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柏 銀
松 濤
文/柏 銀
柏 銀
李麗,筆名柏銀,生于1990年。
作品曾發(fā)表于《山東文學(xué)》、 《文藝風(fēng)賞》、 《萌芽》等。
我的父親死了。
他的身子平放在床上,腹部隱隱突起,原本布滿紅點的皮膚變得蒼白,我的手輕輕握著他的手,冰涼刺骨。護士用一塊白布蓋住他的身體,將他推了出去。母親看見我從病房走出來,后面跟著躺著的父親,她慢騰騰地從墻邊的塑料椅子上站起來。她穿著一件橙色的衣衫,一對曬黑的胳膊裸露在外,兩只手相互握在一起,面目有些遲疑,像沒弄明白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一樣。
我對她說,“走吧?!蔽覀兏谧o士后面,一同將父親送走。
對父親的離世,我并沒感到意外,早在幾年前,他就因酗酒而身染重病,即使染病期間仍無法控制自己不去碰酒瓶子。透過走廊的窗子,我看到栽在內(nèi)庭院里的樹,這是兩棵相當(dāng)年輕的松樹,松針零星地掛在上面,軀干微微發(fā)青。我想到苗爺爺?shù)脑挘郎献钣薮赖氖拢^于把猛獸關(guān)進動物園,把松樹移出大山,將榮譽和尊嚴(yán)做成寶石的樣子掛在人們胸前供其把玩。他深深吸了一口自己卷的長卷煙,散亂著的花白的頭發(fā)和胡須就像他吐出的煙霧一樣,仿佛隨時可以消失在空氣中。
一條小徑沿著山麓向山坡延伸,步行四十多分鐘,在半山腰的位置上,一座小小的木屋背靠松林坐落在平坦的空地上,苗爺爺就住在里面。我是在十七歲的時候碰見苗爺爺?shù)?。那時由于我與父母關(guān)系緊張,私下里常常盤算著離家出走。沿著我家門前的大路往下走,大路匯入另一條大路,最終通向縣城的中心,這一帶的景致我再熟悉不過了,不過是山腳土黃色的斷面連綿不絕,一排排房子像石子一樣隨便散落在斷面之上,像立在危崖邊,幾條小路從那里通下來。而對于我家后山,那條輕易不會被人發(fā)現(xiàn)的掩映在枯草之中的小路,更能引起我的好奇心。我幻想自己沿著這條小路走入另一個世界,我無法想象在路上會遇見什么,光是想想就足夠令我興奮的了。
那天夜里下了很大的雪。早上我一推開門,發(fā)現(xiàn)雪已經(jīng)沒到大腿根了。我用鍬一點點鏟雪,將它們拋到院子一個廢棄不用的豬圈里,堆得越來越高,終于開辟出一條通向外界的小路。我穿著厚厚的棉衣棉鞋,戴著能罩住耳朵的帽子,經(jīng)過這番運動,已渾身是汗。我坐在門前的臺階上休息了一會兒,身子的熱氣漸漸被冰冷的空氣吸走。屋里沒人燒火,陰暗,簡直比外面還寒冷。我坐著想了一會兒,決定沿著后面那條小路走走看。
