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克海
我感興趣的其實(shí)就是一類人
陳克海
最近一直在讀《包法利夫人》。福樓拜這本書,早些年,我試著翻過很多回,很少能讀進(jìn)去。那些年,愛讀的是些什么書呢?馬爾克斯的《百年孤獨(dú)》《霍亂時期的愛情》,索爾·貝婁的《奧吉·馬奇歷險記》《赫索格》,伯爾的《女士及眾生相》,波里亞科夫的《無望的逃離》,塞林格的《麥田里的守望者》,哈珀·李的《殺死一只反舌鳥》,杰弗里·尤金德斯的《中性》。從這些書里,能感受到那種熱氣騰騰的生活,或者作家的熱情。就像評論家形容貝婁的,說他是“知識分子的虛張聲勢與辛辣猛烈的猶太街道風(fēng)格”。這話不知道是不是積極正面的評價,反正當(dāng)年就喜歡這個調(diào)調(diào)。當(dāng)然也看過另外一些路數(shù)的,像《飄》《靜靜的頓河》,只不過再也沒有回頭重翻過。
前兩年,不知怎么回事兒,看到很多人在談?wù)摻?jīng)典,說19世紀(jì)的現(xiàn)實(shí)主義小說如何厲害,我就想著也得把這一課補(bǔ)上。說是中文系畢業(yè)的,當(dāng)年凈看些云山霧罩的評論了。怎么補(bǔ)呢?也沒什么好辦法,就把公認(rèn)的名著買來。陀斯妥耶夫斯基的《罪與罰》《白癡》《群魔》《卡拉馬佐夫兄弟》都翻了一些,就是覺得累,不知道他滔滔不絕要說些什么。倒是他寫的一本非虛構(gòu)《死屋手記》很喜歡,這書也是手指推薦的。那兩年,見到手指也沒什么話,除了問他和女人的事,就是問讀的書啊,看過的電影啊,他平時不怎么說話,但說起話來挺有意思,看見他一笑,滿口白牙,就感覺生活還不至于那么糟。前一陣子,楊遙和手指都在談托爾斯泰的《戰(zhàn)爭與和平》,我也買來了,試著讀了幾章,不知道是不是翻譯的原因,感覺氣息不那么順暢。前兩天,看海明威給人推薦的書,他提到了老托的《哈吉穆拉特》,這書也是在楊遙的慫恿下買的,也試著翻了翻,沒讀完,但能感覺其中一些寫戰(zhàn)爭的場面,真的是栩栩如生。比如有這樣的話:
“士兵們在樹林里走著的時候,明亮的星星仿佛在樹梢上奔跑,此刻停住了,逗留在光禿的樹枝中間閃閃發(fā)光?!?/p>
又比如:“士兵們不再說話,只聽得風(fēng)高高地在樹梢上空吹拂?!?/p>
小說中隨處都是這樣的句子。讀到這些句子的時候,好像真的能身臨其境。我從鄉(xiāng)下來,有過在野外生活的經(jīng)驗,就在靠張家界的一處國家級自然保護(hù)區(qū),叫八大公山的林子里,跟著村里的人深更半夜去捉山蛙。路途中間的遭遇都忘了,反正從溝壑里抬起頭來,那些樹梢的聲響,閃爍不定的星星,清冷的空氣,動物的叫聲,都讓我背后一寒。
為什么對這些句子印象深呢,就是上一回手指問,怎么描述風(fēng)吹過松林?
具體談?wù)撨@些細(xì)節(jié)也蠻有意味。我這兩天在辦公室睡醒,醒來了什么也不干,就看窗外楊樹嘩啦啦地響。看它們翻來卷去,最后就有些走神。這兩天太原真是不錯,天底子藍(lán)得那么純粹,窗戶兩年沒擦了,都看得清清楚楚。
還是回到跟風(fēng)讀經(jīng)典上來。好像是看到畢飛宇在一篇文章中,說到他讀《德伯家的苔絲》時發(fā)現(xiàn),從第十六章到第三十三章,全本小說三分之一的篇幅,哈代特別地耐煩,寫“苔絲如何去擠奶,苔絲如何把她的面龐貼在奶牛的腹部,苔絲如何笨拙、如何懷春、如何悶騷、如何不知所措”。畢飛宇在他讀這本小說的時候,“書房里始終洋溢著干草、新鮮牛糞和新鮮牛奶的氣味”。也是在這十七章里,他看到了哈代作為“一個小說家的全部秘密”。
畢飛宇從寫《玉米》開始,我就迷他迷得不行?!镀皆氛劜簧嫌惺裁锤杏X,后來的《推拿》我挺喜歡。我喜歡他的那股熱情勁兒,俏皮勁兒。不過,讀多了,也膩??吹剿绱送扑]哈代,就想哈代原來還可以這樣。在我的概念里,我腦子里也不知道從什么時候塞進(jìn)去那么多概念和偏見,哈代不就是個二流作家嗎?也是這個時候,才對哈代有了一番新認(rèn)識。便想著找他的書讀,但書沒讀進(jìn)去,倒是根據(jù)他的小說改編的兩部電影《苔絲》《裘德》看得我挺虐心的。后來看庫切、布羅茨基、哈金對他的評價,才知道他的詩歌地位那么高。當(dāng)然,他的詩我也沒打算去看。上回手指說他準(zhǔn)備把西方文學(xué)史讀一遍,把那些人寫的東西都要找來讀一讀,然后就會有自己的判斷。這個野心太大啦。以前我沒讀幾本書,現(xiàn)在更不想多讀了,就想把自己還能讀進(jìn)去的,再翻一翻。等手指讀完了,再去問問他哪些值得一看。這樣就省勁多啦。
