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灞美

2015-11-17 17:30
江南 2015年3期
關(guān)鍵詞:張兵

□ 陳 鵬

既然見不了殺人者張兵,那就去見他的家人。

一輛破爛的微型車帶我駛出古南直奔灞美,沿途山水和桂林越來越像:孤峰像手指一樣張開,山下有寬闊的河。車子連跑60多公里,縣鄉(xiāng)二級路還算順暢。壯族司機操著蹩腳的漢話問我,你來,搞么?我說,你知道張兵的案子嗎?哇!他大叫。認得!哪個不認得?15歲——他伸出巴掌——才15歲,殺掉3個!

嗯,我是記者。

啊,記者!你一定要寫,張兵該殺。殺人償命啊。

車子抵達灞美碼頭。實際上就一座破破爛爛的棧橋從路基伸向河面。我下了車,司機祝我好運。當(dāng)?shù)貕炎鍧h子看上去樸實憨厚,恨不能把心都掏給你。這條二級路不知通向哪,廣西,還是越南?我固執(zhí)地以為,灞美差不多就是世界的盡頭。棧橋踩上去咯吱響,河流像一層褐色的皮,兩岸長滿黃色紅色的太陽花,微風(fēng)吹拂,高處的花朵探身親吻水面,小小的漣漪還沒漾開就消失了。河中心不見一塊石頭。

遠遠的,一條擺渡船駛過來。船上的漢子輕點竹篙,快得像箭。你這才發(fā)現(xiàn)你沒法確定它來自哪里,是下游那座孤峰后面嗎?但山水交接的邊緣太暗,而且逆光,你什么也看不清。

我只是個小小的縣公安局宣傳干事,工作不到一年,還沒轉(zhuǎn)正哩。頭一回接待這么大的記者——云南最牛的《昆明晨報》記者,端茶的手都有點哆嗦。我說李記者,你坐了7個小時班車?太辛苦咯。要么,今天先在縣城住一天,明早再去灞美。他說不不不,這就趕去龍蚌村。遠嗎?我說,一個小時到碼頭,再坐船進去,半小時到龍蚌。他說,那必須走了。我說,要么,給你派輛車?我跟你去?部長交代了,千萬不能怠慢省城來的大記者。他說不用不用,早跟受害人家屬聯(lián)系好了。你去了,他們反而不配合。我說好吧,我?guī)湍阏逸v車。十分鐘后,車來了,他說走就走。上車前突然問我:小肖,你說張兵為什么要殺韋士友?我搖搖頭。一個15歲的小子,哪來的膽量?而且連殺3個?我還是答不上來。李記者咬咬牙,說這一趟非問個水落石出,今晚就帶回答案。我祝他順利。我們的手,使勁握了握。他的手軟軟的,有些涼。

回到辦公室,我翻出張兵案的材料。張兵,現(xiàn)年15歲,于10月16日在縣城一家手機店盜竊手機被抓;17日下午,張兵逃走;當(dāng)晚,張兵騙得菜刀一把,包了一輛微型車趕回60公里外的阿科鄉(xiāng)。當(dāng)夜11時多,他潛入灞美中心學(xué)校,把同學(xué)韋仕友約到教學(xué)樓后面的田埂上,趁韋不備,用菜刀將韋砍死。之后,他把尸體拖移到田邊的干溝里,用稻草掩蓋后逃離現(xiàn)場。

不久,張兵想起他和韋在男生宿舍樓梯處曾碰到同村的在校生,也是同班同學(xué)的盧坤、陳立雨。擔(dān)心事情敗露,張兵又萌生了把盧、陳二人滅口的念頭。18日夜11時多,在校外山上躲藏一天的張兵腰里藏著菜刀,進入9號男生宿舍,把熟睡的盧、陳二人砍死后逃離,制造了震驚古南的“10·18”校園慘案。

我的心咚咚跳。是啊,張兵為哪樣要殺韋士友?

擺渡漢子的撐篙技藝相當(dāng)棒,小船穩(wěn)穩(wěn)駛近孤峰。山后的光線暗下去,河水更清了。我這才發(fā)現(xiàn)山下有洞,直徑至少十米,河被它一口吞掉,讓你莫名害怕。擺渡漢子竹篙輕點,小船駛進去,眼前一片漆黑,但你能望見遠處一塊指甲大小的白光。船速越來越快,白光也越來越大。出口邊緣的光影像一團白蛇,之前那點小小的緊張被興奮取代了,你想起陶淵明《桃花源記》的句子:復(fù)前行,欲窮其林。林盡水源,便得一山,山有小口,仿佛若有光。便舍船,從口入……

大約十分鐘才出了山洞。眼前豁然開朗——一個平緩的壩子躺在兩山之間,稻浪鋪滿山坡與河谷,河漸漸岔開,化作細流涌向田壟;壩子周圍有茂密的柏樹、樅樹;更遠的地方,大片荷葉迎風(fēng)飄擺。你站在船頭就能聞見荷葉清香。一群白鷺出現(xiàn)了,追著云彩越飛越遠;河流慢下來,小船靠向碼頭。我問漢子多少錢,他說,隨便。我掏了十塊,問他夠嗎?他沒說夠,也沒說不夠,笑著接過錢,逆流撐船而去,消失在來時的山洞里。

