龔靜
竹園
龔靜
走在前頭的芬姨回頭道:“看好腳門前哦,當心點,這里現(xiàn)在不比老早,沒有路了,前幾天已經(jīng)用竹刀清掃過了,否則腳也插不進。還有蛇呢,上趟子也是春天里有人來挖筍,看到一條蛇哦,從眼門前一躥頭,嚇煞人?!?/p>
穿過東倒西歪的老屋,雜草叢竹盤根錯節(jié),依稀可見一壟可以走的路的模樣,時不時竹梢頭擋在眼前。竹園子中兩座土墳周圍也是清掃過了的,現(xiàn)出墳墩頭,外婆墳邊的一竿竹子長得蠻高了。挖土,抱起骨灰盒?!澳穻專婺銇戆峒伊??!蹦赣H喃喃。一行人沿來路走出竹園,按習俗放了一串鞭炮。回頭望望竹園,還是綠蔥蔥一片,不過綠得七纏八繞,曾經(jīng)清清爽爽,小時候每年都跟外婆來挖春筍,秋天砍了老竹還可賣點零花。從后院通往竹園的路也像頭路分得清清爽爽。竹園那一頭臨小河,小河通外面的大河,鄉(xiāng)人造房子的磚就是撐船運來的。
好吧,反正這里村子都要拆掉了,那里村子也要拆的。這片地拆遷了要造新城,每戶人家都分到好幾套房子,分不均勻鬧矛盾是有的,不過有房子分都開心的,自家老夫妻一套,兒子一套正好結(jié)婚,出嫁的女兒也不怠慢,也有一套,皆大歡喜。竹園,政府也算過面積,給了點小錢在家族里分分,就隨便它去了。埋在這里的老人,都陸續(xù)遷走。
久不住人的老屋子撐在那里,地皮面積已經(jīng)計算過了,也不過是為了等待推土機,看上去簡直不像曾經(jīng)有過天天灶頭起煙、日日家長里短的、還間或婚喪喜慶的屋子。一只老鼠,又一只老鼠,草叢里悉悉索索。右邊河灘頭的房子更加東倒西歪,趕在動遷之前造的一間灶披
間完成了使命也松弛到塌下來的意思,河倒是還是那條河,船是很少了,裝竹子的船當然早就沒有了,河對過的竹器廠老早關(guān)了,站在水橋頭,似乎還能聽到機器刨竹篾的聲音穿出窗口穿過河面,竹子在尖叫,但底色又是悶的。那一年我看父親釣魚,腳一滑,從水橋頭滑進河里,旱鴨子手忙腳亂地爬上來,青苔水草抓了一手,一嘴濕嗒嗒,衣服濕淋淋的,身體已經(jīng)管不了了,有驚無險的結(jié)果是從此看到水就冷颼颼的,游泳也學不會。走出竹園時沒想到去看看那條河,以后應該會成為新城樓盤的臨水賣點的,再撐條船順著河到朱家角,應該是不可能的了。
1937年,就是這個水橋頭,一條船從這條河出發(fā),一路躲,一路躲到朱家角。
日本兵來了。大肚子的桂芬跟著公婆坐船到朱家角避難。
從棕坊橋到朱家角,搖了兩天的船。帶了冷飯醬菜,燒鍋子熱水泡一泡,逃難要緊。
到了朱家角,岸上一樣有日本兵,一條條船都要盤查,公公外出做生意見過世面,叫桂芬臉上抹鍋灰,大家蜷縮在船艙里熬辰光,公公和丈夫在船頭應答。也算幸運,終于躲過一劫。只是,這難是沒辦法逃了,哪里都一樣,躲不過,船再搖回來?;貋砗蠊鸱疑艘粋€女嬰,1937年年底。
從一個鄉(xiāng)村到另一個鄉(xiāng)村,務農(nóng),做工,家務;姑娘,新嫂嫂,外婆,阿婆;逃難,磨難,辛勞,病苦。一把灰,一個土饅頭。一輩子。
王桂芬就是我的外婆。
她死的時候很平靜,彌留之際已失語,死猶如燃沒的燈芯草,自然而然地暗了。是1996年的初夏,八十歲。很多人說外婆是有福氣的,生前還抱過了重外孫女。
