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阿曼
西部頭題·90后小說
不照鏡子的女人
宋阿曼
宋阿曼,本名宋晗,回族,1991年生于甘肅平?jīng)?。忠于文字?nèi)部的情緒,熱衷從普通世事中發(fā)現(xiàn)悲與歡、美與善、殘酷與無奈,認為人生所追求不外“精神的自由”,文學(xué)創(chuàng)作便是一條曲徑?,F(xiàn)于西北大學(xué)文學(xué)院攻讀碩士學(xué)位。
我并不經(jīng)常照鏡子。
從十歲開始母親就告誡我,女人的臉只是一個附件,這個附件會攪動其他單純的擁有。那時候我并不是很懂。
張女士是一個美麗的女人,她的面龐冰艷精致,除了幾道細微的褶痕,堪稱完美。我們家沒有一面鏡子,因為母親很反感,或許她覺得欣賞自己是一件虛榮的事情吧。
張女士在紅小巷里一家百貨商店做會計,她最愛穿長及腳裸的衣服,無論是夏天的薄連衣裙還是秋天的羊絨大衣,都是長到腳裸,燙過的齊肩短發(fā)慵懶又利索,我從來沒有見過她搽粉或者描眉,她不照鏡子,所以她也沒法化妝。張女士出門前僅需要很少的準備時間。
但是,她一定要涂她那管大紅色的口紅。那種紅,像極了血色,但比血色暗一些。
我姓余,張女士沒讓我隨她的姓。不等我兩歲就離開我們的那個男人,姓余。
縱使拋妻棄子,我還是隨了他的姓。沒有聽張女士埋怨過,她似乎總不愿提起他的姓名。
接張女士上下班的轎車又換了一個品牌。我從二樓窗口看下去,奧迪車主是個略微謝頂?shù)哪惺?,他下車繞過車身去打開副駕的車門,隨即他關(guān)上門上了車。我看到他們在車里摟在一起,熱吻。母親似乎一只手抱著那位男士的頭,男士雙手插入母親蓬亂的頭發(fā)中。
每每看到這些,我便下樓,站在沙發(fā)扶手旁邊。母親進屋了,她整個嘴巴都成了紅色,是那種胡亂無目的的大紅,她放下手提包,去了衛(wèi)生間洗臉。其實我不止一次看到這樣的場景,但每次我都保持沉默,想張女士會主動告訴我一些什么,可是她也緘口不提。
好幾年,我知道,母親一直周旋在不同男人之間。
但是,她卻從來沒有把任何一個男人帶回家。
“喏,聽說讓余滿意堵在床上了呢?!薄斑@是真的嗎?怪不得?!蔽曳艑W(xué)走進巷子時,旁邊幾個街坊眉飛色舞地聊著,看我走過來,立刻沒人作聲了,眼睛齊刷刷地盯著我,好像我臉上寫著天大的秘密。其中一個和母親相熟悉的阿姨,唯唯諾諾地說:“阿溪下學(xué)啦?!?/p>
我回應(yīng)了一聲,三步并作兩步往家走。
余滿意。我記住了這個名字。我不知道他的模樣,但是我知道自己的模樣。
學(xué)校教學(xué)樓一樓大廳的落地鏡子、校門口百貨門市部里的小圓鏡子,還有家門口停了一溜私家車的黑色玻璃,我通過這些鏡面,看到了自己的模樣。和母親的丹鳳眼不同,我是雙眼皮,皮膚有些暗,但還是遺傳了媽媽的美麗,算得上好看。
這個余滿意,我的生身父親,肯定是雙眼皮,麥色皮膚,我猜。
其實桃色新聞就像病毒,不是戴著口罩就能躲避的。我并沒有特別關(guān)注,可是似乎整個巷子的角角落落都彌漫著一種氣息,人們的眉梢上、嘴角邊、唾沫星子里和曖昧的眼神里,都有著這種想要我早早就熟諳的訊息。
我才不會遂他們的愿。
我很愛我的母親,經(jīng)常挽著她的胳膊去超市,說說笑笑。我尊敬她,禮讓她,就像那種家庭幸福的平常母女一樣。
其實我早已經(jīng)知道一切了。那里一個眼色,這里一個片段,加上我微小的記憶,故事大概也就被我拼合縫補在了一起,然后自己著墨再描摹一番,那這段故事也便著上了傳奇色彩。