我正要聯(lián)系韋士友的父親韋朝亮,一輛紅色摩托車突突開來,在我面前停下。騎車的中年漢子上下打量我,你是李記者?我說,韋朝亮?他說,對不起啊李記者,來晚了。上車吧。我跨上摩托,他渾身汗味。我們穿出樹林,往山上開,很快將灞美甩在身后;山路崎嶇,大大小小的石頭像筍子一樣冒出路面。如果沒有裸露的紅土,你甚至不能把它當(dāng)一條路。好在有摩托車。這種地方,你再也找不到比摩托更好的交通工具了。

差不多顛簸半小時,終于駛?cè)胍粋€小村莊——幾乎算不上村莊,十來座黑乎乎的木頭房子沿途散落著。摩托在一幢木屋前停下。到啦,李記者。韋朝亮漢話不錯。我們下了車,他帶我穿過場院,進入堂屋。屋里很黑,一股子汗味、煙味和別的無法形容的氣味。有桌子,灶臺,柜子,再沒別的了。韋朝亮想了想,拎出兩只小凳,讓我坐到場院里。

這就是龍蚌?

嗯,龍蚌。灞美最上面。是壯族寨子。

多少人?

17戶,34口人。不對,現(xiàn)在是31口。被張兵殺了3個。包括我兒子韋士友。

前面院子里,一頭黃牛探出腦袋,瞪著水汪汪的大眼睛。

說說吧,你前前后后,再給我說說。

嗯,那個禮拜六,我兒子沒回來。他住校,一般情況,禮拜六肯定要回來。也沒來電話。我急了,騎車下山,直接去了灞美中心學(xué)校。當(dāng)時,學(xué)校還沒發(fā)現(xiàn)出事,就帶著我到處找,到處問。最后——

他說不下去了。

李記者,我是第一個望見現(xiàn)場的人。第一個。宿舍開了門,打開燈。天啊……

他低下頭,又抬起,望著遠處。

全校都驚醒了。到處找韋士友。最后在校外田壟里找著,一路的血。十幾支火把點起來,摻在草皮稻梗間的血,像油一樣亮。我見我兒子第一眼就撐不住了——腦袋和肩膀就連著一點點皮。臉朝下。我一眼就認出來。

我低頭記錄。他為我倒了一杯熱茶,說是自家種的云霧茶。灞美一帶就靠種煙種茶。這些年旅游火了,日子稍好一點,村里的男人女人可以輪流撐船、做點買賣。

韋士友是個好娃娃。上學(xué)期是三好生,還是語文課代表。沒有不喜歡他的。說了你莫笑話,我想,等他長大,也讓他當(dāng)記者。

另一份資料顯示,張兵從小不是省油的燈——打架、偷東西、撬門溜鎖。干得最狠的,是一口氣偷了本村6頭牛,牽到后山苗族村賣掉。哪個也認不得他咋個偷的,又咋個出的手。賣得的錢,他包一輛微型車來到縣城,整晚泡在網(wǎng)吧。民警三天后逮住他,差點送少管所,但他才12歲,最后罰點款、罵幾句了事。13歲那年,他又干過一票大的:他二哥在古南打工出事死了,尸體運回來,鄉(xiāng)里鄉(xiāng)親都來幫忙,張兵溜出去,把隔壁鄰居的電視機偷了,抱到灞美街子上叫賣,被熟人逮個正著。當(dāng)時他正和一個文山客討價還價,準(zhǔn)備180塊就把20寸的彩電出手。

就算這樣,就算他從小是個畜生,我還是不明白,他哪來的膽量砍死三個從小一起長大的同學(xué)?為哪樣要殺韋士友?

就連古南連城派出所的辦案民警老徐也想不通。他推斷,韋士友可能有一部漂亮手機,張兵相當(dāng)嫉恨,發(fā)誓要搞到一部更好的;不料被警方擒獲;成功脫逃之后,他要找的人就是韋士友。

男孩之間的仇怨,不就像踩死螞蟻一樣簡單?

我估計韋朝亮該有50了,可他說,今年剛滿36。我很驚訝,無法想象他僅比我年長三歲。典型壯族漢子的寬臉膛,皮膚粗糙,兩眼通紅,憔悴得像個寒冬守夜人。我問他,校方有什么說法?他說,能有哪樣說法?等案子判了,才給說法。寨子里的人都說,這種人,非殺不可。

都這么說?

都這種說。

他平時不是省油的燈?

就是個賊。有人說是野種。他媽撿回來的野種。從后山一個樹林里撿的。

我埋頭記錄。

也有人講,是她媽悄悄生的,和別的男人。她男人不曉得,就當(dāng)自己的養(yǎng)。

別的男人?

有人說是當(dāng)年來造房的小老板,也有人講,是山下的導(dǎo)游,她媽頭一回見他,就走不動路了。

不會吧。

不曉得。不然,咋會像畜生?龍蚌寨,從來沒出過這種畜生。

太寵他?慣壞了?

不算寵。他12歲偷牛那回,他媽把他吊在樹上打,用巴掌寬的牛皮帶。張兵嗷嗷的慘叫全龍蚌都聽得見。

我望著韋朝亮。你說,他為哪樣殺人?