外婆去世沒有開追悼會,她是家庭婦女,只有遺體告別會。很多親戚專程從鄉(xiāng)下趕來。外婆身上蓋著紅布,接受她的親人們悲憫平靜的目光。然后她就住進了一間鑲著玉石的小小房子,我們在小小房子前擺了一棵小塑料松樹。我們還發(fā)現(xiàn)外婆以前在鄉(xiāng)下的小姐妹也住在這里,大家都說她們現(xiàn)在倒又可以經(jīng)常串串門了。外婆老了的時候尤其喜歡拿張小凳子坐在門前與人說話的。
告別會后,親友們一起吃豆腐飯,大家吃得很快樂。吃飯的時候,我在想,外婆活了八十年,辛辛苦苦的,為什么不能有篇悼詞?是不是太普通的人就不要悼詞了?很多年后我突然覺得真的是不需要悼詞的,人已成煙,悼詞是說給活人聽的,在活人的等級社會里排序排位,給一些相關(guān)的人安慰罷了。
外婆出生在一個叫彭趙的地方。家里那時該是中農(nóng)幾近富農(nóng)了吧,有幾畝地,有一座二進帶廂房天井的江南鄉(xiāng)村民宅子。外婆是長女,自是能干,種地、曬麥、臼米、煮飯、女紅樣樣在行。外婆娘家做酒,父輩們在外做生意認識了做竹子生意的印家,二十歲不到的外婆就定下了終身,嫁到印家。說起來也門當戶對,新官人還是秀才,識文斷字的,當然相見相識也是在紅頭蓋掀開的一瞬間,據(jù)說婚禮其時頗為轟動,新官人騎了高頭大馬迎的親。1937年,日本人侵入了上海郊區(qū),有孕在身的外婆隨家人坐船逃離村子——幸好做竹子生意的夫家有條船,船順著上海曾經(jīng)四通八達的河道搖到朱家角,日本兵也來了,外婆趕緊臉上抹了鍋灰,躲過一難,船搖回村子,母親降臨。經(jīng)此一難,家族漸漸破落,外公雖是秀才,但不事稼穡,甚至懶得做活,家道更是中落了,家事全靠外婆一人承擔。接著還出生了兩位“名義上”的舅舅,一個出天花死了,一個因無力撫養(yǎng)送到了育嬰堂,外婆年老時時
常會說起他們。母親十三歲,也就是外婆三十三歲時,外公死了,我不知道當時外婆是怎樣的心情。我現(xiàn)在常想,假如外婆不是嫁了這個秀才——我從未謀面的外公,一生又會怎樣。
外婆沒有裹過腳,一雙手兩只天然腳,把日子過下去。
要說起來,也是托了二十世紀初民族工業(yè)興起的福,紡織廠、毛巾廠、味精廠等和日常生活有關(guān)的工廠(工坊)在城市和市郊一家家開起來,很多本地和外來的女性就有了養(yǎng)家糊口的一條生路,所以,五四精英們真的不必為娜拉走后怎么辦過分焦慮,只要能吃苦,娜拉還是能謀到一條生路的。
外婆做過竹篾的熱水瓶殼子,進過毛巾廠做工,當然還干著種菜等等農(nóng)活。母親每天步行去縣城念書,放學回來也幫著做事。母親初中畢業(yè)后,念了師范,因為外婆供不起她上高中、讀大學。“那個辰光爺叔是講幫我交學費,哪好靠人家呢?就算是至親,也不行的,萬一以后有啥事呢?”斷了大學路,好學懂事的母親雖然有些遺憾,但也不抱怨?!拔疫€是感謝伲老娘的,讓我讀書,讀師范,出來做老師,現(xiàn)在退休了有保障呢。”過了七十的母親每年清明祭奠總要念叨。說的是,一個農(nóng)村女子,寡婦,頂多上過掃盲班,不是盼著獨生女早早出去做生活幫她分擔,而讓她去讀書,哪怕是免去學費的師范,外婆到底是有見識的。這種見識不需要知識,只是一種本性本心吧。母親教書,母親成家,于是,外婆也從鄉(xiāng)下搬到城里與我們一起生活,帶孩子、買菜、煮飯、洗衣,各種家事,父母得以安心工作,母親一心撲在教育事業(yè)上,曾被評為上海市模范班主任。
