思的歌詞,交給歌妓們演唱的。第三,詞是與音樂聯(lián)系在一起的,而且多是優(yōu)美的纏綿動聽的音樂。這便是蘇軾詞之前詞藝術(shù)的總體風貌。
花間詞風延續(xù)到北宋,游冶嬉戲仍然是基本特色。由于詞產(chǎn)生的文化背景和“詞本艷科”的傳統(tǒng),這一文學形式被以言志載道為宗旨的正統(tǒng)文人所不恥,是不能登大雅之堂的。宋代釋惠洪《冷齋夜話》曾記載,一位佛家對黃山谷(庭堅)說:“詩多作無害,艷歌小詞可罷之。”黃山谷說他寫的小詞是“空中語”,就是說這些詞不是他自己的真實感情,不是言志的,只是作為歌詞給歌女去唱的。一般論者認為,蘇東坡是三十七歲在杭州時才開始寫詞。是因為在朝言政,與王安石在治國理念上意見不一致,請求外放,皇帝讓他從首都到了杭州任通判之后,才開始寫詞。而他以詞言志,登高望遠,舉首高歌,“一洗綺羅香澤之態(tài),擺脫綢繆宛轉(zhuǎn)之度”(胡寅《酒邊詞·序》),使人讀之逸情浩氣,超乎塵垢之外,極大地變革了傳統(tǒng)詞風。
以詩為詞,確立了詞的歷史地位。蘇軾改變了詞消遣娛樂、侑酒佐歡的功能,放棄了詩尊詞卑、詞為“詩余”“小道”的觀念,打破了詩與詞的界限,從創(chuàng)作實踐上將詞的功能上升到了與詩同樣的功能、同等的地位。在蘇軾的筆下,詞同樣可以言志抒情。蘇軾以創(chuàng)作詩的態(tài)度來作詞,擴展了詞的藝術(shù)表現(xiàn)功能,使詞在文學殿堂里名正言順?!督亲印っ苤莩霁C》是蘇軾詞中最早的一首具有豪放風格的詞,以壯美的家國情懷,建功立業(yè)的精神追求,為詞的創(chuàng)作開辟了新領域,開創(chuàng)了新境界。以此“自是一家”之詞,“令東州壯士抵掌頓足而歌之,吹笛擊鼓以為節(jié)”(蘇軾《與鮮于子駿簡》)。其豪邁氣慨,成為蘇軾豪放詞中的主旋律。而蘇詞中婉約的一部分作品,也是他對社會、人生現(xiàn)實生活的真實反映,是把自身感受與心胸的曠達結(jié)合在一起的真性情凝結(jié)。蘇詞不論是豪邁的還是婉約的,其主旨和功能都是與詩并駕齊驅(qū)的。
題材廣闊,確立了詞的社會功能。蘇軾詞,不再是“艷科”,不再是以往那種只寫男女情愛、閨中蜜意的藝術(shù),也不再僅僅是以代言者的身份寫女性的情感思緒,而是把社會生活各個領域、自身的各種遭遇都作為詞的題材寫入詞中。雖然在他的詞中仍然有社會生活中的愛情、離別、幽思等內(nèi)心感受,然而大量的懷古、感舊、記游、哲理等思想,也都寫入詞中。他的詞,是自身真性情的流露,是現(xiàn)實生活沃土上開放的花朵。他以詞的形式來表達內(nèi)心憂國憂民的情懷、報效家國民族的偉大抱負和創(chuàng)造英雄偉業(yè)的向往。他的《念奴嬌·赤壁懷古》因此影響詞家、震動社會。對人民的熱愛之情,對人民苦難生活的同情,也被寫入詞中?!锻稀こ慌_作》里有在貧困中掙扎的居民形象。他也寫對社會底層歌女的同情,但完全不同于“花間詞”,而是他真性情的表達。他對人生意義的思考,對個人命運的感慨,對親人的懷念,都極其深沉地留在他的詞中。例如他悼念亡妻的《江城子》(十年生死兩茫茫),情深意切,千古感人。例如他寫農(nóng)村生活的詞,完全是嶄新的題材,恰如劉熙載說:“東坡詞頗似老杜詩,以其無意不可入,無事不可言也?!保ā端嚫拧肪硭模?/p>