那個叫余滿意的,我猜想,一定是他剛生下來時,那個我沒見過的、本該叫爺爺?shù)娜耍姷绞莻€男孩,非常滿意,就給他起了這樣的名字。他后來是機械廠的工人,處于整個流水線的最低端,在生產(chǎn)線上忙碌,那種工作簡直就是碌碌無為的重復(fù)。
那時候,張女士是一家酒吧的服務(wù)生。她的父母,我從未謀面的外公外婆,都是教師,教老師家庭產(chǎn)生叛逆少女也是不多見的。她輟學(xué)去酒吧上班,在她長大的那個縣城搞得滿城風(fēng)雨。她和那家酒吧里的一個伙計好上了,一起跑到了生下我的這個地方。
后來他們怎么分開了我不知道,但我猜想,很可能是因為我父親余滿意的介入。
余滿意在來到這個縣城之前,已經(jīng)去了不下十個城市,但每個城市都呆不久,多則一年,少則兩個月,然后又換一個地方。他還是一家發(fā)廊的理發(fā)師,專長是給女士燙那種蛋卷一樣的頭發(fā)。
在我看來,那是一種惡俗的發(fā)型。但是,偏偏有很多女人熱捧。
我覺得男性理發(fā)師不會有正經(jīng)女人喜歡,但事實是很多女客戶對他秋波款款,有女老板、女公務(wù)員、女學(xué)生,當(dāng)然也有女吧員,比如我的母親。
張女士第一次去那里燙頭發(fā)時,讓余滿意給她把滿頭的“蛋卷”染成大紅色,余滿意遲疑了,很少有人有這種提議,但是母親堅持,他便照做了。在頭發(fā)徹底變紅之前,他們已經(jīng)開始打情罵俏了,因為吧妹和理發(fā)師在屬性上可以劃歸一類吧,直入主題,不用一點兒掩飾和假裝矜持。
我猜想,張女士那些日子頭發(fā)應(yīng)該是五彩繽紛的,反正要換成是我,紅黃藍綠都要體驗一遍才作罷。
那段時間,她去他那里燙卷,拉直,再燙卷;染黃,染紅,染綠,再染黃。他去她打工的酒吧,喝酒,吐了,再喝,再吐。
然后就有了我。
或許張女士有些懵吧。他們沒想到會這么容易造出一個生命。
他們那段時間愛到要死,腦袋一熱,竟然去登記了。但我敢肯定他們絕對不是為了給了我一個交代。
她經(jīng)常坐在他理發(fā)店的鏡子前端詳里面那個美麗的女人,標(biāo)致的五官,還有余滿意精心打理的頭發(fā)。她一定覺得,就憑自己的外表,她肯定是吃定他了。難不成她以為,抓住他的眼睛,再抓住他的命根,就一定能牢牢抓住他的心,抓他一輩子。
我快兩歲時,余滿意已經(jīng)開始抓耳撓腮了。
因為他呆在這個地方已經(jīng)兩年多了,這是前所未有的事情。
大概是為了養(yǎng)母親和我,他放棄了發(fā)廊工作,去了機械廠。
理發(fā)師是多么需要藝術(shù)靈感和創(chuàng)造性的工作,忽地變成流水線上機械的重復(fù),若是我,也會抓狂吧?;蛟S這就是血脈的遺傳,我有些同情余滿意的這個轉(zhuǎn)變。
后來,他還是打算離開。我猜,母親是看出了他的動念。
那個夜里,我肯定半夜被吵醒了,肯定咿呀大哭沒人管。張女士連續(xù)很多夜都不敢睡熟,生怕一覺起來余滿意不見了。果真,那個夜里,她堵到了拎著包準備拋妻棄女的余滿意。不知道她是用了什么方式求余滿意留下來的,那一晚,動靜很大,我一定被吵醒了,只是我忘了。
余滿意留下來的決定并不十分穩(wěn)定。
那段時間之后,張女士經(jīng)常不在家,可能我餓哭時,余滿意也是抱過我的,我猜。
那個傍晚,一定是那個夏天最悶熱的一天。街上的女人們都露出那白玉似的大腿,敞著胸脯扇著蒲扇?,F(xiàn)在巷子里的那條老黃狗,當(dāng)時還是個小母狗吧,它一定吐著舌頭,搖著尾巴,在角落里嗅著別人扔掉的瓜皮。