我已記不清楚小時候外婆是什么樣子的了,恍惚是總穿著青色或灰色大襟衫或兩用衫,總圍著一塊圍裙,手中不斷會變出好吃的東西來。小時候外婆實在是位老母親,其實,我們從小到大都是稱呼外婆為“老姆媽”的,那是我們本地人的叫法,但也頗為貼切。
外婆的手巧,會手工裁制中式衣服,用縫紉機踩西式衣服也不錯,常有鄰居請她做絲棉棉襖、大襟衫,老房子時的鄰居阿萍姐姐也請她裁的確良襯衫。但見外婆將布攤在玻璃方桌上,用把老式尺,捏著粉色的劃粉劃劃改改,嘴里還不時自言幾句,然后,毫不猶疑地一刀裁下去,姿勢里一派成竹在胸。她會做各式各樣的中式盤扣,什么葡萄紐、琵琶紐、蝴蝶紐她都會,每年春節(jié)我的新罩衫上總會有不同花樣的盤扣。很多年以后,想學盤扣,回家請教已經(jīng)七十多的外婆,她呵呵呵笑,說現(xiàn)在長遠不做了,手不大靈活了,試試看??p了兩條細布條,一把鑷子,坐到陽臺一角,青筋貼皮的手穿來穿去,陽光曬在她稀少灰白的頭發(fā)上,曬在她自己紡線、自己染色、自己編織的黑色毛衣開衫上,一恍惚,一個盤扣已經(jīng)好了。小時候只覺得外婆會做衣裳是理所應當?shù)?,并沒意識到外婆能干,甚至她的性別角色也是模糊的,她只是外婆,會做很多事的外婆。
當然,外婆做的飯好吃。那時候什么都是配給供應,一月一個人只有幾兩肉,買豆腐還要大清早去排隊,過年才有凍雞凍鴨供應。那時父母的工資得養(yǎng)活五個人,時有拮據(jù),外婆卻是將一日三餐安排得井井有條。一塊肋條,她會分出一點精肉剁成肉糜,燉蛋或做肉元燒湯吃;接下來的小排可以熬出湯再紅燒,湯里放點土豆或冬瓜又是一個菜。母親買來肉骨頭,外婆用砂鍋燉湯,肉骨頭酥爛至能嚼碎咽下,非常鮮膩,現(xiàn)在想來當時這樣價廉物美的東西如今真是天然的營養(yǎng)品哩。開春了,外婆會回鄉(xiāng)下老房子后面的竹林挖竹筍,在老房子前的自留地里摘蠶豆,回到城里可以吃好幾天。光是竹筍,筍衣筍尖與臭豆腐同燉,鮮香可口,筍的中段用來炒,老一點的則和豆板一起做湯,飯桌上頗為豐富。
吃外婆做的飯菜那么多年,很多已然融化
在一天天的日子里,實在難以細究。印象很深有兩件:其一,有一年春節(jié)她做了一只八寶鴨,鴨肚內(nèi)填了糯米、火腿、香菇、板栗、蓮心,還有其他什么我記不得了,中間用線縫緊,蒸熟上桌,香氣襲人,以后再也沒有嘗過此味;其二是外婆做的點心、巧果、蔥油餅、湯團不勝枚舉,有一種叫麻雀豆的很令我憶念。做麻雀豆的時候常常是在冬天,放寒假了,外面刮著呼呼的西北風,屋里卻漾著暖意,倒不是不冷,而是因為外婆手上正和著的面粉將成為美食,心里就生出了熱烘烘的期待。外婆做點心時用的是“標準”面粉,那時面粉有“標準”和“富強”之分,前者比后者的顏色略深,價格也略便宜一些。做麻雀豆的第一步是和面,面要搟得有韌性,一般還要加發(fā)酵粉發(fā)酵,不過,大多數(shù)情況下為了縮短我們兩眼翹望的時間,外婆就在和面時加一些小蘇打,它也可發(fā)松面團,再加點鹽和糖精水。