聲律創(chuàng)新,讓詞的音樂性服從文學需要。詞與樂相伴,樂是詞的靈,詞是樂的魂。詞從一開始,就天然地以協(xié)律為前提?!胺灿芯嬏?,即能歌柳詞”(葉夢得《避暑錄話》),正說明了柳永的詞就是歌詞,是被廣泛傳唱的歌曲。就像當代許多人都熟悉的歌曲一樣,雖然歌詞忘了,但那優(yōu)美的旋律仍然可以讓人很流暢地哼唱,也不太深究歌詞的文學意義了。詞到蘇軾,不再是專門為歌妓們寫歌詞,他把詞與詩一樣看待。古來有詞論者認為蘇詞不重視音律。如蘇軾門下的陳師道曾評論說蘇詞以詩為詞,要非本色。說蘇詞不符合詞的音樂要求。李清照在《詞論》中說蘇詞往往有不協(xié)于律者。然而,晁無咎(即晁補之)說:“蘇東坡詞,人謂多不諧音律;然居士詞,橫放杰出,自是曲子中縛不住者。”(宋代吳曾《能改齋漫錄》引晁無咎評)
對蘇軾詞作與音律,竊以為要從兩個角度來認識:一是從蘇詞創(chuàng)新上看,應該說,蘇詞拋棄了雕章琢句,極盡渲染,只為言情的創(chuàng)作方式,而是把詞作為與詩同等重要的體裁,追求詞的文學價值。但這并不能說蘇軾不懂音律,而是“不喜剪裁以就聲律耳”。有論者多舉《念奴嬌·赤壁懷古》有不協(xié)音律處。而恰恰是這首詞在音律上體現(xiàn)了蘇詞之創(chuàng)新所在。他把胸中浪濤一般的感情傾注在詞中,使詞的文學性和音樂性兼具,卓然自成一體。二是從蘇詞創(chuàng)作實踐看,蘇軾是懂得音律的。陸游《老學庵筆記》曾記載蘇軾一次酒酣后自歌古陽關曲。另有記載蘇軾在黃州期間,在詞作《哨遍》的小序中曾說,他把陶淵明的《歸去來辭》稍加修改矯正,使其合于聲律,家僮歌詠之,并釋耒而和之,扣牛角而為之節(jié)拍,真樂也快哉。這說明,蘇軾不但懂得音律,而且能進行音樂創(chuàng)作。另外,蘇軾的詞作有很多是合于音律的,例如《蝶戀花》(花褪殘紅青杏?。?、《賀新郎》(乳燕飛華屋)、《水龍吟·贈趙晦之吹笛伺兒》等等,都是韻律和諧,既可以歌唱,文學性也很高。
首先應該說明,詞風之變,并非始于蘇軾。南唐后主李煜的詞也已經(jīng)脫離了早期詞的風格。李后主國破家亡后的詞仍然是可以配樂歌唱的,但詞的內(nèi)容是他心中的悲哀,是他的親歷、感受、思想、情懷在詞里的反映,是真實的言志抒情,也即詩之旨也。所以王國維說詞到李后主,眼界大開,感慨深遠,把伶工之詞變成了士大夫之詞,已經(jīng)是與詩有同樣的功能了。但是,李后主這種詞風的變革,不是自覺的,是他在遭遇亡國之后悲苦心情的無意識流露,沒有思想認識上的自覺和升華。因此,后主詞風不具備里程碑意義。而蘇軾是自覺地把詞提高到與詩同等地位的創(chuàng)新者,而且這種創(chuàng)新也是在蘇軾人生遭遇政治挫折、被貶出京城之后開始的,是在黃州完成的。認識蘇詞自覺的文學創(chuàng)新的動因,對我們當下的創(chuàng)作會有幫助。
