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亞茹
當我們談論存在時,我們在談論什么
—— 淺談電影《鳥人》如何談論“存在”
■余亞茹
墨西哥導演岡薩雷斯的電影《鳥人》在第87屆奧斯卡金像獎上,一舉奪得了最佳影片、最佳導演、最佳原創(chuàng)劇本、最佳攝影四項大獎。電影的主人公,在雙重人格的驅(qū)使下,不斷追求自己的存在。導演用超現(xiàn)實主義和魔幻現(xiàn)實主義的手法,用“一鏡到底”的攝影和富于命運感的音樂,講了一個簡單故事,卻探討了一個深刻的哲學命題。
墨西哥導演岡薩雷斯的新片《鳥人》在第87屆奧斯卡金像獎上,一舉奪得了最佳影片、最佳導演、最佳原創(chuàng)劇本、最佳攝影四項大獎。電影講述了一個過氣的好萊塢演員,希望能夠重回觀眾的視野,不惜一切代價排演一場戲劇的故事。
在電影的戲中戲里,里根說了這么一句臺詞,大意為,“我不存在,我甚至不在這里”。電影的主人公里根,演了3部好萊塢英雄電影《Birdman》,當年的眾星捧月讓他感覺到自己是存在于這個世界的。而多年之后,他被人們所淡忘,被時代所拋棄,當人們提到他,就像提到一個小丑一樣。他的狀態(tài),正如戲中戲的臺詞所說,“我不存在,我甚至不在這里。”其實拋開電影的故事情節(jié),整部電影就是在談論“當我們談論存在的時候,我們在談論什么”。
當我們談論存在的時候,我們談論什么?存在主義興起于一戰(zhàn)后的法國,尤以薩特的名言“存在先于本質(zhì)”、“他人即地獄”為代表。法國存在主義作家奧特加說,“石頭的存在是被給予的,它無需為其存在而奮斗……人卻必須時時創(chuàng)造他自己的存在”存在主義者認為,人只有先存在,才能創(chuàng)造他所想創(chuàng)造的自己,也即“存在先于本質(zhì)”。
“我是否存在?我該如何存在?”這個問題,電影的主人公里根在問,戲中戲的主人公艾迪也在問。那么,電影《鳥人》是如何與觀眾談論這個問題的呢?
主人公為何如此渴望證明自己的存在?為何如此迫切地追尋“我該如何存在”這個問題呢?筆者認為,我們首先要做的,就是剖析主人公本身。電影中的主人公里根是一個具有雙重人格的人。
里根曾因為扮演超能英雄而名噪一時,在“英雄”的光環(huán)下,這個演員當年所贏得的鮮花掌聲我們可想而知。然而很多年后,他逐漸淡出公眾視野,被拋在時代之后。在影片中,主人公里根多次跟一個不知來源的“畫外音”對話,甚至多次被這個“畫外音”惹怒。在里根的戲劇遇到坎的時候,在里根和前妻爭吵后,這個“聲音”一次又一次地跳出來,嘲諷他、激怒他,等等。觀眾起初會疑惑,這到底是誰的聲音?直到里根經(jīng)歷了被現(xiàn)實無情的嘲諷,流落街頭一夜之后醒來,這個聲音再次出現(xiàn)。而同時出現(xiàn)的,還有跟在里根身后的“鳥人”。至此觀眾恍然大悟。原來這個“畫外音”,其實是里根的“獨白”,是被壓抑在那個萎靡不振的軀殼里的潛意識,是里根的另一個人格——“鳥人”。
弗洛伊德認為,人的心理包括意識、前意識,潛意識。在人的心理結(jié)構(gòu)中,有“一種是潛伏的但能成為有意識的;另一種是被壓抑的是不能成為有意識的?!逼渲校瑵摲挠锌赡艹蔀橐庾R的這部分心理,就是潛意識了。在《鳥人》中,那個一次又一次跳出的“畫外音”,其實就是里根的潛意識。
在他的潛意識里,自己的演技絕不必比別人差,他甚至覺得自己可以再創(chuàng)一段輝煌。在他失意落魄的時候,他在潛意識里又會不自覺地自嘲。于是在這種潛意識被現(xiàn)實壓抑的內(nèi)心掙扎中,就會生發(fā)出他自己的“本我人格”——“鳥人”。
弗洛伊德提出,一個人的人格有“本我”、“自我”以及“超我”三部分組成,他認為,“自我代表我們所謂的常識和理性的東西,它與含有熱情的本我形成對照?!睋Q句話說,自我人格,也就是一個人在現(xiàn)實中表現(xiàn)出來的人格。主人公里根的“自我人格”,就是我們所能看到的,生活一團亂麻、遠離時代和身邊的人。因為這一人格的存在,他和前妻離婚、被情人欺騙、和女兒隔膜,甚至搞不定一個演員、一出戲劇。
弗洛伊德認為,“被壓抑的東西 (潛意識)也合并到本我中去了,并且簡直成了本我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也就是說,“本我”,這是一個通常會被壓抑在內(nèi)心深處的人格。而這個“本我人格”——鳥人,帶著他曾經(jīng)的驕傲,透著他骨子里的雄心勃勃和“不服輸”,時不時地跳出來,給他以鼓勵。在影片后半段,里根終于被內(nèi)心的“聲音”所堅定,他的“自我人格”和“本我人格”完美的重合在一起。在影片的表現(xiàn)上,就是他看到自己曾經(jīng)“制服”鳥怪的英勇場面,隨后自由地在天空中馳騁飛翔起來。
由此可見,這個從影片一開始就存在且一直揮之不去的畫外音,絕不僅僅是一個單純的畫外音,它是里根人格面具的一個表現(xiàn)手法。它的存在,賦予了主人公一個較為復雜的心理結(jié)構(gòu),同時也為他在電影中所有的行動——證明自己的存在,提供了一個強大的驅(qū)動力。
其實,在影片中,“鏡子”的存在,也是幫助表現(xiàn)里根人格的一個重要道具?!扮R子/鏡像可以把主體認同過程具體化。因為人在鏡中的映像:(1)可以反觀自己;(2)……但呈現(xiàn)的映像卻是相反的,它是即逝的幻境,是一觸即碎的虛像”。當里根面對鏡子的時候,就是在面對他自己分裂的人格。他迫切地想要證明自己的存在,其實是對鏡中自己“本我人格”的迷戀。但是恰恰鏡中的他,他的“本我”,那個曾經(jīng)在大熒幕上叱咤風云的飛鳥俠,卻是虛幻的映像。那么,他該如何存在?