余滿意一定是拽著張女士的胳膊把她摔進了家門,又或者,余滿意走在后面,張女士抱著雙臂低著頭走在前面,她腳上穿著的拖鞋拍打地面的聲響很大。他們激烈地爭吵,甚至大打出手,后來又抱在一起,然后應(yīng)該睡在了一起,愛與恨夾雜著肉的欲望,在悶熱的這一天發(fā)出酸腐的氣息。我肯定聞到了那種酸臭味,只是我忘了??隙ň褪悄且惶欤也?,張女士是“讓余滿意堵在床上了”。至于和誰,對我而言,無關(guān)緊要,不用費神地再去偵察。因為后來還有好多個。
余滿意也開始勾搭其他女人,和她們打情罵俏,和她們睡覺,和她們在一起,從“丈夫”和“父親”那點輕微的責(zé)任中逃避出來。他一定也是不回家的,或者帶女人回家,我猜他帶回家的女人一定比張女士年輕,比張女士更嬌滴滴的。
他們安之若素。
據(jù)傳,母親跟的那些男人都很有錢。
起先有東北過來販煤的老板,他來回幾趟,最后一車煤卸完就走了。后來又換了一個剛結(jié)婚不久的官二代。還有一個在當(dāng)?shù)亻_連鎖超市的老板??赡苁且驗檫@三個人實力比較雄厚,容易被看客記住。我明明白白知道的就只有這三個人,其他的人,因為自身實力尚淺,沒能永遠活在當(dāng)?shù)厝藗兊挠洃浝铩N乙矡o心考證那些母親曾經(jīng)的沒有留下姓名的男人們??赡芩麄兙椭挥幸灰梗瑤滓?,或者一個月。
他們應(yīng)該覺得這是一種競賽,并且樂在其中吧。
說來也奇怪,這樣的生活竟然維持了一年多。
無論如何,這一年多時間里,余滿意沒有逃離的念頭了。
然而好景不長,余滿意還是逃了。如果換成是我,我一定要帶著一個比張女士年輕、比張女士嬌滴的女人一起離開,才算得最終勝利。
打那之后,母親換了工作,也許是在某一個情人的幫助下,去百貨商店做了會計。之后的一個夜里,她忽地撤去了家里所有能照出人像的東西,統(tǒng)統(tǒng)砸掉了。她吵醒了我,但我依舊假裝熟睡。
她開始不照鏡子了。
我猜,因為恥辱,她無法直視自己那張面孔,或者因為情場博弈的失敗,她的容顏和身體并沒能留下余滿意,這使她惱怒。
張女士喪氣了幾個月,又活了過來,因為她手里還有一紙婚約。雖然余滿意走了,但他永遠不能名正言順地另娶,那么,無論他在哪里,他都是她的。
我讀的小學(xué)和剛升的初中都是寄宿制的,只有在假期的時候,才能看到那些接送張女士的小轎車。那些傍晚,張女士將錢和留言條壓在茶幾角上,說自己要加班,晚上不回來了,讓我自己叫外賣來吃。
我知道她那些夜晚都去干什么了。那是她的自由,即使她還會想著對我撒謊,至少她愿意養(yǎng)著我。她一個人賺錢,但我們的生活也算是格外闊綽了。在那些個夜里,我總是睡不好,總是控制不住地想著她和誰在哪里,想著那種沒名分的愛算什么。每每想到這些,我就渾身難受,臉燙得快要爆炸??窗桑鋵嵨叶级?,我甚至從更小的年紀就懂。我絕對是天生的演員,總能不動聲色地去應(yīng)付一切。
往往夜不歸宿的第二天一早,她便早早回家。我蜷縮在被窩里,假裝睡著。等她做好了早餐來喊我起床時,我才天真無邪地對她說:“媽媽,你下班啦?!钡鹊街形鐣r,我挽著她的胳膊去超市,買一些吃食和日常用品。她那曳地的紗制長裙,在我腳踝擦過,酥酥的,癢癢的,就像一個普通母親溫柔的拍打和撫愛。
我終究沒有拆穿她,一直到她老了,門口再也不見一輛高級小轎車,甚至不見一輛低等車。我不打算告訴她我知道她的一切,因為她老了,她已經(jīng)失去了所有的愛,即使是純粹的肉欲的愛。到那時候,我更不會拆穿她,告訴她她是個蕩婦,告訴她她的情場風(fēng)流我都看在眼底。我僅僅可憐她憔悴凋零的容顏再也換不回來一個情人。
我念完??茖W(xué)校就搬了出去,我告訴張女士是因為工作需要。
其實是因為這種需要不斷抑制自己的生活我過夠了。我不像她,我需要鏡子,我也需要正常的愛情。終于等到我自己可以做主了。對于感情的事我已經(jīng)煩倦了,看了太多,忍了太多,覺得蒼白、無聊。我隨便找了一個看上去老實憨厚的男人結(jié)了婚,他是一所鄉(xiāng)村小學(xué)的語文老師。聽起來體面,但是由于月薪少得可憐,也就只能找一個出身不太講究,并且對彩禮也不講究的公司小職員。
