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星星
一個村莊的抗戰(zhàn)
——大哥的話
畢星星
攻下太原城以后,日本人繼續(xù)沿著同蒲路南下,占領(lǐng)了運城。是1938年3月吧,麥子剛剛返青,地還沒有化凍。在運城時,老百姓還見不著日本人。沒有想到,他們還能把隊伍開到咱村里。
日本人順著張賀村,喬陽村一路開過來。日軍那時裝備還好,軍官都是高頭大馬,一身黃呢子軍裝,嶄新。士兵的軍裝也整齊,槍支锃亮锃亮的。
日本人在咱村村門外的麥地里,支起那種山炮,朝峨嵋?guī)X上轟擊。峨嵋?guī)X咱那里都叫坡上。土坡,一道一道溝。日本人每天打一陣子,連打三天。那時,峨嵋?guī)X上有小股游擊隊。不過日本人也沒有什么目標,亂轟,主要是示威,嚇唬你,讓你不敢反抗。
村里的日本人,見了小孩不兇。有兩個日本兵逗我。我看他們胸前,縫著一個布牌牌,那是他們的名字。一個叫野村喜太郎,一個叫田中義人。野村拿出一張照片,那是他的全家福。有父母,妻子,妹妹。他在地下寫字,寫“我們來支那——”,張開拇指食指比劃一個八字,意思是來找八路軍。看著他不兇惡,慢慢就有人圍上來。他合上眼簾,搖搖頭,那意思是“我不想來支那”。
日本人的殺人放火,聽說得多了。上段村慘案,離不遠。全村幾乎殺光了。
咱村見過的,就是抓民夫,到羊馱寺修飛機場。羊馱寺離運城很近,羊馱寺有個康亂娃,日本人剛來時,一家人逃難,亂娃一家躲到咱們家,大半年。父母親待他們?nèi)缤H戚,兩家從此結(jié)親。以后稍稍安定了些,亂娃一家回到了羊馱寺。日本人在羊馱寺修機場征民夫,父親和我都去當過勞工。在那里,又得到亂娃一家盡力照顧,兩家從此親如一家。這個羊馱寺飛機場你不要小看,日本人轟炸西安,轟炸延安,都是在這里起飛。羊馱寺這個飛機場一直用到現(xiàn)在。解放后,我們空軍一個航校駐扎在那里。起飛訓練,還是那個老飛機場。
父親在羊馱寺支差時,我去看過。有日本人把守,進出要跟他們說那種半通不通的中國話,就跟現(xiàn)在的電影電視那樣。先鞠躬,再說:我的,家里的,修飛機場的干活,我的,進去的,看看。出來了,要再鞠躬,讓走,才能走。
我和祖母一起去看過父親,送點穿的。出門時,祖母一個女人家,不懂再鞠躬,那日本哨兵上來就是一個耳光。日本人,殘暴得很,不把你當人。
打日本,就是村里人也不含糊。犧盟會在稷王山組織培訓,薄一波也在。各村里去人,咱村咱爸去了?;貋硭托麄鞔蛉毡救?。他裁了好多紙條條,窄窄的綹兒,寫上“打倒日本帝國主義”!“寧死不當亡國奴”!等,在村里墻上貼。也有好心的長輩勸他:這娃,鬧啥里,咱老百姓,誰來了不是種地納糧。父親一下子繃住了臉,正色說:這一回可不一樣。這一回是亡國滅種哩!