和好面,將面團揉成細細的一長條,差不多一指寬的粗細,用刀切成一小粒一小粒的,再撒點干面粉,麻雀豆的坯子已經(jīng)做好了。然后,在煤餅爐上架好鐵鍋,倒上一淺鍋粗鹽,炒熱,將做好的小面粉粒倒入,不停地翻炒,如同炒瓜子花生一樣,等麻雀豆外面焦黃,即可出鍋了,用笊籬漏掉炒鹽,盛在容器里涼片刻,麻雀豆便可以吃了,松脆焦香,又甜又咸。我們常常是未及外婆炒好第二鍋,前面的那一鍋“勝利果實”已經(jīng)“消滅”得差不多了,越吃越香,越吃越暖和,外婆看到我們吃得這樣開心,更是炒個不停,好讓我們過足饞癮。那情景,想來溫馨。
外婆腌的醬瓜也是一絕。每年夏天,我總會自告奮勇地幫外婆一起去菜場買黃瓜,一籃或者兩籃,回家洗凈晾干,然后進醬缸。醬是先前就做好了的,一般總在梅雨前后,外婆用黑面粉加蒸熟的黃豆做成一塊塊一塊如芒果狀的面餅蒸熟,曬干,然后切成一小塊一小塊的,讓它發(fā)霉,再浸在陳年醬中,讓太陽曬。梅雨季節(jié)常常是上午日出下午雨的,惹得外婆早晨端著那幾個沉沉的陶盆下樓去曬,下午一雨令下,急急地去收。放進了黃瓜,盆就更沉了,有時我也幫著去抱回來,那時外婆也已六十多歲了,已得了脈管炎,腳時時痛的,然而做起醬瓜來樂此不疲,不怕煩的,不讓她做還不肯。父親有時看著那面團那醬盆心煩說她幾句,她委屈歸委屈,醬盆照曬不誤,夏且秋而冬,早餐時的醬瓜真的很甜酸適口,這時候外婆非常自豪,還裝了一個個小瓶送給鄰居嘗鮮。我剛上大學那陣,外婆在做些虎皮蛋、咸魚之類的菜塞進我書包,有時總不忘弄一小瓶醬瓜,“過粥吃吃蠻好的”,我嫌煩,但不拒絕,我覺得醬瓜里有外婆這樣一個女人的靈性,那時候,我已開始換種眼光看外婆了。
從小跟著外婆做家務,自然我也很小就學會了燒飯做菜做點心。我發(fā)現(xiàn)現(xiàn)在能想起來的家常美味都是和外婆連在一起的。時令蔬菜、節(jié)氣果品、口味搭配,很多都是從外婆那里來的,春天跟著她到鄉(xiāng)下竹園挖春筍,七巧節(jié)幫著她做巧果,春夏又一起做草頭塌餅,春節(jié)更要相幫著做湯團、餛飩、春卷,從一把面粉,到一淘籮面條,不知不覺中過日子的瑣瑣碎碎就這么嵌入我的身心??梢赃@么說——如果要說啟蒙,我的生活啟蒙老師應該是外婆。
外婆,外婆,我們總覺得外婆就是這樣的,天天家務,日日鍋臺,事無巨細地操心,有時還不討好,似乎就沒想過其實外婆也該有自己的生活天地啊。記得念小學時,有個男人來找過外婆幾次的。據(jù)弟弟說,他還記得外婆有次和那男人到小房間輕聲細語聊了很久。有一次,還在外婆生前,我開玩笑問母親有無此事,母親淡淡一笑。我想這當中肯定是有一段故事的。曾看過外婆年輕時的照片,穿著白底碎花的緞子旗袍,像一個大家閨秀,挺清麗的。可惜,等我想到應該記錄外婆這樣的女人的故事時,外婆已逝?,F(xiàn)在,我想外婆三十多歲守寡至她八十歲死去,勞
作和疾病占去了她人生大半時光,幾乎沒有享受過什么女人的幸福,她的樂趣似乎在于看我們長大成人,和她說說話。然而,等我們長大成人,和她說話的機會反而減少,即使有,我們有時候也不大愿意聽老外婆那已含混不清的話語,嫌她嗦煩人。