整部影片用超現(xiàn)實主義和魔幻現(xiàn)實主義的表現(xiàn)手法,講述了一個簡單的故事,卻探討了一個令人深思的哲學命題。20年代的超現(xiàn)實主義電影試圖“把表現(xiàn)幻覺和夢境、展示人的潛意識當做電影藝術的根本任務”?!而B人》這部影片,就帶有明顯的超現(xiàn)實主義風格。
里根在舞臺上開槍打傷自己倒地,鏡頭搖向劇場璀璨的燈光。之后,一顆火球劃過夜空墜落;舞臺上出現(xiàn)敲鼓的舞蹈演員、蜘蛛俠、自由女神;光線透過窗口照進空蕩蕩的房間;大黃蜂打了奧特曼一拳;黃昏,海水退去,一只只的水母散落在海灘上,水鳥低空飛過……這一個又一個看似沒有邏輯關系和情節(jié)的鏡頭,組接在一起,就像20年代的超現(xiàn)實主義電影一樣,表達的是一種情緒,一種潛意識的狀態(tài)。光明、自由、勝利,歡欣鼓舞,導演用超現(xiàn)實主義的手法,表現(xiàn)里根的戲劇演出成功,他終于完成了自己的心愿。然而,其中最后一個水母散落在海灘上的鏡頭,卻照應了前面里根提過的曾經(jīng)跳海自殺,海里全是水母的情節(jié),也隱喻了他最終死亡的結(jié)局。
電影為里根設計了很多的超能力,他可以懸浮地坐在窗前,手指一揮,可以讓屋子里的物品通通移位,摔到墻上,甚至他還可以像鳥一樣地飛翔在城市的上空。但是其實,他并沒有超能力,這只是魔幻現(xiàn)實主義的一種表現(xiàn)手法而已。“魔幻現(xiàn)實主義是四十至五十年代在拉丁美洲形成和發(fā)展起來的—種文學創(chuàng)作方法。其特點是把現(xiàn)實放到一種魔幻的環(huán)境和氣氛中客觀地、詳細地加以描寫”在里根飛翔落地之后,他走進劇院。這時有一名出租車司機追出來,嘴里嚷著“先生,你還沒付錢呢”。其實不難看出,這段路程里根是打車來的,而“飛翔”的段落,其實是他“本我”人格所激發(fā)出來的想象,是他內(nèi)心的自我肯定。
“‘他人即地獄,’正像薩特在他最有名的劇本《間隔》中所說的那樣。最糟糕的是,我們離開這個地獄就無法活下去。”其實主人公里根面臨的也是這個問題。就因為卡佛曾經(jīng)在一張餐巾紙上寫下鼓勵他的話,里根就立志做一個演員。他聲稱自己所做的,是有意義的事業(yè)。但是,在這背后,就像里根的女兒說的一樣,他并不是為了追求藝術,而是為了證明自己的存在,他是為了“他人”而活。
里根的戲劇取得了意想不到的成功,戲劇家給予了很高的評價,媒體蜂擁而至。照理說,他應該是得到了自我實現(xiàn)。但是當他一個人走進病房洗手間的時候,面對一面鏡子,面對著真實的自己,他的“本我人格”——“鳥人”再次出場。沒有了之前的野心勃勃,充滿能量,這次“鳥人”則是坐在了馬桶上,望著他,深深嘆了一口氣。里根希望的存在方式,是通過自己的藝術,重新贏得人們的關注。但是在他內(nèi)心深處,他知道,人們關注的不是他的戲劇,而是他開槍打掉了自己的鼻子這件娛樂頭條。就像他之前爆紅網(wǎng)絡不是因為預演有多成功,而是因為他裸奔在紐約時代廣場一樣。這無疑是個最大的諷刺?!八思吹鬲z”,里根重新活在了他人眼中,但是此時此刻,他只是被大眾疏離的一個符號,他毀滅在了地獄里,并不存在。哲學家托馬斯·內(nèi)格爾說:“在日常生活中,一種情景如果包含了抱負與事實之間明顯的差異時,就會變得荒誕?!睂τ诶锔壳暗木车?,導演用“魔幻現(xiàn)實主義”的手法,通過鳥人坐在馬桶上嘆氣,表達對這種荒誕現(xiàn)實深深的諷刺。