我的鞋子壓在雪上,咯吱咯吱地響。雪太厚了,我走得很慢,陷進一只腳,再慢慢抬起另一只,滲進去,這樣循環(huán)往復(fù),花費了很多力氣,只走了幾步遠。我停下來望山。雪后的松林很美,雪壓在松枝上,將松樹的輪廓勾勒得分明,像由水墨渲染而成似的,雪白得晃眼,太陽還未出來,四周已大亮了。這雪無疑給人以冰冷之感,卻沒有拒人于千里之外,我那戴著毛絨手套的手捧起一抔,它們安靜地呆著,微風(fēng)吹來,表面幾粒像鹽一樣活潑。我繼續(xù)往前走,汗水浸濕我的后背,我覺得舒暢極了,盡管在雪中蠕動的姿勢并不好看,像一個逃犯連滾帶爬,絲毫顧不得形象。等我爬到半山腰的時候,大約已經(jīng)是中午了。
這是一片平坦的開闊地。雪都被鏟到一邊堆成一片雪墻,露出混雜著石塊的黃色泥土。我看到一個頭發(fā)花白的老頭兒在一座木屋前刨松木,離得很遠就聞到了松香。我拖著又酸又麻的腿向前走,走在沒有障礙的平地上,感覺像飛一樣。木屋由一根根粗壯的沒有去皮的松枝橫向緊密排列形成墻,每根松枝粗細、花紋都差不多,斷面干凈利落,沿著斷面形成一條淡黃色的、筆直的垂線,我脫下手套,用發(fā)紅發(fā)腫的手摸著這些圓圓的斷面,光滑、細膩,像上了透明的油漆一樣。
他身材高大,強壯,大約有兩個我那么高。他朝我走來,像一個巨人一樣。如此寒冷的天氣里,他只穿了一件泛黃的白襯衫,外面套了一個軍綠色棉馬甲,他用布滿老繭的手摸了摸我的臉蛋,頓時有一股暖流順著他的手心緩緩流進我的腦袋,我的身體。這雙手比炭火盆還溫暖。
他的聲音像洪鐘一樣在我耳邊響起?!澳阍趺吹竭@兒來了?小鬼?!?/p>
“你是誰?”我沒回答,抬起頭反問他。
他沒說話,轉(zhuǎn)過身去,收拾了一下沒刨完的木頭和殘屑,把它們放在木屋腳下。他打開門,招呼我,“進來坐坐吧。”
木屋的窗子很小,屋里只有少量的光線。一只爐子放在屋子中央,幾根木頭在里面燃燒著,發(fā)出嗶嗶剝剝的聲響。雖然陰暗,但是干燥、暖和??拷斑呌幸粡埬局茖懽峙_,樣式簡單,但做工一絲不茍,窗子對面是一張床,被褥已經(jīng)很陳舊了,表面很破爛,疊得整整齊齊,床下有一個搪瓷臉盆,里面放著搪瓷牙缸。他坐在床邊,示意我坐在寫字臺旁的椅子上。
窗子透出的亮光投射到他臉上,我得以記住他的面容。他那花白的絡(luò)腮胡子,與頭發(fā)連在了一起,讓他顯得威風(fēng)凜凜,像一頭飽經(jīng)風(fēng)霜的獅子。他眉頭舒展,皮膚少有皺紋,眼窩深陷,目光炯炯有神,看上去像不曾為什么事情苦惱過一樣。這顯然不是一張愁眉苦臉,不像我身邊那些人——我的父母、我的親戚、我的鄰居,這是一副勇士的面孔。
“不是誰都可以進來的,小鬼?!彼詭湴恋卣f,“幾十年前有幾個小崽子,胳膊上綁著紅袖章,不知寫的什么東西,居然想要用木棍打倒我,我連屋前的平地都沒讓他們接近?!?/p>
他讓我把棉衣脫掉,免得捂出汗來,又遞給我一個裝了溫水的搪瓷罐兒。他仔細端詳了我一番,搖搖頭,嘆著氣說,“太文弱了,太文弱了,跟個書生似的?!彬嚨赜洲D(zhuǎn)過頭來,用那雙如鷹般銳利的眼睛盯著我,“要好好練壯身體?!?/p>
屋里很舒服,松木的香味讓我心情舒暢,我倚著椅背睡著了。醒來時,他把剛才裝水的搪瓷罐兒又遞給我,里面有壓扁的土豆,散發(fā)著焦香。肚子餓得咕咕叫,我把它吃了個底朝天。
天色漸暗,爐內(nèi)的火花跳躍著,屋內(nèi)的光線由清亮漸漸轉(zhuǎn)為暖黃?;鸹ǖ挠白犹S在他臉上,我看著他往爐子里添木頭,將碳屑倒進盆里,放在門邊。