社會變革是蘇詞創(chuàng)新發(fā)展的根本動因。經(jīng)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筑,任何藝術(shù)都是時代生活的反映,也是一定經(jīng)濟基礎上的產(chǎn)物。宋之立國,全國統(tǒng)一,結(jié)束了五代十國的分裂割據(jù)局面,社會生產(chǎn)力得到恢復,商業(yè)經(jīng)濟繁榮發(fā)展,科技不斷進步。特別是雕版技術(shù)、活字印刷的發(fā)明和推廣,使文化傳播的速度前所未有。民間文化繁榮,茶坊酒樓,勾欄瓦肆,娛樂形式多種多樣。曲子詞風行,歌唱表演推陳出新,競唱新聲麗曲成為時尚。宋之前各地技藝高超的樂工歌妓也都紛紛來到京城,帶來各種技藝,與京城里的藝人們?nèi)趨R交流,極大地推動了樂曲創(chuàng)新繁榮。加上統(tǒng)治者偃武修文,宴樂歌舞盛行,一些士大夫也歌而頌之,沉醉歌舞歡情。吳梅說:“其時君唱于上,臣和于下,極聲色之供奉,蔚文章之大觀,風會所趨,朝野一致,雖在賢知,亦不能自外于習尚也。”(吳梅《詞學通論》)從歷史唯物主義的角度分析,一個人的藝術(shù)水平無論怎樣高邁,都不過是一時代文化土壤中生長的藝術(shù)之樹,一民族藝術(shù)大花園中的花朵而已。因此,宋詞繁榮發(fā)展的最根本的社會動因,是宋代社會經(jīng)濟文化的繁榮發(fā)展,當然也是蘇軾個人寫詞并對詞藝創(chuàng)新的根本動因?!皶r為之,亦勢為之爾?!保▌⒇贡P《詞史》)
蘇詞風格是其人生核心價值觀的體現(xiàn)。蘇軾從小受到的是傳統(tǒng)儒家思想的教育,他在很小的時候就從正統(tǒng)經(jīng)史中汲取精神營養(yǎng)?!逗鬂h書》中的范滂在他幼小的心靈里扎下“澄清天下”的志向。他讀著漢書,就對他的母親說:將來要做范滂,為正義奮斗,不惜自己的生命。蘇軾一生所追求的是“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奮厲有當世志”(蘇轍《東坡先生墓志銘》)。他在文學上也同其他知識分子一樣,視詩為正道,在離開京城前一直是以詩文書寫自己的情感心志的。他的精力都用在了家國理想上,沒有用在歌筵酒席間的小詞上。雖然他早年不寫詞,但他已經(jīng)注意到詞的流行,并且對柳永的詞非常熟悉,印象深刻。他在政治上受到打擊之后,才有閑情寫小詞。但是,由于他的人生價值觀沒有改變,仍然不改初衷,心系家國,這樣的價值觀,左右著他筆下詞作的主旋律。他寫《江城子·密州出獵》,并且給朋友介紹這首詞“雖無柳七郎風味,亦自是一家”。從這“自是一家”之作品,既可看到他對國家政局的關注,對重建功業(yè)的希望,也看得出“處江湖之遠則憂其君”的忠誠,是他人生核心價值觀在藝術(shù)創(chuàng)作上的反映。對蘇軾來說,不管是寫詩還是填詞,體現(xiàn)在作品中的主旨和靈魂是一致的。
蘇詞創(chuàng)新是其人生際遇的心靈寫照。每個人都是社會人,都是社會關系的總和。詩人的人生遭遇、個性特征、心靈感受、審美意識、所思所想,又必然地反映在他的作品里??梢约僭O,如果蘇軾一直在朝堂春風得意,他可能沿著“詩言志”的道路寫出許多詩作,但那樣,他就不會在詞的領域有如此巨大的貢獻?!盀跖_詩案”是蘇軾人生遭遇的第一次慘重的打擊。在黃州,政治上的迫害和艱難的生活,使其心生去國懷鄉(xiāng),憂讒畏譏之心。而身處社會最底層,與人民處在一起,又極大地豐富了他的生活內(nèi)容,開闊了他的思想境界,他敞亮的個性、豐沛的激情,與他面臨的人生現(xiàn)實交織在一起,變成筆底的詩文詞章,曠世英才的磨難,豁達樂觀的處世態(tài)度,都變成了這些詞作的品格。詞中留下他痛苦的人生體驗和思索??梢哉f,他把生命中非常珍貴的特質(zhì)融進詞作,變成不朽的藝術(shù)精品,不幸的遭遇對心靈的撞擊都曲折委婉地留在作品里。我們讀蘇軾的詞,當然也包括他的詩,他的文章,都可以感覺到他在人生挫折面前、在政治壓力下表現(xiàn)的人生成熟,也看得出他心靈的景色。
