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上有一座明月寺,寺里頭就只有住持夫婦兩人。兩人本是城里人,七零年春天來的,不知道為什么要來。來了快三十年了,從來不見有親戚來看他們……男的叫羅師傅,女的叫薄師傅。兩個人雖說是寺院住持,但從來就是俗家打扮,一直以夫婦相稱。你說奇怪不奇怪?”因了這話,我走進(jìn)了竹林掩映里的明月寺。
這是一座小廟,進(jìn)了門,眼前一黑,過了片刻才看清室內(nèi)的陳設(shè)。救苦救難的觀音菩薩擺在屋子正中的木龕里。
薄師傅從木龕后面走出來。一看見她,我就知道這是薄師傅。她是個清瘦的老婦人,薄薄的身體,薄薄的頭發(fā),皮膚是暗白的,帶著一點(diǎn)灰,與這幽暗的屋子很相配。她的眼神很特別,清而亮。她看人的時(shí)候,眼神專注,讓人感到里面仿佛有許多要緊的內(nèi)容,但仔細(xì)一看,里面什么都沒有。
她看了我一眼,說道:“要不要求簽?”又補(bǔ)充了一句:“我這寺里的簽,和別處不一樣,不分上中下簽。只要簽上說的話對你有些用處,那就是上簽。”于是我在觀音面前焚香,磕頭,在竹筒里抽了一支簽,上面說道:海市蜃樓/過眼云煙/落花流水/浮生若夢。我突然無可抑制地感到悲戚。薄師傅又注意地看我一眼,說:“求簽就像讀書,在信與不信之間,最好。”我問她:“那到底是信還是不信?”她素白的臉上略略有些笑容了,她說:“這個我說不清楚?!庇终f:“我像你這么大的時(shí)候,也像你這樣喜歡涇渭分明。”
我突然有個感覺,薄師傅以前可能是個教師,如果她是個教師的話,她一定是語文老師。我立刻把我的感覺對薄師傅說了。我看見她先驚后喜,喜悅之色在臉上一掠而過,代之以淡淡的悲戚。
當(dāng)我陷入無言的時(shí)候,薄師傅卻說話了:“我領(lǐng)你看我種的花去?!?/p>
薄師傅對我說,大部分是她從山上移下來的。譬如這種花,叫“剪春羅”。她特地用手指向我指示。我對薄師傅說:“哦,我知道了。剪春羅里面有個‘羅字,‘羅,就是羅師傅——這花是你為了羅師傅種的?!彼自诓说乩?,不看我,臉沖著一地的菜笑了。她笑得十分真心,臉有些紅了??匆娝男θ?,我知道她平時(shí)不大笑的;憑她窈窕的身影,我又可以斷定,她年輕時(shí)就是一個人人寵愛的大美人。
羅師傅在院子里掃地,薄師傅走過他的面前,也不看他,像自言自語地說:“小囡說,剪春羅是我特地為你種的?!绷_師傅也像是自己咳嗽一聲似的說:“我說也是。”
他們已經(jīng)默契得用不著神色和眼光去交流了。
我們?nèi)齻€人就在廚房里的小桌子上吃晚飯了?!靶∴铮北煾到形伊?,她那如水的眼波看著我,“吃菜?!彼龑ξ艺f。羅師傅說:“你莫叫人家老是吃。你叫人家看看窗子外邊的云。”
廚房的西墻上有一面窗子,窗子外面是滿山的姹紫嫣紅,姹紫嫣紅的上面——天空上,有更絢麗的顏色。只是一天的結(jié)束,天空卻像再也不回來似的,拼足了力氣燦爛地謝幕。于是我們就看到了這些美麗的云霞,甜甜的,甜得悵惘。
我說:“羅師傅這么浪漫,怪不得薄師傅給你種剪春羅呢?!?/p>
兩個人都看著我微笑。
第二天早晨下山,羅師傅送我。溫暖的純金色的陽光照著滿山的露珠,我走了老遠(yuǎn),還能看見薄師傅站在廟門口朝我們張目眺望的身影。
羅師傅送我到山腳下,鄭重地問:“你什么時(shí)候再來?”
我說:“一個月,或者兩個月吧。”
他又說:“我和薄師傅等你來?!?/p>
一個月、兩個月彈指一揮。春天過去了,夏天過去了,秋天轟轟烈烈地開始,我這才突然想起我的許諾。
在山路上就看見明月寺被腳手架包圍著,許多匠人在腳手架下忙碌。
我預(yù)感不妙。我說:“那羅師傅和薄師傅呢?”
匠人頭領(lǐng)說:“薄師傅死了有兩個月了,羅師傅走了也有一個月了。薄師傅是病死的,一個勁地瘦,瘦得像掉在地上一個冬天沒爛的樹葉子。羅師傅到孤郎島上的香花寺正式出家了,法名慧塵?!?/p>
往事里的往事,我已無可猜測。他們到底是誰?有著什么樣的秘密?沒人知道。
明月寺不會說話。
(選自《葉彌六短篇》,有刪改)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