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雪
他一直在布滿灰塵的書籍中
清理死者的亡靈
清理黑斑,褐色的血斑
他不想一直把自己關在鐵皮屋里
他走出戶外,劈木頭
不僅為了取暖
也是為了活動四肢
劈木頭的聲音,驚動
樹上的麻雀,樹下一只受傷的狗
麻雀受到驚嚇飛走了
而那只狗跛著腳向他走來
它搖著尾巴,認真地看著主人
認真地劈木頭
他劈開了新木頭
它突然歡快地叫著
那叫聲,像是在贊美
來自另一個世界的贊美,像極了
可是,又像是一只狗
對主人的批判,為何要把
還活著的木頭劈開
然后放進爐子里,把它燒掉
凌晨醒來,黑天鵝在烏云中
飛舞,哀悼一艘黑帆船。而那岸邊
安詳而翠綠的蘆葦,告訴我們
亡靈已帶走暴風雨的秘密。
其中惡劣的幸存者,他們的嘴巴
早已被貼上邪惡的封條。
從前,我說的是很久很久以前,
我已開始與這個敏感詞
結下不解之緣。它在我體內,
或者說,在我的心臟里
蟄伏。它萌生于幼年,成長于少年,
憂患于中年。它已成了我的
終身伴侶,像一個相愛的人,撫慰你,
糾纏你,手和腳,包括靈魂。
你曾經遭遇的人與事,
幽靈般跟隨你,在噩夢里,在路上。
它抑或是一場死者的告別禮,
一個暴君,一個行乞者的目光,
一把刀子穿透你的記憶,河流與星光。
每當我在牧羊湖散步,或者
在磁湖邊上望月時
我總會想起戈達爾,想起
湖底的月亮,可以充饑
戈達爾告訴我,月亮不僅可以
充饑,可以在空中飛翔
還可以在水底思想
更可怕的,是
它的溫柔
可以擊穿一面巨大的鏡子
那一刻,春風吹過山谷。扶額遠望
山林,坡地,多么寂靜安詳
記得去年亦曾上山
伴著喘息聲,呼喚你們的名字
你們仿佛一群久別的天使
在山谷中回蕩
春日暖陽,眼神在暈眩中
尋找路旁矮小的石房
那一刻,春風吹過山谷
身心迷醉,忘了過去,忘了憂傷
什么都不想呀,什么都不想
一頭豬栽在草地上
我知道,你從西伯利亞來
你帶來的不僅是寒冷與潔白
你把一個時代的孤獨,轉化成
雪的孤獨
街上的行人,裹著風衣
汽車披著白雪奔跑
流浪的藝術家們,像一群遺棄的乞丐
在橋洞底下,在篝火前
烤著舊面包
烤著達爾文的哲學
路旁過氣的梧桐,吊滿新鮮的冰凌
在霓虹下閃著冰涼的光
這樣的夜晚,適宜誦讀策蘭的詩
適宜回憶廣場上的愛戀
我們像瘋子一樣,奔跑在大街上
身后的汽車不停地按喇叭
我們無懼死亡,它們像坦克一樣
緊緊跟在我們身后
我們是不清醒的,只有迷狂,淚水和雨水
時間給予我們太多孤獨
一種愛,像這滿天紛飛的雪花
冰涼的光,穿透
灰色的夜空,籠罩我們
日益逼窄的靈魂
在人群中,我看見了你。
你的美麗,你的憂郁。
因為呼吸,你露出牙齒的秘密。
我在雨中,想象你的羅橋。
想象花兒,過去與未來:
二十年前,花兒開在橋上。
二十年后,花兒成了我的瑪索。
你在麻醉中,失卻了昨夜的星辰
你的憂郁,感染西去的綠皮火車
男人都渴望有個女兒,時間的寶貝
女人都幻想強壯的犀牛,飛過泛濫的峽谷
她躲在窗欞的后面,偷聽情敵的電話
而情敵,如發(fā)酵的藍帶,口吐白沫
我愿意把歌聲獻給你,連同肉體
我愿意,把過去的屈辱與榮耀,一飲而盡
我們在星空下對視,眼睛穿透眼睛
曾經幻滅的理想,重新開始旅行
我一直在想象,你可以不是一個德國人
不是一個美國人,也不是一個日本人
你是一個波蘭人,或者一個古巴人
你把粗糙的手,扶在額頭,眼睛眺望
黑暗中的河流,淚水變成線條,饑餓變成
乞討,苦難變成思想,屈辱變成祖國
你那油燈下的孩子,熟睡的孩子
聽不到織布機憤怒的聲音,寒風的呼嘯
孩子已死去,你抱懷里,為他取暖
讓他幸福度過基督之夜
從前,臍帶在子宮里糾纏
如今,命運的繩索糾纏我們的肉身
大地冰涼,待死者躺在月光下
我甚至感到月亮的壓迫,記憶的壓迫
鄉(xiāng)親們在搬運亡靈的身體
活著的人們,被綁縛,被詛咒
掙扎,吶喊,走向生養(yǎng)于斯的河流……
黑暗中,火車開過來了
在小站上停留五分鐘或十分鐘
它把一群原鄉(xiāng)人,外省人,即將死去的人
從車廂里釋放出來,然后讓他們各奔東西
瘦長瘦長的鐵匣子,載著他們
的愛與死亡,部分的愛,部分的死亡
它釋放空氣一樣,釋放他們
他們來去匆匆,匆匆回到原始之地
我已放棄,火車抵達的理由
亦如愛,死亡,憤怒,糾纏我們一生的理由
而它們,一簇游離之魂
無法抵達愛,抵達死亡之地
肉身消失,愛恨消失
那不是死亡,那是墓園里衰敗之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