蘇詞風格也是其參禪精神的反映。蘇東坡早年受佛教熏陶,也有天府佛國地緣影響,他一生都與佛教相聯(lián)系著,而佛教的世界觀和人生態(tài)度也是他詩詞創(chuàng)新的重要精神來源。任杭州通判時,佛教的精神使他“笑言每忘去,蒲褐相依隨”;謫居黃州時,他讀釋氏書,深悟?qū)嵪?,參之孔、老,博辯無礙,浩然不見其涯也。所以一般說,蘇軾是在黃州皈心佛教的。他以禪理認識世界,看待人生,于是有超然忘機、物我兩忘、虛靜澄清之境。當代有學者以“三氣”概括儒道佛:儒家尚正氣,道家尚清氣,佛家尚和氣。在蘇軾身上,儒、道、佛相融匯,入世、忘世、出世之思想相通。而處在貶謫中的他,佛家精神的空靜和無我,更能使他在挫折中處之泰然,在矛盾中寧靜和諧。有人說他在《赤壁懷古》中感慨“人生如夢”是消極情緒,其實這恰恰是佛家思想的反映。因為,佛家之“夢”,是世界觀,是我、法皆空。人生是夢幻,人生的痛苦也不過是夢幻而已。所以他才有“一樽還酹江月”的清空。歷史的反復、人間的劫難,都在變化中,都在無定中,都是過眼云煙,所以,他不論遇到多么大的苦難,多么不幸的遭遇,都能寵辱不驚、安時處順、無所執(zhí)著。例如他的《定風波》(莫聽穿林打葉聲)也是這種心境的表現(xiàn)。
通過蘇軾詞風創(chuàng)新實踐,分析蘇詞創(chuàng)新的動因,聯(lián)系當代中華詩詞創(chuàng)作,竊以為可以引發(fā)新的思考。我們學寫詞,學東坡,就學了向上一路,就能新心志耳目,就會自振精神(意取宋代王灼《碧雞漫志》中語)。
價值觀決定詩詞風格的主旋律。我不認同文學創(chuàng)作與價值觀毫無關系的理念,而東坡詞風恰恰是他人生價值觀決定的。他有著圣潔的人格,高尚的情操。在他身上,集中體現(xiàn)著中華民族的傳統(tǒng)美德,也體現(xiàn)著中國五千年官場文化中最優(yōu)良的作風。無論朝野,都以國家民族為念,無論被貶謫到什么地方,都不以己悲,而是全身心地為百姓辦實事,置身群眾之中,苦其苦,樂其樂,憂其憂。他所有的政績,都是滿足群眾的需求;他所有的政論,都是為著人民富裕、國家強盛、社稷安穩(wěn);他所有的詩詞文賦,都體現(xiàn)著“溫柔敦厚”、“思無邪”的傳統(tǒng)詩學精神。當代所有詩詞家們都應該從中得到啟發(fā)。格物致知、誠意正心、修身是第一位的要求,“就像穿衣服扣扣子一樣,如果第一??圩涌坼e了,剩余的扣子都會扣錯”(習近平2014年5月4日北師大講話)。價值觀就是人生最重要的扣子。蘇軾人生第一個扣子系的是家國社稷,堯舜蒼民,從此,他不管在朝在野,不管順境逆境,都念念在茲。詩詞家們抒發(fā)什么樣的感情,贊美什么樣的事物,都是人生價值觀決定的。有高尚的人生追求,正確的價值觀念,即如“鑿井者,起于三寸之坎,以就萬仞之深?!保媳背儭秳⒆印こ鐚W》)寫詩寫詞,不管是豪放還是婉約,都可以保持“無邪”的“溫柔敦厚”。