他嘆口氣,瞪著天空。我要認得就好了。李記者,我要認得,就不會這種難過了。他看看地面,又看著那頭矗立不動的黃牛。李記者,我?guī)阕咦撸?/p>

好啊。

土路泥濘不堪,狗屎、雞屎和豬糞隨處可見。木房子、土基墻黑乎乎的,像被炭灰抹過。有的墻上寫著計劃生育標(biāo)語。房子散落著,似乎彼此拉開距離才舒坦些。一個趕著七八頭黃牛的中年男人從山坡下走來,帶頭的大牯牛系著鈴鐺,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拟徛曤S風(fēng)飄散。他走得相當(dāng)慢,像在夢中移動。韋朝亮迎上去,男人笑著,從上衣口袋里掏出煙,遞給他,也遞給我。我擺手拒絕了。牛群呆立不動。男人的眼窩又深又大。

是省上來的大記者,采訪韋士友的事情。韋朝亮說。

男人瞪著我。張兵,該千刀萬剮。莫放回來呀。他在寨子里,我要往牛欄上拉電線。過去他就偷?!,F(xiàn)在,殺人了,一次三個。

他才15——

15就可以殺人?欠債么還錢,殺人么償命。韋士友,可惜了。真是可惜了。多好啊,幫我撿過牛糞,砍過柴。張兵死一萬回,都抵不上他。

他是野種?

男人笑了。哪點來的野種?他爹張應(yīng)才,開山炸石死的。他媽懷胎十月,我媽接的生。我媽要是活著,會親口告訴你。

那你說,張兵為什么成了壞種?

鬼曉得。鬼曉得。我們望著他長大,也望著他變壞。有的人好,有的人壞。

你說,他為什么要殺韋士友?

我說了,你莫介意。男人瞄一眼韋朝亮,再望望我。張兵二哥死那天,古南有人送錢來,說是補償費,一次給7萬。張兵媽拿這筆錢,蓋房子。韋士友說,張兵家,發(fā)的死人財。

韋朝亮的臉頓時煞白。

男人擺擺手,趕著牛往山坡上去了。

韋士友從來沒講過這種話。韋朝亮望著我說,從來沒講過。一個娃娃,懂哪樣死人財?他二哥辦喪事那幾天,韋士友就在學(xué)校,不在龍蚌。

張兵不是野種?

可能是,也可能不是。

他帶我繼續(xù)往前。路邊出現(xiàn)一家黑乎乎的小賣店。我湊過去,乘韋朝亮上茅廁的當(dāng)兒買了兩包紅河。店里的女人面目不清,貨架凌亂擁擠,你甚至沒法看清楚上面擺放的東西,能聞見白糖和酒精混合的濃烈氣味。女人得知我是記者,壓低聲音說,我認得,我認得張兵為哪樣要殺韋士友。

為哪樣?

她手里的開瓶器啪啪敲著柜臺。別人咋告訴你的?

說韋士友罵張家發(fā)死人財哩。

亂講。都是亂講。

女人幽暗的瞳孔閃閃發(fā)亮。

不要相信。信了,你就是傻子。

我不信。

對了。

我該信你?

對。

那你告訴我。

你再買兩包煙吧。

我回過頭,韋朝亮剛從廁所出來。我又買了三包紅河,讓女人快講。

我親耳聽見哩,韋士友罵張兵媽活得像條狗。

為什么?

賣瓜子,賣果子。他媽在灞美,賣這些東西供他上學(xué)哩。

韋朝亮走近了,女人不再吭聲。我轉(zhuǎn)身將五包紅河交給韋朝亮,他堅決不要,說這咋個行,明明是你來幫我,還讓你花錢?我說我不抽煙,你一定收下。見推辭不過,他接過來揣在灰夾克的側(cè)兜里。沒走多遠,迎面撞見一個扛鋤頭的老女人,瘦得像煙囪,滿嘴黑黑的牙。

韋朝亮叫住她。女人只說壯話,嘰嘰哇哇情緒激動,韋朝亮告訴我,她的意思是,張兵死有余辜,這個賊見什么偷什么,她的稻米、錢、鴨子都被張兵偷過。她告訴張家,張兵媽把他鎖豬圈里,不給吃喝,讓他吃豬食。六七天才放出來,出來他就跑到灞美,一個多月不見人影。回來的時候穿著新衣服新褲子,像個小皇帝一樣,還給他媽500塊錢,被他媽扔在臉上……狗改不了吃屎。他再也改不過來啦。他媽哭得死去活來……韋士友太可惜了,才14,個子還沒長開,不明不白就被張兵殺了。女人的表情既痛心又憤怒。

我問她:張兵為什么殺韋士友?

韋朝亮翻譯她的話:給張兵二哥辦喪事那天,張兵偷了鄰居的電視機,拿到灞美街子上賣,是韋士友發(fā)現(xiàn)的,他跑到灞美派出所告發(fā)了他。

我又問女人:韋士友說沒說,張家發(fā)的是死人財?