我好像聽到媽媽在叫我。一聲高過一聲,帶著怒氣。也可能是幻覺,我想,媽媽的聲音不至于傳得這么遠。但是不管怎么說,我也要回家了,媽媽很容易順著我的腳印找過來。
“老爺爺,我要回家了?!蔽艺f。
“好。”他說,撥弄完爐子,站起身,看著已經(jīng)穿好棉衣的我,“走吧……我姓苗。”
從苗爺爺那里回家后,很顯然,我對我的家越來越不滿。父母的臉上,眼角嘴角眉角都被不知什么東西向下拉著,永遠帶著慍怒和愁悶,地上的花瓶碎片散落著,昭示著他們下午又吵了一架。媽媽回來看到我在屋里,劈頭蓋臉地問我,“你到底去哪兒了,找了那么半天都找不到?!蔽颐鏌o表情地走回自己屋里,火炕冰涼冰涼的,我穿著棉衣坐在上面,看黑夜一點點蠶食我的窗子。我努力回想剛剛在苗爺爺家里的情景——活潑跳躍的火苗,嗶嗶剝剝的火啃噬木頭的聲音,干燥而溫暖的木屋,空氣中縈繞著的松木香——倚著墻邊睡著了。
漸漸的,媽媽開始對我頻繁往后山跑不滿起來。
“山上有什么?。空焱厦媾??!彼胧锹裨拱胧且蓡枺⒂醚凵窆醋∥?,示意我回答。
我說,我去見苗爺爺,他住在半山腰的小木屋里。
媽媽沒再說什么,到廚房煮飯去了。吃午飯時,爸媽開始就某個鄰居的小孩子偷了他父母的錢該如何教育談?wù)撈饋?,氣氛少有的愉悅。談?wù)搫e人的困難和不光彩,總會讓人們有種近乎自欺欺人的滿足感,好像他們從來不會遇到類似的困擾。爸爸拿出拇指大小的酒杯,頗有自信地講,“我今天只喝這一杯?!?/p>
三杯烈酒下肚,爸爸已經(jīng)無法控制自己了,他的手頻頻伸向酒瓶子,微微浮腫的方臉開始泛紅,雙眼充血。他用發(fā)紅的眼睛望著我,身子搖搖晃晃的。看到爸爸又變成這個樣子,媽媽滿臉怒容,用力地收拾桌子,杯碟碗盤發(fā)出乒乒乓乓的聲音,讓人感覺它們隨時會碎成兩半。
爸爸像個不倒翁一樣,一邊給自己倒酒,一邊跟我講話。他粗厚的嘴唇沾著酒水,紅得發(fā)亮,像快腐爛的櫻桃,發(fā)黃的牙齒時不時透過櫻桃縫隙露出來。
“聽你媽說,你跑到后山看那個老頭了?”他卷著舌頭。
我說,嗯。
“我和你媽結(jié)婚時搬到這里……”他喝了一口酒,“那個老頭就已經(jīng)在那兒了……據(jù)說曾是個軍官,參加過抗日戰(zhàn)爭哩……想當(dāng)年,日本鬼子占領(lǐng)東北……”
他就抗日戰(zhàn)爭發(fā)表一系列的看法之后,話題又轉(zhuǎn)到苗爺爺身上,“……那老頭看來有點問題……不然現(xiàn)在早就當(dāng)大官了,還跑到這小地方躲起來……過幾年,死了也沒人知道?!?/p>
爸爸對苗爺爺?shù)妮p蔑,讓我隱隱有些不悅。我說,“苗爺爺才不是這樣,不知比你好多少倍……”
爸爸發(fā)怒,“你再說一遍,你個白眼狼……誰把你養(yǎng)大的,還幫著外人說話……”我半是氣憤半是恐懼地跑出了屋,連棉衣外套都沒來得及穿。前幾天下的雪堆積在豬圈上,形成一個小山包。雪上落滿了灰。我站在旁邊,感覺風(fēng)一點點順著外衣鉆進皮膚里,快要凍僵了。我想起苗爺爺,他只穿一件襯衫一件棉馬甲,就能挺立在寒風(fēng)里。我在心里默念著,“我不冷我不冷我不冷?!闭玖舜蠹s半個小時,感覺鼻腔里的鼻涕凍成了冰碴,快要無法呼吸。
