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立云

這世界你能留下什么(組詩)

劉立云

蜂和他們的巢

那層層疊疊的建筑之美，你必須

從空中看，從他們壓低再壓低

而后呈菱形定格的肢體看

是一群忙碌的工蜂！偉大的集體主義者

情場上的角斗士，身懷絕技和暗器

迅疾、矯健、兇猛，具有攻擊性

或者稱它們采花大盜吧

為一小勺蜜，給攔路者下毒

對守護者行刺，把渾身解數發(fā)揮至完美

發(fā)揮至翻手為云，覆手為雨

雪山，我們的父王

獨對蒼茫，他坐在那里看盤古開天

看后羿射日，看螞蟻般細小的

人類，從塵埃里爬起來

沐猴而冠，玩些爾虞我詐的小把戲

看遠去的女兒如水珠亂迸，從膝蓋上滑落

翩翩身影像經書那般一卷卷翻開

從沒有親疏厚薄之分

舞罷一曲，女兒們昂起頭說：父王

你可要記住我們啊

記住我們的臉，像朵朵盛開的葵花

乳奔

應該是炸裂的前兆，胸前的一朵雪

光芒萬丈！我視綢緞如風

棉麻如網，視環(huán)佩叮當如俗塵

之物，嘩的一聲撕開

鳳凰是什么樣子我就是什么樣子

可我有比鳳凰更華麗的羽毛

和身段，更柔軟的兇器

我奔騰，我跳躍，渴望崩潰、塌陷和粉碎

渴望被一只手握緊

然后在他的掌心，被雪一樣暖化

月下的白衣舞者

認得出這是紛飛的梨花嗎？它們的白

是迷幻的白，潮濕的白

是幽暗月光下走出雷峰塔的白素貞

率領霜雪敷面的眾姐妹

長袖善舞的白。有鑼鼓點敲得像急雨亂箭

有凄切的啊呀咿呀，說我的官人

此生陌路相逢，氣絕恩斷

我只能交給你破碎的一瓣梨花了

它們隨風飄零

但即使化作塵泥，依然白璧無瑕……

你在咫尺，你在天涯

問一個古老的問題：你在哪里？

用聲音呼喊你，分貝被吸走

用手掌撫摸你，指紋被吸走

而且還那么虛幻，看不清你的嘴巴和鼻子

你眼里的四季，像云的腳印在水面上飄

只有中間這道墻是真實存在的

穿得過光，可穿不過呼吸、體溫、心跳

這還是在白天。到了夜晚，寂靜

黑。貓在樓頂上撕心裂肺

我摟住你的軀體摟不住你的真身

在鏡子里走失的人

昨天。我看見我在鏡子里走失了

我失聲喊他，他遲緩地回過頭

像望著陌生人那樣望著我

那意思我懂了：你喊誰？你認識的

那個人，和我有關系嗎？

然后他不給我任何解釋的機會

獨自走了，扔下我愣在鏡前目瞪口呆

而他走得那么決絕，那么義無

反顧，瘦削的肩膀一聳一聳的

此時枯黃的落葉飄了下來

天空在他頭頂打了個很大的噴嚏

我是我自己的……

對影成三人，成四人，其實只是

一人。我是我自己的枷鎖

我自己的監(jiān)獄，搖晃銹跡斑斑的鐵柵欄

時而像刺猬般縮成一團，時而像畫幅

大面積攤開，終不能破蛹

成蝶。我還是我自己的城堡，我自己的

軀殼，在你面前假戲真做

我用鋒利的指甲，剝啊，剝啊

剝啊……剝得鮮血淋漓

終不能剝開真相，剝出另一個我

桃之夭夭

桃子臉，彎彎眉，腰是流水做的

兩只手滿是拉進拉出的抽屜

拉出一只：山川、河流、幻飛的鳥

拉出一只：洞庭的漁歌、秦淮的簫

而現(xiàn)在我們拉出的那只，叫

桃之夭夭，就是灼灼其華，在春天

在我們的骨頭里，一朵朵

一叢叢，一樹樹，嘔心瀝血地

綻開了。那鋪天蓋地的紅，吹吹打打

仿若魂魄在喊：歸！歸！歸……

月亮照見白骨

我認出他是苦命的鐘馗，屁股下

坐著江山，也坐著亂石

濁世間陰氣太重，月光照見白骨

哦，那么多的人死得不明不白

那么多人坐在黑夜，暗自悲泣

當狀子閱到第101卷，衙門口又有人喊冤

說她的身子沉在水潭里，她的頭

埋在河邊的第七棵樹下

捉鬼人如夢初醒，在朝堂怒喝——

“賊子大膽，小的們快快備馬！”

霸王別姬

四面山上的人都在唱歌，唱那種

能絆住馬蹄，能冰凍血液

的歌。那個忘恩負義敢喝他老爹肉湯的人

他得逞了

現(xiàn)在正坐他的營帳等我求饒

虞姬，虞姬，江山被我輸光了

榮耀被我輸光了

剩下的唯有你我，唯有我們胯下的那匹

烏騅馬

對了，還有我腰下那把劍

把它插在大地上，做我的碑吧

虞姬啊虞姬，當你橫劍一刎

我才知道男人輸掉了

他的命，他命里的最后一縷呼吸

……現(xiàn)在我看見你白衣飄飄

在江東的那邊岸上

長喚短呼，一聲聲喊我的乳名

對春天的頂禮膜拜

彤紅的祝福緣背脊攀向天空。斗笠

香燭、赤裸著踩踏荊棘的腳

在踏歌

唯這一天我們濃墨重彩

對春天頂禮膜拜——大地上的五谷啊

我們稱之血中的血，命中的命

我們就卑賤地苦樂自知地

活在這命里。就像此刻我們把自己放上祭壇

在一片春光里酩酊

等待來日汗珠子落地，摔八瓣

容身之所

感謝這容身之所，用它的寸土寸金

收容我的余生

感謝它用雪白的墻，雪亮的燈

讓我認出風霜，雨雪，來路上踉蹌的腳步

感謝它在我穿上棉麻、石油、蠶絲

和各種各樣動物皮毛制作的

衣服之外，再給我穿上一件磚石外套

為我掩藏不時涌起的恐慌、苦痛

和羞于見人且次數越來越少的

荒唐之舉和魚水之歡

我知道，我努力了，奮斗了

在這里螞蟻壘窩，堆放著我讀過的書籍

用過的器物，還有真真假假的瓷器

字畫，及保險箱里少量的金錢

我還知道，這些能看見的，能搬動的

能估價的東西，都不是財富

而我唯一的財富，等待火焰來認領

去天上敲鼓

黃昏降臨的時候適合物我兩忘

愛情能成為最后的救贖

或祭獻？而我只差往手帕里咯血了，只差和你

交換靈肉里的水土了

此時我還有一頭牛的力氣，又備好了

一小杯嘆息，一小杯愁緒

一小杯足以殺死自己的毒

趁云淡風輕，天上掛出最紅那盞宮燈

在西皮流水中，我要

打虎上山，把鼓推到天上去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