從來沒聽說。

我有些懵。韋朝亮的臉色越來越難看。女人躬身沖我說了一句壯話,韋朝亮代我回答了她;她謙卑地笑著,扛起鋤頭,轉(zhuǎn)身走了。

她讓我們?nèi)ニ页燥?,我說不消了,家里做得了。韋朝亮的聲音低下去,她去年也死了兒子,才8歲。病死的。

沒必要再走訪村民了。

不對,李記者。韋朝亮大聲說,她講得不對。張兵偷東西賣的時候,韋士友就在學(xué)校上課呢。咋個可能撞見?

是嗎?

我拿命擔(dān)保!

我說好吧好吧,我相信你。我想采訪另外兩個死者——兩個孩子的家屬,都在龍蚌?

盧坤家就在山坡上。另外一個娃娃,陳立雨,家在山腳。

那就去盧坤家。

話音未落,半空猛然響起當(dāng)——當(dāng)?shù)溺娐暋_@聲音既不像廣播,更不像唿哨,你隱約猜到了又難以確認。我四處張望,想找到這聲音的源頭。韋朝亮望著遠方說,在山背后哩。龍蚌很多人信基督。是教堂的晚禱鐘。盧坤的媽,就在教堂里面。盧坤死了這么久,她天天上教堂。差不多一大早就去,天黑了才回。

縣局刑警隊就在大院西北角。張兵案的刑警老王是老刑警了,再干三年到點。他的辦公室又小又亂,一股子霉味。我說明來意,他滿臉苦笑,說專門審過張兵哩,小狗日的就不吭聲,抬著臉,望著天花板。我要是沒穿警服,立馬踢死他;我就套他話,說你和韋士友打過架?你借過他錢還是他借過你錢?你們兩家有仇?……大概問了十幾個問題,小狗日的還是翻白眼。沒辦法。奇怪的是,整個過程——咋個偷的手機,咋個騙的菜刀,咋個包了一臺微型車返回灞美,又咋個殺了韋士友、盧坤、陳立雨,他交代得一清二楚,簡直像放電影一樣,唯獨這個問題,他死不開口。最后我都問累逑了。他忽然說,你給我支煙抽。我給他煙,還幫他點上,小狗日的深深吸一口,吐出來,望著我嘿嘿笑,我毛骨悚然。媽個逼,他兩個小眼珠就像兩把小刀子。我說你趕緊說!他噴一口煙,說你們真雞巴無聊,吃飽了沒事干,問來問去,有雞巴意思?我不想說。沒心情說。哎,我想抽他的筋,剝他的皮??烧鏇]有必要,因為別的事情,他都交代了。

真他媽怪了。

后來我們?nèi)埌鲎咴L了十來個人,沒人說得清。算逑,問不出來算逑。何消折磨自己?媽的,我要是他爹媽,就把他下油鍋。

我們沿崎嶇的小路上山,轉(zhuǎn)過山坳,對面山腰果然出現(xiàn)一座小教堂,哥特式尖頂,十字架清晰可見。我必須告訴你我相當(dāng)震驚,我無法想象如此偏遠的鄉(xiāng)村還有教堂。我不信上帝,但我相信這座看起來年頭頗久的建筑一定讓很多當(dāng)?shù)厝苏业搅松系邸mf朝亮告訴我,它至少修建三十年啦。當(dāng)——當(dāng)?shù)耐矶\鐘聲撞擊我的耳鼓,我渾身發(fā)麻,猶如被一束強光罩住。韋朝亮低著頭,默默往上走。從這一帶向山下眺望,你能看見夢幻般的灞美:碧綠的荷葉為小山鑲上裙邊,岬角處有一片寧靜的湖,陽光撒上去,亮如血鉆;小小的擺渡船靠在碼頭,撐船的漢子早已不見蹤影;河水緩慢流過,在我們攀爬的山梁下轉(zhuǎn)彎,再也看不見了。

我們走入教堂,晚禱鐘仍未停歇。教堂內(nèi)部比我想象的大多了。正面墻上,十字架背后的彩色玻璃像漂亮的糖紙。幾排座椅整整齊齊。六七個婦女端坐著,雙手合拳,抵住下巴或額頭。韋朝亮走向靠里的兩名婦女。都盤著發(fā)髻,穿差不多的白底碎花襯衫,臉色黝黑,五官扁平,看起來就像兩姐妹。

這是盧坤的媽,韋朝亮說,她,是陳立雨的媽。

她們抬頭望我,眼神無限悲戚。

這就是省上來的李記者。有哪樣話,你們只管說。

盧坤的媽一下子哭了。陳立雨的媽抓住她的手,還沒勸慰,眼淚情不自禁流下來。她們哭得悄無聲息,似乎擔(dān)心驚嚇了上帝。

我家盧坤,就在那邊。盧坤媽哽咽著說,就在布道壇下面,你要看嗎?

我沒吭聲。

走,我?guī)闳?。她抓住我,將我拉到布道壇那里,就在下方,有一只小小的骨灰盒。她擦著眼淚,輕聲說,小坤啊,記者來看你啦。上帝派他來啦。你的事情,上帝都曉得。你乖乖的,聽話。記者一定給你討個公道。聽見了嗎?