抗日宣傳,咱村的師傅畢庭佐也很積極。他那時在西張岳教書,和他的學生編過一段《抗日三字經(jīng)》,在咱們猗氏安邑那一帶流傳。我記得個大概。前幾年《山西日報》一個記者到臨猗訪談,在一個退休干部家里發(fā)現(xiàn)了這個《三字經(jīng)》老本子。登在《山西日報》,我這里有剪報。
《抗日三字經(jīng)》全文是這樣:
人之初,性忠堅。愛國家,出自然。
國不保,家不安。衛(wèi)祖國,務(wù)當先。
昔岳母,訓武穆。背刺字,精忠譜。
岳家軍,奮威武。打金兵,復(fù)故土。
唐張巡,守睢陽。奮戰(zhàn)死,稱忠良。
文天祥,罵元兵。伸正氣,留英名。
鄭成功,守臺灣??骨灞?,美名傳。
劉永福,黑旗軍。打法兵,英名存。
七月七,盧溝橋。日本鬼,開了炮。
佟麟閣,趙登禹。兩將軍,把兵舉。
守南苑,攻豐臺。身雖死,有榮哀。
姚子清,守寶山。一營士,只余三。
段云青,一等兵。身體健,國術(shù)精。
遇敵舟,躍身上。一擋三,是猛將。
左一拳,右掃腿。兩倭寇,齊落水。
余一寇,逃船尾。刺刀下,立見鬼。
閻海文,是空軍。打敵機,八架焚。
擲炸彈,炸敵輪。轟一聲,三艦沉。
身受傷,落敵方。從容中,舉手槍。
先殺敵,后自戕。此數(shù)將,軍人魂。
青史上,美名存。
1941年日本人大掃蕩,在西張岳村搜出了這本三字經(jīng),抄寫本封皮上有“荊張管”的字樣,日本人就順著這個字音搜捕編寫人,和這個名字相似的家戶都遭了殃。后溝有一家名叫張劉管,日本人也不放過,給這一家投了燃燒彈,把人家的房屋和家具全都燒光。
汪精衛(wèi)投降,當了大漢奸。畢庭佐聯(lián)絡(luò)了鄰村的開明士紳梁向賢等人,在西張岳村召開“痛罵汪精衛(wèi)”大會,我也參加了大會,作為少年兒童代表上臺發(fā)了言。那個會,多是大罵,出氣。
到1942年,日本人的大掃蕩越來越多,大掃蕩常常到鄉(xiāng)下,村里。我記得是叫第12次大掃蕩吧,日軍抓了幾個國軍士兵,打得半死不活的,渾身是傷,一絲氣兒忽悠著,日本人拉著他們一個一個村子轉(zhuǎn),要他們指認中國兵。到咱巷子里,把全村人都集合了,叫那幾個兵指認。他們昏迷不醒,哪里能認清人。一圈轉(zhuǎn)過來,正好轉(zhuǎn)到咱一家的付存叔跟前。不知道手怎么抬了一下,日本人就認定咱付存叔是中國兵。當場抓了,綁在一條長凳子上,要他招供。他哪里知道什么中國兵。日本人就抽打,接著灌辣椒水。我可看到了,人綁著,辣椒水從你那鼻窟窿里灌進去,一會兒,肚子脹得老大??粗亲用浧饋砹耍毡救四眠^一條凳子,壓在付存叔的肚子上,一頭坐一個,使勁壓,那鮮紅鮮紅的辣椒水,就從付存叔的鼻孔里,嘴里,噴出來。實在頂不過,付存叔就只好招認了自家是中國兵。
日本人把他帶走,一年多以后,他偷跑回來。全村人都來看,圍著他哭得恓惶。
他說,日本人把他拉回去拷問,他實在不知道什么。后來,他給日本人當了一年馬夫,趁空,偷跑出來了。
付存叔聰明得很,跟了一年日本人,學了很多日語。這人,就是沒骨氣。
那時候,咱村有地道。地道進口,就在咱鄰居石娃家,出口在蟲娃家的一口井里。井半深快挨住水面的地方,有洞口。每當日本人進村,人們都鉆了洞。我那時還小,有一回就和蟲娃媳婦緊挨著。日本人走了,才出來。