老了的外婆,已經(jīng)不再當家作主,但她很獨立的個性總使她對家里的事過問這過問那?!袄夏穻?,儂年紀大了自管自就好,不要去管啥事體,自己又做不動的。”回家不多的我卻還是這么硬著嗓子跟外婆說。(其實我可以說得溫柔一些啊,好像非如此不能表達心意似的,偏要以一種硬氣來代替溫柔)其實我心里明白,外婆似乎總不承認自己已老態(tài)龍鐘,燒菜不是鹽多了就是糖少了,她總覺得自己還行的嘛。外婆一生能干,老了卻不能隨心而干。她不會像一個知識婦女那樣來表達,或者想到去學學鋼琴、跳跳迪斯科排遣一下老年的寂寞,她想要的是有人一起說說話,自己能做事。而當這些也已不能時,外婆的心可想而知是落寞的,雖然她不懂什么叫落寞。
外婆彌留之際我們都經(jīng)常去看望,她雖不能言,只兩眼混沌地望著我們,但嘴角是牽著笑的,也許是苦笑,也許是欣慰。我現(xiàn)在知道一個人往生時,最好的安慰就是陪伴她,握著她的手??墒俏覀兞晳T用做事情來表達情感,我沒有拉著外婆的手,只是坐在床邊,好像親人間反而是疏于肢體接觸的(其實小時候睡覺時常常把腳擱在外婆的腿上的)。有個老鄉(xiāng)鄰來看她,她拉著外婆的手,說了好多話,外婆的眼淚流下來。這個場景過去了很多很多年,卻總會在某個夜聲人靜時浮現(xiàn)。只是如何能有彌補的機會?
外婆去世后,母親總逢著日子祭奠,我們也總在清明時去看看她。
一年一年的,那些和外婆在一起的日子似真似幻。
有一年卻是常常夢見她,日子挨著日子夢見她。
山路崎嶇,臺階層層,恐龍追趕,忽然見眼前有一城堡,奔入,樓上竟坐著外婆,在紡織,見我來,起身帶我到封閉的天臺,透窗環(huán)視,山巒起伏,壯觀安全。我說恐龍是從地底下追趕的,也許現(xiàn)在還在門口,外婆想了想說有很多門。此時夢醒,暗自思量,是不安全感,還是外婆在那個世界想念我,或者她在那里很孤單?——2010年10月26日晚的夢,翌日晨起所記。
前晚夢見外婆,見她在一木板平臺一頭,手伸進平臺前的一個穴鼓搗,原來在里面炒大白菜,一片片,沒有切過,怎么可能?平臺另端還有木板,似擱有油鹽豬油類。叫她,她露出臉來,抬首一笑。我頓時淚奔,幾乎窒息,驚醒,窒息感猶在,淚滴猶在,本疼痛的頸肩和心率失常的心臟,似一時難以承受,一口一口地舒氣。——2010年12月10日的夢,12日補記。
兩個夢的時間段內(nèi),正是這一年身體狀態(tài)不佳的開始,舊患發(fā)作,曾經(jīng)有效的藥物失靈,兼之新恙纏之不去,醫(yī)生也說不出個所以然。還有母親手術(shù)出院不久,等等其他事,身心焦慮時時襲來,我隔三差五地要靠安定入睡,夜夢也是必然,只是其他的夢都漫漶不清了,唯有兩次夢見外婆卻是分外清晰,清晰如現(xiàn)實。尤其外婆的笑臉,一如她生前的樣子,連左眼太陽穴處的神經(jīng)性顫動依然如昨。
突然憾至心痛,原來我跟外婆都沒有在一起拍過照片。怎么會?每天每天的看見,可是再要看見,沒有照片。
很少看到外婆拍照。墓地上的那張照片還是母親在外婆的左眼神經(jīng)尚未病變前拍的,之后因左眼視神經(jīng)萎縮,雙眼大小不同了,平日
里左眼那里常有神經(jīng)牽動,我們倒也看習慣了,不覺得什么,古稀之年的外婆仿佛也不覺得什么,不過是臉上多了點動靜,當時醫(yī)生說沒啥特效藥,也就這么著了。照片上的外婆笑得并不歡暢,總是有些愁苦。想想外婆的一生其實就是辛苦。