還沒下葬?我說。

她揚起頭。槍斃張兵,我才下葬。

我說不出話來。

他要不死,我就把小坤擺在這里。永遠擺在這里。

我轉(zhuǎn)過身,陳立雨的母親掩面慟哭。現(xiàn)在的哭聲你就是塞上耳朵也能聽見,像下雨聲,河水聲,反復(fù)敲打高高的教堂穹窿。盧坤母親反而不哭了,她走向陳立雨母親,抱住她,扭頭望我。我問過神父了,她說,我們都問過了,上帝不會饒恕張兵。絕不饒恕。

他們也信上帝。陳立雨的母親一字一句地說。張家,也是上帝的子民。但張兵是魔鬼。神父說了,上帝不原諒魔鬼,耶穌也不會原諒……我們兩家還算親戚呀,他家奶奶,我要叫一聲二姑婆……兒子死了,我們再不讓張兵媽進教堂,我們堵在門口,罵她,朝她吐口水,扔石頭。她來了幾回,就再不來了。她不配。他們一家人,不配。不配。

她們繼續(xù)哭泣。一伙村民從山下走來,涌入教堂。韋朝亮悄悄說,我們走吧。他向兩位母親道別,帶我穿過沉默虔誠的村民,走向外面。他們沉著臉,像一群石頭。沒有一個人認真看我。

從手機店走到臺球室也就十來分鐘,差不多橫穿老城區(qū)。這一帶和縣政府所在的新城區(qū)差別很大——那邊又寬又新,車少人少,這邊又窄又破,到處是人;滿街的小商鋪、水果攤,街尾還有幾個算命瞎子;腳下積滿臟水,踩上去噗噗往外冒。

手機店老板告訴我,那天張兵捧著一臺三星足足看了半小時。老板問他買還是不買,他死不吭氣。后來,一伙年輕人涌進店里,老板招呼生意,根本沒注意張兵咋個溜的。老板立即報警。他沒想到警方這么快就在街尾臺球室把他逮住了。小狗日的相當(dāng)囂張,對警察嚷嚷說,不就一個爛三星嘛,雞巴逑了不起?小雜種,就該槍斃!我望著這個40來歲的老男人。魚泡眼,大光頭,手上戴著金戒指,好像每天都很累。我說,你給想過,如果你沒報警——哪樣?你的意思是,如果沒報警,沒抓住他,他就不會跑出來殺人?他瞪著我。手機被偷了不報警?換你,你不報警?我搖搖頭。你覺得,張兵為哪樣殺他同學(xué)韋士友?老板兩手一攤,哪個認逑得,我也懶得猜。你千萬莫以為是我報警招惹他殺人的,我操,報警不對,殺人有理?那還得了!

張兵騙走菜刀的四川飯館有點遠,我跳上一輛三輪車去往城外。它在古南縣城通向灞美的公路邊上,門面很小,老板娘是正宗眉山人,5年前來到古南,嫁了個當(dāng)?shù)啬腥?。不料,男人去年上昆明做買賣,大半年才回來一趟,她咬牙張羅這家小店。好在是交通要道,吃飯打尖的古南人真不少。她胖胖的,腦門油亮,一點也不像吃苦受累的女人。我問她,那天張兵咋騙的菜刀?她有點緊張,呵呵笑著說那個小殺人犯?他現(xiàn)在是古南名人咯。那天啊,他進來要了一碗面條,又讓切二兩牛肉。服務(wù)員動作慢了點,他就說,你家菜刀是不是有問題哦,切個牛肉要那么久?服務(wù)員說你莫急嘛。他吃了面,抹抹嘴,說我家是阿科鄉(xiāng)專打菜刀的。你讓我看看菜刀。我不相信,他說我要騙你,天打五雷轟,你們?nèi)グ⒖凄l(xiāng)訪訪,老王桶店隔壁,就是老張菜刀店,我家祖輩打刀,我們家的刀,全古南第一!我聽得一愣一愣的,就讓服務(wù)員取了菜刀來,小殺人犯拎著刀摸來摸去,說你這刀不行,要好好磨。你要是信得過我,我拿回去讓我爹親自給你磨,明天這個時候,完璧歸趙,咋樣?我看他不像說假話,再說,就一把破菜刀嘛,我廚房里多得很。但我不太放心,說你逗我玩的吧?他呼啦就從口袋里掏出手機來,撥了號碼,和那頭的人哇啦哇啦說半天,說的全是咋個磨刀,要磨多久……然后他把手機遞給我,說你來跟我爹講,他老人家說了,今晚就給你磨得賊亮。我信了。找?guī)讖垐蠹?,卷巴卷巴,讓他帶走,還免了他的面錢。小殺人犯說,他明天一定回來,帶著一把光燦燦的能當(dāng)鏡子使的好菜刀,回這里來。

你一定沒料到,他用你的刀,殺了三個人。

天老爺喲,做夢都想不到撒!我腸子都悔青了,咋就信了他的鬼話?

要是你不給他這把刀——

哎呀呀,怨不得我嘛。就算他不從我這里騙一把,也會上別的地方騙一把的嘛,一樣會殺人。你朗格未卜先知?你又不是神仙。我男人養(yǎng)沒養(yǎng)小三我都不曉得,咋可能曉得一個十幾歲的娃兒敢殺人撒?