等我進屋時,爸爸已倒在炕上睡著了,他臃腫的身體平攤在炕上,像一灘將散未散的漿糊。媽媽坐在另一頭給我補襪子。我爬上炕,盤腿坐在她旁邊。媽媽念叨著,“快過年了,沒錢買年貨啊,你也馬上要升高中了,學(xué)費書費校服費還不知從哪里湊呢。”爸爸三年前就已下崗,在家里賦閑一年之后,開始嗜酒。襪子腳尖的部分破了一個洞,她用穿著黑色棉線的針游走在我的白襪子上,一點點將洞填滿。我將頭扭向窗外,秋天時媽媽用透明塑料布包裹著窗子,以防冬天寒風(fēng)順著窗縫擠進室內(nèi),驅(qū)散本就少有的暖意。風(fēng)吹著塑料布的邊角,獵獵作響。
媽媽在襪子上每補完一個洞,就要嘆一口氣。為逃離這令人難以忍受的氣氛,我穿上棉衣外套,上山去了。我氣喘吁吁地爬上山坡時,苗爺爺正在宰殺一只野兔。
“小鬼,來得真是時候?!彼穆曇舸种仨懥粒瑤е稽c因年齡產(chǎn)生的沙沙響,像什么東西在嗓子中摩擦,“等會兒老子給你烤野兔吃。”
我走到他旁邊,他仍穿著第一次見面時那套發(fā)黃襯衫和軍綠色棉馬甲,襯衫袖口挽了幾下,露出粗壯的小手臂,凍得微微發(fā)紅。
血流了一地,那只灰色的野兔瞪著眼睛看他?!懊鐮敔?,這是你抓到的?”
苗爺爺哈哈大笑,“那是。想當(dāng)年,老子還打過野雞,野狍子,這都不足道。真正打到野豬和熊才叫厲害呢。不過,我在這里住了這么多年,這座大山都已經(jīng)走矮了幾寸,還沒發(fā)現(xiàn)過這種猛獸的足跡?!?/p>
他一邊說,一邊將野兔掛在木屋后面的一根松枝上,抓著兔子腦袋,用刀繞脖子一圈割斷皮,將它硬生生從身體上扯了下來。接著用刀挑開四肢,在后腿的位置轉(zhuǎn)圈開刀,兩手拽住兔皮,用力一扯,皮肉就成功地分離了。
我看得有些呆了,心咚咚直跳。我只見過父母殺雞,輕輕割斷雞的脖子放血就可以了,而苗爺爺卻在我面前將一只兔子的皮脫個精光。我將臉轉(zhuǎn)向一邊。
“把頭轉(zhuǎn)過來。”他說,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口吻。
我轉(zhuǎn)過去看他。
“男子漢要有個男子漢的樣子……剛才你看清楚了嗎?在冷天里動作要快,不然就不好剝了?!?/p>
我點點頭。接著,他招呼我進屋,爐火正旺,我脫下棉衣外套放在椅背上。他將野兔穿在一根樹枝上,里里外外抹上鹽,在爐火上烤,一邊烤一邊往火里添柴。充滿膏脂的肉香漸漸塞滿整間屋子。
他分了一半兔肉給我,拍拍我的肩膀,“小鬼,什么時候跟我進山?老子教你打野兔?,F(xiàn)在這山里也只剩下野兔了。”
鮮嫩的兔肉和汁水充盈著我的口腔,我連連點頭,心里卻沒底。媽媽常說我身子骨跟小雞崽差不多,跑幾步就會散架——我跑得過野兔嗎?有風(fēng)刮起,一陣海浪翻滾的聲音由遠及近,轟轟隆隆如打雷一般,瞬間淹沒了我們的木屋,幾秒種后,另一陣海浪翻滾的聲音繼續(xù)傳來。我閉上眼睛,想象陣陣的海浪沖上石崖,激烈地沖撞,碰出巨大的白色浪花,另一陣?yán)藵犹嬷窟^來……像身在怒海邊一樣。
