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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11-14 03:26冉冉
西部 2015年12期
關鍵詞:莉莉婆婆

冉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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冉冉

冉冉,本名蔡冉冉,1992年2月生,安徽六安人。業(yè)余小說創(chuàng)作者。曾獲2013年上海大學生“復旦文學創(chuàng)作坊”評委會獎。作品專注于探索經(jīng)濟結構、父權結構和性別結構下的女性命運?,F(xiàn)居上海,在某互聯(lián)網(wǎng)公司做產(chǎn)品運營工作。

已經(jīng)下班了,她有些心急。七點鐘,天還沒有完全黑透。她提醒自己將目光聚焦在面前的文件上,每隔十五秒移動一大段距離。直到最后一把椅子在地板上拖動,發(fā)出“刺啦”的顫音,她回過神來,意識到現(xiàn)在辦公室只剩下自己。她用力揉了揉脖子酸疼的一側(cè),慢慢放松下來。

時針往八點鐘方向偏了偏,但還差點兒。四十平米的辦公大廳,被裝修成統(tǒng)一的白色風格。她還記得公司剛裝修好后開的第一個例會,部門經(jīng)理逡巡一圈,告訴大家,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中工作,更能提煉一個人的潛能,他頓了頓,像吐出一個秘密般加了句,據(jù)心理研究表明。她試著做過一些心理測試題,甚至這會兒,在她辦公桌抽屜最底層,還放著一些相關雜志。最開始,她發(fā)現(xiàn)通過回答一系列看起來毫無關聯(lián)的問題,能最終指向一個確切的答案,有時候是“幸福指數(shù)”,有時候是對她生活情感的下一步預測,或者,只是一個個曖昧不明的詞——“愛”,“失去”,“快樂”,“猶豫”。她樂此不疲地尋找新的提問方式,確證那些詞匯是否真實可信。直到有一天,問題組合和答案之間的聯(lián)系不再神秘,她看穿了它,幾乎與此同時,她有種被騙的感覺。

現(xiàn)在,她從那沓厚厚的雜志底下抽出黑色封皮筆記本,打開攤在桌上,徑直翻到最后一頁。將要被寫下去的內(nèi)容已經(jīng)在她腦中盤旋很久,只需要不加停頓地完成書寫動作,再將筆記本歸至原處,合上抽屜。做完這一切,她起身把燈一一摁滅。就著窗外明明滅滅駛過的車燈,辦公室再次讓她產(chǎn)生剛裝修完那天下午一塵不染的感覺。

已經(jīng)過了下班高峰期,公交站臺零星背風站著幾個人,她一眼認出其中有一對情侶,女孩是樓下另一家公司的前臺,和她一樣,喜歡早早去上班,等電梯的時候經(jīng)常打照面,后來在公司外的餐館碰上,總會一起吃個飯。一次,女孩花了整個午飯時間向她描述自己的男友——壯實,表情嚴肅,話不多,過于專注變換發(fā)型,笑起來有兩個酒渦,對她百依百順,并且總疑神疑鬼她和其他男性的關系?!暗袝r候你就得讓他有危機感?!迸⒁贿吺种革w快地點擊手機屏幕,一邊抬頭沖她眨眨眼睛。她往后退了退,走進公交站廣告牌較暗的一側(cè),她害怕女孩轉(zhuǎn)過身,認出她,并笑著向她走來。

這個點的公交車上空蕩蕩的,路上也沒什么車,車能一路不停地快速向前駛?cè)?。她坐在最后一排正中位置,與外界保持一段距離。如果從一個更高處看這座四面環(huán)山的城市,夜將會變得更加濃稠,一切被更高更遠處模糊的光線吞噬,包括正拉著她駛向終點站的這輛車。巢市通往外界有兩條出口,一條是鐵軌,另一條則是常年亮著昏黃燈光的穿山公路隧道。她在腦海中想象著城市往后倒退,被黑暗一點點稀釋,直至消融。換個角度看待這里是有幫助的。那次公司組織的爬山活動,在筋疲力竭爬上山頂往下望去的時候,她第一次想到這一點。在更高處,距離和風聲把一切隔遠,被山環(huán)繞包裹的灰色建筑零星散落在起伏的地面上,不斷有車駛過,但是沒有聲音,建筑也縮小成不真實的比例。那也是她第一次對通往城市之外的鐵軌感興趣。