于是便不難理解結(jié)尾的處理。存在主義哲學家吉尼翁認為,“我們每個人具有的一種可能性是不可被替代的……雖然我所扮演的每一個角色都是公共性的,都不具有獨特性,但有一個可能性則是只有我所特有的,那就是我的向死而在?!贝嬖谥髁x者認為,“死亡”可以賦予一個人個體性和自由。里根百般尋找,找不到自己存在之所,于是只能向死而生。他走到窗前,望著窗外自由飛翔的鳥兒。此時,他內(nèi)心被壓抑的“本我人格”淹沒了“自我人格”,潛意識里“證明自己存在”的沖動甚至壓過了理性和現(xiàn)實。于是,他欣喜地爬出窗外,選擇了死亡。而里根的女兒沖到窗前,吃驚地望向樓下,隨后又充滿希望地望向天空。結(jié)局的最后一個鏡頭意味著,死亡,讓他找到了自己的存在之所,找到了他自己的個體性和自由,獲得了新生。
除了最佳影片獎,《鳥人》還摘得了這屆奧斯卡最佳攝影獎的桂冠。電影用絕妙的攝影和音樂,表現(xiàn)了里根“向死而生”的命運。安德烈巴贊的“長鏡頭理論”認為,“運用‘景深鏡頭’和‘長鏡頭’,不切割完整的時間和空間”,能夠“展現(xiàn)出開放式的、可選擇的、含義多樣性的客觀世界”。全片將十幾個左右的長鏡頭進行無縫接合,幾乎做到了“一鏡到底”。也幾乎是主人公里根走到哪兒,鏡頭就跟拍到哪兒。在這樣一個開放的,看似真實的世界里,導演讓觀眾時時刻刻感受到里根的存在,但是要表現(xiàn)的內(nèi)容,卻是他找不到自己的存在之所。這也無疑巨大的諷刺和荒誕。
攝影機跟拍人物穿過長長的走廊,靈活運動轉(zhuǎn)換視角;從建筑物搖到天空,夜景接日景再搖回;人物推開一道門便是另一個時空,還有劇場門口的停機再拍等等,各種巧妙的轉(zhuǎn)場手段偷換了時空的概念。將多個時間、空間,將現(xiàn)實、超現(xiàn)實甚至魔幻現(xiàn)實的東西都放置在“一個鏡頭”下表現(xiàn),情節(jié)得以更加的緊湊和連貫,一步步逼近里根最終的命運。
同時敲響他命運鼓點的,還有片中那個時不時出現(xiàn)的鼓樂。敲鼓的人在片中出現(xiàn)兩次。一次是在麥克搞砸了他的第一次預演,二人在街上邊走邊爭論時出現(xiàn)。他們路過一個敲架子鼓的賣藝者,里根還丟了幾枚硬幣給他。第二次,是在里根首演前,他拿了上膛的槍,從后臺走向舞臺,經(jīng)過一個房間門口,看到一個敲鼓人在敲鼓。敲鼓人的出現(xiàn),除了讓無聲源音樂變成有聲源音樂,表現(xiàn)更自然之外,還有另一層意思。在影片中,敲鼓人的視角是一個全知視角,他所扮演的,始終是一個冷靜旁觀者的角色,他看著里根在一次次的排演中狀況百出,看著他一次又一次地找不到自己的安身之所,一次次掙扎。這種冷漠,進一步把里根推出這個世界,讓他無處存在。同時,緊湊有節(jié)奏的鼓點,也像一只命運的大手,把里根一步步推向死亡。
影片中“鳥人”曾經(jīng)提到的伊卡洛斯,是古希臘神話里的一位人物,他因為飛得太高,陽光融化了他翅膀上的蜂蠟,他最終落海而亡。影片戲中戲的情節(jié),改編自卡佛的小說《當我們談論愛情時,我們在談論什么》。卡佛通過四個人物的對話,講述了幾段具有不確定性的愛情。戲中戲里,艾迪因為情人和別的男人偷情而自殺。電影《鳥人》中的里根最終也走向死亡。神話、小說、戲劇、電影,幾種藝術表現(xiàn)形式,被揉在這一部電影中,都指向一個問題——當我們談論存在的時候,我們在談論什么。生活、成功、意義、自我實現(xiàn)、他人眼光、死亡,“一千個人眼中有一千個哈姆雷特”,一千個人談論《鳥人》中“存在”的時候,自然也會有一千種答案。
(山西大學)