兔肉吃完后,我意猶未盡,而天色尚早。他見狀,說,“甭等以后了,干脆我們現(xiàn)在就去。”他興奮地套上一件大衣,這是一件由動物皮拼成的大衣,兩塊皮的接縫處用粗糙的白色棉線七扭八歪地縫著。他隨便捋了捋頭發(fā),以防它們遮住視線。
我跟在苗爺爺身后,踩著他踩出的大腳印,向山里走去。山坡很陡,積雪已沒有剛落下時的柔軟和粘性,一腳踩上去,發(fā)出酥脆的響聲。苗爺爺背著手,嘴里哼著歌,時不時回頭看一下我有沒有跟上來。
我從沒爬過這座山。在我家門前向后望,這座山如此巨大,如原始森林般遮天蔽日,我要努力仰起脖子,才能在天邊看見它的脊椎,它的邊界,在與天空相接的地方,也許有一條走廊,可以直接通往天宮。而我現(xiàn)在正身處山中,一步一步,一寸一寸探尋它的身體。它的血液,它的骨骼,正一點點被我解剖。一根根骨頭挺立著,斑駁的樹皮包裹著軀干,用手輕輕一掰就斷,伴隨著清脆的響聲,有時會沾上黏稠的血液——那是松樹流出的油脂。
風(fēng)在樹梢呼嘯而過,我仰頭看,樹冠被風(fēng)猛烈搖晃著,剛剛在山下木屋里聽到的類似海浪翻滾的聲音又來了,身在其中,感覺自己恰如一葉扁舟,在驚濤駭浪中顛簸,只得緊緊控制住風(fēng)帆,企圖以一己之力對抗這強大的力量。我突然聯(lián)想到自己,一股心酸油然而生。
苗爺爺停下來,他閉著眼睛享受著,面目沒有一絲笑容卻顯得慈祥。
我們側(cè)耳諦聽,如海浪般的聲音持續(xù)了十多分鐘。
苗爺爺說,“這叫松濤,狂風(fēng)刮過松林產(chǎn)生的類似大海波濤洶涌的聲音,在表現(xiàn)廣闊上,只有松林和大海才有資格。”
他一邊走,一邊繼續(xù)說。
“想當(dāng)年,有一場戰(zhàn)役也是在一片松林中打響的,當(dāng)時大雪有半米厚。我們的隊伍行進在松林深處,沒想到中了敵人的埋伏。”他轉(zhuǎn)過頭來看我,用手指向遠處,“就像這樣的松林,他們躲在灌木叢后面,一桿桿黑洞洞的槍口悄悄地對準(zhǔn)了我們……那天真冷啊,比現(xiàn)在冷多了,這支只有十多個人的隊伍每個人都餓著肚子冒著大雪趕了三天的路,結(jié)果在這里撞到了敵人的槍口。
“他們已經(jīng)沒有子彈了,只有刺刀。等我們的大隊趕到時,那些士兵站立著,每個人都站得筆直,他們的腳被刺刀上的血凍住了。我不知道是什么力量讓他們在死后保持平衡,僅僅凍住腳底板就能讓他們?nèi)缢蓸湟话阃α幔课蚁胂笾訌椩谒麄冎虚g飛來飛去,他們卻紋絲不動,旗子在前方獵獵作響的情景,這真是一個奇跡。后來,風(fēng)一陣一陣不厭其煩地刮來,松濤聲直到我們離開后才停止。
“每次聽到松濤聲,我都會想起那些死去的戰(zhàn)士,他們是真正的勇士?!?/p>
苗爺爺向山頂望去,目光悠遠,也許思緒早就穿越時空,回到戰(zhàn)場,看著那批如松木屹立般的隊伍,從心底里感到驕傲。
苗爺爺拍拍我的肩膀,“小鬼,還不知道你叫什么呢?”