位于山腳下的火車站很快到了,等她下了車,司機點亮一根煙,關上門熄滅了車燈。幾步之外,火車站大廳透出的白色燈光,照亮到馬路對側(cè)。候車廳去年春節(jié)前完成了翻修,白底藍字的標識牌和邊上候車大廳的比起來,顯得簇新。她沒有往大廳的方向走。鐵軌在車站正門的后方,通往那里需要購票、檢票、進站。但是有一條捷徑,她對這條路線了熟于心。

火車站毗鄰一排低價旅館,筑起圍墻以示劃分。其中有一段尚未完工,像是所有人都忘了這事兒,腳手架廢棄在墻邊,已經(jīng)布滿鐵銹。這是她長久以來的秘密通道。這會兒,她嫻熟地往上爬去,在銹蝕嚴重的橫欄上找到合適的著力點并不容易,有幾次她不得不停下來,試探鐵架橫欄的承重底線。翻至最頂端,一切變得容易起來。她迅速找準踏腳的位置,下降一段距離,跳向地面。

現(xiàn)在,她躲在火車刺耳的鳴笛聲、候車廳和站臺亂哄哄的交流聲的另一側(cè),沒人會發(fā)現(xiàn)她。她盯著眼前被打磨得锃亮的鐵軌反射出的清冷的光,在她掏紙巾擦手的時候,那片光像一汪被風吹過的水,微微抖動起來。火車快要進站了。T144帶來更遠處的屬于更深的夜晚的味道——清冽、濕重,攪動著周圍的空氣一起涌了過來。她總在這個時候到,T144有時會晚點。等待的功夫,什么也不用想,仿佛有什么在等著她。沉入任何一種想法或者情緒,在它面前都顯得多此一舉。

一旦入冬,城市像是一只不斷往窖底沉的酒瓶,聚攏著四周刮來的風。入侵的寒冷從皮膚孔隙往里鉆。她緊了緊大衣,遠遠看著火車門打開,透過蒙了霧氣的車玻璃,一撥人下車,另一撥人往里擠去,變成模糊的影子在車內(nèi)移動。她仿佛能感覺到車廂內(nèi)聚積了長長一段路,經(jīng)過呼吸反復過濾發(fā)酵的熱氣,在她周圍的空氣中擴散。門在一聲拉長的哨音中關閉?;疖嚭丸F軌的摩擦聲在她聽來振聾發(fā)聵,顫動在她體內(nèi)產(chǎn)生共鳴,血液正在沸騰。她明白,那陣轟隆隆的震蕩將由強及弱,陪伴她余下的時間,直到明晚的這個時候,一切重新來過。她想象著自己此刻正在車內(nèi),不用往外看,T144毫無懸念地沿著滬寧鐵路線,穿過隧道,途經(jīng)平原,抵達終點站上海。

火車終于在車站光線的邊緣處消失,它已經(jīng)在山的另一側(cè)了。

她調(diào)轉(zhuǎn)方向往回走。再次回到候車廳前的馬路邊,和剛下火車拎著行李的人一起往前走。此刻,她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回來了,說不清感覺是疲憊還是新鮮。這會兒溫度又降了些,她縮起脖子,掏出手機看了看,八點四十三分,手機沒有任何消息提示。等車來的時候,她第一次產(chǎn)生隱隱的不安感,但它攪和進太多的感覺里,很快模糊起來。

她一直沒能弄清楚,究竟在哪里出了錯。她曾多次看到以至于不得不去思考這個詞,遺憾。事情一直按照軌跡進展,自然到她一度覺得一切都在掌控中。畢業(yè)后,她順理成章留在巢城,工作第二年遇見沈慶,讓她迅速在眾多生活軌跡里找到屬于自己的一條,她曾經(jīng)這么認為。