想起那次請她教盤扣。是上世紀九十年代。陽光照在她一頭花白發(fā)上,間或左眼處神經(jīng)牽動,枯瘦的手卻是靈活地使著鑷子,可是那時竟然沒想到拍下來。若是今天,手機隨手咔擦。那時尚未養(yǎng)成相機隨手拍照記錄的習慣。其實是對日常生活之常態(tài)的輕慢,仿佛一定要某地的山水,某地的建筑,某地的風情,才是值得按下快門的。當然,這與當時膠片的成本也有關(guān)系,但意識深處實在難免某種“慢”,這種“慢”的內(nèi)在于今看來,大概和我們長期以來的習性有關(guān)——熱衷宏大敘事,對事件和活動等外部世界熱情,而忽略身邊日復一日的瑣細。其實瑣細的日常才是基本,慢慢地悟覺到,可是外婆已經(jīng)走了。后來我去一些古村落游玩采風,總喜歡拍當?shù)乩咸珪癫烁伞⑺⒁路?、織網(wǎng)之類的畫面。每每見之,沒來由眼酸,立刻就想起了外婆。
今天我想重溫那天的場景,只能在大腦溝回里尋覓,尋來覓去的,朦朧的影子,雖然外婆的樣子總在記憶里,可是若要鏡頭推進,近一點再近一點,皺紋、嘴角,甚至長期神經(jīng)牽扯的左眼細節(jié),總是無法清晰回放。若是有一張照片該多好。
在數(shù)碼隨手拍的當下,留一個影像還是一件事嗎?可是,想要看一看外婆的樣子,我沒有一張照片。甚至,從出生落地到外婆去世,算算有三十一年,竟然沒有一張與外婆的合影!
自記事起外婆的樣子仿佛總是那樣的,短發(fā),圓領(lǐng)布衫,或灰或藏青的大襟衫,黑毛衣,黑毛線帽子,黑直貢呢鞋,燈心絨棉鞋,只不過頭發(fā)由黑變黑白進而灰白,臉上的肌肉漸次萎縮皺折,看上去老年外婆臉小了一圈,挺直的腰背也有弧度起來,可是,再是時光雕刻,記憶里外婆還是外婆的樣子啊。仿佛外婆從未年輕過,也從未特別的老過。想起小時候,搬兩只方凳子繃起橡皮筋玩著等父母夜歸,外婆則一旁坐著縫補,線斷了,抿抿嘴潤澤一下,重新穿針引線,那時的年齡應該還不到六十的,過著過著外婆就真的成了老外婆。外婆當然也年輕過啊,曾看到一張,大概也是留存下來唯一的一張外婆年輕時的照片,穿著白底碎花的緞子旗袍,那種民國女子秀氣含蓄的表情。
可是,沒有一張與外婆的合影,沒有。
少時,拍照仿佛是件隆重的事情,要到照相館,穿上好衣裳,挑個好天氣,有個好日子,得有個理由,才會去拍照。一張張標準照留住當年青澀模樣,那全拜升學讀書之需。至少在我家,沒有每年拍全家福的習慣,倒是有我和父母弟弟的合影,那是難得去公園,或者參加婚禮時留下的。好像就是沒想到外婆,外婆嘛,天天在家里,天天見著,沒必要一起合個影紀念什么的。記得1990年冬某天,外子給外婆拍過一張照片,他抓住了外婆左眼處神經(jīng)暫時未牽動的瞬間??墒?,我翻找過去的影冊,找來找去就是找不到這張照片?;蛘吣菚r給了外婆,也許還在一堆底片里,這是我所有的唯一的一張外婆在家的影像了,卻也無法落到實處。(希望它還在某個角落等待我再次尋找)每次回想此景,總問丈夫也問自己:“為什么,為什么,當時就沒想到與外婆一起拍張照片呢?我沒想到,我們都沒想到啊?!笔欠?,潛意識中還是對外婆缺少了珍視?