“李青禾?!蔽沂植磺樵傅財D出這三個字,滿是女人味兒的名字讓我無地自容。
他聽完哈哈大笑,松樹的針葉抖動著,像在應(yīng)和著他的笑聲一樣。
我們走了好深,沒有見到一只野兔的蹤影,而天色已經(jīng)慢慢暗下來了。夕陽映在落滿灰塵的白雪上,像血流了一地。橙紅色的陽光打在他的臉龐,勾勒出他那和大山般堅毅的鼻梁,口中呼出的氣息像山下的炊煙飄散在空中。我們坐在一棵橫倒在地的松樹上,歇了一會兒,苗爺爺從懷里掏出一根卷好的煙,抽了起來。
松林很靜。我俯瞰山下,已看不見我的家,整個世界被松林和天空包裹著,只有我和苗爺爺兩人游離在外。
“苗爺爺,你還有什么戰(zhàn)場上的故事講給我聽嗎?”我問。
“今天太晚了?!彼f著站了起來,“改天再講吧?!?/p>
然后,我們踩著疏松的雪摸下了山。
回到家里時,已經(jīng)晚上九點多了。媽媽坐在炕沿邊等我,看見我滿面紅光地推門進屋,她甚至有些嫉妒地訓(xùn)斥我,“又去那個老頭兒那兒!還這么晚才回來!以后別回家了,讓他養(yǎng)你吧!”
我沒搭腔,走進房間準(zhǔn)備睡覺,媽媽端著一碗菜湯一個饅頭走進來,“吃完飯再睡?!彼廴Πl(fā)紅,坐在一旁開始細數(shù)自己的不容易,說著說著便哭了起來。我象征性地喝幾口菜湯便放下,安撫了一下媽媽,讓她回自己房間。等我關(guān)上房門,開始回想那令人激動的松濤時,發(fā)現(xiàn)松濤已離我遠去了。
第二天一早,父母找我談話。他們兩人各自坐在火炕一邊,媽媽面目憂傷,有些故意不轉(zhuǎn)過頭來看我的意思,爸爸與之相反,甚至帶著輕松的表情。我坐在旁邊的椅子上。
三個人沉默了好久,誰也沒開口說話。氣氛有些異樣,但我沒在意。我的腦海里浮現(xiàn)出一批如兵馬俑一樣立在松林里的勇士,風(fēng)霜和子彈都不能打倒他們,又浮現(xiàn)出苗爺爺那張堅毅的臉龐,他的眼睛看向哪里,哪里就像被釘子攫住一樣。我決心拋棄我那纖弱、敏感的神經(jīng),投向廣闊的大海和松林的懷抱。
爸爸開口了,他帶著一點有些不好意思的笑容,“我和你媽媽商量了很久,覺得你還是不要升高中了。家里沒錢供你讀書,所以……你最好,最好是能出去打工……”媽媽在對面哭了起來。
仿佛是一剎那間,屋后那座大山整個壓在了我的心頭上。我冷冷地說,“賺錢給你買酒嗎?”并在心里狠狠罵了他一句。
“你個白眼狼,現(xiàn)在敢這么跟我說話了?”爸爸說著起身佯裝要打我。我揚起脖子,憤怒地看他,身子連抖都沒抖一下。他的手停在半空中,有些尷尬,“以后別跑去見那個老頭了,都把你教壞了……現(xiàn)在就敢跟老子頂嘴。”他放下手,低著頭嘟囔著。他在我面前畏縮成一個帶殼的動物,正打算將自己龐大的身軀一點一點縮進殼里。媽媽睜著一雙空洞的眼睛,也不知道在看什么。
我從椅子上站了起來,拿好棉衣外套,甩響了門,走了出去。
站在我家門前的十字路口,我徘徊了很久。我曾沿著這條大路走過了我的童年,度過了我的小學(xué),剛剛送走我的初中,卻在升入高中的這一刻,突然間中止了,就像腦中緊繃的弦突然斷了,更像壓在我心頭的大山突然倒了。
我不知道該何去何從。
苗爺爺正在木屋前的平地上刨松木,他要做一張桌子,這樣我們就可以在桌子上吃飯,不至于用手捧著燙人的搪瓷罐兒了。他看見我來,露出一絲笑容,繼續(xù)刨松木。早上寒氣襲人,淺黃色的木頭,每刨掉一層,上面就鋪滿了苗爺爺吐出的哈氣形成的白霜,他的銀色胡須沾滿了晶瑩剔透的冰碴,而他卻毫不在意。
“苗爺爺,恐怕,我以后不能經(jīng)??茨懔??!?/p>
“怎么,你要搬家嗎?”