你覺得,他為哪樣殺他同學(xué)韋士友?

朗格曉得喲。有仇?除了有仇,你說還有啥子原因嘛?哎呀呀,莫來問我,我不想這些鬼事情。過個日子就不容易,熬過今年我回眉山算逑,真不騙你,呆這雞巴地方搞啥子?錢賺不到,家不像個家,還有啥子意思。

謝謝你。

你是公安局的?那你告訴我,小殺人犯的爹,真是打刀匠?

當(dāng)然不是。

回到韋朝亮的院子,天剛黑下來。我們默默喝茶,鄰家的黃牛不見了,眼前空空蕩蕩,四周有燒草味,泥巴味。他問我要見張兵母親?我說,要見。他想了想說,我?guī)氵^去,然后就走。你采訪完了,就回來。我女人上山找二叔殺狗,專門招待你,該下山了。我說用不著用不著,你們這么干,我下次就不來啦。他說,以后你怕是再不會來咯。壯家人嘛,吃頓狗肉,算哪樣。

他帶我去往村西頭。我們經(jīng)過六七幢孤零零的木房子,漸漸遠離村莊;再往前,就連小路都看不清了。韋朝亮邊走邊說,過去張兵家住村東,房子還算大,一進三間,帶個院子。命案發(fā)生后,他媽帶著他奶連夜搬到村西頭的木板房,再不與村人往來。張兵還剩一個大哥,三十大幾了,一年多沒有回來,天曉得在哪里做工掙錢。我問韋朝亮,張兵父親什么時候死的?早啦,張兵三歲,他爹開山炸石崩到天上,一片指甲都沒找著。張兵媽把他帶大,還要照顧張兵奶。說真的,他媽不容易。韋朝亮嘆口氣。他背影結(jié)實,在我身前穩(wěn)穩(wěn)移動。但是,出了這種事情,這么大的事情,你讓我們……他說不下去了。

她信基督?

十多年了。龍蚌不是每家都信。比如我家,我和我女人,都不信。信不信的,都差不多。日子,不都是一樣的過?

張兵也信?

也信。他一歲的時候,還做過洗禮。

我們幾乎翻越了半座小山,回頭就能看見龍蚌寨星星點點的燈火,或在山腰,或在山谷。前方終于出現(xiàn)光亮,溪水的嘩嘩聲清晰可聞,一幢木房子就在溪邊。韋朝亮站下來,指著亮燈的屋子說,你去吧。我回去等你,還是……?我讓他先走。那好,我回家煮狗肉,等你。他說。我不想見張兵媽。二十天前,法院開庭,我狠狠給了張兵一嘴巴。張兵咬牙切齒,像要把我吃下去。我不想見她。不想見張家任何人。韋朝亮轉(zhuǎn)過身,迅速融入黑暗。

我往前走,房門敞開著。一個女人蹲在溪邊刷洗東西。四周猛然騰起蛙鳴,音量驚人。再往前走,鳴叫聲瞬間沉寂了。

是張兵家嗎?

女人抬頭看我,一聲不吭。

請問,你是張兵母親?

她低頭刷洗碗筷,溪水中的瓷碗清亮雪白。

你好,我是昆明來的記者,我想——

她端著木盆起身就走。我跟上她,很認真地說能不能聊聊,就幾分鐘,好嗎?她跨進門,反手掩上。我湊過去啪啪敲門。屋里無聲無息。我等了幾分鐘還是沒動靜。周圍的蛙鳴又大起來。我湊近門縫,很誠懇地道明來意,說,出了這樣的事情,誰都不愿意啊,但既然出了,你能不能隨便說幾句呢?就幾句?還是無聲無息。我干脆隔著門板說:張兵才15歲,為什么殺人?寨子里的人都討厭他,你不知道嗎?他哪來的膽子殺人?最重要的一點,他為什么要殺韋士友?

終于傳來腳步聲。門開了,不待我做出反應(yīng),一盆涼水兜頭潑下。嘩啦。我懵了。一頭一臉的水。女人手中的白錫瓢倏忽一閃,門狠狠關(guān)上。哐當(dāng)。我呆若木雞。幸好,她沒用滾燙的開水或惡臭的屎尿。我低頭暗罵,周圍的蛙鳴震耳欲聾。她絕不可能開門了。我努力平息自己。還能怎么辦?闖進去?再說,采訪遭拒不是頭一回啦。我掏出名片,從門底塞進去。你要是想好了可以給我電話。我大聲說,我今晚就回古南,后天就回昆明。明天,說不準(zhǔn)明天我可以見一見張兵。對,去看守所,見見他。你要是還有什么話要我轉(zhuǎn)達,就給我電話。

仍無動靜。

我轉(zhuǎn)過身,晚風(fēng)撲來,真他媽冷。我脫了外套擦干自己,加快步子奔向龍蚌寨。沒走一半就碰上舉著手電的韋朝亮。

他高聲招呼:狗肉馬上就好,我就怕你找不著路哩。

太好了!我大聲說。

李記者快十點才回到招待所,我一直在大堂里等著。他風(fēng)塵仆仆,沖我笑了。我說你真牛啊,硬是去了龍蚌。順利嗎?他說,還行,晚上還在韋朝亮家吃了一頓狗肉,可惜煮的時間太短,嚼不動。我告訴他,殺了自家的狗招待客人,是壯家人最高規(guī)格的歡迎宴啦。我們就在大堂沙發(fā)上坐著,外面響起風(fēng)聲,聽起來像陣陣哀嚎。我告訴他今天都走訪了哪些人,他很驚訝,說沒想到我這么認真。我說不是認真,是好奇。你走了以后,那個疑問就像烏云一樣散不開啦。我也想搞個水落石出——一個偷手機的小雜種,為哪樣折回灞美,殺了韋士友?