母親從來沒有踏進過我的家門,她不愿意來。甚至我結(jié)婚時,她也只是包了紅包遞給我,并沒有出席婚禮儀式。
她好像比尋常女人老得快。她再也沒有穿過長裙,而是穿九分長的褲子。那種質(zhì)感很垂的素色襯衫更加加速了她的衰老。也許她想要自己快些老去,想要人們忘掉年輕的她。
我只覺得她可憐。在不深諳世事的年紀愛上一個浪子,于是用自我毀滅的方法去證明那份愛。就像刀子扎進了肉里,為了讓傷疤深一些,就顧不上疼了。
我每周都會去看她。
衰老了的張女士很消瘦,她的胸變得很垂,就好像那些生養(yǎng)哺育了好多孩子的普通母親,都快垂到肚皮上了。她臉上的皺紋很深,雖然已經(jīng)不再涂口紅,但她的唇色依舊很深,暗紅的那種。
每次我去,她話不多,鉆進廚房忙碌地做很多菜,說實話,她做的菜不好吃,但是每次我都能吃很多。我依舊攙著她去超市,感覺家到超市的那幾步路她足足走了兩輩子。她的一生,我這一輩子絕對走不完。年老的她開始有了幾個能打照面的朋友,隔壁一些年齡相仿的老太,看到我們出門便會跟我們打個招呼,“阿溪回來了!可嵐,女兒孝順啊!”每每這時,張女士總要緊緊抓住我的手,怕我跑掉似的,一個勁地沖著人群點頭。
我覺得我是天底下最能忍的人,這一點肯定是遺傳了張女士。她忍住不告訴我關(guān)于自己的一個字,我也忍住不告訴她其實我暗曉她的一切。那種沉默,更像是一種自我救贖。最終,她是忍出來了,因為她老了。她沒有了緊致的面龐,沒有了撩人的紅唇,沒有了曳地長裙的奕奕生姿,更沒有了任何一個男人的愛。所以人們似乎寬容了她,或者說淡忘了她,又或者,人們重復(fù)說過太多次,煩了,倦了,厭了。人們都知道的事情就失去了秘密的基質(zhì),變得家常、無聊了。
我對男人女人之間的事再明白不過了,只想和丈夫過那種最庸常無聊的日子。他的一切行蹤和心理變化都在我的掌握之中。有時候我對他分析得太明澈時,又覺得自己像一個竊賊,甚至是有些變態(tài)的竊賊。偶爾會感覺自己剝奪了丈夫持有最起碼的秘密的尊嚴,但我能忍,我不會講出來,我又會演,他永遠也不會發(fā)現(xiàn)。
最后一次去看張可嵐女士,她向她過去的大半生倒戈了。
她打開她那掛滿曳地長裙的衣柜,手輕輕一撥,五顏六色的裙邊掩蓋下有一個壇子。
她取出那個壇子,小心翼翼地放在柜面上,毫無表情地看著我,“這是你父親,他叫余滿意?!?/p>
“他以為他能從我身邊逃開,癡心妄想?!彼α?,眼角的皺紋聚成一團。神秘凄涼。
“他死了也不安分。每當(dāng)我照鏡子時,他,余滿意,總會出現(xiàn)在我的臉旁,他以為我會害怕?他以為他這樣就能折磨我?他以為他贏了?癡心妄想!砸了,全砸了!”她笑得撕心裂肺,一副勝利者的表情。
“我,是我折磨了他一輩子!哈哈哈……”母親從來沒有一口氣對我說這么多話。
我離開張女士家時,并沒有驚訝。晚風(fēng)吹過,我打了一個冷戰(zhàn)。
其實我看到了!
那一天的早晨,起床后,我看見沙發(fā)底下被遺漏的血跡,還沒干……
但我立刻收起了恐慌,照常一樣,我從小會演。我沒有哭,哭沒有意義。
過了不久,巷子里的人們便傳開了,余滿意帶著外面的女人逃走了。
其實,我已經(jīng)知道發(fā)生了什么。我全都知道。
那晚過后,張女士死了。自殺。吞掉了自己的頭發(fā),窒息身亡。
她的遺書壓在她和余滿意的結(jié)婚證下,只有一句話:
“阿溪,把我和那個人葬在一起?!?/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