到家的時候,新聞聯(lián)播已經(jīng)結束,電視正在播報各地天氣。開門聲像是一種驚嚇,坐在沙發(fā)上的婆婆迅速起身看向她,她不自然地笑了笑?!拔胰ソo你熱熱飯菜?!币苍S是為剛才的失態(tài)找理由,婆婆往廚房走去??蛷d只剩下站在玄關處的她,和坐在沙發(fā)上半轉(zhuǎn)過身子的沈慶。從她的角度看過去,沈慶的臉被隱去一半,和沙發(fā),電視,以及光線昏暗的客廳融為一體。和她熟悉的樣子并不相同,沈慶的輪廓不再那么鮮明,臉頰兩側(cè)的酒窩,從前只有在他笑起來的時候才顯露的開紋,現(xiàn)在看起來像傷口痊愈后留下的紋路,和那張已經(jīng)圓潤起來的臉極不相稱。

上海晴轉(zhuǎn)多云,十到十五度,播報由男聲切換為女聲。

沈慶將握在手里的水杯擱到茶幾上,站起身說,準備吃飯吧。她應了聲,往洗手間方向走去。

水龍頭涌出冰涼的液體瞬間帶走手心的溫度,她打了個寒戰(zhàn)。

從洗手間鏡子里看過去,除了那張她每看一遍都會覺得陌生不自然的面孔之外,就是水池上方的掛鉤上一字排開的對折整齊的毛巾。她盯了會兒,發(fā)現(xiàn)水池后方,昨晚換下的內(nèi)褲擺在洗衣機蓋子上。它原本該呆在洗衣機里,她轉(zhuǎn)身把內(nèi)褲塞了回去。馬桶邊上的垃圾紙簍里,松散地堆著幾張她前兩天換下的沾著暗紅色血跡的衛(wèi)生巾。

手機鈴聲響了。是莉莉。吃飯了嗎?莉莉聲音有些啞。

吃過了。水龍頭嘩啦啦地流著,她稍稍壓低了聲音。

想得怎么樣了?莉莉頓了頓說。

她往后退了退,倚在洗衣機上。她試探地說,快了,很快我就有答案了。

莉莉那邊傳出呼吸聲,她能感覺到,那些氣體帶著音量和溫度,熱乎乎地噴在耳朵那兒。莉莉語調(diào)沒有任何變化。不做點什么,只能永遠這樣下去。

她把水龍頭關上。我明白。聲音在突然安靜下來的空間里顯得有些尖銳。

莉莉沒有說話。

她太熟悉這樣的沉默。她和沈慶在那件事情發(fā)生之后,這樣的沉默就無休止地進行下去,直到他們開始習慣。這會兒,她意識到,這樣的沉默里夾雜的互不妥協(xié)過于生硬,它不能發(fā)生在她和莉莉之間。幾乎不能多挨一秒,她對著話筒那邊說,我先出去了,明天給你電話。

莉莉嗯了一聲,電話被掛斷。

飯廳長方形桌子上少見的被堆滿了,全是她愛吃的菜。婆婆招呼她坐過去,挑了一塊完整的魚肉放進碗里,遞給她。趁熱吃。

她喝了口湯,暖意開始一點點在胃里升騰。

我問了,現(xiàn)在這事不難。婆婆又往她碗里添了些菜。

她感受著音節(jié)順著耳道一點點往下滑,直到進入身體,被落實成確切的意思。一股腥味兒躥了上來,裹住口腔每一個角落。電視里正好閃過一個臉頰上抹著兩抹紅色的小女孩,一板一眼唱著黃梅戲。

婆婆往自己嘴里塞了一塊沾滿番茄的雞蛋,慢慢吞咽下去。

她把視線轉(zhuǎn)向飯廳觀音龕的左側(cè),成成的照片靠墻立著。事情發(fā)生之后,她曾無數(shù)次盯著成成八歲的模樣,起先她發(fā)現(xiàn)他的左眼微微向上挑,一副努力在看著什么,同時又毫不掩飾不屑的神色;后來,她注意到他的右眼,側(cè)著的目光露出警惕;再后來下巴往里收,嘴角掛著笑容,讓他又回到那副乖巧的模樣。