這話題扯遠(yuǎn)啦。還是說最近看的《包法利夫人》。
這是讀第三遍了。讀了前兩遍,我也沒什么想法。因為怕不明白,又把納博科夫在《文學(xué)講稿》中的專門評論找來看了,也不能說印象有多深。讀完第三遍,我有一個困惑,為什么這部小說要從包法利入學(xué)時寫起,又為什么要以郝麥結(jié)束。我的困惑先放在這里。
讀完《包法利夫人》,突然想起了有些人物類型,你看一心渴望新生活、喜歡讀愛情小說的愛瑪,也就是包法利夫人,和堂·吉訶德是不是有點(diǎn)類似的精神氣質(zhì)?只不過,愛瑪渴望的愛情歷險,到底是俗套了些,而堂·吉訶德要更為理想主義一些。至于包法利,和桑丘·潘沙也有點(diǎn)近似,也是渾渾噩噩。
又比如《魯濱孫漂流記》中的魯濱孫和他的仆人星期五。在這部小說里,魯濱孫的冒險,既是在個人的版圖上重建秩序,也有殖民主義的隱喻和象征。
再比如在《赫索格》《無望的逃離》、托妮·莫妮森的《寵兒》中,都能發(fā)現(xiàn)類似的人物組合。
我知道這些比較,可能有點(diǎn)牽強(qiáng)附會。也是最近想著寫長篇,就想分析下我喜歡的一些長篇,他們是怎么設(shè)置人物關(guān)系的。之前有和手指聊過幾句西方自《堂·吉訶德》以來小說中的冒險傳統(tǒng),但也沒展開。后來翻了一些資料,可能這個歷險敘事得追溯到古希臘史詩《奧德賽》,Odussey,翻譯成中文就是“長期流浪冒險的生活”。后來就演變成浪漫冒險的象征了。包括前些天你們聊的《尤利西斯》,好像就和這個《奧德賽》有非常緊密的關(guān)聯(lián)。為什么對Odussey感興趣呢?是因為有一陣兒愛讀非虛構(gòu),結(jié)果老發(fā)現(xiàn)西方人喜歡用這個單詞作他們的書名,動不動就是誰誰誰的Odussey。我也在京東上搜了一下,比如:
Escape from Camp 14:One man's remarkable odyssey from North Korea to freedom in the West
Traction Man and the Beach Odyssey
2001:A Space Odyssey[2001太空漫游]
From the Land of Green Ghosts:A Burmese Odyssey
Sidsel Ramson:A Photographic Odyssey
Zelig's Odyssey
Homer's Odyssey
[澳]?邁克爾·揚(yáng)《馬林諾夫斯基:一位人類學(xué)家的奧德賽(1884-1920)》
[荷蘭]約斯·德·穆爾 《賽博空間的奧德賽——走向虛擬本體論與人類學(xué)》
[美]?科恩伯格《酶的情人:一位生物化學(xué)家的奧德賽》
[美]《少林很忙——和尚,飛踢與鐵檔功:一個美國人在新中國的奧德賽》
這個奧德賽敘事模型,可能影響到了后來的西文小說敘事。奧德塞模型看起來是英雄冒險,是線型敘事,但是也有轉(zhuǎn)折,就是這個人以為能回到從前,結(jié)果發(fā)現(xiàn)回不去了,只能繼續(xù)往前跑。
尤其是到了《堂·吉訶德》,小說好像突然不一樣了。反正,我在《包法利夫人》《赫索格》都看到了作者本人對《堂·吉訶德》的致敬,就是專門寫到這本書。這個奧德賽敘事也不是我的發(fā)現(xiàn)的,是有一回在辦公室聊天,聽朱凡老師說的。
由主動冒險,又引出了另一個比較經(jīng)典的主題:逃離。
冒險多發(fā)生在浪漫主義時代之前,后來描述童年經(jīng)歷的小說也常出現(xiàn);逃離呢,更多的是到了個人意識覺醒的現(xiàn)代,或者是成年以后。直接以書名出現(xiàn)的,有波里亞科夫的《無望的逃離》,艾麗絲·門羅的《逃離》。以此為主題的就多了,卡爾唯諾《樹上的男爵》,肖洛霍夫《靜靜的頓河》中,葛利高里喜歡上少婦阿克西妮亞,父親卻為他安排了另外一樁婚事,他不喜歡,逃避,當(dāng)兵。奈保爾《半生》中威利的父親為了逃避學(xué)業(yè)、工作、婚姻,過開了禁言的修行生活。《麥田里的守望者》,甚至是卡佛的小說中,都能找到。