抗戰(zhàn)八年,咱村里也有武裝抗日的。二叔去了克難坡,跟了晉綏軍一個親戚,當勤務(wù)兵。莊里老西頭的吉娃,東頭的屎孩,都拉過隊伍,也就是那種十幾個人七八條槍,零散游擊,一陣出去了,一陣又回來了。有人說他們跟土匪一樣,不是的,他們是亂世武裝,還是打日本的。
這些小股隊伍,日本人走了以后,就都散了。二叔也是,抗戰(zhàn)勝利不久,他就回了村。村里人也是說大是大非的。打日本,我當兵。打內(nèi)戰(zhàn),就不干了。
日本人來時我不到10歲,拖到1942年吧,咱爸說,這不行,你太小,要上學。就把我送進學校。先在猗氏上小學,后到運城上中學。學校,都是日本人管著。要學日語。至現(xiàn)在,我還能說一些簡單的日語。要是好好學,我好歹還懂一門外語??墒悄菚r候,誰有心思。亡國奴學東洋文,丟人死了。
八年,日軍在走下坡路,投降之前已經(jīng)露出敗相了。剛來時,高頭大馬新軍裝,到高頭村住了幾天,鐵聽罐頭盒子扔了一地。1945年再看到日軍,裝備舊了,軍裝有打補丁的。一看就是戰(zhàn)線太長,補給趕不上了。軍威也早已不比從前。士兵沒有了以前的盛氣凌人,開始懷鄉(xiāng)。長期離開本土,所謂“戍客望邊邑,思歸多苦顏”,軍心不振了。
日本投降太突然,運城人一點也不知道。閻錫山的34軍接管運城,隊伍開進來,槍支老舊,軍裝破破爛爛,咱們那里說,像叫花子一樣。我們嚇了一跳:糟糕!閻錫山投降日本人啦?
運城日軍有一個廣播電臺,通常是他們軍隊系統(tǒng)自用。日本宣布投降,8月15日,高音喇叭向全城轉(zhuǎn)播。集合的日本兵,腦袋上系著一條白布帶子,寫著“決死”。哇哩哇啦一陣子以后,士兵開始痛哭,有剖腹自殺的。
我在師范讀書。學校有個日本顧問,全校學生集合起來,他講話,他說,日本投降了,我們戰(zhàn)敗了。但不是敗給中國人。美國人扔了兩顆原子彈,我們投降了。他竟然宣稱:三年以后,我們還會到這個地方來的!狂得很。
日軍駐軍憲兵隊的隊長,殺了老婆孩子,殺完全家,自己剖腹自殺。
八路軍開到了鹽池下面的池神廟。有小股部隊沖突,沒有打進來。
34軍擔心守不住城。就和日本人約定,他們守東門南門,日本人守西門北門。日本人在運城,有個298兵站,是供應(yīng)補給的倉庫。一連好幾天,日本人拉出槍支彈藥,被服,軍毯等等,拉到西城壕放火燒,大火。那都是軍用物資,應(yīng)該移交。34軍不敢管,任由日本人燒。我們這些學生,心里都非常難過。怎么中國軍隊就是這個樣子!
老百姓氣得很。離咱村不遠,北相鎮(zhèn)有一個日軍的據(jù)點,修了炮樓。日本人撤回運城,附近的村民扛起家伙攆著打,聽說杵死好幾個。
幾十年過去了,我有時還能想起那兩個日本兵,到過咱村的那兩個。他們是戰(zhàn)死了,還是活著回去了?我看那兩個兵,野村喜太郎,田中義人,好像還有點向善的心。“七七”事變紀念日又快到了,如果他們還活著,他們對于那場侵略戰(zhàn)爭,有過譴責嗎?對于自己年輕時代入侵中國,有愧疚之心嗎?戰(zhàn)后幾十年了,沒有見過日本人痛痛快快地認錯反省。再回顧近代一百多年的中日關(guān)系,越發(fā)讓人悲憤交加,五味雜陳。唉,這個日本。
(責任編輯 高 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