這個坎兒你總要邁過去。婆婆的聲音從對面?zhèn)鱽?。她收回視線,喝了口水,魚腥味兒反而更重。她把筷子碼齊朝里對準自己。

環(huán)總是要取出來的。婆婆加重了語氣。

她將手順著胸腔下部凸出來的骨頭往下滑,估摸了下子宮的位置。那里曾經(jīng)被填滿,再被抽空,之后被植入一個T型銅環(huán)卡著。腰間一陣細瑣的刺痛感傳來,接著蔓延,變成一種讓人踏實的鈍痛散布開。她的神經(jīng)漸漸松弛下來。那個節(jié)育環(huán)帶來的排異反應持續(xù)一周,然后消失。成成走后,她又能強烈地感受到它在子宮里輕輕跳動。她用手指繞著那里打轉(zhuǎn),全心全力地包裹著它。

我給你預約了專家,明天早晨十點。婆婆盯著她說。

她抬起頭,看了看兩片緊緊抿住的薄嘴唇。她想說什么,最終什么也沒有說出來。沈慶的手伸到下面握住她的小指,輕輕捏了捏。她幾乎是下意識地想要掙脫。

最近你常加班,正好和領導說說,總這樣下去身體吃不消。沈慶的聲音傳過來,悶悶的。

洗漱完,她鉆進被子,往沈慶那挪了挪。他身子一緊,隨后把沾滿熱氣的身體貼近她。

就像成成還在那兒。她握住沈慶的手,覆蓋住自己的下腹。

沈慶的手想要接著往下移,被她一把拉住。

沈慶輕輕呼出一口氣。是時候讓它過去了,他說。

她和沈慶隔了段距離,盯著天花板,偶爾有汽車駛過的光線照射上去,再慢慢拉遠。她閉上眼睛,成成的模樣無比清晰,她幾乎不需要借助記憶拼湊。

那天留給她最后的影像是成成穿著被血浸透成絳紫色的超人外套,敞開的衣領往上戳著。

成成為什么要那樣做?她聽見自己的聲音微微有些顫抖。

沈慶翻了個身摟住她,手搭在她的肚子上。體內(nèi)的寒氣隨著溫度的下滲不斷往上冒。

他那么點大,說不定只是想飛。沈慶收緊手臂摟住她,溫熱的氣息撲在她脖子那兒。別再想了。

她睜大眼睛,視線緊隨著快速移動的光線。那輛救護車里,成成被一塊染成紅色的布包著,血源源不斷四下流開。有一簇朝著她的方向淌過來,車子一轉(zhuǎn)彎,流向另一個方向。

他才那么小,怎么會那么做?她試圖想象那天成成站在樓頂?shù)臉幼?,但她無法讓自己相信他看見了什么,臉上保持著一種什么樣的表情向前撲去。她意識到,她將再沒有機會確證這一點。

沈慶收回手臂,枕在頭下。小孩子總是想飛的。他長長呼出一口氣。我小時候也這么想過。

可是你沒有那么做。她聽見了自己的聲音,冰冷堅硬得像一根魚刺。

沈慶輕輕喊了她一聲,撫了撫她緊繃的胳膊。都會過去的。

你的兒子摔成了一攤泥!她一字一頓地說出來。一團光線劃過,房間轉(zhuǎn)而又陷入黑暗中。

他是從你肚子里出來的,你最清楚。

她背過身去,不再說話。

不知過了多久,沈慶用手拉了拉她,被她擋了回去。

他嘆了口氣,攬了攬她。睡吧。他說。

清晨的陽光照進來,因為窗戶上的水汽,顯得有些朦朧。她將蜷縮的身體一點點伸展開,直到視線聚焦在邊角翹起的暗花壁紙上,她意識到自己在家里。她聽到一陣窸窸窣窣的摩擦聲,沈慶拎著卡其棉布外套,準備出門上班。