搞清楚了?

我搖搖頭。都說不清楚,都回答不了。

他半天沒吭氣。

算啦,算啦。沒有答案,也是答案。

你問過韋朝亮?

他還是不吭氣。

我問他明天咋個安排。他說,他想見張兵。我說,太難了,這種時候,他不可能接受記者采訪。

好吧。實在不行,我明天去一趟灞美中心學(xué)校,下午就走。

那我明早帶你嘗一嘗古南的米線。

謝謝。他望著我。你去過灞美?

當(dāng)然去過。

世外桃源??!坐著小船,穿過山洞,就是另一個天地了。

是啊,都說灞美是陶淵明的世外桃源哩……

我們很久沒有說話。大堂光線不行,很暗,柜臺后面的女服務(wù)員快睡著了。

我向他告辭,出門就是空蕩蕩的新城大街,到處黑燈瞎火,除了一排排剛建好的樓房,再沒別的。沒有汽車,沒有人。風(fēng)還是很大,打在臉上有點疼。我想走回家,不遠,頂多四五公里。我剛出生的兒子一定睡了,我想湊到床頭,親親他粉嫩嫩的小臉。如果他醒了,我就抱他起來,用我的腦袋拱他,再把他高高興興哄睡。對,就在我懷里入睡。

空氣清新,有濃濃的緬桂香味。路燈灑下來,新城大街又直又寬,白得像灑過牛奶。

十一

我累了。從龍蚌寨下山?jīng)]有乘船——黑燈瞎火,早已無人擺渡。韋朝亮騎著摩托繞了30多公里山路將我送到公路口。九點不到,他說晚十點多還有微型車,萬一錯過,他一定把我送回古南。他就著摩托大燈掏煙點上,我們站在燈光中。他問我咋不抽煙,我說沒什么原由,就是一直沒學(xué)會。他笑了,說記者寫東西嘛,不抽煙?我也笑了。突然意識到這是見面以來他頭一次笑,燈光照亮他雪白的牙,猶如那只溪水中的瓷碗。二級路躺在腳下,像空蕩蕩的舌頭。我望著他,小心翼翼地說,韋大哥啊,你覺得,張兵為什么要殺韋士友?你們兩家有仇,還是兩個娃娃有仇?韋朝亮望著我,輕輕搖頭,煙霧吐進黑暗。

認不得。不騙你,李記者。我們兩家沒得仇。他們兩個,經(jīng)常在一起彈珠珠,哪點來的仇?這么久了,我一直想不通,他為哪樣殺我兒子?咋就下得了手?為哪樣,到底為哪樣?

他的喊聲在寂靜的四野傳開。蚊蟲飛入燈光,將車頭燈撞得啪啪響。

我一聲不吭。

回城的微型車遠遠開來,我握了握他粗糙的手,上了車。他站著。車子開動。他緩緩跨上摩托,調(diào)轉(zhuǎn)車頭,很快消失不見。我在空蕩蕩的車廂內(nèi)呆坐,張兵案就像窗外幽暗的田野、山峰、河流一樣撲朔迷離。如此簡單,又如此復(fù)雜。顯然,我無法找到動機。不是每一樣事情都有動機。包括殺人。真的嗎?連殺人也不需要動機?我想不明白。夜色吞噬萬物,連一絲影子都不剩下。

抵達古南招待所已近十點,縣公安局宣傳干事小肖還在大堂等著。我有些感動。我們像熟絡(luò)的哥們一樣坐下來,仍然無法說清張兵為什么殺了韋士友。明天去灞美中心學(xué)校走一遭,會有收獲嗎?天知道。夜里十一點,我接到小肖電話,說校方拒絕采訪,非常時期,希望我理解。理解,我當(dāng)然理解,記者不過是在真相與臆想之間走鋼絲的小丑,哪有絕對客觀?全是蒙人的。所謂客觀是你精心選擇的客觀。從第一個字開始就不客觀了。采訪遭拒的經(jīng)歷太多,它只會給你精心臆造的口實。任何人任何機構(gòu)都有權(quán)利對你說不,除非宣傳部門為你保駕護航。但這一次,大概因為影響惡劣,宣傳部把我推給縣公安局宣傳科就再也不管了。

肖干事透露了校方提供的一個重要細節(jié):

張兵殺了韋士友之后,來到9號宿舍樓。為他開門的正是盧坤。張兵爬到上鋪,挨著盧坤的臉坐下,晃蕩著兩腿。早已熄燈,9號宿舍一共8個人。他是11點45左右動手的。之前,他還慢慢悠悠吃了下鋪陳立雨遞給他的壓縮餅干。

那么黑,他怎么看得見?