因為逃離,甭管主動尋找還是自我放逐,自然會涉及到與父權(quán)、與威權(quán)、與體制的對立、疏離,甚至是反抗。自然而然,也就有了現(xiàn)代的意味。
無論是冒險還是逃離,多多少少都帶有一些理想主義。而理想主義本身就容易招致荒誕,無論是為愛情,還是為事業(yè)。
上一回楊遙說他最近突然迷上了馬爾克斯,他說起《霍亂時期的愛情》時,會情不自禁地吞咽口水。搞得我也想重讀一遍。二十四五歲的時候,我真是讀了不少馬爾克斯的書。那本書是房東的,房東嫌其中的性愛描寫過分了,居然撕掉,我呢,又從網(wǎng)上打印下來,補(bǔ)齊。感覺好,便想著把他的書都找來讀一讀。那會兒馬爾克斯的書不太容易買到。也不能說是讀,反正就是先想著盡量占有,反正把能買到的馬爾克斯的書都買上了,甚至連英文版的《百年孤獨(dú)》也搞了一本,雄心壯志大得很,還想著自己能不能翻譯一遍。這種感覺就像老孔說要騎行,騎行不知道堅持了多久,反正花了不少錢買衣服買裝備。這回一重翻,太糟糕了,我讀不進(jìn)去了。當(dāng)年讀得心花怒放的段落,完全沒了感覺。我不知道問題出在哪里。
恰恰相反,倒是一些看起來枯燥的書,能讀進(jìn)去了。最近印象深的有兩本,一本是本哈德·施林克的《周末》,一本是喬納森·弗蘭岑的《自由》。
《周末》就是寫《朗讀者》那個作家寫的?!独首x者》我沒看,就看了個電影??戳穗娪?,就沒想著再去看原著?!吨苣芬彩怯幸惶炜错n東在微博上推薦才買來讀的。韓東有一陣兒在微博上老說些小說寫作技巧的話,也讓人信任?!吨苣凡婚L,十來萬字,但看得很累。作者本人以前是個法學(xué)教授,他喜歡在書里討論自由、正義、法律之類的話題。也是看完,我突然意識到,為什么我們這一代年輕人老被人批評說我們寫的東西沒有歷史感。本哈德·施林克他對人物出場的背景有個簡單設(shè)置。在《朗讀者》中,他把那個女人設(shè)置一個沒有讀過書的納粹,而在《周末》里,開篇就是經(jīng)歷二十多年的牢獄生活后,約爾克被總統(tǒng)赦免釋放。他把歷史濃縮成背景。姐姐克里斯蒂安娜組織了一個聚會,邀請約爾克的舊相識參加。姐姐是想著能幫弟弟重新面對生活,不過,受邀而來的人,卻個個心情復(fù)雜。為什么呢,因為這個約爾克過去的所作所為。他是德國紅軍派成員,在七八十年代制造了多起震驚世界的綁架、謀殺事件。說是周末聚會,其實(shí)相當(dāng)于讓大家再次面對過去抉擇、評判。三天的聚會中,約爾克,他的律師,他的“革命同志”,以前的情人,多年失去聯(lián)系的兒子,每個人都在重新尋找自己位置,每個人都再一次面對夢想、責(zé)任、罪惡、寬恕、情誼、道德審判的困惑。后來看《卡拉馬佐夫兄弟》也是父親與三個兒子時隔多年突然聚首的故事。這個人物設(shè)置的模型總是讓人聯(lián)想翩翩。大概就是這樣。
《自由》的主題也不新奇,寫的是大學(xué)候女籃球運(yùn)動員認(rèn)識了一個書呆子和一個樂隊主唱。而樂隊主唱沒有看上她,她就和書呆子結(jié)婚了?;楹笊钸€不錯。書呆子和樂隊主唱還保持著特別的友誼,但這個時候,女運(yùn)動員卻抑郁了。樂隊主唱過得并不好。接下來,女運(yùn)動員就和他搞了一回。要是這么寫,一女二男的三角戀,也挺俗套。但喬納森·弗蘭岑并沒有停留在這個層面上。就為了這么一回出軌。對婚姻的拷問、朋友間的忠誠與背叛這些主題都出來了?!栋ɡ蛉恕防镆灿蓄愃频闹黝},但《自由》的側(cè)重點(diǎn)又有些不同,他描述的是那些不易覺察卻又正在走向毀滅的征兆。要是按照我先前的總結(jié),這個自由,寫的就是這個女籃球運(yùn)動員的逃離故事。她逃離了,又后悔,以為還能回到從前,結(jié)果,她發(fā)現(xiàn)回不去了。我佩服的是,喬納森·弗蘭岑太有耐心了,他描述人們的夢想、努力、掙扎,讀起來感覺也像是和他們一同經(jīng)歷了一回人生。
(責(zé)任編輯 梁學(xué)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