別遲到了。沈慶握著門把手,猶豫了會兒,走了出去。

她摸到手機看了眼時間,八點半。

婆婆已經(jīng)等在客廳。

在衛(wèi)生間洗漱的時候,她特意看了看紙簍,已經(jīng)空了。

婆婆走在她前面,伸手攔了一輛出租車。到康復醫(yī)院,婆婆對司機笑了笑。

冬日上午的醫(yī)院甚至有了一絲圣潔的意味。粉刷成白色的建筑物籠罩在暖黃色的光線下,她抬頭看了看被燙金邊框包裹的四個鮮紅大字,陽光一晃,攤成一團模糊的紅。

預約醫(yī)生的辦公室在背陰的走廊一端。走進去,剛被陽光暖化的皮膚有些不適應地激起一層疙瘩。

醫(yī)生沒有抬頭,翻了翻病歷,手術要在月經(jīng)結束三到五天內(nèi)做。

不等她回答,婆婆搶過話頭,現(xiàn)在時候正好。坐下后又補充了句,最好盡快。

醫(yī)生像是預感到她的異樣,抬眼看了看她,小手術。不等她回答,接著說,現(xiàn)在都是宮腔鏡取環(huán),麻醉后睡一覺就結束啦。

婆婆前傾著身子,開始詢問手術細節(jié),以及手術后恢復懷孕的細節(jié)。婆婆和醫(yī)生的嘴唇交替張開合攏,聲音斷斷續(xù)續(xù)向她傳來。

她腦中出現(xiàn)自己在手術室的場景:最后一點意識將潰散在天花板上,或者罩在頭頂?shù)氖中g燈光里。等到她毫無知覺的時候,他們會把各種形狀的器具塞進她的子宮里,無一例外的冰涼。他們將對她的子宮通道隨意窺探、討論,并且很快明確那個倒卡著的銅環(huán)的位置,接著將它扯出來扔掉,像是它根本不必在那里存在九年。子宮失去最后一點兒支撐,往下陷去,直到她回過神來,一遍遍記起這一切。

想到這,一陣冰涼的觸感順著腹間往上升。她用手摸摸子宮那兒,感覺里面空涼涼的。她不確信地使勁按了按,一點點加重手上的力度,直到一股酸水從體內(nèi)漫了上來,灼燒著喉嚨抵達嗓子眼。她捂著肚子,打開門沖了出去。

她在醫(yī)院混雜著尿騷味兒和消毒水味兒的廁所隔間里,蹲下來等待著強烈的嘔吐感再次襲來。直到雙腿發(fā)麻,什么也沒有吐出來。她摳住喉嚨,仿佛真從體內(nèi)掏出些什么就會好起來似的。她把電話捏在手上,按下莉莉的號碼。她吞了口口水,又清清嗓子,感覺調(diào)整到正常的嗓音。莉莉,我在醫(yī)院,快要堅持不下去了。

話筒那邊鬧哄哄的,像是隔在另一個時空。

你等著,我去個安靜些的地方。頓了會兒,莉莉喘著粗氣,想好了嗎?

她起身倚在斑駁的墻壁上,嗯了一聲,想好了,她又加了句。

事情發(fā)生后的那天下午,天臺上,莉莉的臉在陽光中界限分明。

春天已經(jīng)開始了,但是醫(yī)院走廊仍然四處散著陰冷,盡頭黑黢黢的。她走過去,辨認出一條隱在光線暗處的樓梯,末端是扇只能通過一人的小門,連接醫(yī)院的頂層——一片開闊的露天平臺。她試探著往前走去,來到平臺邊緣。遠處是山,再遠的地方隱沒在環(huán)繞著山的水汽背后。她把頭往前探了探,突然感覺一只手搭在自己左邊肩膀上。是急診室的護士。

女護士沖她微微一笑說,我在樓下看到你了,所以上來看看。

我不會跳下去的。她說。她往底下掃了一眼,一陣暈眩感讓她往后退了幾步。

護士低下頭在白色護士服內(nèi)層摸索了會兒,取出一支煙,攏起火點上。下面不讓抽煙。

她閉上了眼睛,暈眩感漸漸消失。

護士往前走去,停在平臺邊緣,長長吸進一口煙,循著她的方向看過去。我也失去過一個孩子。

那孩子怎么了?她看著風將白色衣服高高鼓起。

車禍,就在我眼前。護士看了她一眼,隨后把視線投遠,接著說,根本來不及做什么。

成成就是從這么高的地方跳下去的,他怎么會不害怕。她盯著一身白衣的她,仿佛她能給出一個答案。

這個鬼地方。護士把煙遠遠擲出去,扭轉(zhuǎn)過臉,削瘦的臉頰把光線隔絕出去,讓她看起來像個倔強等待發(fā)育的孩子。

天臺只剩下風的聲音。

下去吧。她說。

等她先通過那扇門,護士挽起她的手臂。叫我莉莉。

推開廁所門出去的時候,婆婆迎了上來,問道,沒事吧?