抒情言志是詩詞永恒的主題。蘇軾之所以能將只為言情的“小詞”開拓在注重文學價值的前提下嚴守格律形式。詞到蘇軾,雖然仍以詞樂統(tǒng)一為正宗,但到了現(xiàn)當代,詞的創(chuàng)作已經(jīng)與樂曲音律分離甚至完全分開了。吳梅曾說:“協(xié)律之道,今不可知?!保ā对~學通論》)一首詞最初的樂曲,大多已經(jīng)無可考查。我們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是按照即定的詞的樂譜填詞,而是按照自己情志寫詞了。也不是一個詞譜可以填很多同樣格律的詞,而是每一個詞,只按其詞牌填詞,而不管其樂譜是什么樣子了。如果要演唱,就必須請音樂家針對某一詞作譜成與之相匹配的曲子。不但詞是創(chuàng)作,曲子也是一對一地創(chuàng)作。中華詩詞學會音樂委員會主任谷建芬老師為很多詩詞譜曲,也是一首一個曲子。最近,中華詩詞學會出版了一本詩詞歌曲集,也同樣是一首詩詞一個曲子。所以,沒有樂曲,別人看一首詞,也只是視覺上、文學意義上的文字。在這樣的文化背景下,我們在詞的創(chuàng)作上,首要的已經(jīng)不是從音樂的角度確定選什么詞譜,而是從文學的角度思考抒情言志的語言表達。另外,一個詞牌,既可以寫豪放內(nèi)容的詞,也可以寫婉約內(nèi)容的詞。例如,東坡寫《江城子》,他寫有豪放的《密州出獵》“老夫聊發(fā)少年狂”,頗壯觀也;也寫《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記夢》“十年生死兩茫?!?,何其纏綿凄惋也。當然,我們?nèi)匀豢梢园疵恳辉~牌的格律來誦讀,從中體會每一詞的音樂美。因為,畢竟這些詞調(diào)詞牌還朦朧地留下了當時音樂的一些痕跡。這樣的變革,對詞家的要求,一是詞在文學意義上情志的真誠表達;二是按照已經(jīng)約定俗成的詞牌進行創(chuàng)作,遵守其格律要求,如吳梅所說:“據(jù)古人成作,而勿越其規(guī)范?!保ā对~學通論》)三是適當?shù)乜紤]某一詞牌最初的風格,大致確定適合豪壯感情的詞牌和比較適合陰柔感情的詞牌,以求更確切地抒發(fā)自己的志意情懷。
創(chuàng)新成與莊重言志的詩同等地位的文學形式,是因為其在心之志是一以貫之的,當他外放、被貶有閑情填詞時,他心中的“志”并沒有變,只不過是把這“志”的表達變?yōu)樵~的形式而已??梢哉f,從蘇軾詞創(chuàng)新以降,抒情言志,就已經(jīng)在詩詞創(chuàng)作中處于同等的要求了。到了當代,所有詩詞家們已經(jīng)很自然地認為詞乃詩之裔,或曰長短句之詩也,也很自然地選擇用詩或詞抒情言志了。雖然,這兩種形式仍然有輕重、莊諧、軟硬等感覺上的不同。我們應該慶幸和感謝蘇公,他開闊了詞的境界,讓后世詞家們得以在非常廣闊的領域里認識詞的藝術(shù)表現(xiàn)功能,為我們提供了展示胸襟抱負、描繪自然造化、歌唱人生世事以無窮的藝術(shù)空間。
(作者系中華詩詞學會秘書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