再黑,也能看見。

校方知道得這么詳細?

一審校方去了。張兵自己交代的?,F(xiàn)在,學(xué)校關(guān)了9號宿舍,個個繞著走。

這小子真是魔鬼。是的,誰能猜度魔鬼的殺人動機?我冷汗涔涔,暗自期望明天最好別見他。我無法想象自己還能若無其事記錄他的每一句話。有什么東西將我牢牢纏住。一條毒蛇。誘惑者撒旦。但愿我從未來過古南,從未去過灞美。

我埋頭整理素材,一直干到凌晨1點才洗了澡,躺下來。我累得不行卻又難以入睡。電視開著,那些爛俗電視劇實在沒什么可看,可你偏偏不想這么快就關(guān)掉它。我舉著遙控器來回搜索,突然發(fā)現(xiàn)古南縣電視臺正播放灞美新聞——河水、山洞、荷花,美極了。畫外音說,今年灞美接待游客數(shù)量創(chuàng)歷史新高,達到47867人……我盯著電視,很難確定自己真的去過那里,也很難理解如此優(yōu)美的世外桃源深處還有一座泥濘幽暗的龍蚌寨。土路插滿石頭。房子黑漆漆的。村民疲憊消瘦。當(dāng)——當(dāng)——當(dāng)。晚禱鐘響徹山谷。教堂尖頂在太陽下閃閃發(fā)亮。當(dāng)——當(dāng)——當(dāng)——

我猛地醒了。不是鐘聲,是急促的敲門聲。我跳下床,大聲問:誰?

門外悄無聲息。

我等著。敲門聲再度響起。

誰啊?

我。

是個女聲。是招待所小姐還是?我疑惑不安,趕緊穿好衣褲挪到門后。老式木門沒裝貓眼。

你是誰?

我。記者,請開下門。

我拽開門。

一個黝黑、消瘦的中年女人站在門口,悲戚絕望的眼神讓我立即認出了她。

她走進來,連連在胸口畫著十字。

對不起,我不該拿水潑你,非常對不起。我走了幾十里山路,才趕到公路口,才碰上大貨車,我給二十塊他拉我進城……

她一頭一臉的汗,腳上的塑料涼鞋全是泥。黑襯衫上面也有。

你明天見得著張兵?

我沒搖頭,也沒點頭。

我想請你幫個忙,幫個小忙,我認得他活不成了。請幫我?guī)Ъ|西給他。求求你。

我一聲不吭。

求求你,大記者。

什么東西?

她攤開手掌。

是一只小小的十字架,涂了銀漆的表面閃閃發(fā)亮,帶著燙人的體溫。

我呆呆望著。

他的?

我的。我一直戴著的。請你交給他。

她又在胸前畫了十字,腰板挺得筆直。那我走了。她說,謝謝你。

別急,我就想問問你——

她打斷我。我不曉得。她說。我曉得你要問哪樣。我真不曉得他為哪樣要殺韋士友。她喘著氣,呼出酸味。他那天晚上回來過,給我58塊錢,說看我最后一眼。我認得他闖大禍了。一頭一臉的血。我說你跑吧,你跑。我給他400塊錢,讓他跑……

她深呼吸,語氣遲緩,像在述說一樁別人的事情。

他嚇呆了,他以為我會把他關(guān)起來,吊起來,或者直接殺了,砍了。他呀,他不曉得,他是我身上掉出來的肉,是我的兒。我的親兒。他給我跪下,砰砰磕頭。說干出來的事情,潑出去的水,上帝看著呢,橫豎都是命。他站起來,跑下山。我以為他逃得掉,沒想到,還沒過三天……

我為她倒一杯水。她咕咚咕咚喝干,擦擦嘴。

我該走了,太晚了。你歇著。

我給你開個房間吧,都幾點了。

不要不要,我回得去,回得去,你不要管我。

她轉(zhuǎn)身就跑。我追到大堂門口,她拽開玻璃門,越跑越遠。我呆站著,古南縣城空空蕩蕩。

十字架就在我手心里,散發(fā)出淡淡的金屬氣味。

十二

次日上午,肖干事直到十點半才打來電話,頭一句就是:龍蚌又出事了。我心里一沉,已猜到七八分。

張兵媽上吊了,一大早發(fā)現(xiàn)的。

我望向窗外。新城大街出現(xiàn)一匹馬。一匹黑馬,低著頭,噴著響鼻。

她住那么遠,怎么發(fā)現(xiàn)的?我說。

……就在教堂門口的毛栗樹上。你說她信基督的,咋個能……

我望著白花花的地板。

其實,張兵死不了,還沒成年,咋個判死刑?

我攥緊手機,問他:你有答案了?

沒有。

我也沒有。

他一聲長嘆。

我能見見他嗎?

見不了。對不起啊李記者。

沒事,沒事,沒事。

真的沒事?

沒事。當(dāng)然沒事。

小小的十字架躺在桌上,被陽光照著,像一截小小的白骨。當(dāng)——當(dāng)——當(dāng)——,我又聽見鐘聲了,這聲音越來越大,過河入林,漸漸響徹灞美。我閉上眼睛,再睜開。它就在那里。

我不知道,我該拿它怎么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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