沒事。她用紙巾擦了擦手。

和醫(yī)生都說好了,手術就定在周一。婆婆沖她笑了起來,上移的顴骨感覺隨時會裂開。

星期六下午,她推了推睡午覺的沈慶說,部門臨時通知有活動,要出去一趟。沈慶在床上翻了個身,應了一聲又睡過去。

她在辦公室里坐了會兒,將桌子上的文件沿對角排列整齊,抽出一張紙巾擦去上面的灰塵。做完這一切,她從抽屜里取出筆記本,把尾頁那張寫滿字的紙撕下來,塞進口袋。她想了想,又撕下一張空白紙,寫下接下來一星期的工作內(nèi)容,然后用手撫平,塞進桌面玻璃的夾縫里。

她看了眼時鐘,已經(jīng)到了下班時間。她掏出手機給莉莉打了一通電話。第一下嘟嘟響了幾聲掛斷,第二下沒人接。莉莉也在準備,她安慰自己。

她鎖上門,徑直朝街角一家大型超市走去。在各種款式和材質(zhì)的箱子前逡巡一會兒后,她選中一個橘黃色的最大尺寸行李箱,然后拖著它往回走。

坐在回程公交車上,她掏出手機看了看通話記錄和信息,沒有莉莉的消息。她往黑乎乎的窗外看了眼,視線擋在玻璃窗上,印出她的臉。很快,她將到上海,在那里她將去一家新的公司,莉莉?qū)⒃谝患倚箩t(yī)院照顧新的病人,下班后她去接莉莉下班,一起回到她們住的地方。她沖車窗上那個模模糊糊的影子笑了笑。

她想起莉莉從前說過,離開后我們的機會就會多起來。她合上手機,盯著箱子在不明朗的光線下發(fā)出明艷的光澤。

到家時,沈慶的睡具已經(jīng)鋪在沙發(fā)上。婆婆正在用一塊抹布擦拭那座專程去九華山請回來的送子觀音。成成的照片被手臂一碰,倒了下來,那副好奇而又羞赧的笑容指向天花板。

回來啦,婆婆朝她邊上努努嘴,哪來的箱子?

部門獎品,星期一要用。她輕描淡寫地說。

沈慶從衛(wèi)生間出來,濕漉漉的頭上頂著一條白毛巾。

肚子好些了嗎?沈慶靠近了些。

她搖了搖頭說,沒事。

我來吧。沈慶從她手里接過旅行箱,拎進臥室。

她接過婆婆遞過來的熱水,我自己弄就好了,你去睡吧。

躺在床上,她感覺有些冷,起身拉上百葉窗。

她掏出手機,朝著莉莉的名字按了下去?!盾岳蚧ā凡殊徏磳㈤_始新的循環(huán)時,電話通了。

我準備好了,就這周。她說。

那邊沒有聲音。

還在嗎?她裹了裹衣服。

我懷孕了,一個月零八天。莉莉的聲音有些嘶啞。醫(yī)院例行檢查,昨天剛拿到的報告。我以為再也不會懷孕,就一次,我們決定要走的那天晚上,我想著和他最后一次……

她不動聲色聽著莉莉語無倫次的解釋。

對不起,莉莉說。

電話轉(zhuǎn)為忙音。

她回到床上躺下,一只手枕在脖子下,另一只手放在腹部。她耐心地等待著,她清楚子宮里那陣酸疼很快將會消失。

她不知道自己身處何處,能同時感受到車廂里明晃晃的燈光和車廂外面的漆黑。火車往黑暗深處急速駛?cè)?,氣流在皮膚表面摩擦,越來越熱。車廂里空無一人,散發(fā)著悶重的霉味。沒過一會兒,火車頭猛地往下扎去,帶動整個車廂往下墜。她忍耐著五臟六腑被拉扯的失重感,什么都來不及做,只能屏住呼吸往下掉。