糾結(jié)了好久,還是寫了一篇文章《那張照片在哪里?》。弟弟看到后,翻找起家里的老相冊,找到了七張外婆的照片,掃描發(fā)給我,并寫了照片說明。
第一張照片里外婆比較年輕,二三十歲的樣子,深色衣服,式樣已經(jīng)看不清楚。據(jù)弟弟說
背面寫有“女兒惠存”字樣,外婆是不會寫字的,估計是母親自己寫的,是有年份的照片了。
第二張就是那張嵌在墓碑上的標準照,估計是在1981年或1982年初照的。算下來,外婆那時六十五歲左右。攝于西大街的“金城”照相館。
第三張也是黑白照片,外婆的神態(tài)最是歡暢,白色短袖衫,深色褲子,坐在沙發(fā)里,左手搭在扶手上,竟有點瀟灑的樣子。是1982年8月在西大街的家中留影。當時我被復旦大學中文系錄取,弟弟考上重點高中,父親借了臺照相機為我們拍照。我也有一張同樣角度的照片。
其他四張是彩色照片,當然那彩色已然不鮮亮的,外婆總是穿著黑黑灰灰白白的衣服。拍攝場景分別是:第一張,清河路時的家,夏天,1984年。第二張棕坊橋老宅位置,不過老宅已拆,宅基地給親戚造了房子。那天應該是親戚結(jié)婚,外婆藏青西褲,藏青開衫,白襯衫,還蠻高興的,雖然屋后的房子已變了樣,換了主人。第三張在現(xiàn)在的家里,1990年代初的光景,淡藍色單衣加藍灰毛背心,坐在那張從老宅帶到城里的舊官帽椅上織毛衣,黑色的毛衣。大概是我們偷拍的,外婆的神態(tài)全然在毛衣上。第四張,也是外婆生前最后一張照片。1996年2月春節(jié),棉襖外套的黑毛衣就是她自己織的那件,褐灰色的毛線帽子和黑白夾花的半截指手套也是她自己織的,手上抱個永字牌熱水袋,外面那個紫紅格子布套子當然也是外婆手縫的。她的頭低垂著,像是在想什么,當然也可能什么也沒想,人已經(jīng)很瘦了。從電腦里再看這張照片,無法不感受到垂老的氣息。正是這一年的春夏,外婆去世了。
弟弟發(fā)來的郵件中還寫道:
其實,她(外婆)應該有年輕時的照片。不知你有否印象?在我很小的時候,在棕坊橋的老屋里,一個舊的衣柜的門上,大概有兩張很大的照片,一張是一個女子頭上帶了一個“很怪的帽子”,因為小時候沒看過古裝戲,現(xiàn)在才知道這個“很怪的帽子”叫鳳冠,另一張中還有一個年輕的男子,穿著中式的長褂,頭頂禮帽,插著羽毛?,F(xiàn)在看來,這兩張照片應該是老姆媽的結(jié)婚照吧,當時小孩子不懂,甚至感到有點奇怪。這兩張照片一直鑲嵌在衣柜門上的玻璃內(nèi)。我想,它可能也經(jīng)歷了戰(zhàn)亂,但一直保存到上世紀七十年代末,后來這個舊式的衣柜要賣掉,照片也不知去向了。很可惜!當時為什么不保存好呢!很遺憾!