“我要離開這里了?!蔽蚁肓讼?,沒把“離家出走”四個字說出來。
苗爺爺停下來,摸摸我的頭,“進來吧,小鬼?!?/p>
還是熟悉的松木香,還是熟悉的干燥而溫暖的室內(nèi)。我坐在椅子上,他遞給我一只搪瓷罐兒,我捂著它,看他撅著屁股在床邊翻找東西。他今天穿著另一件白襯衫和淺棕色背帶褲,襯衫比先前那件瘦一些,勒出他的胸肌。如果我能像苗爺爺一樣強壯就好了。
他從床頭被褥下面翻出一個包,用有些發(fā)黑的白布包著,遞給我,“這算是臨別禮物,多虧認識了你,不然我都不知道該傳給誰。”
包裹沉甸甸的,我一點一點剝開它。發(fā)現(xiàn)一只閃爍著金屬光澤,表面有些銹跡的手槍躺在里面。我捧著它的手有些發(fā)抖。
“這是一把從敵軍身上繳獲而來的勃朗寧M1900?!彼f,“時間已經(jīng)過了這么久,與戰(zhàn)友并肩作戰(zhàn)的日子也已經(jīng)一去不復(fù)返了,就像屋后這片松林,被雪一層一層地覆蓋著,再也不是當(dāng)初的樣子。還不到30歲,我就隱居到了這里,這是戰(zhàn)爭結(jié)束后我能想象的、可以擁有的最貼近我理想的生活。”
我聽見有東西掉在槍上,低頭發(fā)現(xiàn),原來是自己的眼淚,趕緊用袖子抹干凈,然后重新將它一點一點包裹起來,握在手心。臨走時,他拍拍我的后背,“小鬼,真不知道我們還有沒有機會再見面了?!?/p>
我抬頭瞥見他的眼眶好像紅了。
下了山后,我將手槍藏在棉衣里,偷偷溜進家里拿了點衣服,從媽媽放在茶幾上的錢包拿出一點錢,就跑出了家門。我順著門前的大路往下跑,沿途都是我熟悉的風(fēng)景,而我跑起來卻心驚膽戰(zhàn)。快過年了,家家戶戶都沾染著一種浮躁的喜慶氣氛,他們堆上臉的笑容堆滿了塵世的煙火味,他們終于從一年的世俗重壓稍喘片刻,身后是燒得痙攣的爐火,煙囪里冒著炊煙,他們懷抱著卑怯的安全感靠在自家門框,望望被雪覆蓋的大山,望望鄰居的境況,用嘴咂摸咂摸過去的生活,偶然間在路上捕捉到一個匆匆趕路的人,便一時興起喊叫起來,像烏鴉終于逮到食物一樣喊叫起來。
“我去見朋友。”我撒了一個謊,并加快腳步。懷里的手槍沉甸甸的,冰涼的金屬氣息透過白布傳到我溫?zé)岬男厍?,那里已被汗水濡濕?/p>
我們把父親送走了。在火化場外,媽媽說,“我還以為……你永遠都不會回來了?!彼煅柿耍斑@么多年,你都在干什么?”
多年以后,我偶然間聽說父親病危的消息,又順著這條大路回來了。等我趕到醫(yī)院時,父親剛剛過世。母親看見我,驚訝得說不出話來,緊緊盯著我,像是為了確定我真的存在一樣。
我沒說話,良久,我問這個我已經(jīng)陌生的女人,“苗爺爺怎么樣了?”
“他死了?!彼f。
葬禮過后,我在山上沒能再見到苗爺爺?shù)哪疚?,那片空地也被抹去了。這么多年,唯有松林未變,腦海里翻滾的松濤終于從我前方傳來。我把勃朗寧手槍埋在了一棵松樹下,用松針覆蓋著。
(責(zé)編:張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