醒來的時候,放在脖子下的那只手一陣酸麻。陽光從百葉窗縫隙射進來,窗戶外面響著晨練的廣播。她看了看立在門邊的行李箱,這才意識到,只剩下自己。她按捺住想要給莉莉打電話的沖動。很快,她發(fā)現(xiàn),這并沒有想象中那么難。

她把從筆記本上撕下來的那張紙?zhí)土顺鰜?。黑色水筆部分是她的筆跡。每列出一樣物品,后面都用藍色水筆標出“份數(shù)×2”。

鉛筆部分——擠在一起,錯誤的地方直接用更大的力度在原來的位置寫出新內(nèi)容。是莉莉的。商量應急藥品時,莉莉咬著筆頭,把可能出現(xiàn)的狀況列舉了一遍,然后滿不在乎地沖她笑笑,暫時就這些,放心,有我呢。

她把那些念頭驅(qū)逐出去,閉上眼睛。很快她發(fā)現(xiàn)她再也無法入睡,索性起身收拾東西。

吃完午飯,婆婆從她手里接過抹布,往廚房走去。她坐到沈慶邊上,電視機正在播放當?shù)仡l道的午間新聞。男主持人盯著屏幕說,隨著政府支持力度的加大,我們有信心在未來的幾年內(nèi),發(fā)展成為一個真正的花園城市。沈慶呷了口啤酒,身子往后仰去。

她起身走進臥室,輕輕把門反鎖上。收拾好的衣服已經(jīng)分類擺在衣柜的一邊。她打開箱子,把衣服一摞摞往里放。東西全部收拾好之后,箱子里仍然有一大半空余空間。她站在房間正中央,四下看看,確定再沒有什么需要往里裝的了。

她拖著箱子出去時,沈慶已經(jīng)出門了,成成出事后,沈慶把周末絕大多數(shù)時光花在打麻將上。

我把東西放到公司去,她對婆婆說。

晚上早點回來。

嗯。她說。

太陽已經(jīng)開始漸漸往回收。

到站臺邊,她往家的方向看去,一雙眼睛在玻璃窗后閃了下就消失了。她坐上往公司方向去的公交車,直到小區(qū)建筑變成一個模糊的點后,下車轉(zhuǎn)上去往火車站的公交車。車上人不多,她把箱子護在身側(cè),靠窗坐下,取下挎包攤放在膝蓋上。下一站上來很多孩子,背著印有各個補習班標識的書包。一個穿著胸口印有“舞”字的裙子的小女孩朝她跑過來。小女孩晃了晃腦袋,露出還沒來得及換長整齊的牙齒。她愣了愣,忍住去摸摸她的沖動。小女孩在行駛的公交車上左搖右擺,終于來到朋友身邊。

她在火車站下車,走進邊上的一家超市。

在剛進門的洗漱用品貨架前,她挨個取消在火車上要用的物品,直到確認無一遺漏,才往超市深處走去。

腦子里記下來的東西挑選完之后,她重新掏出那張紙,瞇縫著眼睛辨認莉莉歪歪扭扭的連體字,對照著箱子里的東西,循著路標往醫(yī)藥用品專區(qū)走去。

東西陸續(xù)購置齊全,購物車被填上一半。她把那張紙對折后撕開,揉成幾個小團,扔進就近的垃圾筐。她看了眼時間,五點鐘,她決定再逛會兒。

再往前走是兒童玩具專區(qū)。成成以前總喜歡賴在這兒,蹲在看中的玩具邊上,眼睛直直地看著,就是不說想要。貨柜正中央擺著舉起雙臂披風后揚的超人模型。她取下一個,放進購物車。

去付賬時路過刀具區(qū),看到拐角下面散堆著幾瓶防狼噴霧,她拿起一瓶。

從超市出來后,她把箱子拎在手上試了試,分量不輕,讓她感到一陣踏實。

售票廳排起了長隊,她站到隊伍的末尾,緩緩向前移動。一個小時后,她把身份證遞進玻璃窗里,T144,去上海。她補充了句,要明天的。玻璃窗另一邊,坐在高腳凳上的售票員沒有看她,在電腦鍵盤上敲了敲,印票機發(fā)出工作的聲音。