我對弟弟信中提到的那張鳳冠長袍的照片真是毫無印象,倒是記得那柜子的,棕紅色老式衣柜,銅鎖,門上的玻璃似乎還是彩色的。有玻璃的老式衣柜,是民國特有的風格吧,明清衣柜是不會有玻璃門的。小時候倒是常跟著外婆回她鄉(xiāng)下的屋子,春天去竹園挖春筍,燒大灶飯,去自留地摘蠶豆,順便耕地種植,春夏季去收獲玉米。一般我們不過夜,當天回城,外婆有時會住上一兩天,和鄉(xiāng)鄰串串門走動走動。偶爾我們也住一晚,那張民國傳下來的床下是架空的老舊地板,地板下老鼠嘰嘰喳喳地鬧騰,倒是夏夜睡在一側(cè)的竹榻上,清涼滑爽,木格子窗外就是自留地,聽得到玉米葉悉悉索索的聲音。
一生勞作,晚年多病,照片上的外婆就是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老嫗樣子。
總以為和外婆在一起過日子是自然不過的事,盡管知道終點隨時降臨,現(xiàn)在,想看一看和外婆在一起的樣子真的成為了永遠的不可能。外婆總在夢中出現(xiàn),好像是老天一次次地顯影這張心中的照片,但沒有用的,我還是希望看清外婆的皺紋和笑容啊。
像外婆這樣的女人我們周圍實在太多,她們似乎是一種天然的存在,為家庭為子女為孫輩奉獻自己的辛勞和生活智慧,于是我們也好似天然地忽視了她們,認為她們是生活中無足
輕重的,她們勞作,她們消耗生命,換作我們的新鮮生長,似乎一切都這么天經(jīng)地義。我想,我們從來沒有往深處想:像外婆這樣的女人會想些什么,會盼望些什么。
2006年,在韓國梨花女子大學客座任教,孤身異國,常常想起外婆,曾經(jīng)寫了幾句散行的文字,起名《想起》:
想起寒夜里一雙枯瘦的手臂
慢慢地久久地握著微微的體溫
厚厚的被褥擋不住無邊的冷寂
每當你伸出手
我卻總在別處
想起陽光下一個孤單的背影
靜靜地守著斑駁的門
喧鬧和光亮趕不走彌漫的落寞
每當你遠望歸雁
我卻總是擦身而過
想起你,在異鄉(xiāng)
在午夜
裹不住滿腔的冷
我終于明白
潸然
外婆枯瘦的手曾經(jīng)握著一尺多長的竹刀,麻利地帶著我在竹園里穿來穿去,一棵竹筍,又一棵竹筍,一歇歇工夫,就有大半袋袋的竹筍,直起腰歇息時,望望這棵竹子,拍拍那株竹子,嗯,再過幾個月長得壯點,可以賣了。竹園滿地松軟,泥土、新舊竹葉,雜草不算多,春天來挖筍的親戚也會順手拔掉點。
走出竹園,回到老屋,稻柴燃起來,我使勁拉起風箱,大鐵鍋子,豆油一勺,銅鏟一翻,春筍爆出響聲,醬油紅糖,外婆已將一碗醬香的油燜筍擺上木頭方桌,藍瓷花邊大碗騰起熱熱的香氣。客堂間的泥地,多少年踩下來,夯實板正,布鞋踩上去也不硌腳,穩(wěn)當當坐在長凳上,柴灶頭的米飯糯,再來盤咸肉青菜,老屋的飯菜就是比煤球爐子燒得香。
彼時彼刻的香味不過尋常的一頓飯,只是要過了很多年,此時此刻的我才體會到一頓飯的不尋常。
文字多少能表達一些對外婆的想念,可是我明白這種表達終究是貧乏的,倘若過往里有一種深切的想到,并且去做到,那么今天就少一些遺憾。即便文字表達如何深情,終覺虛弱。
那天從竹園出來,下起了小雨,面包車開過油菜花田,開過起秧子的葡萄園,來到墓園,安放好外婆。墓園里有她的公婆,她的娘家兄弟,住在這里應該比在竹園熱鬧點。
擦了擦外婆的照片,就是那張眼睛正常的照片。
老姆媽,我們回去了哦。
下趟再來看儂。
客廳里的舊式木制茶壺桶是外婆留下來的,曾經(jīng)放各種南北干貨,她總是偷偷地這里省點那里節(jié)留點,逢年過節(jié)變出花樣給家人一個驚喜。
針線盒里還有外婆生前常用的繞線板。
有它,天天可以看見老姆媽了。
欄目責編:李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