幾枚硬幣和紅色車票從窗口下的小洞滑了出來。她離開隊伍,把車票貼在掌心。嶄新火車票的邊角還有些扎手。

走出大廳,她繞到平時去的小道。腳手架不知什么時候被撤了下來,銹漬的輪廓還留在墻上。她往邊上看看,找到一處稍微高點的臺階,站上去,往隧道看去。幽明細碎交織的天光盡頭,就是亮著昏黃色燈光的隧道口,與里面完全的黑暗對照起來?;疖噷е┻^這個城市的心臟部位,之后,這個城市將只能無止盡地往后退。她閉上眼睛,想象著上海的天空。她看過一些圖片,高樓有秩序地排列,盡情地往上立著,像是成成的那套積木玩具最完美的組合。湛藍色天空掛著幾朵白云,毫不吝嗇地讓整個畫面呈現(xiàn)出不真實的透明質(zhì)地。她把想象克制在這兒。

如果說還有什么留戀,就是她尚且沒有把自己關于火車站的秘密分享給莉莉。不過都不重要了,是時候必須重新開始了,她對自己說。

第二天下午六點鐘,她走進候車廳。悶了一天的大廳雜著鐵銹味、灰塵味,和各種食物的氣味攪在一起。她跨過地上的幾個易拉罐,有些吃力地把箱子提在手上,集中精力避開從泡面桶里溢漫出來的湯水,終于在最里面找到空位置坐下。那個簇新的旅行箱看起來有些扎眼,她把標簽扯了下來。

六點十分,她掏出手機,找到之前編輯好的一大段短信,選擇收件人沈慶,發(fā)送出去。接著,她給莉莉發(fā)了一條簡短的信息,我走了。

她把火車票從錢包里取出,捏在手心里。等了會兒,她欠起身看了看檢票口。她按平時的情況估算了下,大約還需要三十分鐘。她盤算著要不要先寄存行李,去上個廁所。

到上海的檢票啦!

檢票員拿著大喇叭喊,穿著已經(jīng)看不出原色的制服。

她看了眼時間,六點二十分。T144少見地準點到達,天還留有大團的光。

她排進隊伍里,隨著人群一點點往前挪動。她把票換只手捏住,遞過去,看著檢票員舉起銀色金屬鉗,將票面一角抵進張開的鉗嘴,一小塊碎屑旋即飄落。

她用拇指繞著殘缺的地方撫摸,才發(fā)現(xiàn)手心全是汗。

人群突然騷動起來,她被后面的人猛地推搡一下,踉蹌著往前撞去。手一松,旅行箱往后滑去,她匆忙說了聲對不起,逆著人流去追箱子。然而箱子已經(jīng)倒下,壓在半攤浮著黃沫的嘔吐物上。

一聲尖叫穿透鬧哄哄的候車廳。她打了個冷戰(zhàn),循聲望去。一個穿粉紅色大衣、留黃色卷發(fā)的女人光著一只腳,拽住面前男人手里的黑色皮包。抓小偷,搶劫啦!聽女人的口音,不是本市人,叫聲在上升頂峰后被撕開,女人的嗓子已經(jīng)啞了。男人回抽胳膊加了把力,女人攥緊的手往后滑了滑,凸出青白色的骨節(jié)。一把明晃晃的尖刀從男人的袖子里往外探了探,他向女人走近幾步。女人終于哭出聲來。

女人的視線越過人群,朝著她的方向停留了會兒。她把手伸進包里,觸到瓶裝突起物,涼冰冰的,她猶豫了下。邊上一個男孩想沖過去,被追上來的女孩一把抓住,拉了回去。她愣了愣,再望過去,那個搶劫的男人已經(jīng)沒了蹤跡,只剩下女人獨自坐在地上,鞋子前后散在兩邊,不間斷的哭泣聲從喉嚨里往外頂。她踮起腳尖想看到更多,但視線被快速聚攏過去的人群擋住了。

已經(jīng)太晚了,她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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